李仕春 艾紅娟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音義之爭和范疇之論對后世語言學研究的影響
李仕春 艾紅娟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人類認識事物一般經(jīng)過先命名再分類的過程,這一過程在最初的語言研究中體現(xiàn)為先出現(xiàn)音義之爭緊接著如影隨形般地出現(xiàn)了對范疇的討論,前者表現(xiàn)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名”“實”之爭和古希臘的“本質(zhì)”“約定”之爭,后者表現(xiàn)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類概念、別名、共名的討論和古希臘的經(jīng)典范疇之論。中西語言學研究的這種相似性是由社會、思想乃至認知背景的趨同性決定的,但由于語言類型不同,又各自形成了不同的語文學傳統(tǒng),漢語是語義型語言缺少詞形變化,形成了重視分類的語文學研究傳統(tǒng);西方語言是語法型語言,詞形變化豐富,形成了重視詞形變化的語文學研究傳統(tǒng)。
思想背景;名實之爭;范疇之論
魯國堯曾經(jīng)談到,北京大學徐通鏘教授提出這樣一個難題:19、20世紀之交,美國和中國幾乎同時引進了歐洲語言學研究的理論和方法,可是當今中國語言學依然處于“跟著轉(zhuǎn)”的可哀境地,而今日美國語言學卻興旺發(fā)達高踞于世界語言學中心。對此,魯先生以“國力學術(shù)相應律”解釋,意思是國家強盛必然帶來其學術(shù)文化的強勢,近現(xiàn)代中國在國力上落后于美國,所以相應地中國語言學研究也落后于美國語言學研究。*魯國堯:《“徐通鏘難題”之“徐解”和“魯解”》,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
中國近現(xiàn)代語言學研究在理論、方法方面落后于歐洲、美國的語言學研究,這是大家公認的事實,但如果把研究視野放到2000多年前會如何呢?我們可以看到先秦時期(主要指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語言學研究和同時期的古希臘語言學研究基本一致,甚至在某些方面領(lǐng)先于古希臘語言學研究,而這也是符合“國力學術(shù)相應律”的。錢宗武、李仕春從學術(shù)思想的角度把語言學史分為哲學孕育時期、語文學時期、語言學時期*錢宗武、李仕春:《論中國語言學學術(shù)思想變遷之大勢》,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先秦和古希臘同屬于哲學孕育期,該時期,語言學研究以論爭的形式孕育于哲學研究中,具體表現(xiàn)為該時期中西方語言學研究都是圍繞著音義之爭和范疇之論進行的,下文具體論證之。
人類認識事物一般經(jīng)過先命名再分類的過程,這一過程在最初的語言研究中體現(xiàn)為先出現(xiàn)音義之爭緊接著如影隨形般地出現(xiàn)了對范疇的討論*范疇是一個外來詞,在中國,類似范疇的術(shù)語是“類概念”。在人類認識史上,中西方學者幾乎同時展開了對范疇的論述。,前者表現(xiàn)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名”“實”之爭和古希臘時期的“本質(zhì)”“約定”之爭,后者表現(xiàn)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類概念、別名、共名的討論和古希臘的經(jīng)典范疇之論。中西語言學研究的這種相似性是由當時社會、思想乃至認知背景的相似性決定的。
(一)社會背景
多位歷史學家指出中國東周(春秋戰(zhàn)國前770—前256)和西方古希臘(公元前800—前146)的文明高度一致。經(jīng)過長時間的積累,中國歷史發(fā)展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一方面,經(jīng)濟上出現(xiàn)了空前繁榮的局面,為科學進步、思想昌盛打下了物質(zhì)基礎(chǔ);另一方面,政治上實行分封制,出現(xiàn)了多個諸侯國,諸侯國之間為了在戰(zhàn)爭中勝出競相禮賢下士包攬人才,出現(xiàn)了“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伯峻、楊逢彬注譯:《孟子》,岳麓書社2000年版,第264頁。的局面,為學術(shù)繁榮提供了政治保證。西方社會發(fā)展到古希臘時期也出現(xiàn)了同樣的社會特征,政治上大動蕩、經(jīng)濟上大變革的同時學術(shù)思想上也出現(xiàn)了大繁榮、大發(fā)展。
