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軍 張曉龍 宿傳 江文耀
沿著蜿蜒崎嶇的羊腸牧道,我們駕車駛進薩爾布拉克草原深處,一間用土塊和牛糞砌成的屋子孤零零地佇立在空曠的草原上。土屋往西一公里處,一群羊在草地里悠閑地啃草,旁邊有一個身著迷彩、頭戴白帽的黑老頭,他騎在一垛野草上呆呆地盯著羊群,手里不時撥弄著掛在胸前的那臺黑色收音機。
這位老人叫魏德友,一個遠在新疆的山東人。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窮盡一生扎根中哈邊境草原“無人區(qū)”,被稱為邊境線上的“活界碑”。
孤獨與陪伴
每年夏冬牧季,超過50平方公里的大草原就剩下魏德友一家和100多只羊。夏天,蚊蠅成群,叮得牛羊到處亂竄;冬天,雪厚近一米,這里幾乎與世隔絕。
從英俊小伙到耄耋老人,當其他人一個個離開大草原,魏德友依然吆喝著羊群孤身堅守,至今已有53年。在那遙遠的地方,他義務巡邊近20萬公里,相當于繞地球赤道5圈,勸返和制止臨界人員千余人次,堵截臨界牲畜萬余只,從未發(fā)生一起涉外矛盾。
而今,77歲的他仍住土屋、喝咸水、啃冷饃、守寂寞,與星月羊犬為伴,與風雪餓狼較量。他說:“我要一直守下去,守到自己動不了的那一天?!?/p>
也許是遠離人群太久了,魏德友始終話不多。與他朝夕相伴的,除了妻子劉京好,就是一臺小收音機。
我們走進他簡陋的家里,只見他喝了口水,從脖子上摘下收音機,用粗糙的手抹去沙土,小心翼翼地把收音機放到柜子上。這臺收音機,是這個不抽煙不喝酒的老人兩年前趕集時花80塊錢買的。他放羊時、巡邊時、種菜時,機子不會離身。收音機只能收到4個臺,但對老兩口來說已經知足了。
草原風大,夾帶著沙土,收音機特別容易壞。從1964年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九師161團兵二連屯墾守邊至今,魏德友用壞了整整50臺收音機。
1967年,魏德友從山東老家娶回了并不情愿嫁給他的劉京好。千里進疆路,愈行愈荒涼?;疖嚀Q汽車,汽車轉驢車,劉京好走一路,哭一路。而條件更差的還在后頭——他們即將入住的“婚房”,只是戈壁灘平地挖出來的一個地窩子。
“沙暴一來,地窩子里的人就全變成了土猴?!彼貞浾f,這里牛虻和蚊子太厲害了,大牲口被叮一口,都疼得直蹦,她胳臂、腿上每天都被咬得腫起一大片,“當時怎么也說服不了自己堅持住、留下來。”
生活了一個月后,劉京好再也忍不了了。一天中午,劉京好干完活兒就徑直回了家,把衣服打個包袱,扛上就走。她不知道該去哪兒,只想離開荒涼的薩爾布拉克。
魏德友從地里回來,看見家里亂糟糟一團,妻子的衣服全都不見了。他立馬往出連隊的小路狂奔,跑了40多分鐘,遠遠望見妻子的身影,一邊喘氣一邊大聲喊:“你往哪跑?有狼呢!”
“他還真唬住我了,我沒再繼續(xù)走。”憶起青年時光,劉京好忍不住笑了,“后來,他追上來,連拉帶哄帶勸,把我又帶回了家?!?/p>
當時,她認準了魏德友一句話——“咱在這待上幾年,到時我和你一起回老家!”
