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麗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 陜西 漢中 723000)

《白鹿原》宗法儀式探究

蔣 麗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 陜西 漢中 723000)

宗法儀式是依循宗族血緣關系構建起來的儀式行為，是民間權力場域中維系族群關系的最主要的表現(xiàn)形態(tài)。祠堂是宗法儀式的固定場所和象征，鄉(xiāng)約是宗法儀式的行為準則和核心，族長是宗法儀式的踐行者和執(zhí)行者，三位一體構成了宗法儀式的完整形態(tài)。從宗法意識的存在形態(tài)、功能、價值以及沒落的必然性等方面進行文化社會學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陳忠實在作品《白鹿原》中成功重現(xiàn)了宗法社會的歷史場景及宗法文化的兩重性，這不但為感受和理解歷史與現(xiàn)實人生開拓了新的視野，也為未來的新文化建設提供了一種新的價值取向。

白鹿原； 宗法儀式； 祠堂； 鄉(xiāng)約； 族長

文化人類學家格蘭姆斯認為，所謂“儀式化”，是指某種類型化的、重復的姿勢和姿態(tài)，是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一切動物所共有的、具有表現(xiàn)性的行為方式。[1]宗法儀式是承襲裔傳族群認同、以宗族血緣關系構建起來的儀式行為。中國自商周到明清是一脈相承的“農(nóng)業(yè)-宗法”社會，以血緣關系為基礎、以父系家長制為內(nèi)核的社會制度體系，形成了民間權力場域中最根深蒂固的維系族群關系的權利場，即以宗法色彩濃厚和君主專制度高度發(fā)達為主要特征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政治結構。宗法儀式依靠固定的行為場所(祠堂)，以儀典(族規(guī)鄉(xiāng)約)為行為準則，在執(zhí)行者(族長)帶領下，架構起了一個規(guī)約族人行為、維護封建禮教秩序的儀式形態(tài)，更成為實現(xiàn)政治統(tǒng)治和鄉(xiāng)民自治的根源和脈系。這一儀式通過民間信仰得以強化，使之在歷史的承襲中愈加豐厚、穩(wěn)固?！栋茁乖氛宫F(xiàn)了渭河平原中國關中農(nóng)村二十世紀初近五十年的歷史雄偉變遷，正值中國宗法制社會產(chǎn)生變革土崩瓦解的時期；而白鹿原又恰巧是深受宗法影響最重的關中故地。陳忠實正是著眼于這一重要歷史時期和富有典型性的鄉(xiāng)村族群，從宗法儀式的存在形態(tài)、功能、價值以及沒落的必然性等方面，全面細致地再現(xiàn)了“白鹿原”宗法儀式的存在與衰亡過程，宗法文化的變遷與變化的軌跡，對于當代中國傳統(tǒng)宗法儀式的反思具有可貴的文化價值和意義。

一、 祠堂——宗法儀式的象征

《說文·占部》曰“宗，尊祖廟也?！薄稄V韻·之韻》“祠，祭名，泛指祭祀?！薄办籼谩笔亲谧宄蓡T供奉神祗、祭祀祖先的場所。白鹿祠堂因祖上約定“白鹿兩姓合祭一個祠堂的規(guī)矩”，才使白鹿族人同根同源，繁衍生息?！办籼谩痹跁谐霈F(xiàn)的次數(shù)多達一百七十余次，白鹿原上幾乎所有的傳奇故事、重大事件和活動都發(fā)生在祠堂，可以說白鹿祠堂是《白鹿原》中宗法儀式中最核心的聚集地和象征，更是族長利用宗族法進行管制的法定場所。

白鹿祠堂里供奉著白鹿兩姓列祖列宗的牌位和神像，當白鹿原上每一次重大變故發(fā)生時，白嘉軒都要帶領族人在祠堂進行祭祖儀式，莊嚴而神圣。祠堂祭祖作為一種儀式性活動，是人類生殖崇拜、求吉避災心理意識的潛在呈現(xiàn)，具有濃厚的象征意味。族人后代希望他們故去的族系祖先能夠庇佑在世的人平安健康、家族興旺、吉祥福祿，這一儀式更加強了整個家族內(nèi)部的凝聚力。而后隨著政治等級制度的進一步深化，祠堂由單純祭祖儀式逐漸增加了宗法、禮儀的社會政治功能，集祭祖、崇拜、管理和權力于一身，主宰宗族一切事物的大權，成為實施宗法儀式無可替代的載體?！肮軘z天下之人心莫善于立祠堂。蓋祠堂立，則報本反始上以敦一本，即下以親九族，而宗法亦隱寓于其中。”[2]除祭祖外，白鹿祠堂第二大宗法功能是開設學堂，教化族人。白嘉軒和鹿子霖帶頭修建祠堂，供家族中的學齡子弟上學讀書。這在朱先生看來則是“無量功德的大善”，祠堂的教化功能遠遠重于祭祀功能，通過這種教導使白鹿子孫后代學習知識，知曉禮義，使之行為舉止符合傳統(tǒng)儒家的教育觀，符合宗法儀式行為必須遵守的道德規(guī)范?？梢姡籼脤Π茁棺迦巳粘Ｐ袨榈目刂乒δ芎蜕鐣袒δ苁鞘诛@著的。

