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廣,孫婷婷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5)
論顏歌小說中的青春成長書寫
陳思廣,孫婷婷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5)
在“青春寫作”的熱潮消退之后,顏歌開始了自己的青春成長書寫。更為成熟的思維和更為客觀冷靜的寫作姿態(tài),使其小說中的青春成長書寫呈現(xiàn)出鮮明的獨特性,即在一種更為廣闊的社會關系圖景中,通過更為復雜真實的單親家庭和重組家庭代際關系的書寫,展現(xiàn)青春成長的苦痛和溫情,通過以“個人與群體”關系為中心的社會關系書寫,展現(xiàn)青春成長的孤獨與叛逆。這使其在廣度和深度上超越了眾多80后作家的青春小說創(chuàng)作。顏歌的青春成長書寫所表現(xiàn)出的成熟趨向,是80后作家對自我青春資源進行成功轉(zhuǎn)換的范例,也為青春成長類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啟示。
顏歌;小說;青春成長書寫
在80后作家的小說世界中,顏歌的青春成長書寫是一個獨特的存在!這是因為,與眾多80后作家不同,顏歌的青春成長書寫是在自我心理成熟之后的“反芻”書寫,更為成熟的思維和更為冷靜的寫作姿態(tài),使顏歌的青春成長書寫呈現(xiàn)出與眾多80后“青春書寫”迥異的特征。
“80后”這個概念常與“青春寫作”相交叉或相互替代使用,[1]這一論斷雖缺乏合理性,但卻也說明了在80后作家的小說世界中,描述80后一代人自我的青春成長歷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是其小說創(chuàng)作最突出的特色之一。21世紀初,韓寒、郭敬明、張悅?cè)弧⒗钌瞪档纫慌性谇髮W的年青人,以“自己寫自己看”的即時性特色,通過新概念作文大賽、文學網(wǎng)站等平臺,面向廣大的青少年群體,應和市場經(jīng)濟的需求,推出了一批描寫青春成長生活的小說,如韓寒的《三重門》、郭敬明的《夢里花落知多少》、張悅?cè)坏摹稒烟抑h》、春樹的《北京娃娃》等,展現(xiàn)了80一代人迷惘、叛逆、殘酷的青春。在這股“青春寫作”的熱潮席卷之時,同樣通過新概念作文大賽和網(wǎng)絡平臺斬露頭角的80后作家顏歌,卻沒有投入其中。她說:“在那個《三重門》流行的年代,我的一些主要編輯對《關河》的創(chuàng)作并不十分認同,他們認為我應該寫一些校園故事,而不是這些不知所云的東西?!保?]5可見顏歌在這場“青春寫作”的浪潮面前,堅持著自我的寫作興趣。早期的作品《馬爾馬拉的櫻朵》、《關河》、《十七月葬》、《良辰》等作品,也多以豐富的想象和靈動的文筆書寫一些奇幻、古典的故事,對青春成長題材較少涉及。
走出了“青春期”而進入到更為“成熟”的人生階段后,顏歌正式開始了她的青春成長書寫。當然,顏歌的早期作品并非完全沒有“青春成長”書寫的痕跡,短篇集《馬爾馬拉的櫻朵》里《等待月亮升起》《五月海海》《花樣年華》等篇什中,就有關于少年的校園成長故事,只不過小說多以零散的情緒抒發(fā)為主,沒有更深入的描寫。直到她23歲時推出的《五月女王》才正式開始她的青春成長書寫。此時,作者已經(jīng)度過了人生中最為迷惘、叛逆的青春歲月,經(jīng)歷了包括喪母之痛在內(nèi)的頗多人生感悟,高校長期扎實穩(wěn)定的學習也使其知識結(jié)構(gòu)、思維方式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這些都促使她進入到了一個更為成熟冷靜的人生階段,小說創(chuàng)作也開始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從《五月女王》開始,顏歌的筆觸逐漸由奇幻轉(zhuǎn)向現(xiàn)實,開始以自己的家鄉(xiāng)成都郫縣郫筒鎮(zhèn)為原型,構(gòu)筑起以川西小鎮(zhèn)“平樂鎮(zhèn)”為中心的小說世界,也開始了對自我青春成長的回望和書寫。