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委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詩》的編次與《毛詩》的形成
徐建委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
據(jù)《毛詩序·六月序》、《儀禮·鄉(xiāng)飲酒禮》、《漢書·谷永傳》、鄭玄《毛詩譜》等文獻的記載,可發(fā)現(xiàn)周禮演樂的詩次、《詩序》詩次、《毛傳》詩次和三家詩次略有不同。以《左傳》所載季札論《詩》材料、《爾雅·釋訓》與《毛傳》關(guān)系、《毛傳》上源等問題為基礎,亦可判斷《毛傳》內(nèi)部埋藏了孔子時代之前的《詩》文本特征。據(jù)此可推知,孔子重構(gòu)了三百篇的序列和結(jié)構(gòu),使之更符合周代禮樂制度。子夏時代,受《春秋》學之陶冶,子夏或其后學又對調(diào)了《大雅》和《小雅》的部分詩篇,使二《雅》皆有美刺。這兩次重編,在《詩》文本的寫定過程中大概是最具革命意義的,時在戰(zhàn)國初年以前。第二次重編之時,仿效《春秋》精神的《詩小序》基本形成,然《小雅》篇目依然遵循了周禮之詩次,毛公作《毛詩故訓傳》才調(diào)整為今本詩次。
毛傳 后注簡省 禮樂詩次 《春秋》詩次
《毛傳》是一部依附于《詩》的訓詁著作,《詩》中難解的古字、古詞多重出,故《毛傳》必然面臨重復注釋的問題。它如何避免重復?只要稍稍熟悉注釋過程的就會知道,在一個字(或詞)第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注釋,之后為了簡潔,往往不必再注,我們可以稱之為后注簡省原則。此非絕對,有時因為經(jīng)文浩瀚,某一字前后相隔較遠,后文往往也會作注。但一般而言,前文已注者,后文往往不注。讀古書,發(fā)現(xiàn)這一基本做法是很容易的。那么《毛傳》是否整體上遵循后注簡省原則呢?答案是肯定的。
一般而言,《毛傳》重復出現(xiàn)的字詞,《國風》若有注,《雅》、《頌》一般不注。如“施”見于《葛覃》、《兔罝》、《碩人》、《東山》、《頍弁》、《旱麓》,僅于《葛覃》有注。如果重復出現(xiàn)的字詞與通俗意義有別,對其意義的理解特別容易出錯,同時初次的解釋又與后來的篇章離得較遠,這時往往出現(xiàn)重復注釋,如“言”字見于《葛覃》至《駉》等二十余首詩,《毛傳》分別于《葛覃》、《彤弓》、《文王》三首作注,三注分別見《國風》、《小雅》和《大雅》。
還有一些重復出現(xiàn)的字、詞,《風》不注,《雅》、《頌》出注,或《風》的注釋以《雅》、《頌》的注釋為基礎。此種類型數(shù)量雖不占優(yōu)勢,卻也不少,其數(shù)量約在一兩百條間,這足以說明問題了。僅舉數(shù)例:
(1) “以”字見于《谷風》、《大東》、《載芟》,《載芟》出注。即《周頌》有注,而《國風》、《小雅》未注。
(2) 《王風·黍離》“彼黍離離”,“離離”《毛傳》未注。而《小雅·湛露》“其實離離”,《毛傳》曰:“離,垂也?!?/p>
(3) 《邶風·擊鼓》“平陳與宋”,“平”字《毛傳》未注,《大雅·綿》“虞芮質(zhì)厥成”,《毛傳》曰:“質(zhì),成也。成,平也。”此訓又見《爾雅·釋詁》:“質(zhì),平,成也。”
(4) 《淇奧》“赫兮咺兮”,《毛傳》曰:“赫,有明德赫赫然。”但對“赫赫”并未進一步作注,因“赫赫”之義已見于《小雅》之《傳》?!冻鲕噦鳌吩唬骸昂蘸?,盛貌?!薄豆?jié)南山傳》亦曰:“赫赫,顯盛貌。”
