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兆忠
張大千緣何拜訪畢加索
北京 李兆忠
張大千(中)夫婦拜訪西方藝壇“教父”畢加索(左),戴上面具合影
1956年7月底的一個中午,中國畫家張大千偕年輕貌美的四太太徐雯波,在翻譯陪同下來到法國南部戛納“加里富尼”別墅,拜訪藝術大師畢加索。
東西方文化交流史上,常有一些出人意表的錯位發(fā)生,給后人留下迷惑和懸案。張大千拜訪畢加索,便是其中之一。
一說起張大千,人們腦海中浮出的,是一個道袍修長、美髯飄胸的風流道士,與矮小精悍、目光如鷹、喜好斗牛的西班牙人畢加索很難扯到一起。這兩位,一個是中國畫界頂尖級的臨摹高手,一個是西方畫壇首屈一指的創(chuàng)新狂,可謂風馬牛不相及。
關于張大千與畢加索的會見,目前唯一可資證明的史料,是張大千晚年以“擺龍門陣”方式自述而成的《張大千的世界》(臺灣《征信新聞報》出版),而在畢加索那一方,迄今沒有見到這方面的記載。值得注意的是,張大千擺這場龍門陣時,已是古稀之年,距離那次會見已有十二年。事實證明,老人的回憶往往不可靠,其誤差不僅來自記憶,更來自心理,乃至人格精神。張大千的自述告訴我們:會見畢加索之前,他與這位舉世聞名的繪畫同行素昧平生,會見之后,也沒有增加興趣和探究的欲望。張大千的知識背景、藝術趣味無不顯示:他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傳承者,對西方繪畫尤其西方現(xiàn)代繪畫殊無興趣,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不甚了了”(李永翹:《張大千年譜》,以下張大千的話語均出自此書)。
據(jù)張大千自己敘述,他會見畢加索,起因是《大公報》上的一篇名為《代表畢加索致東方某畫家》的文章,該文章以畢加索的口氣,罵他是“資本主義的裝飾品”,而他的習慣是“凡對我捧場獎飾的文章我可以不看,凡對我批評、挖苦、罵我的文章我倒要仔細看,看人家罵得對不對”,看了這篇文章,他不僅不生氣,反而產(chǎn)生了“見見畢加索”的念頭。然而,筆者仔細檢索了當時的《大公報》,并沒有發(fā)現(xiàn)此文。
在筆者看來,促使張大千拜訪畢加索的,另有他因:張大千本是一個喜歡熱鬧、名利心旺盛的人,并且深諳通達之道,一生結交達官貴人無數(shù);更何況,此時他已積累了相當?shù)乃囆g資本,尤其是那次史無前例的敦煌探險,使他名聲大噪,在某些西方藝術評論家的眼中,儼然就是東方畫壇的代表。1956年夏,張大千應邀在巴黎東方博物館舉辦《張大千臨摹敦煌石窟壁畫展覽》,在法國盧浮宮藝術博物館舉辦《張大千近作展》,特別是后一個展覽,為吸引觀眾的眼球,主辦方特意將張大千的展覽放在盧浮宮東畫廊,同時在西畫廊舉辦“野獸派”藝術大師馬蒂斯的遺作展。