從袁青山、袁清江、張沛、岑仲伯(《五月女王》),到劉蓉蓉(《聲音樂團》),再到蒲云、張晴(《白馬》)、孫小娟(《照妖鏡》)、周丹、周青(《奧數(shù)班1995》),顏歌開始系統(tǒng)而全面地敘寫川西小鎮(zhèn)80一代青年孤獨痛苦的成長史。這種在80后“青春寫作”熱潮日漸消退,以漸趨成熟的年齡階段展開自己的青春成長書寫,其回望和書寫帶有“反芻”的意味,也使其書寫自寫作伊始便帶有不可復制的獨特性。
顏歌這種人生成熟階段的青春書寫,與眾多80后青春書寫的顯著不同。極度突出“我”的寫作姿態(tài)、張揚自我的個性是眾多80后青春書寫的一大顯著特征,最明顯的是寫作中第一人稱的廣泛采用,如張悅?cè)坏摹稒烟抑h》、李傻傻的《紅×》、春樹的《北京娃娃》等,都以“我”作為故事的敘述者。在這些青春書寫中,以自我的經(jīng)歷構(gòu)筑小說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表達自我的情感和個性是它們共同的特點。這種突出“我”的寫作姿態(tài)帶來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小說中“我”的放大和相應的敘事背景的縮小、忽略,而使小說顯露出簡單幼稚之病。顏歌的青春書寫跳出了“我”的寫作姿態(tài)的束縛,而堅持了更為冷靜客觀的寫作立場和更為廣闊的審視視野。如在小說的敘事口吻上,顏歌突破了單向敘事角度的限制,多采用了多種人稱和敘事角度結(jié)合的方式,如《五月女王》中,采用雙線結(jié)構(gòu),主線采取第三人稱,以袁青山、袁青山為敘述主線,敘述者為偶爾顯身的隱身敘事者,副線則采用第一人稱,以“我”的口吻鋪展平樂鎮(zhèn)上的人世風情?!堵曇魳穲F》中則是層層嵌套的故事,中年女作家的視角、表姐的視角、劉蓉蓉的視角環(huán)環(huán)相扣。又如《奧數(shù)班1995》則采用第三人稱視角,以劉啟華的行動為主線,穿插周偉、街坊股民等多條線索齊頭并進。在小說的敘事內(nèi)容上,顏歌又為青春少年的成長鋪展了更為廣闊的敘事背景,不同于“我”的姿態(tài)下“小時代”式的狹小的個人世界,顏歌精心營構(gòu)了川西一隅永安平樂鎮(zhèn)這一活色生香的敘事背景,而在敘述筆調(diào)上也顯得更加成熟客觀。這種更為成熟的思維和更為冷靜的寫作姿態(tài),將80一代人的青春成長放置于更寬廣的家庭和社會關系圖景之中的寫作樣式,使顏歌突破了狹小的自我世界,也使其青春成長書寫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獨特性。
相比于眾多80后作家的青春成長書寫,顏歌的小說在書寫和呈現(xiàn)80一代人成長歷程上顯示出了迥異的特征。
(一)置于單親與重組家庭代際關系中的青春成長書寫
家庭中的父母與子女的代際關系,對于青春期以自我為中心的青少年而言,往往與叛逆聯(lián)系在一起的,矛盾沖突也顯得叛逆,簡單,甚至對立。也因之,在眾多80后作家以“我”為中心的帶有強烈反叛姿態(tài)的書寫中,父輩與子女的代際關系呈現(xiàn)出簡單對立的特征。一方面對代際關系進行夸張扭曲的反面摹寫,父母與子女的關系呈現(xiàn)極端對立的特征,家庭甚至成為反抗與逃離的對象。如韓寒《三重門》里對林雨翔沉迷麻將的母親和迂腐的父親的調(diào)侃戲謔式描寫,春樹《北京娃娃》中對春樹與父母冷淡甚至嫉恨的關系書寫,張悅?cè)坏摹缎∪尽贰都t鞋》《晝?nèi)粢狗块g》等小說中甚至直接出現(xiàn)了子女殺死父親的“弒父”情節(jié)等。另一方面則是對于家庭及其代際關系的簡單化處理,即在以自我為中心的敘述中淡化對父輩的書寫。如笛安《告別天堂》里將父母消解為一個可有可無的符號,而更多的是像郭敬明的《幻城》、孫睿的《草樣年華》等青春小說直接淡化忽略對父輩的書寫。
