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米
一
加西亞·馬爾克斯自傳《活著為了講述》扉頁上寫道:“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p>
是的,在這個并不特殊的冬季的日子里,寂靜像模像樣地統(tǒng)治了一切的時候,我想起了這個百年孤獨的靈魂。我忘記了自己過去的十余個冬季的所有細節(jié),卻想起了這個困苦而輝煌的靈魂。是的,他說得沒錯,生活,是我們記住的日子。
當我們披著過剩得像巨大垃圾的奢侈織就的生活的外套,活得像個惶惶不可終日的貴族眼里的亨利六世,我們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可挽回地踏上了虛無之途,我們每天都在入手讓我們頭暈?zāi)垦5奈锲?,以證明自己的存在,但是第二天清早,我們忘記了昨天是怎么開始的,又是怎么結(jié)束的,我們不得不在今天重新開始證明自己的存在。
我們是孤獨的。
馬爾克斯輟了學,放棄了攻讀三年的法律,輾轉(zhuǎn)于哥倫比亞加勒比海邊的卡塔赫納和巴蘭基利亞,靠《先驅(qū)報》的幾乎了不可見的專欄稿酬“活得像個一無所有的國王”,“此般模樣絕非出于嗜好,而是因為太窮,買不起襪子?!彼桓野演z學這個事告訴父親,而試圖讓母親去說服父親?;剜l(xiāng)的路上,唯一溫暖著他的,是他的精神導師威廉·福克納的《八月之光》。
馬爾克斯在人生起步之初就是孤獨的,但他堅持他的孤獨:“她(母親)沒看我,假裝欣賞窗外的風景。‘您明知我不會讓步。我說?!弊詈?,我們都知道的結(jié)局:馬爾克斯用孤獨獲取了《百年孤獨》。
我不知道我的孤獨與他的孤獨有什么分別。但我知道,我的孤獨不可能如他,有著穿越百年的力量。這種力量,是在極度荒涼中才能得以催生。
二
很多時候,你總會隱隱約約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時而,你是一條碩大的鯤魚,遨游在寬廣的北海;時而,你是一只矯健的鵬鳥,逍遙于青天之上;又有時,你像一只歡快的蝴蝶,翩然漫舞于百花叢中。你是一位偉大的智者,被天的浩淼和地的深沉所創(chuàng)造。你垂竿而釣,獨善其身,自在逍遙。
世人們以你為愚——你遭遇了被一個時代遺棄的孤獨。
一個時代,集結(jié)為洶涌名利場中殫精竭慮的江河,而你,飄然思不群。
你的好友惠施做了一個小國的相。當你到達的風聲傳入他的耳中時,他卻不是歡喜而是懼怕,他懼怕你的無上的才華威脅了他的相位。三天之后,你自己送上門去,陳說相位在你的心中正如腐鼠,你的好友惠施說不出話來。那個世界,跟今天這個世界沒有分別,一切的“質(zhì)”都不過淪為“器”,于是你在世人眼里成為一個費解,一個懸疑:空有滿腹的才華,為何做一個成天游山玩水,口中凈是“胡話”的“浪子”?
那個世界視你為荒涼,而你視那個世界為污濁。你“一葦渡江,一瓢渡海”,持竿不顧!
莊子,百年孤獨,卻不孤獨百年。今天,當我們在一個又一個相似的時代幻影里睇透我們自己孤獨的魂靈,我們方才覺知懸掛在我們頭頂這一輪化解千年冰封的冬季暖陽里的大溫暖,大熱愛。
你在《逍遙游》里,啟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你在《人間世》里,訓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你在《齊物論》中,飛翔你超脫世俗傲然凌立于幾萬里高空的精神。
三
患淋巴癌時,時年72歲的馬爾克斯曾向讀者寫過一篇告別信,信中說:“我愿意啟發(fā)世人,別以為年紀老了,就不該談戀愛,這是大錯特錯的。人就是因為不再戀愛,才會衰老。我希望給小孩一對翅膀,讓他們自己學習飛翔。我希望教誨老人家,死亡不會和高齡一起來,死亡通常與善忘相伴?!?/p>
冬季暖陽,輕淺卻炫目,我抬起頭,望見窗外臘梅零落了黃葉的老枝,已然勁力頂苞。我突然明白了“孤獨”:不是被遺落,而是“我”選擇;不是在群體性中體味荒涼,而是在自主中獨自絢爛:“我”是我的法則,“我”是我的宇宙——這個世界,正是因為有了獨一無二,所以太陽,所以冬季,所以莊子,所以馬爾克斯。
最后,想起那個世人眼中活得惶惶不可終日的英格蘭的末代皇帝,他真正的樣子是這樣的:亨利的勤儉美德不亞于一個托缽僧,他為伊頓公學和劍橋大學國王學院建立兩個偉大的基金會;他高雅脫俗,篤信基督,慷慨大度。他總是穿一雙圓頭鞋或者圓頭靴,像個農(nóng)民;穿一件長袍,包一塊頭巾像個小市民,總是拒絕所有新奇的有著貴族標志的衣著。(亨利六世的傳記作家、一度充任亨利的懺悔神父的約翰·布萊克曼記錄)
每一個孤獨者,他,就是他自己的國王。
[作者系浙江溫州中學高二(12)班學生]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