(5) 《氓》“其葉沃若”,沃若,《毛傳》曰:“猶沃沃然?!钡拔帧弊趾瘟x,此處未言。而《小雅·隰?!贰捌淙~有沃”一句,《毛傳》曰:“沃,柔也?!?/p>
(6) 《芄蘭》“芄蘭之葉,童子佩韘”,《毛傳》曰:“韘,玦也。能射御則佩韘。”但“玦”是什么?《小雅·車攻》“決拾既佽,弓矢既調(diào)”,《毛傳》曰:“決,鉤弦也。”決即玦也。
同時,今本編次極為相近的詩篇之間,有一些重復字詞有注、無注的先后順序,竟也會與今本詩篇順序不同,如上文之“言”字?!把浴痹诮癖尽缎⊙拧分谐霈F(xiàn)于編排相近的《出車》和《彤弓》中,《出車》在《彤弓》之前,但《毛傳》于《彤弓》注之,而于《出車》則未注。又如“愿”字,先后出現(xiàn)于《終風》、《二子乘舟》和《伯兮》,其義均為“每”,《毛傳》于《二子乘舟》作注,而非首見于《終風》。
上述有異于今本《毛傳》編次的注或不注,及有注、無注順序的現(xiàn)象,若納入今本《毛詩》編纂次序中觀察,則顯得錯亂而無序,亦不可理解。如果我們聯(lián)想到《毛傳》可能有古老的《詩》學淵藪的話,則此種無序與錯亂,頓然顯現(xiàn)出不可估量的學術(shù)價值。
從注釋順序觀察,《毛傳》字、詞訓詁之中,也許埋藏的是一種不同于其表面次序的詩篇編次,這種結(jié)構(gòu)一定是早于毛公的時代的?!睹姟酚蓾h初毛公寫定,此后其文本次序與結(jié)構(gòu)得以確立,即今日所見之本。《毛傳》本為毛公所作,為何能夠傳遞早期《詩》文本的信息呢?漢人經(jīng)說非獨立創(chuàng)制,有其師承和上源,即所謂先師說,這是常識。故《毛傳》這部西漢文獻是否學有師承,或者,是否存在先秦的《詩傳》就是此問題的關(guān)鍵了。
《爾雅》與《毛傳》有大量重文,其中卷三《釋訓》一卷幾乎全與《毛詩》相關(guān),正是解決《毛傳》是否存在上源的關(guān)鍵文本。
《爾雅》成書于何時,古來多有異說,*如鄭玄曰“孔子門人所作,以釋六藝之旨”,鄭玄距漢初未久,且著有《毛詩譜》與《毛詩箋》,所謂“孔子門人所作”之語,當為漢代相沿之舊說。若《爾雅》據(jù)《毛傳》而成,鄭玄豈能不知?故鄭玄此語雖不能全尊,但《爾雅》主體乃戰(zhàn)國以來之舊,則可大膽斷定。張揖《上廣雅表》稱周公作,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據(jù)張揖《表》,斷《釋詁》周公作,《釋言》以下,“或言仲尼所增,子夏所足,叔孫通所益,梁文所補”?!端膸焯嵋?,據(jù)《毛傳》、《鄭箋》謂《爾雅》成書乃在《毛傳》之后。內(nèi)藤虎次郎(即內(nèi)藤湖南)《爾雅之新研究》(見江俠庵編《先秦經(jīng)籍考》)藉助細密的文本考證,發(fā)現(xiàn)《爾雅》中最古老的部分《釋詁》成書時,《堯典》、《春秋》尚未成立,故判斷《爾雅》深有古源。周祖謨《爾雅校箋序》則曰:“《爾雅》這部書大約是戰(zhàn)國至西漢之間的學者累積編寫而成的。”此乃采擇眾家之說的平允之論??紡堃尽渡蠌V雅表》引《禮·三朝記》曰:
哀公曰:“寡人欲學小辨,以觀于政,其可乎?”孔子曰:“《爾雅》以觀于古,足以辯言矣?!? 阮元??蹋骸稜栄抛⑹琛?,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嘉靖二十年刊本,第4頁上欄?!度洝纺斯拧抖Y記》,見于《漢書·藝文志》,《三國志》裴松之注引《七略》曰:“孔子三見哀公,作《三朝記》七篇,今在《大戴禮》?!? 然因《大戴記》散佚嚴重,張揖所引并不在今本之中。故知《三朝記》雖非孔子言行實錄,然亦為源出戰(zhàn)國的文獻。其中引及《爾雅》,知其戰(zhàn)國時期或已有流傳。趙岐《孟子章句》稱漢文帝置《爾雅》博士,此時《毛詩》尚未名世,漢武帝時犍為舍人又為之作注,《爾雅》主體為先秦書亦可得知。故即便最為保守的學者,也會判斷《爾雅》中最古的《釋詁》、《釋言》、《釋訓》三篇成書于先秦?;蛘吒鼮榉€(wěn)妥地說,戰(zhàn)國時代前三卷的主體部分業(yè)已出現(xiàn)。*詳參內(nèi)藤湖南:《爾雅之新研究》,江俠庵編:《先秦經(jīng)籍考》中冊,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據(jù)商務印書館1931年版影印,第162~184頁。
《釋訓》一卷與《詩》關(guān)系最密切。其一百多條訓詁中,只有7條未見今本《毛詩》,其余110條均為釋《詩》之文,有數(shù)十條更是顯然據(jù)《詩》之某篇、某句而訓。如:
颙颙、卬卬,君之德也。*阮元校刻:《爾雅注疏》,第57頁下欄。
此見《大雅·卷阿》:“颙颙卬卬,如圭如璋?!贝司湔切稳荨熬隆??!睹珎鳌穭t曰:“颙颙,溫貌;卬卬,盛貌?!迸c《釋訓》不同,再如:
丁丁、嚶嚶,相切直也。⑥阮元??蹋骸稜栄抛⑹琛罚?7頁下欄。
此見《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庇秩纾?/p>
藹藹、萋萋,臣盡力也。噰噰、喈喈,民協(xié)服也。⑦阮元校刻:《爾雅注疏》,第57頁下欄。
此見《卷阿》:“藹藹王多吉士……菶菶萋萋,雝雝喈喈?!薄睹珎鳌吩唬骸俺冀咂淞?,則地極其化,天下和洽,則鳳皇樂德?!?《毛詩注疏》,第629頁上下欄、626頁上欄、136頁下欄、562頁下欄。正是民協(xié)服之義。
“如切如磋,道學也”一條之后,則更是直接訓解《詩》文。如此一整篇全與《詩》相關(guān),若非錄自古老《詩傳》,則絕難想還有其他來源。
那么,《釋訓》是否錄自今本《毛傳》?整體而言,可能性極低。原因在于,因二者解釋雖多相同或相近,但其取義方式多有不同?!夺層枴范鄰脑娋渖踔猎娖×x,故其解釋頗類《毛詩序》,而不類《毛傳》。前引三條,“君之德也”、“相切直也”、“民協(xié)服也”、“臣盡力也”,均是對整章或整句的意義的截取,而非直接訓詁詞義。比如“颙颙”、“卬卬”,《毛傳》分別訓為“溫貌”、“盛貌”,取兩詞之基本意義,而《釋訓》所謂“君之德”的取義,乃來自“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一句,亦為《卷阿》第六章之主題?!对娦颉吩唬骸啊毒戆ⅰ罚倏倒涑赏跻?。言求賢用吉士也?!雹凇睹娮⑹琛?,第629頁上下欄、626頁上欄、136頁下欄、562頁下欄。全篇均為對吉士的贊美,此正為“君之德”的體現(xiàn)。故《釋訓》此條取義,亦取全篇之旨。再如:
晏晏、旦旦,悔爽忒也。*《爾雅注疏》,第58頁上欄、55頁上欄、55頁上欄。
此條訓釋據(jù)《衛(wèi)風·氓》“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一句。晏晏、旦旦,《毛傳》曰:“晏晏,和柔也。信誓旦旦然?!雹堋睹娮⑹琛罚?29頁上下欄、626頁上欄、136頁下欄、562頁下欄。所謂“悔爽忒”,乃《氓》全篇之義也?!夺層枴贰叭缜腥绱琛币粭l之后,始多具體字義之訓詁,但畢竟數(shù)量不多。