顏歌則不同。由于顏歌在20歲時失去了自己的母親,之后父親又重組家庭,因此,顏歌將她的青春成長書寫置于80一代人復雜真實的代際關系中,將家庭作為青少年成長的一個最重要的場景加以摹寫,表現(xiàn)他們在青春成長中的苦痛、孤獨和溫情。這其中,單親家庭和重組家庭中的代際關系又被置于影響青少年成長的重要位置。具體而言,顏歌主要從以下兩個方面來描寫了單親家庭、重組家庭中的代際關系對于青春成長的影響:
一是關注父輩的情感糾葛對子輩成長的消極影響,展現(xiàn)青春成長的苦痛。在80一代的成長過程中,隨著中國傳統(tǒng)穩(wěn)定的家庭觀念、倫理觀念的逐漸動搖,婚外戀和離婚現(xiàn)象的增多,父輩的情感糾葛也越來越深入地影響到子女的成長。顏歌自我的經(jīng)歷也使她對一方面深有感慨,在小說中集中展現(xiàn)了這種代際情感糾葛中的苦痛。《五月女王》中父輩岑奇、王曼珊的私奔,王曼珊對袁華的背叛,致使子女袁青山、岑仲伯從小就缺乏家庭的溫暖,袁青山和岑仲伯也在袁華的阻撓下,不能成為彼此孤獨人生的伴侶。北二倉庫最優(yōu)秀最驕傲的孩子張沛,在父親出軌,父母感情破裂的情境下,也露出了最孤獨無助的一面?!堵曇魳穲F》里的劉蓉蓉,因為父親的背叛出走,而成為暴戾的母親的出氣筒,在暴力和街坊閑言碎語中畸形地成長,成為一個早熟、叛逆、極端缺愛的問題少女。《白馬》里面云云父親與姨媽、姨夫的感情糾葛,使晴晴在破碎的家庭環(huán)境里成為了一個叛逆放浪的女孩,單親家庭里的云云則在懵懂的成長中承受著無聊的非議和目光。除了這些直接的心理影響之外,顏歌更常以父母感情生活與子女感情生活的相互糾葛,來達到一種更為深沉的悲劇性。《五月女王》里岑、袁兩家的恩怨,使袁青山與岑仲伯難以交往,袁清江在張沛、江悅恒之間游走,卻因江家與張家的父輩恩怨而無形中走入亂倫的境地,而《聲音樂團》里劉蓉蓉也因為戀人周云濤也因父母的恩怨不能結(jié)合,使其失去了愛情這根最后的稻草。父輩的情感糾葛就像是一張巨大的網(wǎng),使這些孩子們無法擺脫命運的悲劇。這些看似老套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式”或“俄狄浦斯式”的情節(jié),進一步加強了小說的悲劇感,深刻展現(xiàn)了青春成長的沉痛和悲傷。
二是關注父輩對子輩關愛的缺乏和教育的缺失,展現(xiàn)青春成長的孤獨與曲折。在顏歌筆下,父輩與子輩的關系往往不是單純的矛盾對立,而更多展現(xiàn)為一種缺失和疏離。《五月女王》里的袁青山從小就是個孤獨的孩子,父親袁華一方面因為工作的原因?qū)λ鄙訇P愛,更因母親的背叛而對她懷有心結(jié),而小女兒到來更分散了他對大女兒的關心?!栋遵R》里蒲昌碩吃完面條“把瓢往水池里一甩,一抹嘴”便丟下女兒,[3]“跳起屁股”繼續(xù)與人下象棋的場景更讓人感到搞笑又辛酸?!堵曇魳穲F》里的劉蓉蓉在父親出走后,也失去了母親的關愛,過早地自立最終成長為一個極度缺愛的孩子,更令人心痛的是她對自己長期被打罵的身體沒有親切感,更缺乏有關女性自尊的教育,所以出現(xiàn)了對待性的隨意態(tài)度?!墩昭R》中揭示的兒童性教育的缺失問題更發(fā)人深省,當父母對于孩子的性教育還保持著諱莫如深的保守態(tài)度,像孫小娟、張倩、陳露這樣的孩子,便以自己的方式了解性知識,滿足自我的好奇心,則往往因青春的懵懂無知而釀成悲劇。顏歌的小說里描繪了眾多早熟、自立的女孩,她們或許像袁青山、蒲云一樣過早地自立,變得堅強善良令人感佩,或許像劉蓉蓉、孫小娟一樣過分早熟,變得叛逆放浪令人惋惜,都從側(cè)面折射出了父輩對子女關愛的缺乏和教育的缺失。80一代人成長之中,對家庭和父母的反抗、仇恨畢竟是過分宣揚自我話語的表現(xiàn),而父母對子女關愛的缺乏、教育的缺失、關系的淡漠才是更多80后家庭中的真實情形,顏歌筆下對這一現(xiàn)象的表現(xiàn),并涉及到單親家庭教育、兒童性教育等多個層面,顯示了其敏銳的眼光和深入的思考。