小說中，白鹿祠堂顯得神圣而莊嚴。家族祭祖聯(lián)宗、議決宗族事務、踐行“鄉(xiāng)約”、教化鄉(xiāng)民、表彰功德等重大事件無一不在祠堂，祠堂極大地發(fā)揮著“維護權威”與“凈化風氣”的作用，但同時也成為懲戒過失的重要活動場所。為了維持家族秩序，保障本村宗法制度穩(wěn)固，懲戒族人、執(zhí)行族規(guī)家法，也必然是祠堂所具備的基本功能之一。白嘉軒根據(jù)《鄉(xiāng)約》制定了罰跪、罰款、罰糧及鞭抽板打等處罰條例。陳忠實先生對于這一懲戒場景的描寫可謂是淋漓盡致、觸目驚心。尤其是在祠堂公開處罰田小娥和白狗蛋的場景更是辛辣狠絕、慘不忍睹。白嘉軒將家族中所有男人召集到祠堂之中，還破例召來了族中成年的女子，用意就在于通過對田小娥和白狗蛋這對族人眼中的“亂淫男女”的處罰，使得族中的其他女子警戒敬畏，恪守族規(guī)家法?！鞍准诬帍呐_階上下來，眾人屏聲靜息讓開一條道，走到田小娥跟前，從執(zhí)刑具的老人手里接過刺刷，一揚手就抽到小娥的臉上，光潔細嫩的臉頰頓時現(xiàn)出無數(shù)條血流。小娥撕天裂地地慘叫。白嘉軒把刺刷交給執(zhí)刑者，撩起袍子走到白狗蛋跟前，接過執(zhí)刑人遞來的刺刷，又一揚手，白狗蛋的臉皮和田小娥的臉皮一樣被揭了，一樣的鮮血模糊……鹿子霖接過刺刷輪圓胳膊，結結實實抽到小娥穿著夾褲的尻蛋上，然后把刺刷丟在地上轉(zhuǎn)過身去。他再次接過刺刷抽到狗蛋的胸脯上，無數(shù)條鮮血的小溪從胸脯上流泄下來注進褲腰?！盵3]262最終白狗蛋因傷口發(fā)膿潰爛，在喊冤聲中死去，這是何其殘忍的懲罰！對于兒子孝文的懲治白嘉軒下手特狠，比上次抽打小娥和狗蛋還要狠過幾成，孝文一聲慘叫接一聲慘叫，鮮血頓時漫染了臉頰。這種懲戒儀式活動是非常態(tài)的模式化行為，具有超實效和實用目的的表演的性質(zhì)。薛藝兵認為正如格爾茨所說這是一種“文化表演”，一個儀式的一系列行為組合，就是一系列的表演組合，因而可以說，表演是構成儀式情境的行為基礎，儀式情境就是表演的情境。[1]“刺刷”成為典型的道具，在場的施刑者、參與者和受刑者，各具角色，各具目的，共同完成(或參與表演)整個懲戒儀式活動。這在宗法社會中是常態(tài)化、模式化和固定化的，目的就是用最殘酷的手段，用從肉體到精神雙重羞辱的方式打擊違反族規(guī)的族眾，使之不敢復發(fā)。在這里，祠堂成為家族暴力的法定場所，它充分暴露出了宗法文化的虛偽與殘忍。白鹿祠堂內(nèi)列祖列宗的牌位以及族規(guī)石刻最終被黑娃所砸，這暗示著中國社會傳統(tǒng)宗法儀式逐漸走向末路，宗法儀式格局也隨著時代變遷被打破。