故《釋訓》并非拘于字義、詞義之訓,而是多取句義、篇義,整體的取義更近《詩序》。退一步說,雖然《釋訓》很可能并非一次性文獻,而是歷數(shù)代而成,或有西漢人據(jù)《毛傳》而補入者(如“如切如磋”一條之后的文字就很像后來補入),但《釋訓》全據(jù)《詩》而訓,則其原始必亦釋《詩》。既然如此,《釋訓》一篇就不可能摘自今本之《毛傳》,不然不會與《毛傳》有“方向性”的差異。換句話說,《釋訓》應有更古老的訓詁來源?!夺層枴穼懚甏⒉豢煽?,但不會晚于漢初。它與《毛傳》均有早期《詩》學淵源,但又不相互轉(zhuǎn)抄,則二者之上源必為先秦《詩》之《傳》、《說》一類文獻。
相較于《釋訓》,《釋詁》一篇更加古老。內(nèi)藤湖南《爾雅新研究》謂《釋言》、《釋訓》仿效《釋詁》之體,成篇乃在《釋詁》之后,其論平實可從?!夺屧b》、《釋言》中與《詩》相關(guān)的文字不少,但難以判斷是否據(jù)《詩》而為,故可不論其先后。不過,《毛傳》訓詁之取義方式,卻與《釋詁》一致,這是深可注意的?!夺屧b》或春秋時代就已存在,此篇若據(jù)《詩傳》而成,則其所據(jù)《詩傳》則更加古老,甚或在孔子之前。鑒于《毛傳》與《釋詁》的互見,及其與《釋訓》的疏離,可知《毛傳》上源的確為一部《詩傳》,甚至是一部《春秋》時代的傳。
即使不考慮《毛傳》、《爾雅》的關(guān)系,僅就《毛傳》與《禮記》的互見亦可保守地見其戰(zhàn)國上源。如《禮記·大學》載曰:
《詩》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諠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終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阮元??蹋骸抖Y記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嘉靖二十年刊本,第983頁下欄。
此條亦見《爾雅·釋訓》,與《毛傳》相同。此訓詁互見于三種不同經(jīng)學體系、不同流傳路徑中的古老文獻,那么它必非西漢人之作,此可確知。又《樂記》載魏文侯、子夏論樂,子夏曰:
《詩》云:“肅雍和鳴,先祖是聽?!狈蛎C肅,敬也;雍雍,和也。夫敬以和,何事不行?⑦《禮記注疏》,第692頁下欄。
《釋訓》曰:“穆穆、肅肅,敬也?!?《爾雅注疏》,第58頁上欄、55頁上欄、55頁上欄。又曰:“廱廱、優(yōu)優(yōu),和也?!雹唷稜栄抛⑹琛?,第58頁上欄、55頁上欄、55頁上欄?!端箭R傳》曰:“雝雝,和也。肅肅,敬也。”⑨《毛詩注疏》,第629頁上下欄、626頁上欄、136頁下欄、562頁下欄。三者亦互見。可見戰(zhàn)國時代之《詩》,已有與今本《毛傳》極相類之訓詁。
另外,就常理而言,《詩》既為春秋時代貴族子弟教育之基礎文本,初編之時,自當有關(guān)于疑難字句的簡單解釋。待其作為周文化經(jīng)典為孔子所重,并用作講授之時,亦當有字句、名物之訓詁。這些應該是后世字、句訓詁的源頭?!睹珎鳌芳叭摇对姟氛f,個別訓詁有古老上源,是可判斷的。
要之,《毛傳》雖為漢初寫定,但其中多有古老訓詁,尤其是字、詞訓詁多同《爾雅》,二者之間又無轉(zhuǎn)抄之關(guān)系,可知其源出某古老的《詩》學淵藪。這是一個長久以來被忽視的問題,卻事關(guān)《毛詩》文本諸問題的根本,甚至關(guān)乎整個《詩經(jīng)》學之早期歷史。