(二)思想背景
伴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中西方幾乎同時進入了思想啟蒙的時代。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了儒、墨、道、法、名等諸多學術(shù)流派,涌現(xiàn)了老子、孔子、墨子、孟子、莊子、孫子、楊朱、惠施、公孫龍、商鞅、申不害、荀子、韓非、李斯等一大批思想家,他們通過對自然、社會和人生的深刻觀察、體驗和研究,各自提出了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學說,這些學說有的相反相對,有的相輔相成,共同構(gòu)成了中國學術(shù)思想的全盛時代,梁啟超贊說:“全盛時代,以戰(zhàn)國為主,而發(fā)端實在春秋之末??妆崩夏?,對壘互峙;九流十家,繼軌并作。如春雷一聲,萬綠齊茁于野;如火山乍裂,熱石競飛于天。”*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5頁。古希臘時期的思想活躍程度和春秋戰(zhàn)國時期基本一致,也先后出現(xiàn)了諸如泰勒斯、畢達哥拉斯、色諾芬尼、赫拉克利特、德謨克利特、蘇格拉底、巴門尼德、柏拉圖、伊壁鳩魯、亞里士多德等眾多彪炳史冊、今人耳熟能詳?shù)膶W者,形成了畢達哥拉斯學派、柏拉圖學派、亞里士多德派、犬儒學派、斯多葛學派、伊壁鳩魯學派等學術(shù)流派。上述東西方學術(shù)巨匠在同一段時間里展開了對人生、對社會的全方位思考,提出了許多有意義的學術(shù)話題,其中事物得名之由和事物分類便是當時東西方學者共同關(guān)注的話題之一,這兩個話題不僅在中國早期的哲學論爭中出現(xiàn)過,而且在古希臘、古印度等地的早期哲學論爭中也出現(xiàn)過,因此它們是具有普世意義的學術(shù)話題。
人類認識事物的第一步就是為之命名,因此諸先哲圣賢在探討人類與世界關(guān)系的時候也就首先注意到了事物與名稱的關(guān)系,用現(xiàn)代語言學術(shù)語來說也即音和義的關(guān)系,在先秦表現(xiàn)為“名”“實”之爭,在古希臘表現(xiàn)為“本質(zhì)”與“約定”之爭。通過探討音義關(guān)系的方式探討事物得名之由是當時中西方哲學家的共同做法,馮友蘭指出:“要解決這些問題(“名”“實”問題)就會把我們帶進哲學的心臟?!?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92頁。
(一)先秦的“名”“實”之爭
先秦學者對“名”“實”的討論大致分為兩個時期,前期如老子、孔子、墨子等針對當時社會上“名”“實”混亂的現(xiàn)象,結(jié)合他們的學術(shù)思想提出了各自的“名”“實”觀,以實現(xiàn)他們治國理政的學術(shù)主張,后期學者如荀子、董仲舒等則在已有觀點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解釋了事物得名的緣由。
1. “名”“實”脫節(jié)現(xiàn)象的描寫
(1)老子(約公元前570—前500)的“無名”思想。從現(xiàn)有文獻來看,老子首開“名”“實”關(guān)系的討論,意義非凡。首先,老子認為“無名”先于“有名”:“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衛(wèi)廣來譯注:《老子》,山西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頁。其次,他認為“名”的作用在于認識萬物(眾甫):“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以此?!?衛(wèi)廣來譯注:《老子》,山西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2頁。第三,在名實關(guān)系問題上,老子持“無名”論的觀點以服務于他的“無為”思想:“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鳎釋㈡?zhèn)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衛(wèi)廣來譯注:《老子》,山西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4頁。他主張通過消除現(xiàn)有的一切社會制度及其名稱回到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小國寡民狀態(tài),使社會復歸于“無名之樸”的混沌時代。
