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春節(jié)前一周,伴隨著零星的鞭炮聲響起,局床屯又熱鬧起來了。
局床屯,廣西百色市平果縣太平鎮(zhèn)所屬的一個自然村。村莊距離鎮(zhèn)政府所在地,不過10分鐘的步行。但和全國很多村落一樣,這里每年都有大批的年輕人出走,常年在外務工,他們只在年前歸來,年后又陸續(xù)出發(fā)。此時的局床屯,在經(jīng)歷超級熱鬧后,重歸于超級平靜。
表面看,局床屯變化不大,甚至舊村落里,瓦房、牛棚等,因長期沒人居住而日趨衰敗。很多村民都選擇到路邊或街邊建新房,新房的大門幾乎是一個色調,因為都從門業(yè)公司的門店買來安裝,所以沒什么特色,要不是逐一打聽,很難分清哪一間是誰家的房子。
這一切給人的印記是:農村的城市化烙印,越來越濃重。最明顯的是,村里的小孩都講普通話了—他們的父母、爺爺奶奶,或許一輩子都不曾講普通話,但他們也開始教孩子講普通話了—哪怕腔調很特別。
和在縣城上班的朋友相聚時,他們對此很不解:“為什么一定要從小就教小孩講普通話?再這樣,我們壯族的特色都沒有了!”
傳統(tǒng)不至于消失,因為文化在復興。這些年,村與村之間的籃球比賽、村辦春節(jié)晚會等農村傳統(tǒng)的文化娛樂活動,不斷得到復興,而賭博、打架等習俗,正逐漸在這里遠去。
長輩教孩子講普通話,確實是因為在30多年的城市化、工業(yè)化進程中,城市文明、工業(yè)文明的宣導,早已深入人心,這讓村里人感覺講普通話是個優(yōu)勢—于個體而言,現(xiàn)實究竟是不是這樣,是另一回事。不過,現(xiàn)實的生活秩序確實主要按城市人的那一套來運作,所以這也是鄉(xiāng)土在“失去自我后”的無奈選擇,也反映了農民城市化以及對現(xiàn)代生活的夢想與追求。這股浪潮中,擁有155戶人家、500多人的局床屯,也難以置身于外。
不過,不斷的變遷中,我們依舊可以看到:農村有倔強的內生力,而這種內生的力量所帶來的變遷,正逐步讓一度迷失的他們,進一步找回自信,找回自我。
打出來的凝聚力
上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中期,局床屯給我的印象“除了打架,還是打架”。那時,基本上都是和外村斗,領頭的幾個因為敢打、敢出頭主持“正義”,因此在青年群體當中,很有威望。
不過,在那個尚武精神的年代里,打架通常是用拳頭和木棍打,打傷的多,但打死的很少。打架一定程度上,可以凝聚村莊共識,當然,這主要限于年輕人。年紀大的,基本反對,但老年人在那個時候,已經(jīng)沒有多少話語權了,也管不住年輕人。
彼時,打架之所以能凝聚村莊最大的共識,因為:如果今天某人被外村人打了,而你不去幫忙,下次,輪到你出事或別人打你的時候,就沒人替你出頭了。所以,任何的打架事件,總能在村莊內部迅速聚攏一撥年輕人。這種情況下,即便要打的村莊有自己的親戚,這個人也必須站到親戚的對立面,回歸本村,一致對外。否則,他將在村莊里被孤立。
說起局床屯“能打”的原因,有兩個因素很關鍵。一是“區(qū)位優(yōu)勢”,局床屯靠近鎮(zhèn)政府所在地,而鎮(zhèn)政府所在地是當?shù)刈畲蟮募兴诘?,可以說是政治、經(jīng)濟的中心地帶。
在相對封閉的年代里,集市是十分重要的場域,買賣、游玩,幾乎任何人都需要趕集,這樣,你一旦冒犯了街上或靠近街上的人,他們就相當于在自家門口守住你,一旦發(fā)現(xiàn)“敵情”,能迅速召集鄉(xiāng)鄰拿上武器干起來。這種背景下,非臨近集市的村莊就比較害怕集市或靠近集市的人。
