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潔

年底的江南雨水很多，到了冬天依然綿綿密密，無休無止。綿密的雨絲似乎要落到人心里來，單調(diào)的聲響容易讓人產(chǎn)生倦意，意興闌珊。這樣的雨夜，最適合做點什么呢？

這樣的天，是讀書和冥想的天。大半個月，我手里或者背包里都會有《巨流河》《燃燈者》《半生為人》的其中一本。

一

選讀《巨流河》的時候，是我偏頭痛發(fā)作最嚴(yán)重的那段時間，本意是想用閱讀抵抗疼痛。我似乎忘記了第一次讀齊邦媛寫到張大飛壯烈殉國情節(jié)時帶給我的濃重悲傷。很顯然我選錯了書：這樣一本浸潤了作者整個成長時期淚水的文字，從頭到腳都彌漫著悲傷。頭疼欲淚的時候，讀這樣憂傷的文字，淚水更加不可遏止，而流淚無疑又加重了頭痛。但就在這斷斷續(xù)續(xù)中，欲罷不能。

恰好給學(xué)生上司馬遷的《報任安書》這一課，于是從正史講到野史，從國家層面的宏觀敘事講到個體對歷史的書寫，從司馬遷的時代講到當(dāng)下，不由得想到了《巨流河》。于是在課上將《巨流河》推薦給學(xué)生，甚至有將近一節(jié)課的時間，我給學(xué)生大段大段地朗讀其中的文字。我邊讀邊在教室里徘徊，因為害怕學(xué)生看到我含淚的眼睛，我刻意走到教室的后面，壓抑著聲調(diào)里的悲傷。

讀這樣的片段：“……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說：‘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長這么大，這么好看了呢。這是我第一次聽到贊美我，那種心情是忘不了的……這一年夏天，我告別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溯長江遠(yuǎn)赴川西。一九四三春風(fēng)遠(yuǎn)矣。今生，我未再見他一面。”尚未開出的初戀之花，因死亡而終生開放在心間，澆灌之以綿延的淚水。

讀到這樣的句子，也是感慨深沉：“爸爸給我買的是來回雙程票，但我竟將埋骨臺灣?！币驗橐淮闻既坏墓ぷ靼才牛R邦媛與故鄉(xiāng)臺海相隔，從此渺遠(yuǎn)。除了感慨命運之手，還能感慨什么呢？

一個人也許漫長的一生，隨著命運的河流顛沛流離，在家國的大命運里，除了感慨人之渺小，還能感慨什么？齊邦媛的命運，其實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我們在歷史的洪流中如此渺小，但歷史對于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來講又是那么的沉重、可以觸摸，這種矛盾讓人頓生疼痛。

二

前幾天，給學(xué)生上魯迅先生的《記念劉和珍君》一課，課上思緒萬里，講到魯迅的遺囑，突然想起自己初中時把魯迅先生的遺囑一字不落地抄在筆記本上的往事，于是翻出手機(jī)里保存的魯迅的遺囑的文檔，一邊讀給學(xué)生聽，一邊解釋。

“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xué)家或美術(shù)家?！薄巴粑遥茏约旱纳睢炔?，那就真是糊涂蟲。”“別人應(yīng)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dāng)真?！薄皳p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fù)，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p>

當(dāng)年并不懂，卻不知道為何這樣的文字會深入腦海。時隔幾十年，我再一次讀到這些語句，才明白：魯迅從小因為父親生病家道中落，又在那樣的時代起伏里，看透了人世冷暖，參透了人性。這遺囑，有太多的不舍和心疼，更有太多的通透和睿智，有太多對現(xiàn)實陰暗面的感喟。

又講到文中所提到的楊蔭榆女士，因為讀過楊絳先生的《回憶我的姑母》，所以跟學(xué)生們擴(kuò)展開來講了關(guān)于楊蔭榆的身世。這位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第一位大學(xué)女校長，并非不值得紀(jì)念。以她為敵的人，判她為軍閥的幫兇、封建奴化教育的宣揚者，她也一直承受著罵名。但是，一個法庭不容被告聲辯，既辱沒正義的名聲，也讓原告顯得理屈，勝之不武。可惜楊蔭榆沒有留下完整的申訴，她或許相信“是非自有公論”這一說法，以沉默回應(yīng)荒唐，結(jié)果反而使自己成為失去話語權(quán)的“閣樓上的瘋女人”……在歷史的長河中，對個體的評價往往局限于冰山一角。

同行朋友上這一課，之后寫道：“焦慮社會中，成功、成名、獲利是證明自己存在與幸福的唯一方式和標(biāo)準(zhǔn)。善不再是為人處事的最后底線，對他人僅能苛求‘不作惡，而閑人看客正好是社會庸眾的最佳組成。作為老師，只能點滴累積一切向上、向善、向前的因子，抬升底線，重構(gòu)共識，試圖未來?！队浤顒⒑驼渚方毯蟾??！币苍S，正是這樣的透徹解讀和深度思考，讓我們能夠伴隨那些涌動的年輕生命，一點點讀懂生活，讀懂人生，并且給我們每個人的人生以指引。