(2)孔子(公元前551—前479)的“正名”思想??鬃由畹臅r代,社會動蕩、戰(zhàn)亂頻仍,周朝時的等級名分制度遭到破壞,他認為這種亂象是由名實關(guān)系混亂造成的,因此他說為政必先正名,指出“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楊伯峻譯著:《論語譯注》,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84年版,第133頁。針對這種現(xiàn)象,孔子提出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楊伯峻譯著:《論語譯注》,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84年版,第128頁。的正名理論。面對“名”“實”不一致的現(xiàn)象,孔子主張用周禮之“名”規(guī)定現(xiàn)實生活之“實”,從而達到“名”“實”一致的目的,他的這種“名”“實”理論對后來的研究者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3)墨子(約公元前468年—前376)的“名”“實”一致論?!赌印芬粫嗵幷撌隽恕懊薄皩崱币恢碌挠^點,如《墨子·經(jīng)說上》:“所以謂,名也;所謂,實也。名實偶,合也”*蘇鳳捷、程梅花注說:《墨子》,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84頁。;《墨子·經(jīng)說下》:“有之實也,而后謂之;無之實也,則無謂也”*蘇鳳捷、程梅花注說:《墨子》,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93頁。。也就是說,“名”是用來稱呼事物的,是后出現(xiàn)的,“實”表示事物的對象,是先出現(xiàn)的,“名”和“實”是統(tǒng)一的。與孔子的復古思想相反,墨子用發(fā)展變化的眼光來看待“名”“實”關(guān)系,主張“名”要根據(jù)現(xiàn)實中的“實”來定,從而達到名實相符。
2.事物得名之由的解釋
戰(zhàn)國以前的學者描寫了當時社會上存在“名”“實”不一致的現(xiàn)象,戰(zhàn)國以后的學者則進一步解釋了事物名稱形成的原因,出現(xiàn)了以荀子為代表的“約定俗成”論和以董仲舒為代表的“本質(zhì)”論。
(1)荀子(約前325—前238)的“約定俗成”論。荀子關(guān)于“名”“實”的觀點見于《荀子·正名》篇。面對當時“圣王沒,名守慢,奇辭起,名實亂,是非之形不明,則雖守法之吏,誦數(shù)之儒,亦皆亂也”*安繼民注釋:《荀子》,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62頁。的現(xiàn)象,荀子提出了制名以指實的觀點,他說:“故知者為之分別制名以指實,上以明貴賤,下以辨同異。貴賤明,同異別,如是則志無不喻之患,事無困廢之禍,此所為有名也?!?安繼民注釋:《荀子》,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62頁。在論述了“名”的重要性后,荀子進一步探究了“名”產(chǎn)生的原因,他認為事物和名稱之間的聯(lián)系是任意的,是由社會約定而成的,他說:“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于約則謂之不宜。名無固實,約之以命實,約定俗成謂之實名?!?安繼民注釋:《荀子》,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65頁。
(2)董仲舒(前179年―前104)的“本質(zhì)”論。事物名稱和它反映的事物之間具有本質(zhì)聯(lián)系的觀點直到漢初才由董仲舒提出來。董仲舒之所以持本質(zhì)論的觀點是為了論證他的天人感應理論,這種理論認為天下萬物都是天之意志的顯現(xiàn),其觀點是:“天者萬物之祖,萬物非天不生”*曾振宇注說:《春秋繁露》,河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42頁。。為了論證天人感應論,董仲舒同樣結(jié)合“名”的重要性,詳細地論述了事物名稱和它反映的事物具有本質(zhì)聯(lián)系的觀點,他說:“治天下之端,在審辨大。辨大之端,在深察名號。