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白云里，

隱者自怡悅。

相望始登高，

心隨雁飛滅。

愁因薄暮起，

興是清秋發(fā)。

時見歸村人，

平沙渡頭歇。

天邊樹若薺，

江畔洲如月。

何當載酒來，

共醉重陽節(jié)。

這是一首孟浩然早年所寫的，反映隱居生活的詩，題目是《秋登萬山寄張五》。

“萬山”是襄陽附近的一座山。他說，我登上萬山向北望，看到對面的山巒隱約在云霧之中，這樣的景致使我們這些隱居的人從心底產生了一種欣喜愉悅之情。李白也寫過類似的詩：“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彼f，我看到遼遠的天空中好多鳥都飛走了，消逝了；一片沒有伴侶的孤獨的云，在空中飄走了，而它飄動的姿態(tài)是那樣的悠閑。在孤獨寂寞之中，我能與之面對面相看而永遠不會感到厭倦的，只有敬亭山了。紅塵內，官場中，人與人之間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正如嵇康所說的：“千態(tài)百怪，在人目前。”你看一看反映晚清官場腐敗的那些小說，像《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官場現(xiàn)形記》等等，那真是官場千態(tài)百怪的現(xiàn)形！你再看一看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家所寫的那些官僚的貪污腐敗，那一切的競爭，真讓你覺得厭倦！而大自然的山水，這么真誠，這么美好，沒有虛偽，沒有欺詐，故隱者之所以不愿意求仕，正是因為對于塵世間所有這些怪現(xiàn)狀的深深的厭倦。他們寄情山水，則能獲得精神上的一種真正的“怡悅”，這是隱者的怡悅。接著他說，我看到山這么美，就想爬上去；當我爬山的時候，高高的秋空上有飛翔的鴻雁，而我那種高遠開闊的心懷，就仿佛與鴻雁一齊在天上飛翔。暮色降臨了，我被那種黑暗、孤獨的氛圍所侵襲，心中不免哀愁，而我的感發(fā)是秋天引起的。有時，我看見在村外勞動的人歸來了，他們走累了，便坐在沙灘的渡頭那里休息。天邊的樹本來很高，可因為距離我太遠了，看上去如同薺菜一樣矮??；而江邊的一片圓圓的河洲，就像天上的圓圓的月亮。最后他對張五說：你什么時候才能帶著酒來，到了重陽佳節(jié)，我們就可以在這美好的大自然中開懷暢飲，一醉方休了。

所以，你看他早年所寫的詩，真的有一種悠閑的情趣。那時，他是能夠在隱居生活中自得其樂的。這不僅是因為襄陽的地理環(huán)境好，適合于隱居，而且，孟浩然之選擇隱居生活，更與他放曠自然的天性有關。

關于孟浩然自然放曠這方面的天性，我們還可以引用與之同時代的其他詩人對他的評價來證明。王士源與孟浩然同時而比較年輕，他也是湖北人，非常仰慕孟浩然的才華。當孟浩然死后，他覺得孟浩然既然沒有正式做過官，歷史上不一定會有他的傳記，而這么風流文采的一個人，從歷史上默默無聞地消失了，是件很可惜的事情。所以他就搜集孟浩然散佚的詩篇，編成一本詩集，這樣才使孟浩然的詩得以流傳下來。在這本集子的序中，王士源是這樣敘寫孟浩然的：他說，這個人“骨貌淑清，風神散朗”。所謂“貌”，是指人外表的形貌；“骨”，是指人的風骨精神，是由內向外表現(xiàn)出來的一個人整體上的風度。有的人，也許他的眼耳口鼻的面貌長得很好，可是他整體的風度不好。有些男孩子評論起女孩子來很刻薄，說某某女生是“半截美人”，什么是“半截美人”？就是坐在那里不動，她的面貌很不錯，可站起來一活動，這個風度就不行了?！笆纭笔敲郎频囊馑迹对娊洝飞险f“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以這個“淑”不只是形體之美，而是一種品格之美表現(xiàn)出來的美好，是美與善的結合?！扒濉本褪呛芮逍愣宦鋲m俗的樣子，有的人你一看就是兇惡的面貌，而有的人一看就是和善的面貌，這就是骨貌的差異了。再看“散朗”?！吧ⅰ?，是不受拘束、瀟灑自然的樣子。有些人當然人品不錯，也很規(guī)矩，可是太缺少情趣、太死板了。你跟他說話時，因為他不自在，你也就跟著他一起不自在了?！袄省?，就是光明磊落。有的人，你一看他，或者一跟他說話，就覺得他怎么老是勾心斗角、隱隱藏藏的？中國儒家說“君子坦蕩蕩”“小人”才“常，戚戚”呢。因為君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孟子·盡心上》），你內心沒有虧欠，表現(xiàn)出來才是光明磊落的樣子。從王士源這兩句話可以看出，孟浩然不管是內在的骨還是外在的貌，都給人一種瀟灑自然，不落塵俗的印象。

（閻蕊森摘自中華書局《葉嘉瑩說初盛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