也不同于眾多青春小說對父輩形象作夸張的反面摹寫,顏歌筆下的父輩形象多平凡而善良,子輩與父輩之間也具有濃濃的溫情。相比于眾多青春小說中殘酷、矛盾的代際關系書寫,顏歌的青春成長書寫多了許多溫情的亮色,與極度叛逆的書寫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如《五月女王》里面的袁華雖因妻子的背叛而對袁青山懷有心結(jié),但這樣一個底層小科員,含辛茹苦的撫養(yǎng)兩個兒女長大也顯示了他的善良和堅韌。他對袁青山也不乏關愛,會做她喜歡的菜,為她抄九九乘法表和唐詩。袁青山十六歲的成人禮上,“父女倆坐在那里,肝腸寸斷,柔腸百轉(zhuǎn)?!备概畠扇说募m結(jié)但深厚的情感躍然紙上,袁華那一句“袁青山,大了,要懂事”足以令人動容。《奧數(shù)班1995》中為兩個女兒的前途四處奔忙、含辛茹苦的劉啟華,也處處令人感到一個母親對子女深沉的愛?!栋遵R》里行事潑辣、脾氣暴躁的姨媽,是平樂街上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婦女,而在對待侄女云云時也是充滿著母性的溫暖。這些父輩與子輩間動人的親情書寫,于平凡處見真情,處處使人動容。
由此可見,在顏歌筆下,父母與子女的代際關系呈現(xiàn)出更為復雜真實的特征,既有父輩情感糾葛帶來的痛苦與沉重,也有關愛的缺乏和教育的缺失帶來的疏離與隔閡,還有父輩與子輩間的濃濃溫情。這些特點代表了顏歌突破了叛逆青春書寫的局限,以一種更為客觀冷靜的姿態(tài),多側(cè)面多角度地呈現(xiàn)青春成長中的代際關系,深化了悲劇感,注重了復雜性,而使其深具真實感,也就更具打動人心的藝術魅力。
(二)置于社會關系中的青春成長書寫
顏歌的青春成長書寫突破了我的寫作姿態(tài),不再以“我”的經(jīng)歷來構(gòu)筑作品,表達自我的“小時代”和情緒,而是將青春成長書寫放置到了更為復雜的社會情境當中,個體與群體的關系便隨之凸顯。李敬澤在評價顏歌小說《五月女王》時認為:“《五月女王》是復雜的儀式:獻祭、犧牲、罪和報應,人群和人群面前的個人。它因此頗具新意:小說的內(nèi)部模仿著儀式,小說變成戲劇,個人命運變成公共祭典?!保?]388而顏歌小說在對影響青少年成長的社會關系書寫上,著力最多也最具深度的便是對個人與群體關系的書寫。魯迅先生的小說創(chuàng)造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著名的“看客”模式,在“看”與“被看”之間來展現(xiàn)國民群體的麻木與愚昧,而顏歌在沿用了“看”與“被看”模式時,又則著重營造了“說”與“被說”的情境,來展現(xiàn)個人在群體中的地位和心理。顏歌將孩子們的成長設置在川西小鎮(zhèn)永安平樂鎮(zhèn)上,這是一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地帶,骯臟、瑣碎,充滿著閑言碎語、飛短流長,個人與群體的關系也在“說”與“被說”、“看”與“被看”中得以呈現(xiàn)。
顏歌在談小說《五月女王》的創(chuàng)作時,指出它源起于兩個元素——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和女巨人,并且提出了她的預設“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謀殺了女巨人”,[2]22從社會關系的層面來講,袁青山的死來自于群體的“說”與“看”中所產(chǎn)生的群體暴力的謀殺。袁青山的一生都處在群體的“說”與“看”之中。幼年的袁清江因為父輩的情感糾葛,而遭到街坊鄰居種種議論,面對著“院子里面的人一個個看他的眼睛?!