名者,大理之首章也,錄其首章之意,以窺其中之事,則是非可知,逆順自著,其幾通于天地矣。是非之正,取之逆順,逆順之正,取之名號,名號之正,取之天地,天地為名號之大義也。古之圣人,謞而效天地謂之號,鳴而施命謂之名。名之為言鳴與命也,號之為言謞而效也。謞而效天地者為號,鳴而命者為名。名號異聲而同本,皆鳴號而達天意者也?!?曾振宇注說:《春秋繁露》,河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62頁。董仲舒發(fā)展了自孔子以來的“正名”理論,他認為深察事物的“名號”是治理天下的首要大事,進而指出事物的“名號”是由天地決定的,“號”是古代圣人模仿天地聲音“謞”而發(fā)出來的聲音,“名”是古代圣人模仿事物聲音“鳴”而給予事物的名稱,“名號”雖然聲音不同但本質(zhì)相同,都是用來表示天地意志的。
除了上述幾家外,先秦其他學者也討論了“名”“實”問題,例如公孫龍(公元前320年—前250)說:“欲推是辯(‘白馬非馬’之辯)以正名實而化天下焉”*龐樸譯注:《公孫龍子譯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1頁。;韓非子(約前275—前233)說:“循名而責實”*陳啟天編:《韓非子校釋》,中華書局1940年版,第89頁。等。戰(zhàn)國中后期以惠施(約前370年—前310)、公孫龍等為代表人物的“名家”的出現(xiàn)標志著“名”“實”之爭由關(guān)注當時“名”“實”不當?shù)纳鐣F(xiàn)象進入了以探討邏輯思考方法和探尋思維方式見長的“名辯”或“辯術(shù)”之論。
(二)古希臘的“本質(zhì)”與“約定”之爭
在音義關(guān)系的問題上,古希臘也出現(xiàn)了“本質(zhì)”與“約定”之爭。古希臘哲學家為了解決思想同詞的關(guān)系而研究事物同名稱之間的關(guān)系,他們圍繞著人們到底是按照事物的本質(zhì)命名,還是按照習慣以約定俗成的辦法命名,展開了熱烈的討論。赫拉克利特和德謨克利特最先提出“本質(zhì)”與“約定”的觀點,前者主張事物按本質(zhì)定名,后者主張事物按約定定名。后來,出現(xiàn)了具有師承關(guān)系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哲學家,他們先后展開了“本質(zhì)”與“約定”關(guān)系的討論。柏拉圖的對話錄《克拉底洛篇》就記錄了這樣的討論,在對話錄中,赫爾摩根贊成本質(zhì)論,克拉底洛贊成約定論,蘇格拉底首先舉了很多例子證明赫爾摩根的觀點,但在后文又承認克拉底洛是正確的。由此可見,在音義關(guān)系問題上,“本質(zhì)論”和“約定論”各有可取之處,即使是智者也很難作出抉擇。
再后來,圍繞該問題,形成了明顯的學術(shù)流派,其中伊壁鳩魯學派、斯多葛學派持“本質(zhì)論”的觀點,他們以擬聲詞和語音結(jié)構(gòu)中的聲音象征為依據(jù),指出事物名稱和事物之間存在本質(zhì)的聯(lián)系,事物的名稱(語音)是對事物本身的模擬;懷疑論者、亞歷山大里亞學派持約定論觀點,他們認為名稱和事物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任意的,任何名稱都不是根據(jù)本質(zhì)產(chǎn)生的,而是約定俗成的,擬聲詞在一種語言的詞匯系統(tǒng)中只占很少一部分,并且擬聲因語言而異,因此,不應把擬聲詞作為事物名稱和事物之間存在本質(zhì)聯(lián)系的依據(jù)。
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批判對方的觀點,“本質(zhì)論”者和“約定論”者就會更仔細地研究詞形變化所表示的詞的意義和詞的形式之間的關(guān)系,這樣就由探討事物和名稱的關(guān)系過渡到了對語言問題的探討,于是,圍繞詞形變化就出現(xiàn)了“類比論”和“不規(guī)則論”之爭,論爭的主題是:在語言中,詞形變化的規(guī)則性在多大程度上成為語言的特性,詞形變化的不規(guī)則性又在多大程度上成為語言的特性。
由此可見,古希臘語言研究也是伴隨著哲學論爭出現(xiàn)的,如果說蘇格拉底是用戲謔的口吻論證他的語言學觀點,例如他說既不能把“馬”叫作“人”,也不能把“人”叫作“馬”,那么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則是結(jié)合具體的詞形變化來闡述他們的語言學觀,例如柏拉圖把句子分為名詞性成分和動詞性成分,亞里士多德則進一步增加為第三類句法成分(包括連詞、冠詞和代詞)。此后,斯多葛學派、亞歷山大里亞學派等都參與了詞類劃分的討論,最終由狄奧尼修斯在他的著作《讀寫技巧》中作了系統(tǒng)的總結(jié)。通過幾代人的努力,古希臘學者圍繞詞形變化建立起了詞類劃分體系和以“格”“性”等語法范疇為代表的語法研究體系(具體見文后所附“西方傳統(tǒng)語法詞類劃分演變表”)。