然而,這個承諾至今都沒有兌現。
絕望之時
隨著孩子降生,劉京好的心逐漸定下來了,開始了解當地一些情況:這片草原是個通外山口,曾發(fā)生過嚴重的邊民外逃事件。甚至,外國人來拉運中國邊民的汽車在這片荒灘上軋出了一條路。而魏德友把守好這片土地當成自己的使命。想到這些,她越來越理解丈夫。
魏德友是個老兵。當時,從部隊轉業(yè)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九師161團兵二連屯墾戍邊,30多名戰(zhàn)士一下車都傻了眼,茫茫戈壁什么也沒有。大家住在地窩子里,那是真正的白手起家。
魏德友和守邊牧民堅持通過放牧的方式捍衛(wèi)領土,與手握鋼槍的外國士兵面對面也不后退。1987年冬天,魏德友像平時一樣在黃昏時分出去巡邊。他騎著馬繞完一圈準備回家的時候,突然刮起了暴風雪,嘶吼的風刮得他睜不開眼,大雪漫天,一會兒就淹沒了牧道。
風太大了,馬只能側著頭走,很快就迷了路。魏德友使出渾身的勁兒拉著韁繩走,寒風刺骨,筒靴里漫進了雪,汗水浸透的衣服凍成了冰。走走歇歇,5個小時過去了。已經筋疲力盡的他扶著馬,摘下帽子,看著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不知如何是好,腦子里冒出了絕望的念頭。
就在這時,前方亮起幾道白光?!笆鞘蛛娡玻 彼睦矧v起了希望,趕緊打開自己的手電筒,使勁地搖。遠處的人影漸漸地清晰起來——是邊防連的戰(zhàn)士!魏德友逃過了一劫。
他回到家已是半夜,擔驚受怕了一晚上的劉京好紅著眼眶,給丈夫燒水、換衣服。看到他凍得渾身哆嗦,剛想埋怨兩句的妻子低著頭,獨自落淚。
半個多世紀以來,昔日戰(zhàn)友陸續(xù)告老還鄉(xiāng),邊防戰(zhàn)士換了一茬又一茬,就連世世代代住在草原的牧民都逐水草而居搬到了條件更好的地方,魏德友卻依然堅守在空曠的草原深處。
死了200只羊
魏德友至今還是住土屋,吃的米面需要女兒穿越幾十公里牧道送進來,喝的是井里打出的連牲畜都不愛喝的苦咸水。平時一頓飯,節(jié)儉慣了的老兩口就著一盤蔬菜啃饃饃。放羊巡邊時,饃饃掰開塞點菜就是一天的伙食。
薩爾布拉克草原地勢平緩,邊境線缺少天然屏障。武警塔城地區(qū)邊防支隊政治部主任彭剛說:“牧民來了,經常抵邊放牧,極易引發(fā)人員及牲畜非法越界。牧民走了,草原變成‘無人區(qū),發(fā)生偷越境的概率又相對增加?!?/p>
一些牧民貪戀水草豐茂,總是把牲畜趕到靠近國界的地方放養(yǎng)?!八麄儾恢?,邊境無小事,一頭牲口越界就能讓國家很被動?!蔽旱掠延行o奈地說。
每到春秋季,魏德友總會特別警惕。他時刻觀察是否有人畜抵邊,一旦出現險情,第一時間沖上去制止、勸返,解決不了的就立即與邊防派出所或者邊防連聯系。
只講原則不講情面,這股犟勁沒少讓魏德友吃虧。1992年秋天的一個夜里,有人趁著月黑風高,偷偷將魏德友家的羊圈門打開。第二天清晨,魏德友看到的羊圈早已空空如也。
魏德友的小女兒魏霞回憶:“那天,從我家房子往西邊,一直到邊境線附近,幾公里的距離內,到處是被狼咬傷、咬死的羊。”
魏德友家400只羊損失殆盡,用車拉回來的羊尸體有近200具,另一半羊也再沒了蹤影。當時,他最主要的經濟來源就是養(yǎng)羊。而這400只羊中,將近一半都是別人的,由他替人代牧。望著血肉模糊的死羊,想起兩個年幼的女兒還等著錢上學,劉京好忍不住嚎啕大哭。魏德友皺著眉頭,什么也沒說。
事實上,魏德友所在的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九師161團兵二連早在上世紀80年代初就已裁撤。原本可以分到離城市更近的連隊的他是主動留下來的,停薪留職,放牛羊養(yǎng)活一家人。他總是說:“這塊地方不能空著,要不以前不就白守了?”
原野上那一盞燈
魏德友育有一兒三女。在他們眼中,父親很少進城,一刻都不愿離開草原?!八麍?zhí)拗起來,10頭驢都拉不動。”二女兒魏萍說。
2002年,魏德友夫婦退休,在山東工作的四個子女力勸他回鄉(xiāng)養(yǎng)老,但魏德友就是不肯,還說服老伴留下來。后來,小女兒魏霞回到了新疆工作。魏萍氣得不行:“你這一回去,爸媽就更有理由不回山東了。”
子女在臨近的裕民縣城買了套72平方米的房子,想著讓二老住進去??晌旱掠牙蟽煽谥两穸紱]在那個房子住過一晚。2006年冬天,魏德友夫婦到女兒家看寄存的羊,住了一天就死活不住了,非要趕回草原。女兒不讓回,老兩口就自己走著回去了。
積雪沒過膝蓋,到薩爾布拉克的房子要走13公里,嚇得魏霞趕緊請人開車去追他倆,最終送回了家。女兒還被魏德友訓斥:“我們現在是護邊戶,我們不在,出了事怎么辦?”
守邊守了半個多世紀,魏德友總說自己沒有做什么事情。“那時候屯墾戍邊,守邊是工作和職責,守著守著就習慣了,就一直干下去了,就這么簡單?!?/p>
50多年來,他只見過母親一面。父母臨終時,他兩次都因大雪封山回不去,沒見上最后一面,因而悔恨終生。
現在,每天清晨或傍晚,魏德友仍要來回走8公里的牧道去邊境線,看有沒有人員經過的痕跡,到牧民留下的房子查看情況。
夜幕降臨,四野無聲。月亮爬上山頭,銀輝遍灑薩爾布拉克草原。魏德友趕著羊群從西而歸,劉京好站在院中央吆喝牲畜入圈。兩個蒼老的身影走進土屋,廣漠原野上亮起了唯一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