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時候,我經(jīng)常低下頭來,撫著胸口追問:馬坊在哪里呢?
我只能這樣自己追問自己。在我離開這里之后,在父母相繼去世之后,沒有人能回答我這個問題了。就是現(xiàn)在回到村上,能有幾個人知道,我就是在這里出生的?所有的陌生感,都會突然包圍著我,都會讓我在這塊自己的土地上,站得很不自然。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恍然大悟:一個人的故鄉(xiāng),就是他的父母。
父母在的時候,故鄉(xiāng)就在。由于他們帶著生命的氣息,時刻與萬事萬物的親近,故鄉(xiāng)就很具體和溫暖,就是他們腳下的那塊厚土,就是厚土上生長著的莊稼,就是莊稼圍起來的村莊,就是村莊里的一片瓦房。說得再細(xì)一些,一聲雞鳴,一聲鳥啼,一聲狗吠,都是故鄉(xiāng)的聲音;一片云彩,一片落葉,一片炊煙,都是故鄉(xiāng)的風(fēng)物。
由于父母心存的愛,它們也就熟悉地,圍繞在我的身邊。
現(xiàn)在呢,故鄉(xiāng)走得比父母還遙遠(yuǎn),遙遠(yuǎn)到需要來追問。
也是這種遙遠(yuǎn),迫使我換了一種角度,或打開另一種思想,來追問馬坊在哪里?這個時候,我一直問自己:父母在哪里?確實,在這個物質(zhì)的世界上,我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我知道他們就在那一塊黃土下,安寧或不安寧,都成了一村人心中的鬼魂。這塊黃土,接受過多少耕耘和播種,比起我痛斷骨頭的淚水,犁鏵留給它的,都是一些膚淺的外傷。我以為每年的某個日子,我能悲憫地來到這里,一定是我在心里,聽到了一些呻吟。
而每來一次,我都有一種帶走了他們的感覺。
我由此安慰自己,父母就在我的心里,一起跟著我呼吸,也一起跟著我延續(xù)他們的生命。寫到這里,我想起陳忠實的一本書,有一個很好的名字,叫作《家之脈》。我們常說的家脈,到底是一些什么呢?我們看見過嗎?
我以為,能在自己身上看見父母的人,就是能看見家脈的人。
村里人也說,我在褪去年輕時的相貌后,越來越像我的父親了。事實上,父母身體上的一些生理現(xiàn)象,也越來越多地在我的身體上出現(xiàn)了。比如我的胃,就像母親的胃一樣,對一些涼性食物特別敏感。比如我的聲音,就像父親的聲音一樣,在更多的沙啞中,透出一些剛硬。有一次,我取出父親的照片,與他默默地對視著。我沒有多少悲傷,因為時間已經(jīng)把一切,換成一種比悲傷更深層的東西了。我正看得出神,彈鋼琴的小女兒走過來,依偎著我,呼吸緊張地看了一會,很懂得尊重地說:“爸爸,你老了以后,一定像爺爺?!蔽衣犃撕苄牢?,因為他們確實就在我的心里。
我對女兒這樣說:“爸爸現(xiàn)在就很像爺爺。”
合上父親的照片,我想出這樣一句話:身體里的馬坊。
是啊,父母都走進(jìn)我的身體里了,他們一生走過的馬坊,能不跟著走進(jìn)來嗎?它們集體映照在我的身體里,就是一片家之脈,就是始終支撐我的一種精神。我也至此承認(rèn),一個很物質(zhì)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背離我了,只有一個精神的故鄉(xiāng),還被我背在身上,一刻也不敢放下。況且,我在物質(zhì)上丟失了那份本該屬于我的土地、房屋和糧食之后,再不能從精神上丟失它們了。如果在我貧瘠的身上,還富有地?fù)碛幸环莘俏镔|(zhì)的文化遺產(chǎn),那就是精神里的故鄉(xiāng)。
這些年,我也突然感覺到了一種沉重。仔細(xì)一想,并不是長安這座城市帶給我的?,F(xiàn)在明白了,是我身體里的馬坊,在沉睡了好長時間之后,突然從每一個部位上醒來了。而我在心中,還能喊出名字的草木,已不是單一地生長在田間地頭、隨風(fēng)搖曳的那些草木,更不是在我的草籠里,曾經(jīng)散發(fā)出一路清香的那些草木,它們都像是父母一生俯仰天地,精心為我編織的一個花環(huán)。
這不是高山下的,那一束英雄的花環(huán)。
這是在我的身體里,為我招魂的花環(huán)。
它天長地久地,為我要招回的,就是被我丟失了的馬坊的魂?;蛘?,它這么親近地貼著我的肌膚,就是讓那片滋養(yǎng)我的家之脈,在我的血液里,永遠(yuǎn)流淌下去。而我此刻的感受是,失去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一生惦記著:在越來越陌生的大地上,我還有一個身體里的馬坊。
有一天夜里,我在睡不著覺的時候,從枕下抽出紙和筆,半躺著身子,快速地在紙上這樣寫著:“身體里的馬坊/你應(yīng)該知道,用五谷的/姿勢和氣色,從內(nèi)部燃燒/我藏在目光深處的火焰,就像渾身裸體著/把一群人,放在隱秘的天空下/有風(fēng)的靈犀吹拂著/我印滿蒼生的身上,有沒有/一塊土布的遮蔽/并不重要?!?/p>
什么重要呢?我想,如果我身上真有印滿的蒼生,那是最重要的。我想任何時候,不管我漂泊在遠(yuǎn)離馬坊的哪個地方,只要能從我被馬坊的風(fēng)雨反復(fù)吹打過的皮膚上,聞到馬坊的一點氣息,找到馬坊的一絲影子,我就覺得我在這里,沒有白活過。而我以前吃過的那些苦頭,受過的那些屈辱,都算不了什么,都可以讓風(fēng)一次吹拂去。
有時候走在大街上,看到一個文身的人,就想停下來多看上幾眼,甚至想拍拍他的肩膀說:“兄弟,我也是一個文身的人,你能看得見嗎?”