“現(xiàn)存的、在許多世紀中被奉為語法著作典范的第一部系統(tǒng)的希臘語語法(《讀寫技巧》),是類比論和不規(guī)則論的產(chǎn)物。”*[英]R.H.羅賓斯:《簡明語言學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1頁?!蹲x寫技巧》圍繞詞形變化構(gòu)建了古希臘語的語法體系、確立了希臘語語法研究的核心內(nèi)容,此后西方的語文學研究都是在此書的基礎(chǔ)上加以發(fā)展起來的,“它(《讀寫技巧》)被奉為標準著作達13世紀之久。一個現(xiàn)代學者宣稱,幾乎每一部英語語法教科書中都能看到狄奧尼修斯的影響?!?[英]R.H.羅賓斯:《簡明語言學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2頁。
英國語言學史家羅賓斯指出:“今天語言學家爭論的問題,古已有之”*[英]R.H.羅賓斯:《簡明語言學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頁。,我們今天所熟知的“音”與“義”也即“能指”與“所指”的關(guān)系早在2000多年前的先秦和古希臘就出現(xiàn)了。*斯多葛學派用“能指”(the sighifer)和“所指”(the signified)論述詞的語音和語義的關(guān)系,索緒爾也用 “能指”(signifiant)和“所指”(signifié)論述詞的語音和語義關(guān)系,二者無論在詞性還是意義方面基本一致,由此可見,索緒爾的“能指”“所指”理論最早可以追述到斯多葛學派這里。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說,在語言研究的最初,中西方語言學家同時注意到了音義關(guān)系的問題,并且觀點基本一致,沒有先進、落后之分。不同的是,“名”“實”之爭是為了“正名”,是基于當時社會上“名”“實”關(guān)系的混亂而討論的,著重于從社會秩序方面探討“名”“實”(音義)之間的關(guān)系;“本質(zhì)”“約定”之爭著重于從自然方面探討事物名稱和事物本質(zhì)之間的關(guān)系。
“本質(zhì)”和“約定”的論爭屬于哲學范疇,“類比論”和“不規(guī)則論”的論爭屬于語言學范疇,鑒于此,我們說是哲學論爭孕育了語言學論爭?!邦惐日摗焙汀安灰?guī)則論”主要探討古希臘語的詞形變化有無規(guī)律的問題,開歐洲語言研究的先河,此后歐洲的語文學研究主要圍繞著詞形變化進行的,相對來說,先秦時期的“名”“實”之爭對后來中國語文學研究的影響較小。*《爾雅》《釋名》等語言學著作的寫作目的就是正名識物,這無疑是受當時名實理論的影響,但是后來的以考釋字詞、考證版本為特征的中國語文學研究則和“名”“實”理論無關(guān)了。這是因為以古希臘語為代表的歐洲語言是語法型語言,漢語是語義型語言,語法型語言的研究主要圍繞詞形變化來進行,所以得益于類比論和不規(guī)則論的研究,形成了偏重語法研究的語文學傳統(tǒng);語義型語言的研究主要圍繞詞的分類進行,所以得益于范疇研究。
人們在研究早期哲學史的時候大都偏重于“名”“實”之爭的討論,往往忽略了對“類概念”的討論,例如中國哲學家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岳麓書社2009年版。等在論述中國哲學史的時候都以很大的篇幅論述“名”“實”之爭,為此胡適還專門撰寫了《先秦名學史》*胡適:《先秦名學史》,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但是,上述著作基本沒有涉及“類概念”的知識。事實上,“類概念”是一個比“名實之爭”更為重要的話題,它影響了中國人思維方式的同時也深刻影響了中國傳統(tǒng)語文學著作的編纂體例。
(一)先秦學者對“類概念”的討論
“類概念”的討論是伴隨著“名實之爭”出現(xiàn)的。我們可以根據(jù)“類”在《周禮》《尚書》《周易》《詩經(jīng)》《國語》《左傳》《墨子》《荀子》等文獻中的用法,整理出它是怎樣由一個普通的詞語演變成哲學術(shù)語進而成為當時哲學論爭的關(guān)鍵詞的。
1.春秋以前
