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我是不宜留在市區(qū)的,但我偏偏在南橋碰上了老呂;后來,據(jù)說我是不宜留在縣城的,但我恰恰在錢橋碰上了老俞。這真是我不幸的一生中的兩大幸事?,F(xiàn)在,老呂和老俞都先后過世了,我可以解放嘴巴說他們的好話了。
這篇文章是寫給奉賢中學百年校慶的特刊的,所以要以緬懷老呂為主,但幾十年以后老俞也調(diào)到奉賢中學當人事干部了,我說了老呂后再說老俞,也是十分切題的。即使老俞后來一直在錢橋工作,我在這篇文章也要說說他,而且相信同樣十分切題。因為奉賢中學是奉賢的中學的代表,在奉賢的中學中出了一個老呂,出了一個老俞,是我們奉賢的中學的光榮,是我們在奉賢的中學中工作過的人的共同的光榮!
那么,我這樣說,是不是要把自己的旨意強加在對老呂或者老俞不以為意甚至不以為然的老師們的頭上呢?請這些老師先聽聽我講了什么,再對我或者肯定或者否定罷。而且,我相信,你是終于會肯定我的。
一九六一年老呂上任不久,有一天,突然來聽我的課。我在教《孔乙己》,把“排出九文大錢”的“排”字左講右講,講得十分得意。老呂聽了以后點點頭,補充說:“他排出的還是大錢嘛?!崩蠀未蟾挪蹲降轿倚牟辉谘傻臉幼?,第二天,他在籃球場邊走近我說:“他排出的不是大錢嘛!”——這一下,我才警覺起來,翻出《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一查,“大錢”赫然是一個條目!我當即滿臉通紅,體會到至今不忘的“汗顏”為何物。原來,大錢、小錢與一般的制錢雖然作為貨幣的價值一樣,但人們還是喜歡使用大錢,孔乙己也迎合人們的這種心理狀態(tài)而把大錢作為“排”這個夸張了的動作的物質(zhì)基礎(chǔ)。講“排”字而不講它的物質(zhì)基礎(chǔ),豈能講好!老呂的意見真是擊中要害??!這個教訓我在“文革”后教馬烽的《結(jié)婚現(xiàn)場會》時還在吸取。其中人物老牛筋有一次對女婿發(fā)脾氣:“我嫁女兒的時候,有沒有要過你一個小錢?”在這里,正好用得著老呂二十年前對我的提醒啊!于是我便從大錢與小錢的關(guān)系講起,使學生明白老牛筋之所以用小錢窮盡不拿彩禮的意圖的原因?!@一反一正的經(jīng)過告訴我:這大錢小錢的問題雖然跟我閱歷淺有關(guān),但是關(guān)鍵在于備課。備課的深入可以彌補經(jīng)歷的不足。
現(xiàn)在再回到六十年代初。有一天,老呂走進我們語文組辦公室,把當天的《文匯報》交給我,要我向大家朗讀一篇社論。我當即順暢地讀下來,一點口誤都沒有。按說這是我們語文老師起碼的基本功,但在我也確實靠了從小刻苦練習。我從十三歲開始養(yǎng)活自己,每天為《新民報》(晚刊)寫五角錢一條的花邊新聞,從此跟報紙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社論之類天天讀,才有那樣的成績。至少在老呂眼里,我不是一根扶來扶去扶不起來的爛草繩,而是一扶就立得起來的竹竿。
一九六二年春天,市教育局和市教育學院聯(lián)合舉辦了一個研修班,委托十一名老教師各自帶領(lǐng)兩名年輕教師進修。我從師于敬業(yè)中學的杜功樂老師,平時聽他上課,偶爾也代他上課,每逢星期四則去市教育學院讀書,由張撝之、林拀敔兩位老師作指導。幾十年過來,我覺得這種進修方式是最好的。我們二十二個青年教師中二十一個沒過幾年都是什么“長”了,都脫離了教學第一線。只有我最沒出息,終身青燈枯坐,仿佛就在等待著奉賢中學一百周年校慶的到來。