不過,靠近集市或在集市上的村莊有好幾個,比如太平鎮(zhèn)就有太平街上、布林屯、那沙屯、上油屯、局床屯、新村,不過,這些村莊有大小,真正有實力形成抗衡的大村,主要是太平街上、布林、那沙和局床屯。這四個村屯,圍繞著鎮(zhèn)中心形成了既合作又斗爭的態(tài)勢。
上世紀80年代,局床屯和那沙屯都有習武之人,習武者學成歸來后,在自家院子里帶動全村青年學武。學成后,在春節(jié)前夕或中秋節(jié)、中元節(jié)等重要節(jié)日到來前的趕集日,青年們相逢就當街大打出手,打得甚為激烈,之后成為全鎮(zhèn)各村莊議論的話題,說誰誰能打,誰誰被打……當時,逢年過節(jié)有青年因打架受傷住院,是常態(tài)。
這種爭斗從青年開始,也在小學、初中的校園里逐漸蔓延。記憶中,一些小學六年級的學生,因為高度不夠,他可以站到石頭上,然后跳起來再打初三老大哥的臉—這不是因為他體魄有多強、他有多能打,而僅僅是因為他是街上或靠近街上的人。
村斗在那個時期特別緊張。而太平街上和相近的布林屯,形成聯(lián)盟。局床屯和那堯屯也形成聯(lián)盟。村斗最激烈的時候,太平街上、布林以及朝縣城方向延伸的那沙屯也形成聯(lián)盟。而局床屯除和那堯聯(lián)盟外,還和其他外村形成合縱聯(lián)盟……一定程度上,幾個地方勢力之間形成了制衡,沒有誰輕易“吃掉”誰。
村斗的直接后果是,除了各個村莊輪流有人受傷之外,很多村莊從此沒有婚姻往來。比如局床屯和那沙屯,最近幾年才恢復了通婚。
村斗遠去的時間在上世紀90年代后期。和早期打架可以顯示力量和勇敢相比,90年代后期,打架在太平鎮(zhèn)開始不流行了。加上打工潮的出現(xiàn),使來自不同村莊的很多人,都在他鄉(xiāng)的打工生涯中結成了同盟。
這樣,無論曾有多少不愉快的經(jīng)歷,此時都沒有追究過往的興趣了,煙和酒逐漸泯掉昔日的恩仇。村里也因此一度呈現(xiàn)出一盤散沙的狀態(tài)。加上翻修溝渠、村道修建等村集體活動的減少,村里沒有足以凝聚村莊力量的載體和抓手了。
印象中,能凝聚村莊力量的,只有一件事:村神誕辰慶典日。這天,局床屯的全體村民集資來買豬、買羊,宰殺后到村廟里進行大型的祭拜活動,隨后,全體村民共同進食。
村莊內部的聯(lián)系紐帶,主要是每年清明或農歷三月初三,宗族集中對祖先進行祭拜,讓分散的彼此體會到“我們曾有共同的過去”。這時,同一姓氏的一起集資祭拜,一起吃飯。
此外,聯(lián)結村莊個體和家庭日常的活動的,還有一些聯(lián)姻、死人等紅白事,這使得宗族之間保持一定的聯(lián)系,不至于太離散。
春晚總動員凝聚人心
直到2011年,除村神誕辰慶典日外,村辦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以及大年初一白天舉行的各類比賽,也使局床屯找到可以動員全體村民參與并打造的娛樂文化活動。這類活動,使這個古老村莊的凝聚力又一次回來,且進一步增強。
今年是局床屯第7次舉辦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晚會的內容和水準說不上“專業(yè)”,但很“精彩”,因此聚集大量本村和外村的村民觀看。
晚會是村民自導自演的,內容包括跳舞、唱歌和小品等,主持人來自本村村民。晚會開始前,村里的燈光球場燈火通明,一些駝背的老人,搬著木凳出來觀看,也有孩子登上附近樓房的樓頂或爬到樹上觀看,場面很是熱鬧。特別是小品,由于用本土方言描述,且內容都和村民有關的身邊事,再融入了當?shù)匾恍┍娝苤娜澏巫?,使得笑場連連。
晚會跳舞的主角則是村里的婦女,這些婦女年紀不小,一般是40歲至60歲,他們跳的主要是廣場舞。