此舉的客觀效果,是將張大千與馬蒂斯置于東西方繪畫雙星并列的位置,使他更加躊躇滿志、自信堂堂優(yōu)游于巴黎世界藝術之都。不像徐悲鴻將西方現(xiàn)代繪畫視若洪水猛獸,不遺余力抨擊,張大千以“萬物皆備于我”的大中華心態(tài)對待之,一切復雜的文化問題由此消彌于無形。張大千有一段自己的畫論:“在我想象中,作畫根本無中西之分,初學時如此,到最后達到最高境界也是如此。雖可能有點不同的地方,是地域的風俗習慣以及工具的不同,在畫面上才起了分別?!贝苏撁菜乒?,實際暗含玄機。在盧浮宮西畫廊參觀馬蒂斯的作品時,張大千就認定:“馬蒂斯是學敦煌的,尤其是人物素描的線條?!边@套“西學中源”的邏輯,是張大千的畫論核心。
令張大千最為得意的是,他是在沒有任何人引薦、周圍朋友認定不可能的情況下,自報家門會見畢加索的。作為世界級藝術大師,當時的畢加索聲譽之隆,脾氣之怪,架子之大,確是事實。難怪當張大千表示要“會會畢加索”時,周圍的朋友都面露難色,不僅趙無極——那位已在法國畫壇小有名氣的中國畫家不贊同,怕他丟了面子,就連替他籌辦展覽的盧浮宮藝術博物館館長薩爾也不敢受這個托,怕吃力不討好。對此,張大千頗不以為然,自信堂堂地說:“藝術家只要互相尊重,有什么不能見面的?畢加索架子大,我張大千去拜訪他,他就有面子了,萬一他謝絕我的約會,他總要說個理由?!庇谑牵瑥埓笄д伊艘粋€姓趙的中國翻譯,電話直接打到畢加索府上。事情順利得出人意料,畢加索約他第二天上午就見面,地點在法國南部一個小鎮(zhèn)的陶器開幕式會場上。然而好事多磨,第二天上午,陶器開幕式會場上人頭濟濟,在眾人的簇擁包圍之下,張大千根本沒機會接近畢加索,二人差點失之交臂。幸虧趙翻譯身高馬大,沖上去拉住畢加索責問,畢加索做了解釋,約他明天中午到自己的別墅會面。
其實,畢加索如此爽快地與張大千見面不是沒有原因的。作為后人,我們可以看得更清楚:這一切與齊白石有很大的關系,因為就在半個月之前,一個中國文化代表團訪問過畢加索,代表團中的畫家張仃,將一套榮寶齋的本版水印《齊白石畫冊》送給了畢加索,畢加索對之產(chǎn)生極大的興趣,之后一直都在臨摹這套畫冊。因此,正如張大千敘述的那樣:落座甫定,畢加索就捧出五大本學習中國畫的習作,全是學齊白石的,請他指正,他沒想到,這位名揚世界的西畫大師竟是中國畫的愛好者,于是就向他講了中國畫“墨分五色”的用筆技巧,毛筆的工具性能,不求形似重寫意,聽得畢加索頻頻點頭。接下來,輪到畢加索說話了,這位西班牙老頭很不客氣地問張大千:“我最不懂的,就是你們中國人何以要跑到巴黎來學藝術?”見張大千驚訝的樣子,他解釋道:“不要說法國巴黎沒有藝術,整個的西方,白種人都沒有藝術!”張大千只好說你太客氣了,畢加索進一步強調:“真的!這個世界上談到藝術,第一是你們中國人有藝術,其次是日本的藝術,當然,日本的藝術又是源自你們中國,第三是非洲的黑種人有藝術,除此而外,白種人根本無藝術!所以我最莫名其妙的,就是何以有那么多中國人、東方人要跑到巴黎來學藝術!”