等到“文革”時候的“復課鬧革命”階段,當時工人老師傅只要求我“上一堂使學生屁股坐得住的課”,我卻托毛主席老人家的福,把他的詩詞同五次反“圍剿”以及長征路線掛起鉤來,講得學生很要聽,下課鈴響了,大家卻高聲嚷著“不要下課,不要下課”?!鞯嚼蠀味淅铮瞾砺犖业恼n了。記得正好講“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币痪洌甑教焓菬o情因而天是不老的。老呂聽了以后點點頭,補充說“天在變化中還是會老的”。但他接著說“文革”初期他們在南橋飯店(當時南橋飯店的三樓是南橋的制高點,對準縣中的大門)監(jiān)視我,我每天去余慶橋堍的老虎灶泡水,他們說這樣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人怎么會是壞人,怎么會是特務(wù)呢?!敃r我也耳聞有特嫌之說,便每天一封信寄往香港和臺灣的親戚,每封都是按時收到,說明上層對我根本不懷疑,我還為共產(chǎn)黨做了正面的宣傳工作。我這樣說,并不說明我是一個堅定的人,九十年代黨組織通過一位同我關(guān)系親密的老師做我的工作,希望我申請入黨,不會吃空心湯圓。我記得斯大林在《悼列寧》一文中說過共產(chǎn)黨員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那么,我是不是已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呢?我恐怕還經(jīng)不起一條毒蛇的考驗哩!我只是在黑板前指手畫腳、對學生發(fā)發(fā)脾氣的庸人??!
我到錢橋工作以后,有時路過南橋,也去敲敲老呂家的門。有一天,是老呂開的門,剛從莊行干?;貋恚嫌冗€在那邊。兩個孩子也不知道寄養(yǎng)在什么地方。跟所有干部家庭一樣,冷氣襲人。但老呂卻熱情地留我吃飯。廚房里響起砧板的錚錚聲,碗里的打蛋聲,拿出一大鍋湯,原來是冰箱里的紅燒肉放的湯,加上蛋花,加上一把蔥,竟使我胃口大開,一連吃了三碗飯。老尤后來說,她一輩子都沒吃過老呂燒的飯。更想不到的是,老呂飯后拿出香煙來一定要我抽。我說我從來沒有抽過煙,他就一定要我抽,把火送到我面前,我就只好抽。后來他看我抽煙實在不像樣,也隨我掐滅了。
那么,老呂何以要我抽煙呢?他的本意并不在于煙。他無非是對我說:你何為自苦如此?因為“文革”以后,我更陷入沉思,而且走到東、走到西,都是穿著“文革”初期做牛鬼蛇神、進勞改隊時的一件勞改服。他的意思一定要像老俞最后一次從家里送我走上通往古華公園的一條馬路時在背后對我的叮囑一樣:“老張,你要善待自己??!”
我最后一次跟老呂對話,是偕內(nèi)子去看他。正當老尤跟我們閑談時,老呂輸血回來了。內(nèi)子一見老呂和善的臉,一聽他和善的聲音,便說跟她姐夫一模一樣。說起來還是老呂的戰(zhàn)友,都屬于李干城部下。由此我想到做領(lǐng)導干部首先要平易近人,在談言微笑中做你的思想工作,調(diào)動你的積極性,使你一如既往地展開工作,搞出成績;另一方面,也不輕易改變自己看準了的事情,善于等待未來的時間來證明自己觀點的正確。在戰(zhàn)爭年代成熟起來的干部老呂是這樣,在和平年代成熟起來的干部如老俞也是這樣。
據(jù)長期在錢橋工作,今年已經(jīng)98歲的沈偉君老先生說,老俞三五歲時成了孤兒,完全靠刻苦自勵成才。我同老俞十年早晚相處,認識到他的馬列主義修養(yǎng)是很好的。首先表現(xiàn)在行動上。錢橋小學一埭平房,屋脊高達三層樓,有一次老俞爬上屋脊修房,不小心從屋面滾跌到地上,從此每年菜花越開,頭就越痛。沈老先生跟我交談時,如果是菜花時節(jié),她就會聯(lián)想到老俞的頭又在發(fā)痛了。順便講一下沈偉君先生。她數(shù)學教得非常好,每年錢橋小學畢業(yè)生參加升學考,總是名列前茅,因此加了薪加了級。有關(guān)領(lǐng)導在“文革”中當然少不了受到錯誤的指責。我心里在想,如果你是教育局局長,對這樣的下屬不加薪不加級,你的眼睛看到哪里去了?