在中國 “類”的繁體為“類”,是由“米”“犬”“頁”等象形字組合起來的會意字,這些象形字的所指大多是殷商時代用來祭祀的祭品,因此,在《周禮》《尚書》《詩經(jīng)》等記錄春秋以前事跡的言語中,“類”還有“祭祀”和“善”兩個意思。例如:《周禮》是記錄兩周職官制度及相關(guān)禮制的一部書,“類”在《周禮》中共出現(xiàn)8次,其中有6次與祭祀有關(guān),1次是名詞表祭祀的名稱,“詛祝掌盟、詛、類、造、攻、說、禬、禜之祝號”*崔記維校點:《周禮》,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版,第43頁。;5次是動詞表祭祀的意思,“國有大故、天災,彌祀社稷禱祠。大師,宜于社,造于祖,設軍社,類上帝,國將有事于四望,及軍歸獻于社,則前祝。”*崔記維校點:《周禮》,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版,第54頁。2次與分類有關(guān), “凡攫閷援簭之類,必深其爪,出其目,作其鱗之而?!?崔記維校點:《周禮》,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版,第84頁。《尚書》是一部以記言為主的上古之書,主要匯集了從堯舜禹時期直到春秋秦穆公時期的各種重要文獻資料?!邦悺痹凇渡袝分泄渤霈F(xiàn)7次,有三種意思,一是祭祀的意思,出現(xiàn)了2次,“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輯五端,既月乃日,覲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張馨編:《尚書》,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12頁。二是善的意思,出現(xiàn)了2次,“王庸作書以誥曰:“以臺正于四方,臺恐德弗類,茲故弗言?!?張馨編:《尚書》,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121頁。三是分類的意思,出現(xiàn)了3次,“帝厘下土方,設居方,別生分類。”*張馨編:《尚書》,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年版,第22頁。
2.春秋時期
春秋時期,人們對事物分類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認識。在《國語》《左傳》等記錄春秋時期的文獻中,“類”經(jīng)常和“族類”、“物類”聯(lián)系在一起,事物分類的含義已經(jīng)普遍用于語言中了。例如,《國語》是一部國別史著作,主要按國別記錄西周、春秋時各國人物、事跡、言論的雜史。“類”在《國語》中共出現(xiàn)20次,全部都是分類的意思?!吨芤住肥且徊坎敷邥载缘男问秸宫F(xiàn)了我國古代樸素的辯證法思想,“類”在《周易》中共出現(xiàn)13次,全部都是分類的意思。
3.戰(zhàn)國時期
戰(zhàn)國時期,“類概念”已成為哲學領(lǐng)域的一個重要話題。當時諸子圍繞著“名”“實”關(guān)系對事物分類進行了激烈的討論,分別提出了“別同異”“合同異”“白馬非馬”“離堅白”“同則同之,異則異之”等許多今人耳熟能詳?shù)挠^點,這些觀點加深了古人對事物分類的認識,形成了“類概念”,其中墨子、荀子對類的探討最為深入。
(1)墨子的“達、類、私”。墨家后學對“類”由普通詞語上升到哲學術(shù)語“類概念”起了很大作用。首先,墨家是在辨別“名”“實”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上,提出事物分類的觀點,《墨子·小取》說:“夫辯者,將以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處利害,決嫌疑。焉摹略萬物之然,論求群言之比。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以類取,以類予。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蘇鳳捷、程梅花注說:《墨子》,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45頁。其次,墨子圍繞“名”“實”關(guān)系區(qū)分出事物的相同特征和不同特征,他既論述了事物之間的多種相似性,《墨子·大取》說:“重同,具同,連同,同類之同,同名之同,丘同,鮒同,是之同,然之同,同根之同?!?蘇鳳捷、程梅花注說:《墨子》,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38頁。又論述了事物之間多種差異性,他說:“異,二、不體、不合、不類”*蘇鳳捷、程梅花注說:《墨子》,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87頁。。