三

《燃燈者》是蔡朝陽老師鄭重推薦我讀的，于是也買來，秉燭細(xì)讀。這是一個師生之間感人至深的交往故事。周輔成先生和趙越勝先生，這樣一對師生，是知己，互相陪伴；周先生是導(dǎo)師，指引和支持趙越勝度過上世紀(jì)70年代的黑暗時光，他們互相取暖，更留存生命和思考的珍貴火種。

“在這天地雄闊渾涵之間，我身心如經(jīng)大滌，止不住鼻酸眼澀。前幾日尚覺性命攸關(guān)的失敗，今日看來，不過雞零狗碎。世間何其美好，人生何其誘人，少年心事豈能囿于尺寸得失?！鄙倌贲w越勝在一次沉重打擊之后，和朋友登高望遠(yuǎn)，有了這樣的感慨。正是有這樣的慧根，所以才能有緣分成為周輔成先生的學(xué)生，才有這一世的忘年至交。

“后來年歲漸長，閱歷漸豐，才明白那些真正投身思想事業(yè)的人，大半有犯難而上的勇氣，正如蘇格拉底寧死也要對弟子講完最后的思考?！壁w越勝的思考，深刻體現(xiàn)了周先生的智慧、寂寞、篤定，連同他與時代肝膽相照之時的吶喊，昭示出的是黑暗中的光亮、寒夜里的暖意。特殊年代里，總有一些人可以為真理而堅持。讀了這蒼涼溫暖的文字，除了有對那種師生深情的向往，卻也不由讓人對當(dāng)今屢見不鮮的師生矛盾發(fā)出喟嘆。

趙越勝之所以把書命名為《燃燈者》，他這樣解釋：“燃燈者在佛家是指片語可開悟人的覺者。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皆可為燃燈者。輔成先生，不用說就是這樣的燃燈者，而且是燃巨燭之人?！倍蓵度紵粽摺罚螄L不是“燃燈者”？然而，這樣的燃燈者，如今還有多少呢？

當(dāng)下，太多的誘惑和現(xiàn)實沖擊，迷離了人們的眼睛，讓人難辨是非曲直，幾乎每個人都被挾裹著卷入欲望的洪流。我們真的有必要時不時借“燃燈者”點燃的智慧之燈，靜心閱讀各種有字之書、無字之書，照亮自己的靈魂。

四

我開始閱讀徐曉的《半生為人》時，曾到網(wǎng)上尋找作者的簡歷，但幾乎找不到。她怎么就寫出了如此動人的文字呢？只能說，經(jīng)歷是最大的財富。

《半生為人》是徐曉個人的成長回憶，她回憶中有周郿英、趙一凡、史鐵生、北島、劉羽等人，有當(dāng)年《今天》編輯部的那些聚會，有兩年的牢獄經(jīng)歷，有真實而微妙的愛情和婚姻，有自己的痛苦掙扎，有時代的迷惘沉重。作者總是在歷史的微小細(xì)節(jié)中，讓你感受個體生存的艱辛。

徐曉說：“當(dāng)生活把你拋進(jìn)火坑，你不得不在里面時，根本談不上什么堅強(qiáng)和勇敢。你有的不過是活下去的本能，別人所能承受的你也同樣能承受。”還說：“我從一凡身上懂得了抱怨沒有用，并且學(xué)會了不抱怨，這使我一生獲益匪淺——你端的這碗水灑了，不管你怎樣惋惜都收不回來了。這是任何一個家庭婦女都懂的道理，看起來再簡單不過了?！?/p>

就這么娓娓地說來，歲月沉淀下的思悟，讓人油然而生喜愛，又似乎整個兒彌漫著一種憂傷。也許痛苦總是容易凝結(jié)吧。我在閱讀《半生為人》的時候，一邊是切膚之痛，一邊卻感到有無窮的力量在升騰。在時代的洪流里，人人都顯得那么渺小，我們總要想辦法救贖自己?！罢l愛得最多，誰就注定了是個弱者。”我反復(fù)揣摩著書頁上這句話，內(nèi)心想到的，卻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說的“只怕配不上所受的苦難”。

大雨，寒夜，把婆婆親手種的花椒撒一撮在油鍋里炸出氤氳一個晚上的香氣，燒一個好吃的菜一家三口圍著吃?？粗郎蟿倓傎I來的兩束花，一束紫色的康乃馨，一束紅色的雛菊，我打一個長長的電話給媽媽。然后，什么也不做，就在臺燈下發(fā)一會兒呆，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亮著的臺燈，燈下翻開的書，案幾上盛放的花朵，空氣中還彌漫著晚飯的香氣，這些都是雨夜里最好的陪伴。這樣的冷雨夜，我們，是否能夠聽從自己的心靈，多做一些純粹的事情，比如閱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