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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解放軍包圍北平,在北京大學教書的沈從文,依然沉浸在作家的夢中,計劃著寫多本書。但他沒料到,新政權(quán)尚未建立,他的作品就被宣判了死刑,北大的激進大學生發(fā)起了對他的批判,說他是第三條路線的“反動文人”。
沈從文感到既委屈又惶恐,這個鄉(xiāng)下人想不明白,為了改造社會,他的筆從來沒有停止過對軍閥政治和國民黨政權(quán)的批判,多年來,他情魂所系的一直是人民,怎么就成了反動文人?他精神幾近崩潰。
后經(jīng)鄭振鐸介紹,沈從文離開了北大,到了北京歷史博物館,在這里,沈從文雖知自己極端缺乏新社會、新生活的經(jīng)驗,他還是嘗試著寫出了一部“迎合時代”的小說——《炊事員》,并且七易其稿,可是輾轉(zhuǎn)了數(shù)家雜志和出版社,均無一家刊登或出版。
1953年春,沈從文接到了跟他合作多年的開明書店發(fā)來的一個公函:尊作早已過時,開明版紙型及全部庫存作品均代為銷毀。這徹底斷了沈從文還想繼續(xù)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念頭,此時的他剛踏入半百之年。
倍受打擊的他只得開始另一種默默的跋涉,成了博物館里一個小小的公務員,所幸的是,他對古物里所蘊含的歷史信息有天然的親近感和領悟力,很快便有了一些成就。
1963年冬,周恩來總理要求博物館編寫一部中國古代服飾史,多病的沈從文接下這個任務,五個月后,等稿子交到出版社,沈從文也垮了,血壓升到兩百多,心臟隱隱作痛。
但書還是沒能出來,因為“文革”來了。
1969年,六十七歲的沈從文被下放到湖北五七干校,但他依然沒放棄對古代服飾的研究,并憑著記憶,將書中應該增加的圖案一一寫了出來,還對近二十個專題作了分類研究。并在因病獲批回京后,將新增的內(nèi)容填補了進去。
1981年,《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終于在香港出版,引起了巨大轟動,面對各種贊譽,沈從文卻顯得很淡然。
之后的一天,沈從文在舊書攤上看到自己早年的小說,并買了回來,他說,“對古代服飾的研究,我用了數(shù)十年,雖很用心,但活潑細致處卻遠不及舊作?!?/p>
他在心中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文學,沈從文曾用“跛者不忘履”來形容自己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想念——“這個人如果本來會走路,即或因故不良于行時,在夢中或日常生活中,還是會常常想起過去健步如飛的情形,且樂于在一些新的努力中試圖恢復他的本來?!敝皇撬麤]能恢復本來,再也沒能回到他的文學世界里。直到去世前,沈從文文學作品的價值,才像剛出土的文物一樣,被人們重新認識和重視,他被多名世界文學專家提名為198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我個人確信,如果他不離世,他將在11月獲得這個獎項?!敝Z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委之一、瑞典文學院院士馬悅?cè)蝗缡钦f。
然而,在這一年的5月,沈從文卻永遠地離開了。生前,沈從文寫過很多自述,也許他是借此希望別人能懂他,可真正懂他的人,卻是寥寥無幾。妻子張兆和在《從文家書》的后記中這樣寫道:“以前我不理解他。真正理解他,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他遺稿時的現(xiàn)在……”
【原載《遼寧青年》】
插圖 / 沈從文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