記得7年前,村里的婦女在春晚上的演出節(jié)目就1~2個,后來,隨著村辦晚會的發(fā)展,加入跳舞團隊的婦女越來越多。所以至今在村辦春晚上,跳舞主要還是由“大媽們”掌控。
說“大媽”也不準確,因為一些婦女盡管只是50多歲,但結婚早,后輩也向他們的父母學習,所以50多歲的她們,很多也已晉升“奶奶”了。
除“奶奶們”表演跳舞,孫兒輩的歌唱和跳舞也倍受歡迎,這首先吸引了孫兒輩的爺爺奶奶和父母觀看,此外他們的親友團也參與其中。
因群眾參與性強,所以村辦的春節(jié)晚會對村民來說,其吸引力甚至比央視的春晚還要大,這畢竟是和自己有關的事。
當然,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7年前,率先登上村辦春晚舞臺的,是那些家境不錯、甚至在縣城有商品房的人,她們相對比較年輕,也在縣城的廣場練過,見多識廣,對跳舞感興趣并敢于表演,所以在村里就起著帶動那些平時耕地、種菜、賣水果的婦女們的參與。
如今,村辦春晚使局床屯找到能調動全體村民積極性和參與熱情的活動,它作為一項公共娛樂文化活動,是凝聚村莊共識的新載體。村民圍繞著這臺戲所做的種種努力,也拉近了彼此的關系。
這臺戲的出現(xiàn)、發(fā)展和演變,主要是得到村里經(jīng)濟精英、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的支持,正因為有精英階層的支持,所以絕大多數(shù)人都有意識、無意識地被圈卷入其中。
目前,村辦的晚會以及其他活動,已讓局床屯在太平鎮(zhèn)乃至平果縣成為一個招牌。辦得好壞,待客是否得體等,也被提到是否影響村莊形象來審視。如大年初一的拔河比賽,來自那度村的一個婦女很熱心地在旁邊大喊“加油”,為某隊鼓勁,極賣力。后來,不知道是本村人還是外村人給這位婦女一個紅包,她很開心,但發(fā)現(xiàn)紅包里面是空的,所以她大罵開了。村里為避免尷尬,不得不臨時補了一個紅包給她。
因為這事,隨后的幾晚,我在村里參與一些朋友的宴會時,他們都提到了這事,還說“誰惡作劇,給局床人丟臉了”,因為“要給就給有錢的紅包嘛,哪怕錢少點,但不能給個空包嘛?!痹诖迕裱壑?,給空紅包是侮辱人。
在局床屯,村辦春晚以及大年初一的拔河比賽、夫妻互背賽跑比賽、嘹歌比賽等,已成為展示村莊精神面貌和人文的重要窗口,所以村里對此特別注重,這種注重從大年三十的“全村大掃除”也可看出端倪。
大掃除里的公共意識
十年前,廣西開展“城鄉(xiāng)清潔工程”,這是一項具有鮮明政治特色的運動,幾乎疾刮廣西城鄉(xiāng)。一些清潔工程搞得不力的官員,還因此遭到問責。在農村,這項活動的開展也有鄉(xiāng)土特色—為鼓勵村民參與城鄉(xiāng)清潔工程,縣、鄉(xiāng)誘之以利,如在評比活動中,清潔度排在前面的村莊,獎勵一頭豬。獲獎村莊的全體村民可殺豬享用。
這樣,村民除注意家里以及門前屋后的衛(wèi)生外,對公共村道的衛(wèi)生也格外注意,并互相監(jiān)督和提醒。村里的環(huán)境因此發(fā)生很大變化。盡管具有政治色彩的評比活動不是年年搞,且很快淡出村莊,但在重要節(jié)日打掃鄉(xiāng)村的習俗,卻延續(xù)下來,大年三十早上,一起打掃村莊迎接八方來客成慣例。
一開始,村里的“頭面人物”+“意見領袖”需要挨家挨戶招呼村民參與公共領域的打掃,但隨后幾年,已變成村民自發(fā)行動。今年大年三十早上,很多人和往年一樣,自覺拿著掃帚、鐮刀和鐵鏟走出家門,沿著村道打掃、除草,我見狀也參與其中:掃地、灑水—這時連我家的衛(wèi)生都還沒打掃。
但“先公后私”并非我特有,而是很多村民都這樣,這時即便要外出干活的村民,也放下要干的活,拿起掃帚參與其中。