仔細琢磨這番話,頗有令人生疑之處:畢加索盡可以贊美中國的藝術、日本的藝術、黑人的藝術,不見得非要妄自菲薄,宣布“白種人根本無藝術”,這完全不符合歷史事實,何況,畢加索自己就是白種人。這不禁使人疑問:畢加索的原話果真是這么說的嗎?時過境遷,一切已無從證實,我們只能做這樣的推理:作為一個個性強烈、對西方現(xiàn)代文明充滿批判精神的藝術家,畢加索發(fā)出偏激之論并不奇怪,但說“白種人根本無藝術”這種話則不大可能,問題也許出在趙翻譯,站在中國的文化立場,不經(jīng)意間將畢加索的話做了曲譯;而更大的可能是,張大千自己引申和發(fā)揮,于是,畢加索對西方藝術的批判性話語,就變成了“白種人根本無藝術”,因為它非常符合張大千“萬物皆備于我”的文化心態(tài)與“西學中源”的邏輯。
在張大千的敘述中,有一個花絮也值得一提:畢加索陪同張大千夫婦參觀自己的古堡莊園時,一位畫商在一旁恭候,帶著幾幅要求鑒別真?zhèn)蔚漠吋铀髯髌?,畢加索隨手遞給張大千,請他代為鑒定,張大千經(jīng)過一番辨認,立即分出真?zhèn)?,令畢加索大為高興,在一旁的畫商更是驚得目瞪口呆。這個講述同樣值得質疑,張大千雖是中國古畫鑒定高手,但對畢加索的創(chuàng)作素無研究,對他的立體主義和魔術般的變形更是不得要領,這從畢加索贈《西班牙牧神像》給張大千夫婦一事就可看出。此畫變形劇烈,方形人頭,大嘴嘻開,眼睛一大一小,鼻子歪在一邊,滿頭蝌蚪似的須發(fā)。張大千這樣講述贈畫的過程:“我們看畢加索的畫冊這段時間里……翻到這幅畫時,我當時無以名之,只覺得是鬼臉殼子,足見畫得很怪,我太太忍不住要問:‘這張畫是啥子喲?’畢加索說:‘畫的是西班牙牧神?!駝t我也不知道是西班牙牧神。外國人總是比較尊重女士們,他見我太太發(fā)問,總以為她對這幅畫感興趣,畢加索反問了一句:‘畫得好不好?’我太太當然只有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結果嘛,他認為我們最欣賞這幅畫,就把這幅畫送給我們了。我太太還懊悔呢,她說早知道這樣,我該挑一看來順眼的再表示興趣……”這證明,張大千對畢加索的立體主義藝術手法完全不得要領,既然不懂,何以鑒定真?zhèn)危?/p>
從張大千的“龍門陣”中,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張大千的四太太徐雯波在這次會見中起了重要的潤滑作用。不妨設想:當一位道袍修長、美髯飄胸的東方奇人偕一位年輕貌美的東方佳人出現(xiàn)在畢加索眼前,會給他帶來怎樣的刺激!西方本來有“女士優(yōu)先”的風氣,何況畢加索是一個浪漫成性的男人?;蛟S這個原因,平時不輕易贈人畫作的畢加索此時一反常態(tài)。留客人共進午餐后,畢加索還親自帶領他們參觀他的古堡莊園,那天張?zhí)珟е障鄼C,一向不喜歡別人給自己拍照的畢加索,這次應徐雯波的請求,爽快地答應了。畢加索還帶他們到花園,與他們合影,他讓張大千戴上一個馬戲團小丑用的大鼻子,讓張夫人斜戴一頂船形小帽,自己則拿一張報紙剪三個孔后蒙在臉上做面具,在眾人的大笑聲中,三人合拍了一張“化裝照”。其時,花園中有一位等待畢加索接見的意大利畫家,見此情景,湊上來想與畢加索合影,卻遭拒絕,這位畫家轉而請求張夫人,這才如愿以償,看在這位東方佳人的面上,畢加索同意與該畫家合影,當然是由佳人親自拍攝。
在藝術史家的期待中,張大千一定會以這次拜訪為契機,與畢加索建立長久的友誼,以此作為通向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橋梁。遺憾的是,張大千并沒有這樣做。拜訪過畢加索之后,張大千回到巴黎,作一幅《雙竹圖》作為回禮寄給畢加索,在畫上張大千這樣題款:“畢加索老法家一笑,丙申之夏張大千爰。”張大千這樣解釋送這幅畫的原因:“因為我們在閱畫談畫的時候,畢加索特別提出來問我,中國畫的竹子怎么畫?我想他對我國畫竹的筆法一定很有興趣,所以我畫了一幅竹子送他?!倍巴鈬藢W我們中國畫不易學的,就是在下筆后墨分五色,互見層次的功夫。我繪贈畢加索的《雙竹圖》,右方一株竹,濃墨凸現(xiàn),竹葉都是向上伸張的姿態(tài),左方一竿竹,則是淡墨襯影,竹葉都是向下垂布的姿態(tài),雙竹之間不僅顯出了距離,也更見了濃淡的層次?!迸c這幅畫一起,張大千還送給畢加索一套中國漢代畫像石拓片和幾支精制的毛筆。張大千與畢加索的交往就此畫上句號。此后畢加索的藝術動向與生活情況,均不在張大千的關注中,以至于十二年后張大千向記者“擺龍門陣”時,并不知道畢加索當年的情人杰克琳已成為畢加索夫人(杰克琳是畢加索的最后一位夫人,與畢加索同居數(shù)年后于1961年正式結婚)。可見他對畢加索的了解,始終停留在那次拜訪所獲得的印象上。