二、 鄉(xiāng)約——宗法儀式的核心

《鄉(xiāng)約》作為白鹿原上的鄉(xiāng)土法典，是宗法制度下同宗家族制定的公約或曰法規(guī)，是由地方制訂，形成條文并共同監(jiān)督遵守。從表層意義講,《鄉(xiāng)約》是“以禮化俗、以禮化民”的民間自治制度，即以具有威望的地方士紳主持，以宗族為單位,以德治為原則，以禮罰并重思想為內(nèi)核，建立起的“知識-權力”結構形式的一整套地方社會運作模式。從深層意義講，鄉(xiāng)約通過這種教化方式長期滲透和灌輸，具有持久性和穩(wěn)固性，由此內(nèi)化為普通百姓的心理定勢和情感定勢， 即榮格所說的集體無意識，最終形成一種“情-理”的文化心理結構?！八勾c代之間、一個歷史階段與另一個歷史階段之間保持了某種連續(xù)性和同一性，構成了一個社會創(chuàng)造與再創(chuàng)造自己的文化密碼，并且給人類生存帶來了秩序和意義?！盵4]

《鄉(xiāng)約》作為中國關中鄉(xiāng)村重要的自治制度，對人們的德業(yè)禮俗、言行舉止等行為規(guī)范進行了嚴格的規(guī)定，所有人都必須去自覺遵守與踐行。它以“德業(yè)相勸，過失相規(guī)，禮俗相交，患難相恤”四款條文為宗旨，實施修身齊家之德，治田持家之術，教民以禮儀，以正世風。這些規(guī)則正是儒家倫理、宋明理學關于教化的核心，讓族人懂得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鄉(xiāng)規(guī)民約在維護社會秩序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當白鹿原上歷經(jīng)了“反正”之后，經(jīng)白嘉軒、徐先生和鹿子霖在祠堂商議，當即就將《鄉(xiāng)約》的文本用黃紙抄寫出來，第二天貼在祠堂門樓外墻上，每晚召集“白鹿兩姓凡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齊集學堂，由徐先生一條一款，一句一字講解。每晚必到，有病有事者須向白嘉軒請假；并要求每個男人把在學堂背記的《鄉(xiāng)約》條文再教給妻子和兒女；學生在學堂里也要學記《鄉(xiāng)約》，恰如鄉(xiāng)土教材?！盵3]93就這樣，鄉(xiāng)約如影隨形地滲透到白鹿族人一代又一代的生活和心里，白鹿村果然也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以至于“從此偷雞摸狗摘桃掐瓜之類的事頓然絕跡，摸牌九搓麻將抹花花擲骰子等等賭博營生全踢攤子，打架斗毆扯街罵巷的爭斗事件再不發(fā)生，白鹿村人一個個都變得和顏可掬文質(zhì)彬彬，連說話的聲音都柔和纖細了。”[3]94與此同時，鄉(xiāng)約里的“過失相規(guī)”作為反面也具有強烈的威懾力。對觸犯鄉(xiāng)約的白鹿族人實施的各種酷刑具有民間獨創(chuàng)性，如鞭打板抽、開水燙手、嘴里灌大糞、棗刺毒打，受刑者在眾目睽睽之下聲聲慘叫，縷縷血痕。雖然它在一定程度上約束了民眾，凈化了風氣，但其虛偽和殘酷性不言而喻。垂涎著小娥卻未得逞的狗蛋兒被打的面目全非、含冤而死，而真正淫亂的鹿子霖卻成了行刑者，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極大地諷刺。

“鄉(xiāng)約”是宗法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集體表象和象征符號，是個人心理認同的歸宿，從根本上來說是制約民眾、實施權力的依靠，維護的是統(tǒng)治者的利益。而“誦讀鄉(xiāng)約”這一儀式場景的背后則有著深刻的精神內(nèi)涵，對當?shù)厣鐣鸬搅恕爸刃蚧钡淖饔??！霸诎茁乖希煜壬娜寮椅幕^念與白鹿祠堂里刻著的《鄉(xiāng)約》與族規(guī)構成了一套嚴密的文化價值體系，負責解釋、評價原上的人與事。然而，一旦這些人或事延伸到白鹿原之外的政治社會之中，這套評價體系就喪失了解釋能力而顯得不知所措，白鹿兩家子弟間的恩怨情仇已遠遠超出了儒家仁義道德的解釋空間。”[5]可見，鄉(xiāng)約在推行過程中，以儒教為基礎的傳統(tǒng)道德倫理價值體系在和宗法文化相互融合之后，已經(jīng)深深地扎根于所有白鹿村村民心中。