因為農村是個十分注重輿論的場域,如果別人都出去打掃,而你只顧打掃自己家里,別人就會議論你。只顧自己的人在這種環(huán)境中會被“惦記”,某天,當他家出現(xiàn)紅白事時,別人可能就不去幫忙—諸如殺豬、洗菜、洗碗、做飯等活,即便去了,也可能以各種借口故意拖延時間,或等別人活干得差不多才過去。有的則是人到、口到,就是手不到—只看不干。
比這更要命的是,別人家辦紅白事,很多熱心村民忙得團團轉,而你家卻鮮有人問津,這是比勞苦、勞累本身更大的內心傷害。所以,此后的大掃除等公益活動,無需有人招呼,看見的人,主動參與。
對局床屯來說,公共性的活動確實將村民聯(lián)結起來,這是不可多得的。因為除了早年的挖溝渠、修河道、村中道路硬化等活動外,此后很多年里,村里再沒有可以聯(lián)結村民的集體活動。通常情況下,村民是一盤散沙,各忙各的,只在早年的打斗中才能快速集結并產(chǎn)生較強凝聚力。
但村斗已遠去,如今即便是村神誕辰慶典日,外出務工的人也很少有機會回來。這樣,最能凝聚人心的公共活動,就是村辦的春節(jié)晚會了。
除村辦的春節(jié)晚會外,今年村里的青年也開始搞聚會—就是全村青年在大年初四集資殺豬宰羊,并到村廟祭拜后,一起吃肉喝酒,我因為返回單位上班,沒能參加,但也捐了200元。
據(jù)我了解,青年聚會同時邀請世交友好村莊的青年代表參與,這些村莊在過去是局床屯村斗的親密合作伙伴。此外,曾彼此博弈的村子也參與其中。不過,世異時移,過去的“村斗”已演變成“斗酒”而不是“斗人”了。
至此,局床屯從過去在打架中尋找凝聚力,到如今從文化娛樂和消費活動中,找回了凝聚力,這種凝聚力是全體村民、各階層都喜聞樂見的。因為過去春節(jié)是最令大人擔心的,也容易出矛盾的時間節(jié)點:吃飽喝足,無所事事的青年,不是出去尋仇打架,就是廢寢忘食地濫賭—幾天的賭博,不光把一年的打工積蓄花光,還欠下賭債,鬧得夫妻不合。
如今,回顧局床屯這些年的變遷,主要是在關鍵節(jié)點上,率先有經(jīng)濟能人的扶持和糾偏。前些年,局床屯籍的一個地產(chǎn)商每年春節(jié)和中秋節(jié),都拿出一筆錢來給村里舉辦晚會和各類比賽活動,同時給60歲以上的老人,每人發(fā)100~300元不等的紅包,由此帶動和活躍了整個村莊的氣氛。
這種背景下,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積極投身于村務活動,就成為全體村民自覺的行為。即便不情愿的個別,也會在這種氛圍中被推著往前走。一些知識精英,比如當?shù)亟處煹?,也主動擔任活動的主持人或通過用毛筆寫橫幅、歡迎標語等參與其中。
最近兩年,由于當?shù)氐牡禺a(chǎn)行情不是很好,地產(chǎn)商鮮能再扶持,但局床屯的活動已打出了口碑并得到上級的認可,所以當?shù)匾恍┪幕块T也拿出一些資金來支持活動繼續(xù)辦下去,只是場面沒有往年那么隆重罷了。
據(jù)村里的頭面人物介紹,2018年的春節(jié)活動將同時向在外工作的群體集資,金額自愿。不過,根據(jù)以往募捐掃墓或籌建籃球場等活動的情況來看,捐款多寡盡管名義上是自愿,實際上,社會地位高和經(jīng)濟狀況好的人,需要捐款的金額要比一般村民高出許多,而且他們也不會因此反對,至少不會公開反對。
這像北京大學教授王銘銘在《村落視野中的文化與權力》所描述的那樣,“這意味著,為維護他們的地位,社會地位高的人必須為社區(qū)做出一定的奉獻,而經(jīng)濟狀況好的人,為了面子(社會地位)也必須付出代價。這樣做的結果,是在不平等的人之間建立一種平等的交換關系:上等人出錢買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