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潔
“小鼻子對準中央C、小手搭好小房子……好!我們把這首《小星星》再彈一遍。”
2017年3月18日,成都城南一家號稱“國際鋼琴培訓中心”的教育機構里,一名老師正在琴房里對一位不到5歲的小男孩進行鋼琴教學。
我坐在他們后面,伸長脖子仔細聽著老師講解的要點,因為我知道前面這個小男孩只是把鋼琴當成了一個新鮮的大玩具,并不能完全理解老師所講技法的意思。
他是我兒子,剛接觸鋼琴不到一個月。教室外面的沙發(fā)上坐滿了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家長。這家機構有10間琴房,間間坐滿。一些前來練琴的孩子甚至找不到一臺鋼琴練手。
與這家鋼琴培訓機構一街之隔的,是另一家由某知名鋼琴師投資并代言的鋼琴培訓機構。它生怕在這個火爆的市場里少分一杯羹,把傳單發(fā)得滿大街都是?!皩W鋼琴的孩子最聰明!”一位工作人員不斷地向過往路人強調這點。
鋼琴熱已經在這個國家持續(xù)了30年。據(jù)統(tǒng)計,目前中國有3000萬孩子在學鋼琴,每10個兒童中就有一個在學琴。
這種熱潮我能切身感受到。打開朋友圈,一個個孩子端坐在鋼琴前的照片時常看到;每天晚上在小區(qū)散步,萬家燈火中飄出的琴聲此起彼伏;朋友間若聊起家有適齡孩子需要選擇一項樂器進行興趣培養(yǎng)時,有不少考慮的也是鋼琴。
我未能免俗,也加入到家有琴童的隊伍。
只是,為什么都選擇鋼琴?
成人世界的投射
在考察各種鋼琴培訓機構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
在其他兒童興趣班的廣告單上,印刷的大多是比較寫實的畫面。比如繪畫就會有一張孩子手握畫筆涂鴉的照片,輪滑就放一張一群孩子踩著輪滑露齒大笑的場景照。
唯有鋼琴則兵分兩路,一路走的是唯美風格:三角鋼琴、聚光燈下的舞臺、鋼琴家如癡如醉的表情和姿勢……仿佛每個孩子都將成為燈下的寵兒;一路是強調學鋼琴帶來的結果:聰明、高雅、氣質出群。
鋼琴已經不僅僅是一件樂器,而是有了高度的象征意義。
這件在明朝時傳入中國的西洋樂器,幾百年來一直代表著財富、高貴、優(yōu)雅,甚至是階層的劃分。如果說學區(qū)房、中檔汽車、良好的教育是中產階級的“標配”,那么在一部分人眼中,鋼琴也是其中的一樣。它與中產夢和成功夢微妙相連。
這種想象和投射很容易傳染。我在鋼琴培訓機構和不少家長聊天,其中好幾位在回答“為什么讓孩子學鋼琴”時說,“因為別人家(親戚、朋友、鄰居……)孩子學了”或者“我小時候想學但沒學成,現(xiàn)在有條件了剛好讓孩子學”。孩子的意愿是第二位的。
一位母親向我抱怨,她為了圓一個鋼琴夢,在問過女兒喜不喜歡鋼琴、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迫不及待搬了一臺鋼琴回家。沒想到小孩子的“喜歡”是那么地靠不住,一開始練習湯普森,女兒就叫苦連天不想再學,她不得不靠強壓政策讓女兒“自己選的琴,哭著也得學下去”,母女的沖突期在6歲就提前拉開了序幕。
還有一類家長則懂一點樂理,對鋼琴之外的樂器抱有一種莫名的偏見,認為鋼琴才是“萬樂之王”。知乎有個問題是“音樂界的鄙視鏈是怎樣的”,回答曰:西洋樂鄙視民樂類,古典類鄙視流行類,旋律類鄙視鼓手類……不管怎么分,鋼琴都是絕對的NO.1。所以帶孩子學鋼琴的家長臉上,大都透著一種隱隱的驕傲,似乎這不僅是財力,還是智慧的體現(xiàn)。
我是哪種?我自問。不得不承認,這些原因似乎都有。也許還因為我幼年的學琴經歷,讓我從內心認可了音樂帶來的益處。于是,在還沒想得太透徹前,在某一天,就帶著兒子似有意似無意地走到了琴前,讓他爬上了琴凳。
無數(shù)家庭的期待就是從這一刻埋下。
美國鋼琴家加里·格拉夫曼有次來中國授課,課講完進入提問環(huán)節(jié)后,一位年輕女子問:“我的兒子兩歲,已經學習鋼琴兩個月了,您覺得他應該注重技術還是練感情?”
這個問題在兩秒鐘的靜默后引來哄堂大笑,年輕媽媽臉漲得通紅。但如果能看到,她身邊站著的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大多是同樣熱切的、帶著驕傲和用力過猛的中國琴童的家長,這些笑聲便有了些五十步笑百步的意味。
現(xiàn)場另一位琴童媽媽在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時,說很想過去拍拍那位提問媽媽的肩膀:“嘿,放松點兒,你兒子才兩歲,莫扎特還要等一年才開始學琴呢!”
其實,從選擇鋼琴的那一刻起,誰又能真正放松呢?