三、 白嘉軒——宗法儀式的踐行者

白嘉軒——陳忠實筆下的族長，是白鹿原上獨一無二的權力掌控者，是中國宗法文化所造就出的“仁義”典范形象。中國幾千年漫長的封建社會存留下來的那一套倫理規(guī)范和千年文化積淀所形成的文化心理，在白嘉軒的身體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并根深蒂固，成為他一生的精神支柱和行事標準。白嘉軒躬耕力作，克勤修身，六娶六喪，忍受苦難，抗擊白狼，化解危機，以身作則，以德報怨，努力并嚴格履行族長的宗法責任。深受儒圣言行影響，洞明世事的白嘉軒，畢生追求的是鄉(xiāng)土君子的德化人生觀，并用畢生精力重演過去宗族的榮耀。白鹿祠堂里的每一件事他都親歷親為，翻新祠堂，創(chuàng)辦學堂，廣施公濟，救濟李寡婦，不計前嫌多次搭救黑娃，尤其與仆人鹿三的主仆恩情在《白鹿原》的描寫中感人至深。這點點滴滴無不浸透著他義薄云天的膽識和仁義精神。正是如此，他在鄉(xiāng)民中樹立起了極高的威望，與朱先生聯(lián)手在白鹿原上形成了“權力-道德”式統(tǒng)治，將白鹿原變成“仁義示范村”，以家族文化守成者的姿態(tài)實踐和保衛(wèi)著宗法社會儒家文化秩序。

而另一面，白嘉軒那“挺直的腰板”始終以一種無形的力量威懾著人們，作為宗法家族權威忠實的擁戴者和嚴格的執(zhí)行者，白嘉軒的另一面是“冷”與“硬”。他以犧牲親情和人性為代價，換來的是他自始至終堅持的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他先后娶過七個妻子，卻并未得到或給過她們真正的愛情，只是為了完成“傳宗接代，無后為大”的家族使命和恥辱；他利用族長的權威，對違反鄉(xiāng)約的族人用最嚴酷的手段懲治，小娥、白狗蛋就是慘死在他的手上。對兒子孝文的懲治，不僅震撼了白鹿原，也昭示了他在家族中的權威性。他唯一所愛的女兒白靈也因忤逆了他的意愿被斷絕了父女關系，直至死后多年他才知曉。由此可見，其人性和親情在冰冷的封建禮教和宗法儀式侵蝕下已經(jīng)完全扭曲和異化，一切可能危及這種既定宗法儀式和秩序的思想、行為以及懷疑、觸碰和違反現(xiàn)存秩序的人，他更是采取激烈的方式和手段給予無情的打擊懲罰，甚至使這些人陷入生存的絕地。正如評論家所說，他“是陳忠實貢獻于中國和世界的中國家族文化的最后一位族長，也是最后一個男子漢。在他身上包容了偉大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全部的價值——既有正面，也有負面”。[6]

四、 宗法儀式的落寞

在《白鹿原》中，宗法儀式行為曾在白鹿原上顯示了對于農(nóng)民生存層面最大的最積極的意義和作用。在二十世紀初期那個動亂的時代，白鹿村人在族長白嘉軒的帶領下，抵抗種種災難和困難，發(fā)揮了宗法儀式的巨大潛能。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社會的變革，“革命”之風在白鹿原上刮起時，宗法儀式日漸衰微，失去了它的絕對權威。當代表進步的革命之風將尊祖與尊儒的傳統(tǒng)拉下神壇時，當新的價值結構一次又一次沖擊它時，維系著村民之間的單純的血緣關系不再堅不可摧，那些具有原有文化心理結構的人們就不得不在化繭成蝶過程中裂變，在烈火中涅槃重生，宗法文化精神逐漸走向滅亡。

首先，是以鹿子霖為代表的商業(yè)文化對宗法儀式的強烈沖擊。鹿子霖一直作為反面人物和白嘉軒的競爭對手出現(xiàn)，他極端自私虛偽、陰險貪婪、作威作福，完全背棄仁義道德。他繼承了先人競爭出頭的商業(yè)文化意識，一方面處心積慮地打擊對抗白嘉軒的宗法勢力，窮其一生與之明爭暗斗；另一方面，趁革命來襲不擇手段瘋狂向上爬，為獲得政治權力屈膝諂媚，依附新的行政機構、借用新的政治勢力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抱負。他的野心及對抗與宗法儀式行為是矛盾的，不可調(diào)和的, 從而加速了白鹿原宗法制度分崩離析的進程。