保?]186因而不被小朋友們接受,被群體所孤立。長大后因為異常高大丑陋的身體而永遠地走進了倉庫,被鎮(zhèn)上人當作“那個”而受到圍觀和議論嘲笑。在小說的第15章顏歌構(gòu)筑了兩個經(jīng)典的“看”與“說”的場景。一是袁青山鼓起勇氣走出倉庫,和妹妹在街上人的指指戳戳和竊竊私語行走,突然遇見一個上前看熱鬧的小孩,小孩被嚇得大哭而被他的媽媽驚恐地抱走,這猶如祥林嫂捐門檻仍被排斥時的崩潰,摧毀了袁青山融入社會群體的最終希望,從此封閉了自我的心靈,而再也不愿意走出“倉庫”。二是袁華與袁清江父女兩人搭乘三輪車去吃喜酒時,陌生的三輪車司機帶著好奇而虛偽地語氣,向父女倆談起“那個”(袁青山),并不無鄙視怨恨的心理“你們那出了‘那個’,算是撞了幾百年的邪了?!比后w卑瑣的心理展露無疑。當成長的青年個體因為父輩的丑聞、生理的丑陋和異質(zhì),便成為群體議論甚至討伐的對象,群體瑣碎的議論和偏見最終匯成群體性的暴力,給予個體的成長以強大的壓力,所以袁青山的成長是日漸被群體孤立和唾棄的歷程,只能越來越沉入自己的世界。
如果說袁青山在群體的暴力下日漸將自我封閉,那么《聲音樂團》中的劉蓉蓉則展現(xiàn)了這種群體暴力下的絕望反抗。劉蓉蓉在父親背叛母親出走,母親精神崩潰變得日漸暴戾之后,同樣在群體“說”與“看”中遭受了沉重的創(chuàng)傷。顏歌在小說中寫道:“姑爹走了以后,姑媽總算遭到了報應,街上的婦女們并沒有照例對她給予同情,反而都暗暗沉浸在看她終于陰溝里翻船的快樂中”,[5]90而蓉蓉每天硬著頭皮頂著街坊的閑言碎語出門,在那些虛偽而別有用心的笑臉和眼光中生活。這種群體的“說”與“看”甚至在她親近的舅媽和表姐中出現(xiàn),舅媽叫自己的女兒對蓉蓉避而遠之,就連最親近的表姐“也和別人一樣,滿是卑小和偏見”,在盛怒之下將劉蓉蓉斥為“婊子”。劉蓉蓉就在被群體日漸孤立和拋棄的環(huán)境中畸形地成長,變成一個性格叛逆、喜怒無常的“一個令人無法直視的怪物”,對這個世界充滿著恨意。與袁青山不同的是,劉蓉蓉并沒有日漸封閉,而是企圖尋求宣泄的出口,作叛逆的反抗。她放縱自我的身體,她將她所有的愛恨寫入《聲音樂團》,她用在公眾場合自殺的決絕方式來宣示自我的存在,顯示出個體在群體的偏見、卑瑣面前的孤獨、絕望。
此外還有《白馬》中的蒲云、張晴,《照妖鏡》里的孫小娟等,他們都在群體的“說”與“看”中長大,承受著群體的議論和偏見,或變得自我封閉,或是以叛逆地方式反抗,都展示了群體對于青少年個體生長的重要影響,顯示出顏歌對于人性的深入思考。
值得注意的是,顏歌不僅描寫群體性的暴力對于青春成長的影響,還集中描寫了群體的關懷和追思,更顯示出一種荒誕性?!段逶屡酢返碾p線結(jié)構(gòu)中,副線描寫了平樂鎮(zhèn)上各式各樣地人物,他們在袁青山死后都不約而同地懷念她?!堵曇魳穲F》里劉蓉蓉的死換來了報紙市民版的頭條,換來了人們對他的關注,“在她死后,人們分析她的作品,懷念她的言行,揣測她的心理,他們發(fā)現(xiàn)她是那么美好,那么令人留戀?!保?]41又如《照妖鏡》里面孫小娟則以重傷,來換來了領導的“關心”。這種因死或重傷的方式,獲得的群體性的關懷和追思是殘酷的,而這種關懷和追思本身仍舊帶著獵奇、卑瑣的群體心理。所以盡管平樂鎮(zhèn)人都在懷念袁青山,但顏歌卻指出岑仲伯“是鎮(zhèn)里唯一一個真正懷念袁青山的人?!倍鴦⑷厝氐乃乐饾u從報紙的版面上越變越小,直至被人們淡忘。孫小娟的“重傷”并不能改變她和父親被群體驅(qū)逐的事實。在這種群體性暴力與群體性的追思中,人性的蒼涼和卑瑣盡在于此,顯露出一種荒誕性,體現(xiàn)了顏歌的批判性眼光。