其次,老俞是認真辦公,深入調(diào)查研究的。他聽了我的課,扼要地指點說:你對45分鐘(當時一堂課是45分鐘,后來不知怎么一來,變成40分鐘了,大家毫無意見,如同改成雙休用不到討論,大家馬上實行一樣)的分層掌握是經(jīng)過長期刻苦磨練的,你對你的教學過程能不能留下三分鐘作個小結(jié),以完成對教學過程的教學?——我以為老俞說得十分知心。十分厚重。我不到錢橋,不找到老俞,是聽不到的。因此,2005年我把教育部委托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我的專著面呈老俞,誠懇指導時,他對我作了實事求是、又鼓勵有加的評語:“不少學者專家的論文或?qū)V强拷M織他人試驗、或者參閱他人論文或?qū)V?,或者自己做了個‘蹲點撰寫而成的,它們到底能否指導再實踐,很難說,更談不上經(jīng)典之作。而您,是自己親臨一線,每年,每月,每日,每課,每班甚至每生的教法不套公式,這樣形成的理論,真正是科學的,具有普遍指導意義的?!薄@里的每一句話,老俞都是看到過的,因此我既受之無愧,又急起直追。而這種精神,既是縣中培養(yǎng)的,又是錢橋延續(xù)的。當然,也是在曙光中學延續(xù)著的。在這篇文章中,我?guī)状蜗雽懙絽巧诶蠋?,他是我在奉賢25年中的第三個好領(lǐng)導,我有許多話要說,但在這篇文章中實在不能沾邊,只好暫付闕如。老吳,請勿生氣。
老俞在病重期間,每次到中山醫(yī)院看病,始終不叫公車,由臧老師陪同每次清晨到公共汽車站排隊候車。有一次我想送點車馬費給老俞。老俞說,他一生中從不接受他人資助。我一想,要他破例也不好,只得收回??梢娎嫌嵋欢ㄊ且粋€清官。在縣中,在我熟知的同事中,有兩位如果做官,也一定是清官,一個是鐘明德,一個是顧必先。其他同事,因為我不熟知,所以也暫付闕如,請勿生氣。而老俞,雖然到頭來是個低級干部,卻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低級干部,他要比沒有脫離低級趣味的高級干部高級得多。在我心中,老俞是一個追求馬列主義的馬列主義者。即使生活細節(jié),我們也在滲透著辯證法。有一次,我在老俞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他蓋的被頭很厚很厚,但墊的被子卻很薄很薄,我當即說:“墊比蓋重要?!彼粚嶒?,對我說:“果真如此?!?/p>
那么,在奉賢中學百年華誕之時,我到底要向老呂、老俞學習些什么?我以為,要學習他們的黨性原則。有一個人,以調(diào)干生的名義生活在我們學生之中,實際上操縱著我們的分配大權(quán),一直受到信任的,但不知何年何月,突然聽到他自己因為哥哥、姐姐解放前就在臺灣所以是內(nèi)控人員而大為不滿,馬上探親,馬上脫離共產(chǎn)黨,馬上加入國民黨,有時還回大陸來探我們這些同學之親。在我眼里,這樣的人狗屁不值。在這個意義上,我倒反而要入黨給你看看。什么一條毒蛇,什么一條老虎凳,我統(tǒng)統(tǒng)不怕,我就是一個老呂、老俞熏陶出來的、78歲的硬漢!
張大文 1937年11月出生,浙江省余姚市人。1960年畢業(yè)于上海師范大學。復旦大學附屬中學語文教師,華東師范大學、華中師范大學兼職教授。1991年被評為全國模范教師并授予“人民教師”獎?wù)隆?992年被評為上海市特級教師。已發(fā)表文學作品1000萬字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