在此基礎(chǔ)上,墨子指出在給事物分類的時候要遵循“以類取,以類予”的原則,主張把具有相同特征的事物歸為“相類”,主張把具有不同特征的事物歸為“不類”,并進而把事物的相同特征抽象出來,上升為理性認識,凝結(jié)成“類概念”。第三,在對事物分類進行論證的基礎(chǔ)上,墨子還注意到了“類”的層級性,《墨經(jīng)》把名分為三類:“名:達、類、私?!薄督?jīng)說上》解釋為:“物,達也。有實必待之名也命之。馬,類也。若實也者,必以是名也命之。臧,私也。是名也,止于是實也。聲出口,俱有名,若姓字儷?!?蘇鳳捷、程梅花注說:《墨子》,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83-284頁。意思是“達名”是最大的共名,如“物”可以用來指稱所有的事物;“類名”是屬類的名,如“馬”,凡是屬于“馬”這一類的動物都可以命名為“馬”,但不能用來稱呼“馬”以外的事物;“私名”是用來稱呼具體事物的,如“臧”只能用來指稱一個事物而不能用以稱任何別的事物。
(2)荀子的“共名、別名”。荀子認為對名進行分類的作用在于“制名以指實,上以名貴賤,下以辯同異”*謝丹、書田譯注:《荀子》,書海出版社2001年版,第201頁。。與墨子一樣,荀子也注意到了事物分類的層次性,他將不同層級事物的名稱分為“共名”和“別名”,他說:“故萬物雖眾,有時而欲遍舉之,故謂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則有共,至于無共然后止。有時而欲偏舉之,故謂之鳥獸。鳥獸也者,大別名也。推而別之,別則有別,至于無別然后止?!?謝丹、書田譯注:《荀子》,書海出版社2001年版,第201頁。荀子認為,“共名”是事物名稱的最高概括,類似墨子所說的“達”;“別名”是一類事物的概括,類似墨子所說的“類”。
總之,經(jīng)過長時間的討論,“類概念”不僅構(gòu)成了古代邏輯學的核心概念,而且形成了人們認識世界的一種方式——類比思維。
(二)古希臘學者的范疇之論
在先秦學者展開類概念討論的時候,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古希臘學者也圍繞“類比論”和“不規(guī)則論”的論爭,展開了對事物分類的討論。亞里士多德在《范疇篇》中列舉并且討論了實體、數(shù)量、性質(zhì)、關(guān)系、場所、時間、姿勢、狀態(tài)、動作、承受等10個基本范疇。*[希臘]亞里士多德:《范疇篇·解釋篇》,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在此基礎(chǔ)上,他建立了經(jīng)典范疇理論,主要觀點有:范疇是由必要和充分的特征聯(lián)合定義的,同一范疇內(nèi)所有成員的地位相等,不同的范疇之間有明確的邊界。直到20世紀50年代,歐洲哲學家才認識到范疇的層級性,維特根斯坦(L. Wittgenstein)1953年提出“家族相似性”原理,此后,羅杰·布朗(Roger Brown),拉波夫(W. Labove)、羅施(Rosch)等分別于20世紀60、70年代對“家族相似性”原理進一步豐富完善,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了“原型范疇”理論。該理論認為:范疇是憑借典型特征來劃分的,范疇成員之間存在相似性和共性特征,它們之間有典型和非典型之分,不同范疇之間的邊界是模糊的。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認知語言學引入原型范疇理論,該理論把范疇分為基本范疇、上位范疇和下位范疇三個層級,相應地記錄范疇的詞也分基本范疇詞、上位范疇詞和下位范疇詞。
墨子、荀子認識到了范疇具有層級性,而同時期的亞里士多德的經(jīng)典范疇理論卻沒有認識到范疇的層級性,由此可見,墨子、荀子對范疇層級性的認識比亞里士多德更高一籌,接近原型范疇理論?!笆挛锓诸愑^念演繹出義類辭書”*張志毅、張慶云:《理論詞典學》,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25頁。,“類概念”對中國語文學研究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世界上第一部分類詞典《爾雅》就是在先秦諸子對事物分類觀念的影響下建立起來的。成書于戰(zhàn)國后期的《爾雅》,為了達到“辯同實而殊號者”*郭璞注:《爾雅》,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頁。的寫作目的把2000多條詞語按義分成19類進行解釋,分別是《釋詁》《釋訓》《釋言》《釋親》《釋宮》《釋器》《釋樂》《釋天》《釋地》《釋丘》《釋山》《釋水》《釋草》《釋木》《釋蟲》《釋魚》《釋鳥》《釋獸》《釋畜》。
