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志
鄉(xiāng)下的一天始于東邊山頭的第一縷霞光,終于西邊山頂?shù)淖詈笠唤z晚照。披著霞光出門的人們,在星光升起之際推開家門,然后夜色中亮起了比星光更加繁多的燈光。燈光里人影晃動,勞碌了一天的人們,做飯、吃飯、刷碗、談笑,再打開家門魚貫而出。于是鄉(xiāng)問的路上就多了三三兩兩游魚一般悠閑的人。
母親和我沿著河,從家向山腳的村子逛去。路口矗著幾戶人家,人家對面河邊的綠化帶上合抱的柳樹疏疏朗朗地站在晚風里,枝葉垂到河面,像不動聲色的釣者。樹下,本著綠化的原則,應該種一些觀賞的花草,可在這里,方寸的土地也不會失去實用性,狹長的河堤上,有序地鋪滿了蔥蒜姜,郁郁蔥蔥,蓬蓬勃勃,和垂柳俯仰成趣。隔離帶像新式的籬笆,圈出這一片小天地,也圈出對面人家的一點小情趣。鄉(xiāng)下,無論房子如何新潮、裝潢怎樣時髦,也不論人們失去土地多久、手藝是否生疏,那種與泥土的親近和密切卻滲透入骨,在樓房夾隙、水泥汀的夾縫中覓得點滴地方調(diào)劑一下日常,是自得其樂,也是多年習慣的延續(xù)。
走過這幾戶人家,路就夾在兩條河中問了。左邊的河窄,被蘆葦擠得看不到水面。蘆葦那邊是寬闊的田野,晚風拂過,忽而一言不發(fā),忽而滔滔不絕,深藏其中的蛙、蟲的歌聲配合地適時響起,此起彼伏的鳴唱時輕時重,無從分辨從何而來,只覺得滿天滿地擊打著夜幕,回聲震蕩在天與地之間,上演了一場無與倫比的音樂盛會。人置身這天籟,從容緩行,莫名地就有了一點詩意。
一塊地里,大棚薄膜已經(jīng)掀掉,只余竹搭的架子,開始發(fā)黃枯萎的葉子中問,藏頭埋尾地臥著許多肥碩的大物,像是養(yǎng)豬場的大白豬傾巢而出,埋伏于此。再細看,原來是許多大冬瓜。冬瓜地邊上是葡萄棚,薄膜只蓋住了上頭的一半,連綿成片,像安靜的軍營,只是夜色中看不見枝頭是否還掛著晚收的果實。想起遠在外地的妹妹網(wǎng)購了一箱葡萄送到家里,卻把老爸嚇了一跳:“誰送的剛摘的葡萄?”竟不知道原來就出自家門口。
右邊的綠化帶,離了人家后,蔥蒜姜就變成了自由恣意的各種灌木,不知名稱,不曾修剪,高興了探手伸出隔離帶勾人衣服,不高興了就扭頭垂向湖面,像誰得罪了它們??勺卟簧蠋酌?,綠化帶突然增寬,立刻有人借機開辟出一塊頗有樣子的番薯地,夾在兩端亂蓬蓬的灌木叢中間,很有點賢惠的當家主婦睥睨懶婆娘的樣子。
再走上幾步,就是村口,于是往回走。人多了起來,不斷有人和母親打招呼。“吃飯了嗎”是鄉(xiāng)問大家見面的“必問語”。接下來就聊天氣,晚上涼快啊,這個天氣最舒爽之類。嘴上搭著話,腳下慢悠悠地并不停歇。這些隨口而出的話隨意地散在夜風里,沒入草叢。碰到很熟悉的,才會相互停下腳步聊上幾句——“老大還是老二?”“老大啊?!?/p>
“哦,老大近一點啊……”“是啊——你家小孫子呢?”“還在外婆屋里呢?!?/p>
碰到熟人多了,母親停下的次數(shù)就多了,有時誰也不急著走,干脆就聊上十來分鐘,都是一些我熟悉又陌生了的人和事。添一些鄰里無傷大雅的軼事八卦,鄉(xiāng)下的夜就充實而歡悅了。
日日如此,但這平淡偶爾也會被打破。原來鄰居家的孫子擺周歲宴,父親去了,我和母親懶于行走,就在家吃晚飯。誰知道他們夫妻開了三輪車趕來,劈手奪走我們手里的飯碗,“押”著我們前去。到了地方,發(fā)現(xiàn)坐的很多也是以前的老鄰居,有幾個分開后競有十來年未見,于是歡喜加歡喜,這頓飯不知不覺就吃得久了。告辭出來,早已過了平日散步時問,就謝了主人用車子送的美意,父親、母親和我三人慢慢步行回去,左右不過十來分鐘。
路上,經(jīng)過許多人家,還有人坐在房子的過道處納涼談天,父親、母親一路招呼過去——鄉(xiāng)下再大,似乎也就這么些人,誰不認識誰呢,總是走到哪里,攀談到哪里的。
到了橋頭,另一位重操舊業(yè)的老鄰居的理發(fā)店就在邊上。我想剪頭發(fā),父親就順勢拐個彎,到他店里去。店里坐了兩個熟人,我像小時候一樣,老老實實地“阿叔、阿叔”一一喊過去。他們看著我笑,父親、母親也笑。
剪完頭發(fā),打開錢包,發(fā)現(xiàn)沒零錢了,于是掏了百元鈔票給他。他大為生氣:“阿叔給你剪頭發(fā)什么時候收過錢?”母親為我?guī)颓唬骸澳悻F(xiàn)在開店了,哪里總能白剪?!彼籽郏骸耙郧安皇眨y道今日就收了?”我想說以前你生意做得大,又不靠理發(fā)掙錢,現(xiàn)在這可是你養(yǎng)家糊口的手藝了。但是最終還是沒說出來,訕訕地放回錢,轉口說:“那阿叔,我就不好意思了——從小到大,我的頭發(fā)幾乎都是你剪的哦。”他臉上浮出了笑意,說:“可不是,連你兒子的頭發(fā)也都是我剃的——我管的是你們一家的腦袋,我的活計多厲害?!币晃葑拥娜硕夹α耍芸斐兜絼e的地方,我的尷尬隨之消失。
電視上正在播放關于南海仲裁的新聞報道,三個阿叔和父親開始熱烈地交談、討論起來,四個小學文化的老頭似乎一下子都成了時事專家。別說,一些見解還真和某些專家不謀而合。談到激動處,拍案而起,仿佛突然年輕了三四十歲??粗麄円桓睖蕚潆S時披掛上陣的架勢,忽然覺得他們是再平凡不過的鄉(xiāng)野小民,平時雖忙于計數(shù)柴米油鹽,內(nèi)心卻自有一番源于生活的樸素的認知和一份對人對事樸實的情感吧。
快十點了,我和母親要回去了,他們卻還意猶未盡,從南海講到了東海,再到整個天下大勢。母親想叫父親同回,我揮手示意她不用了——就讓這幾個熱血老年在這樣的夜晚酣暢淋漓地激情一回罷。
出來,小廣場上的夜攤已經(jīng)收拾殆盡,周邊的燈火熄了大半,星辰悄然垂下沉重的眼瞼。夜,在鄉(xiāng)下的廣闊里不知不覺地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