光有錢是不夠的
3月25日,我來到四川音樂學院附近的幾條街上。這里各種鋼琴琴行、培訓機構接連成片,時值周末,人流眾多,不少孩子被大人牽著,在這些店里進進出出。持續(xù)的鋼琴熱盤活了與此相關的產業(yè)鏈,新琴、二手琴、出租、培訓都不乏人問津。一家琴行里,一對母子正在挑選鋼琴。兒子對母親說:“媽媽,鋼琴太難了?!薄笆裁礃菲鞫茧y啊寶貝,我們買個琴回去,以后就不用老跑琴行練琴了。”
我很清楚,若家有琴童,陪練是家長的必修課。也因此有人把天下父母分成兩類:一種是父母,一種是琴童父母。
孩子學琴時,家長在旁邊記下老師講解的要點;孩子練琴時,家長在一旁陪伴、照顧、監(jiān)督、察看,保證練琴的質量和效果。川音一位教學鋼琴十余年的老師表示,孩子能否堅持學琴,又能在這條路上走多遠,90%取決于家長的態(tài)度和陪練的質量。
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十年如一日的陪練哪有那么容易。
川音畢業(yè)、做鋼琴教學近十年的王凌老師告訴我,據(jù)他觀察,有太多父母在孩子上課時全程刷手機,回家陪練的情形也可想而知。他提醒一下讓家長也注意要點,對方馬上說“寶貝你要認真聽哦,我可聽不懂”?!叭粽娴倪B你一個大人都聽不懂你讓才幾歲的小孩來聽個什么勁兒?”他說。
王凌表示,現(xiàn)在的80后、90后父母更加注重自我的世界,比起他們的50后、60后父母,是大概率地不愿陪孩子練琴了。他回憶起自己小時候學琴那會兒,父母完全不懂音樂,但每晚練琴時,母親必會搬個凳子坐在他旁邊,不打毛衣不看電視,就看著他練,練錯了就拿鋼尺敲一下他的手背,“學琴是個孤獨的過程,父母是最好的陪練”。
所以,鋼琴之路遠不是有錢就夠的。能有負擔起一架鋼琴、持續(xù)為孩子請好老師的財力,僅僅是故事的開始。選擇鋼琴前得先問問自己:你有足夠的精力和耐心在孩子學琴路上認真陪伴嗎?如果你都沒有勇氣去做,那又怎么能要求孩子一定能做到呢?
知乎上鋼琴話題優(yōu)秀回答者Mr1900說,真正在乎孩子鋼琴路的家長,都是會下比孩子更多的功夫,努力跟孩子一起成長。只是這樣的家長真的太少了。
郎朗和他父親郎國任曾一起出書《我和郎朗30年》,里面那種近乎變態(tài)的陪練讓人心驚。然而日后回顧郎朗成功史的人,包括郎朗自己,都不得不承認郎爸陪伴的重要性。就像郎爸所寫:“我想呈現(xiàn)給大家的是一個父親領著孩子,日復一日,學習鋼琴演奏,陪伴他的每一步?!?/p>
擺脫考級魔咒
鋼琴能陪孩子多久?這個問題的答案關乎于我們讓孩子學琴的初心。
據(jù)統(tǒng)計,想要達到鋼琴的中級階段至少需要學習8年-10年。在這么長的學習階段中,琴齡達到1年-3年將流失三分之一;琴齡達到4年-7年將流失五分之三;越到后面流失得越多,最后堅持下來的鳳毛麟角,只有5%。
學琴無疑是苦的。上海音樂學院唐哲教授說,“我的童年是浸在汗水、血水和淚水中的,是最真實的沒有童年的童年”。一位美籍俄羅斯鋼琴大師提起小時候學琴,奶奶用戒尺打他手心,六十多歲的人眼里都帶著淚。
然而,這種苦其實也是對孩子意志力的考驗,突破這個階段的苦,鋼琴就會由淺嘗輒止的興趣變?yōu)橐环N深層次的快樂。
在中國,會直接影響孩子與琴關系的,是考級制度以及圍繞它產生的鋼琴學習模式。
我的一位同事,女兒學琴已6年有余。她跟我講述了見過的形形色色的琴童家長。其中大多數(shù),學琴的目標就是為了考級、拿獎、升學加分。這樣學出來的孩子大多在升學等目的達到后,就再也不愿意碰琴??纪赇撉偈?,似乎成了家長和孩子共同的解脫。
當考級證書成了終極目的,學鋼琴成了手段,鋼琴藝術層面的價值就會被忽略。孩子被逼著早點彈出《土耳其進行曲》《貝多芬G大調奏鳴曲》,連滾帶爬學著一種不知所謂的東西,天天如此,得不到絲毫屬于音樂本身的享受,當然會厭惡。
有著海外留學經歷的鋼琴老師陳莎告訴我,她這兩年已經不再收考級生?!昂芏嗬蠋熒聿挥杉海麄円蚕牒煤媒?,但家長急得不行,人家孩子都能彈《獻給愛麗絲》了,你這兒怎么還在練指法?那好吧,基本功我不管,音樂素養(yǎng)我也不管,只管你考級能過就行?!?/p>
“考級不是不可以,而是應當成檢驗水平的手段,不是目的?!蔽彝抡f,她女兒一直沒考級,在小學最后一年直接去考了業(yè)余10級并通過。現(xiàn)在上初中了,在學鋼琴即興伴奏等更深的知識。
鋼琴達人Molho對好的鋼琴老師曾有這樣一個評價:應該根據(jù)不同時期的風格以及個人鋼琴水平、進度循序漸進地安排課程,并穿插針對節(jié)奏、審美、樂理、作曲、音樂史等各種方面的訓練。
也許,讓功利的歸功利,鋼琴的歸鋼琴,更能回到音樂的本源。三毛說,將來父母不在你身邊,音樂可以排解你的憂傷。這是以另外一種方式理解世界的途徑。
而這些美好又遙遠的愿望,是那些靠爬才能坐上琴凳、伸著一雙胖嘟嘟小手費勁摁下琴鍵的孩子們現(xiàn)在并不知道的。
“媽媽你快來!”剛彈完一遍《兩只老虎》的兒子興奮地叫我:“我把我的小老虎帶出去爬山,一只一只又散步帶回來了,你看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