《爾雅》首創(chuàng)按義類排列詞匯的寫作體例,此后,漢代《說文解字》《方言》《釋名》都可以看作是在先秦分類觀念影響下出現(xiàn)的語文學著作。*我們可以從上述著作的序中看出來,許慎在《說文解字·序》中說:“今敘篆文,合以古籀,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證。稽撰其說,將以理群類,解謬誤,曉學者,達神恉。分別部居,不相雜廁。萬物咸睹,靡不兼載。厥宜不昭,爰明以諭?!薄墩f文解字》把9353個字分成540部首并按照始一終亥的方式排列的寫作體例就是在事物分類的觀念下對漢字的分類,體現(xiàn)了當時的分類學思想。劉熙在200多字的《釋名·序》先后提到3次分類,他說:“夫名之于實,各有義類,百姓日用,而不知其所以之意,故撰天地、陰陽、四時、邦國、都鄙、車服、喪紀,下及民庶應用之器,論敘指歸,謂之《釋名》……至于事類,未能究備。凡所不載,亦欲智者以類求之?!边@種分類,對后世語文學研究有很大影響,分別產(chǎn)生了說文系、爾雅系、方言系、釋名系的語文學研究傳統(tǒng),這些著作無不體現(xiàn)出事物分類的思想。另外,《爾雅》《說文解字》《方言》《釋名》等以普名釋別名(相當于以基本范疇詞解釋下位范疇詞)的編纂體例也應當是在類概念的層級理論影響下建立起來的,后來的同類著作基本遵循了這種釋義模式。
在歐洲,范疇理論對后世語文學研究幾乎沒有產(chǎn)生影響,在中國,類概念理論對后來語文學研究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這同樣是由中西方語言類屬的不同決定的,西方語言是語法型語言,詞形變化豐富,自然會形成圍繞詞形變化的重語法研究的傳統(tǒng);漢語是語義型語言,沒有詞形變化,但是其書寫符號系統(tǒng)——漢字卻有著很強的表意性質(zhì),因此漢語研究自然重視分類,形成了重分類的語文學研究傳統(tǒng)。如果我們把中國語文學史和中國辭書史進行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一部中國語文學史簡直就是一部中國語文辭書發(fā)展史。這是為什么呢?原因就在于編纂辭書實際上就是按照某種方式給現(xiàn)有字詞分類,而這種分類和漢語重分類的研究傳統(tǒng)暗合,所以漢語辭書就成了漢語研究成果的最佳載體。
社會、思想、認知等語言外部因素決定了中國先秦語言研究和古希臘語言研究同處于哲學孕育時期,該時期中西方語言學研究都是圍繞著事物得名之由和事物分類展開的。不過,語言自身的因素決定了中西方語言研究形成了不同的研究傳統(tǒng):漢語是孤立語,屬于語義型語言,缺少詞形變化,形成了重視分類的語文學研究傳統(tǒng);英語是屈折語,屬于語法型語言,詞形變化豐富,形成了重視詞形變化的語文學研究傳統(tǒng)。
附表:西方傳統(tǒng)語法詞類劃分演變表
(責任編輯:佘克)
2017-02-10
李仕春,西南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語言學史和詞匯學、詞典學研究。 艾紅娟,西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方言學和語言學史研究。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語料庫視野下的現(xiàn)代漢語單音多義詞義項分布研究”(項目編號:14AYY018)、西南大學中央高?;緲I(yè)務費專項資金創(chuàng)新團隊項目(項目編號:SWU1609105)、西南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項目(項目編號:SWU1509502)和西南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資金項目(項目編號:SWU1509504)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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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5-011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