我絕對沒有,也不會有他身上那些刺眼的圖案。
我想我身體的每一寸皮膚上,都被歲月的刻刀,刻滿了馬坊的過去。如果把它一寸一寸地撕展開來,就會看到一個鄉(xiāng)村幾十年黑白分明的歷史,不寫在土地上,不寫在天空里,也不寫在紙張上,是寫在他的每一個村民的身體上。因此,我一直從一些鄉(xiāng)親的表情里,閱讀我的馬坊。
從我的身體里,我想到馬坊的山,想到馬坊的水,想到馬坊的土地,想到馬坊的莊稼,它們以各自的形體、氣質(zhì)和秉性,對應(yīng)著我身體的某一個部位。有時以為這些很神秘,有時也以為這些很自然。比如我寫過的高嶺山,一個被蓑草和洋槐花覆蓋著的黃土山,在我們這塊有著秦嶺山脈的大地上,確實算不了什么。但我覺得,就是這座極不起眼的黃土山,以它不高的身軀,給了我一個最初的高度。我在它的視野里,第一次看到了一座唐朝的陵冢,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夢想用文字回到大唐去。我在離開它,從乾陵的東側(cè)離開它的數(shù)十年后,終于從一個冬天開始,悲欣交集地寫出了系列組詩《紙上長安》。高嶺山,你在我心頭埋下的這個欲望,我在完成的那一刻,抬起了伏案太久的頭。我那時覺得,馬坊的這座山,就對應(yīng)著我在平常的日子里,抬得并不太高昂的頭。
比如馬坊的五谷,都裝在我的胃里。這不僅因為在饑寒的年代,是這些五谷,簡單地填充過我空蕩蕩的胃。而是在我微寒的胃里,那么溫暖地裝著的食物,是一些原本粗糙的糧食,經(jīng)過一位女人的手,變成十分精細(xì)和貴重。應(yīng)該說,我性格里的細(xì)膩一面,是一位女人用手里的五谷,先從我的胃里營養(yǎng)出來的。
這位手握五谷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
我撫摸我的胃里,都像有五谷的花朵。
而一個完整的馬坊,就珍藏在我的身體里。因此,我在那一夜的紙上,最后記下這樣一列漢字:“等我從夜色里,伸出/醒來的手,要撫摸馬坊時/聽見一些招魂的歌聲,正在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響著?!?/p>
(選自《馬坊書》太白文藝出版社)
【點讀】
陜西作家耿翔的詩化散文《馬坊書》就像陜西的土地一樣充滿厚重感,也充滿鄉(xiāng)村記憶的溫暖與疼痛,充滿真切的生命體悟和濃郁的憂傷情懷。節(jié)選的《身體里的馬坊》,作者在自我追問中感悟“一個人的故鄉(xiāng),就是他的父母”“能在自己身上看見父母的人,就是能看見家脈的人”“失去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一生惦記著:在越來越陌生的大地上,我還有一個身體里的馬坊”即精神故鄉(xiāng)。作者以一個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游子的身份表達(dá)對養(yǎng)他育他的父母和故鄉(xiāng)的深深感恩,以虔誠的敬畏之心表達(dá)他對精神故鄉(xiāng)的生命皈依。如此細(xì)膩、深切的描述和剖析讓馬坊(父母和故鄉(xiāng))質(zhì)樸而崇高,讓生命之脈堅韌而生生不息。
你的身體里是否也珍藏著一個“馬坊”,那里有你的童年、你能喊出名字的草木、你的親情故事?閱讀身體里的“馬坊”吧,并學(xué)會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