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順法
小時候,娘常跟我說:“丫頭,你是秀玉阿嫂帶大的!你小時候,她不僅常幫我?guī)悖袝r尿布、屎布都是由她洗的?!?/p>
秀玉僅比我娘小一歲,說是阿嫂,其實與我是平輩。秀玉嫁了個“好”人家——公公是地主,婆婆是地主婆。所以秀玉夫妻兩個,也在身份上“沾”了光。又因為他家在村上是獨姓,輩分上小了一輩,所以叫她“阿嫂”其實是對她們一家的蔑視。
讓人看不起她的還有兩處:一是她的小叔子是個馱背,因為馱得十分夸張,成了全村人嘲笑的對象。另外她頭胎又生養(yǎng)了個低能兒,而且還是個半啞巴。尤其是那孩子到了八歲,竟然還要在胸前掛一塊圍布,以防止?jié)M嘴的唾液弄濕衣服。這一家本就成分不好,又加上長得不體面,便更讓人看不起了。那個原本戴副眼鏡在工廠工作的技術(shù)員老公,也被趕回生產(chǎn)隊改造,白凈的皮膚被太陽曬成了黑炭,原本能說會道的小伙子也變成了悶罐子。全家對外的一切事務,全由秀玉阿嫂操持。
秀玉阿嫂做人心好,做事手快,而且長得非常漂亮。據(jù)說,即便生了孩子,秀玉阿嫂還依然被人稱為村花。大眼睛上的兩道濃眉就像是畫上去的,皮膚嫩得一彈就破,但卻有“嘴快”的毛病。家里有太多不如意,常惹她生氣,所以幾乎每天家里人都要聽她“上課”。公婆、老公,都知道她在家里不容易,心又好,所以從來都不同她計較。但出了門卻是兩回事,由于家庭成分不好,在外面便矮人三分??伤偛徽遄米约旱恼Z言,因此吃了不少虧。所以,在外她總是盡量克制自己。
1972年,夏收夏種。那時的農(nóng)村學校,除了暑假、寒假外,還會在夏收夏種、秋收秋種期間,放10天左右的“忙”假,讓學生回去為生產(chǎn)隊拾麥穗、稻穗,為田里的大人送茶水、點心等。
有天下午2點多鐘,10歲的我,為在田里勞作的父母、兄長們燒了一鍋白粥,用一個小桶盛著送往田頭。水田里,幾十個社員,一個挨著一個在插秧。父兄們見我送來了點心,都趕上田埂。就在我為哥哥盛粥的時侯,看到田里有個女人,一把將正在插秧的秀玉阿嫂撲倒在水田里。這水田是用手扶拖拉機上的旋耕機打耙的,近膝蓋深的水田,全被打成了泥漿。泥漿上的水僅有一、二公分,這樣的田塊,插秧不傷手。秀玉阿嫂被那女人一把按進田里,整個頭被悶在泥漿中。那女人又迅速騎在秀玉阿嫂的身子上,先用拳頭如擂鼓般地打在秀玉阿嫂身上,后又把田里的泥漿灑在阿嫂頭上,接著又揪住阿嫂的頭發(fā)把她的頭從泥漿中拔出,然而再反復推壓至泥漿中。那女人是隊里貧農(nóng)代表的老婆,長得像個矮油桶,仗著老公的身份,欺軟怕硬。這一次秀玉阿嫂不知為了什么,得罪了這個“閻羅王”。
那女人在打秀玉阿嫂的同時,嘴里還不停地辱罵著阿嫂。奇怪的是,所有社員都不發(fā)一聲,除偶有幾個在插完手里的秧把,解開另一把扎草時會無神地看她們一眼,其余各自都始終忙著手里的活。而在這些人中,還包括秀玉阿嫂的老公央福。阿嫂的為人那么好,但現(xiàn)在被人欺成這樣,卻沒人幫她,我是秀玉阿嫂帶大的,這事激發(fā)了我保護阿嫂的沖動,先是“啊”地尖叫了一聲,然后便赤著腳跳下水田,死死地揪住了那潑婦的手。我父母、兄長見狀,生怕我得罪了那女人,這才連拉帶勸地架開了秀玉嫂子。