盡管如此,張大千從不懷疑畢加索的藝術才能與藝術功力。六年以后,張大千重游巴黎,在義妹費曼爾經(jīng)營的“大觀園”餐館里,見到了畢加索畫的中國畫《草上刀螂》。據(jù)說是畢加索光顧這家餐館時因主人的熱情款待及其與張大千的“義妹”關系而贈送的。張大千這樣敘述:“這次我看到這幅畫,我不敢說,比起六年前在畢加索家里看到他學的中國畫進步,我卻感覺到已經(jīng)更加有中國畫的神韻。我一向說我不懂西畫,但我認為畫無論中西,都是點、線構成的,不要說畢加索亂畫,我們學畫的人,由他幾筆線條,就可以看出他深厚的功力。盡管有人批評畢加索標新立異,但藝術貴創(chuàng)造,他要有了深厚的造詣與功力之后,才能創(chuàng)新!”這是比較中肯的評判。
張大千是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上數(shù)得上的大玩家,一方印章“游戲人生”,一副對聯(lián)“百年詩酒風流客,一個乾坤浪蕩人”,概括了他的一生。張大千一輩子游戲人生,游戲藝術,游戲愛情,達到“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甚至連他的愛國,都含游戲的成分。20世紀50年代初,張大千將三幅中國古代名畫(其中有顧閎中的《韓煕載夜宴圖》、董源的《瀟湘圖》)低價賣給大陸,以此表明自己愛國。而據(jù)可靠的證據(jù),張大千是在美國賣畫到處碰壁之后,才將這幾幅畫賣給大陸的,那時朝鮮戰(zhàn)爭剛結束,中美關系緊張,美國政府禁止美國博物館收藏中國的文物,而日本由于各種原因,都不可能出高價收藏中國古代名畫。張大千是在這種情況下,才委托香港中間人將畫賣給大陸。令人齒寒的是,其中的《瀟湘圖》竟是假畫,張大千臨死前兩個月在給友人謝稚柳的信中承認這是贗品,明知其假還賣,他的愛國實在愛得可以。后來美國限制中國的政策解禁,張大千收藏的中國名畫源源不斷地賣給美國各大博物館。自那以后,再也沒見他將收藏品低價賣給過大陸(參閱陳傳席的《張大千賣畫報國內幕》,《陳傳席文集》4卷)。
平心而論,像張大千這樣聰明絕頂?shù)耐媸勒?、社交家,是不可能將全部生命交付給藝術寂寞之道的,當然也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藝術大師。當年傅雷憑犀利而純正的眼光,一眼識破張大千的廬山真面目,在給友人的信中這樣寫道:“大千是另一路投機分子,一生最大本領是造假石濤,那卻是頂級的第一流高手。他自己創(chuàng)作充其量只能竊取道濟的一鱗半爪,或者從陳白陽、徐青藤、八大(尤其八大)那兒搬一些花卉迷人唬人。往往俗不可耐,趣味低級,仕女尤其如此。與他同輩的溥心畬,山水畫雖然單薄,松散,荒率,花鳥的taste(趣味)卻高出大千多多!一般修養(yǎng)亦非大千可比……”(《傅雷書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第32頁)??芍^一針見血。聯(lián)系以上這一切,再來解讀張大千關于會見畢加索的“龍門陣”,便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對于張大千來說,畢加索終不過是他人生游戲的一個籌碼,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2017年元宵節(jié)改定
作 者:
李兆忠,日本文化研究專家、藝術評論家。編 輯:
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