因此,在群體“雖然微小但數(shù)量龐多的惡”所匯成的群體暴力和虛偽的關懷下,[2]21在群體的“看”與“說”乃至孤立的影響下,孤獨成為顏歌筆下的眾多青年個體共同的心理特征。在《五月女王》的題記中顏歌寫道“她沉入的那個世界是她自己的,對于其他人來說,只是一片黑暗?!保?]1是的,無論是袁青山、袁清江還是張沛、岑仲伯,每個人的世界都是無比孤獨而不被人理解和進入的?!堵曇魳穲F》里劉蓉蓉被群體所孤立,缺乏關愛,甚至需要想象一個會無條件愛她的“姐姐”來傾訴她的心事。《白馬》里面的蒲云在眾人的眼光中,沒有同學愿意和她講話。在群體與個體的對比中,青年個體孤獨的內(nèi)心狀況愈發(fā)地觸目驚心,將這種孤獨放置于群體與個人的關系中予以呈現(xiàn),無疑更見其深刻性。
應當說,表現(xiàn)80一代青春成長中的苦痛、孤獨、叛逆甚至溫情,并非是顏歌的青春書寫所獨有,但顏歌青春書寫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將這種青春成長的處境和心理,放置于更為廣闊復雜的關系圖景中加以摹寫,而不再是單純的自我情緒的宣泄,更多了客觀冷靜的分析,多了反思和批判,這在擴寬其青春成長歷程的描寫廣度基礎上,更增加了其透視青春、思考人性的深度。
顏歌的這種置于復雜關系圖景中的青春成長書寫對于自我的創(chuàng)作歷程,對于80后青春小說而言,代表著顏歌小說創(chuàng)作乃至80后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種成熟趨向。
首先,它是80后作家對自我青春資源進行轉(zhuǎn)換的成功嘗試,是自我創(chuàng)作的一種成熟趨向。本世紀初,80后“青春文學”興起之時,眾多學者都指出其創(chuàng)作的不成熟,其創(chuàng)作需要必要的沉淀。如譚五昌認為“‘80后’寫手需要必要的沉淀”,[6]江冰認為“80后作家實現(xiàn)青春資源的成功轉(zhuǎn)換,將是決定80后文學能否真正留在文學史上——以其作品成就,而不僅僅是一種文學現(xiàn)象——的前提所在?!薄爸挥械鹊角啻浩诘脑陝悠届o之后,真正透視‘青春期’的好作品才可能出現(xiàn)。”[7]而顏歌這一批在23-30歲完成的作品,帶有回望和審視的意味,顯然濾去了青春期的躁動和幼稚,而以更加客觀冷靜的立場,來審視和考察一代人成長歷程,帶有明顯的“反芻”意味。相比于她早期作品的空靈、華麗,這一批作品顯得更為質(zhì)樸成熟,這一系列的青春成長書寫所達到的廣度和深度,也足以看作是對自我青春資源進行轉(zhuǎn)換的成功開始。
其次,它為青春成長類小說提供了新的啟示。眾多80后作家的青春小說,多以單向度的“我”的姿態(tài)寫作,僅以“我”的經(jīng)歷,“我”的情緒來構(gòu)筑作品,那么在過度“我”情緒的宣泄之后,在青春成長經(jīng)驗的耗散之后,在80后作家日漸成熟之后,這種青春書寫又當如何繼續(xù)?當前“青春文學”的熱潮日漸消退其實就已經(jīng)顯示了80后作家們的對此的力不從心。而這種局促的根本原因正如陶東風所說:“實際上,在80后作品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種青春自由的過度發(fā)揮,就是過分注重人物的率性而為,而缺少了反思和批判,甚至沒有了價值判斷?!保?]而顏歌的創(chuàng)作中對代際關系復雜性的認識,對群體之中個體成長的分析,無論深度如何,至少已經(jīng)代表了一種反思和批判的傾向。她跳出了單向度的“我”的寫作姿態(tài),突破狹小的個人世界,而思考一代人的成長與家庭、社會、群體等等之間的關系,在這種橫向的拓展之中,又摒棄青春期的感性、幼稚,而向一代人成長過程中的心理進行深度掘進,對人生、人性進行自我的嚴肅思考,具有了批判的力度。顏歌的實踐無疑為青春成長題材小說提供了新的啟示。