我看著從泥漿中掙扎著站起來的秀玉嫂子,心里難過到了極點——她除了一雙汪著淚的眼珠,身上、臉上包括耳朵全被泥漿包裹著,已沒了人樣。她沒有說一句話,跌跌撞撞地爬上田埂,一歩一晃地回家去了。那種可憐的樣子,即使在她走后,我還在為她受到的傷害而哭泣。
晚上,我娘跟我說起了這件事的起因——秀玉阿嫂插的秧又快又好,生產(chǎn)隊插秧是排著隊、一個接一個挨著插的。如果插得慢的,便會被插的快的包在里面,這一來面子上掛不住,另外落在后面的人,秧把不是多,便是少,干起活來會更加不爽。秀玉嫂子便因和那女人并靠在一抉,插秧時快了一些,丟了那女人的面子。又加上她心里嫉妒阿嫂長得太漂亮,讓家里的男人裝著賊心,甚至在夢中竟還念著秀玉阿嫂的名字,讓她對阿嫂恨之入骨,于是便借秀玉嫂子插秧時,濺起的水花灑到了她臉上,而打罵了阿嫂。我問娘:“為什么秀玉嫂子被那個惡婦欺成這樣不還手?”娘嘆了口氣說:“丫頭,是你秀玉嫂子命不好哇,誰讓她是地主家的媳婦呢?”我又問娘:“阿嫂長得漂亮還有罪啊?”娘說:“丫頭啊,你還小,有些事你還不懂?!?/p>
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我還在洗鍋涮灶,便得知了轟動全村的消息——秀玉阿嫂她上吊了!等我趕到阿嫂家時,阿嫂已被人送往合作醫(yī)療搶救了。她在自家后院的一棵槐樹上自殺了,最先是她隔壁的張婆發(fā)現(xiàn)的。那張婆反應很快,用一把鐮刀劈斷了阿嫂上吊的繩子,但阿嫂跌下來時,整個身子已經(jīng)軟了。秀玉阿嫂的老公央福并沒有跟去醫(yī)院,而是像傻了一樣,跪在那棵槐樹前面,任憑誰拉也不起。風吹著懸在樹上的半截繩子,在央福的頭上輕悠悠地晃著,就像一個人,若無其事地看著這個異類發(fā)傻。他的嘴里一直“咕嚕咕?!钡啬钪裁矗湍菢右恢惫蛟谀抢?,跪到了第二天天亮。幸運的是,秀玉阿嫂的命算是救過來了。但事情過后,阿嫂的魂卻丟了,不管是在隊上還是在家里,她都像吃了啞巴藥,再也沒有說過話。
日子過得很快,我長大后,嫁到了城里,因工作關(guān)系,很少回娘家。即使回去,也是匆匆忙忙。尤其是父母、兄長們都搬進了城,使我有十多年再也沒回過生我的小村。
在2016年的清明前,我隨兄長一起回家鄉(xiāng)掃墓。由于難得回鄉(xiāng),我便順便拜訪了幾位村上的長輩,更想去看看可憐的秀玉嫂子。不知道她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怎么樣,心里總有些放不下她。剛到她家門口,便見阿嫂滿臉笑容地從里間迎了出來:“丫頭呵,哈哈,還會來看你的秀玉阿嫂,謝謝了呦!”她那聲音大得讓我吃驚,幾乎如高音嗽叭一樣響亮。畢竟她已年近八十,顯些蒼老了些,但精神狀態(tài)卻出奇的好。她話剛剛講完,便一把抱住了我,貼著我的耳朵悄悄告訴我:“丫頭哇,我現(xiàn)在幸福得很,沒人欺負我們一家了??!”說這話時她好像很神秘。說完,竟又像孩子般地朝我“嘻嘻”地笑了起來。
在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一直感慨著秀玉阿嫂的那句話——秀玉阿嫂的幸福,僅僅只是不被人欺負而已!我想著想著,便忍不住抽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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