其次，以黑娃、小娥為代表的弱勢群體對宗法儀式的反叛。黑娃的背叛緣于敏感的階級差異感和自卑而自尊的矛盾心理。黑娃與小娥的真愛和婚姻受到了父親鹿三和白嘉軒的痛斥與拒絕，這使得黑娃對宗法制度更加仇視，寧愿與小娥住在破舊的窯洞也不進祠堂。因此，在后來風云變幻的大革命中，他一躍成為白鹿原上的革命積極分子，率下屬打劫，大鬧祠堂、摔毀鄉(xiāng)約、砸斷白嘉軒的腰桿，摧毀象征宗法禮教秩序的神圣殿堂。這種反叛完全是一種快意的情緒放縱和發(fā)泄。田小娥則是另一類以毀滅生命與名譽為代價去而反叛宗法的悲劇女性。小娥出于對命運的反抗，不愿做郭舉人泡棗的工具，主動勾引黑娃并與之私逃，努力掙脫了性奴的命運，然而卻被族人當做“妖女淫婦”擋在了祠堂之外成為異類。在黑娃因發(fā)動農(nóng)運、砸祠堂而被通緝逃跑后，她又再一次淪為鹿子霖的泄欲工具和宗族斗法的武器。她死后的鬼魂帶給白鹿原毀滅性的瘟疫隱喻了她對宗法制度和封建禮教的痛恨，體現(xiàn)了崇尚仁義道德背后“存天理，滅人欲”的殘酷性和虛偽性。

第三，以白孝文為代表的宗法文化的內(nèi)部分化。白孝文是鄉(xiāng)約族規(guī)調(diào)教下的家族新一代掌門人，受到白嘉軒“節(jié)欲惜身”理論的禁錮和束縛，表現(xiàn)出正人君子的形象。然而這位被精心栽培出的“正人君子”，卻在鹿子霖的策劃下，被小娥的美色輕而易舉地虜獲，滑入道德的深淵。事情的暴露，祠堂前的毒打，殘暴的懲罰，讓他感到屈辱，他親身體會到了宗法制度的冷漠無情。由此，他背棄了以前竭力守護的一切家族倫理秩序和宗法儀式行為，違逆父親白嘉軒的意志和鄉(xiāng)約族規(guī)，墜入歧途，徹底墮落，變得貪婪、狠毒、自私，淪落為敗家子和無恥的政客。正是宗法儀式自身的殘缺和偽善將白孝文推向了無底的深淵，使他從宗法制度的信奉者變?yōu)楸撑颜摺?/p>

最后，第四股勢力是革命者的顛覆。以鹿兆鵬、白靈等為代表的革命者，先后以各自不同的抗婚行為，逃離了令人窒息的“家”，實現(xiàn)了對封建家長包辦婚姻的反叛。接著，在新文化運動的感召下，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斗爭學說的他們，走上了革命道路，積極投身革命，推翻階級壓迫，他們希望徹底顛覆傳統(tǒng)文化和宗法秩序。宏大而完整的宗法儀式賴以存在的社會結構分崩瓦解了，宗法家族走向衰亡。

不少學者注意到陳忠實在《白鹿原》中表現(xiàn)出來的矛盾心態(tài)：“他既在批判，又在贊賞；既在鞭抵，又在挽悼；既看到傳統(tǒng)的宗法文化是現(xiàn)代文明的路障，又對傳統(tǒng)文化人格魅力依戀不舍；他既清楚地看到農(nóng)業(yè)文明如日薄西山，又希望從中開出拯救和重鑄民族靈魂的靈丹妙藥?！盵7]我們這個民族在二十世紀上半葉近五十年的歷史發(fā)展中，每一次革命都是權力的不斷更替，充滿苦難和艱辛，而對民眾來說，更是心理和精神承載劇痛，是同傳統(tǒng)宗法制度不斷剝離的過程。宗法儀式最終難逃社會變革的洪流，由神圣走向了落寞，成為阻礙社會進步的累贅。陳忠實先生成功地重現(xiàn)了宗法社會時代的歷史場景，揭示了宗法文化的兩重性，藝術地闡釋了人生的深刻性，這不但為人們獲得感受和理解歷史與現(xiàn)實人生開拓了新的視野，也為未來的新文化建設提供了一種新的價值取向。

[1]薛藝兵.對儀式現(xiàn)象的人類學解釋(上)[J].廣西民族研究，2003(2).

[2]陳瑞.明清時期徽州宗族祠堂的控制功能[J].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07(3).

[3]陳忠實.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

[4]愛德華·希爾斯.論傳統(tǒng)[M].傅鏗，呂樂，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9.

[5]雷達.廢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論[J].文學評論，1993(2).

[6]李星.世紀末的回眸[M]//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白鹿原評論集.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7]李清霞.從崇高到荒誕：《白鹿原》的美學風格[J].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5).

[責任編輯：王建科 責任校對：王建科 陳 曦]

2017-03-28

2017-05-07

蔣麗(1977-)，女，陜西漢中人，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文藝學。

陜西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辦項目“近現(xiàn)代社會儀式的范型——關于《白鹿原》中儀式行為的探究”(2014I23)

I207.4

A

2096-4005(2017)03-005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