在“青春寫作”的熱潮消退之后,顏歌開始了自己的青春成長書寫。更為成熟的思維和更為客觀冷靜的寫作姿態(tài),使其小說中的青春成長書寫呈現(xiàn)出鮮明的獨特性,即:在一種更為廣闊的社會關系圖景中,通過更為復雜真實的單親家庭和重組家庭代際關系的書寫,展現(xiàn)青春成長的苦痛和溫情,通過以“個人與群體”關系為中心的社會關系書寫,展現(xiàn)青春成長的孤獨與叛逆。這使其在廣度和深度上超越了眾多80后作家的青春小說創(chuàng)作。顏歌的青春成長書寫所表現(xiàn)出的成熟趨向,是80后作家對自我青春資源進行成功轉(zhuǎn)換的范例,也為青春成長類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啟示,值得我們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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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范 藻]
On theYouth Growing Writing in Yan Ge's Novels
CHEN Siguang,SUN Tingting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chool of 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Sichuan 610065,China)
In“youth w riting”after the fever subsided,Yan Ge began to w rite her own youth grow ing course.Because of themore mature thinking and more objective and calm attitude,the youth grow th w riting in Yan Ge's novels show s unique,namely:in amore broad picture of social relations,The author pays close attention to single parent fam ilies and reorganized fam ilies.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complex and real inter generational relations,the author show s young people's pain and warm th in the process of grow ing up.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individual and the group,the author show s the young people's loneliness in the process of grow ing up.Thesemake Yan Ge's youth grow th w riting more depth and breadth than the other similar works.This is amaturew riting trend,it is an exam ple of the successful transformation of self youth resources,and it provides a new inspiration for the creation of the novels of the youth grow th type.
Yan Ge;novel;youth growing w riting
I207.42
A
1674-5248(2017)01-0079-06
2016-10-10
陳思廣(1964—),男,新疆庫爾勒人。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