先秦《詩》的編次的問題就是《毛傳》文本中潛藏的重要問題之一。自然,《毛詩》詩次并不是一個新問題。今日《毛詩》三百篇之次序與《毛詩序》、三家《詩》之詩次本有不同。這諸家詩篇次序的差異,就已經(jīng)隱約透露出漢初以前《詩》文本在不同闡釋體系下的不同樣貌,以及其背后的思想痕跡了。
先看三家《詩》與《毛詩》文本編次的差異。四家編次的最大不同在《小雅》部分,即《毛詩·小雅》無厲王詩??追f達《毛詩正義》錄鄭玄《毛詩譜》曰:
又問曰:“《小雅》之臣何也獨無刺厲王?”曰:“有焉?!妒轮弧?、《雨無正》、《小旻》、《小宛》之詩是也。漢興之初,師移其第耳。師所以然者,《六月》之詩自說多陳《小雅》正經(jīng)廢缺之事,而下句言‘《小雅》盡廢,則四夷交侵,中國微矣’,則謂《六月》者,宣王北伐之詩,當承《菁菁者莪》后,故下此四篇,使次《正月》之詩也。亂甚焉。既移文,改其目,義順上下,刺幽王亦過矣。”* 阮元??蹋骸睹娮⑹琛?,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嘉慶二十年刊本,第313頁上欄。此段《詩譜》文字與《正義》文字相混,“師所以然者”至“使次《正月》之詩也”多被當作《疏》文,據(jù)馮浩菲《鄭氏詩譜訂考》之考訂,可以斷定此六十余字本屬譜文(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66~170頁),故從之。
《十月之交》鄭《箋》又曰:
當為刺厲王。作《詁訓傳》時移其篇第,因改之耳。《節(jié)》刺師尹不平,亂靡有定。此篇譏皇父擅恣,日月告兇?!墩隆窅喊缰埽似财G妻煽方處。又幽王時,司徒乃鄭桓公友,非此篇所云番也,是以知然*《毛詩注疏》,第405頁上欄。。
《詩譜》中鄭玄論及《小雅》何以無厲王詩,謂《十月之交》、《雨無正》、《小旻》、《小宛》四首詩本屬刺厲王之作,漢代初年,經(jīng)師移其篇第于《六月》之后。個中緣由,乃是《六月序》為總說《小雅》興廢之事,《六月》之前為正經(jīng),故《六月》應承《菁菁者莪》之后,經(jīng)師以此移其位置。據(jù)此,鄭玄以為《十月之交》四篇原在《六月》之前。移之者誰?鄭玄曰“師”,《正義》疏之曰“毛公”,《十月之交》《箋》文曰“作《詁訓傳》時移其篇第,因改之耳”,故知此“師”正為毛公。毛公移之,則三家《詩》未移。即三家以此四篇為刺厲王的作品。* 除此四篇外,三家《詩》在文本次序上亦微有不同?!独W紀聞》卷三引曹粹中《詩說》云:“《齊詩》先《采蘋》后《草蟲》?!标悊虡骸对娊?jīng)四家異文考》亦據(jù)《儀禮》演樂之次,謂古《詩》《采蘋》先《草蟲》。胡平生、韓自強《阜陽漢簡詩經(jīng)研究》據(jù)迭壓墨跡推斷阜陽簡《詩》之編次,亦與《毛詩》不同,但就目前文獻分析,各家《詩》雖各有編次,互有差異,但總體次序應大體一致。
《漢書·谷永傳》載其對策曰:
昔褒姒用國,宗周以喪;閻妻驕扇,日以不臧* 《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444頁。。褒姒用國,乃《正月》經(jīng)文所述。閻妻驕扇,乃《十月》經(jīng)文所述。兩者分而言之,當指兩代君主,前者為幽王無疑,后者自當為厲王。故顏師古注曰:“《魯詩·小雅·十月之交》篇曰‘此日而食,于何不臧’,又曰‘閻妻扇方處’,言厲王無道,內(nèi)寵熾盛,政化失理,故致災異,日為之食,為不善也?!? 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魯詩》亡于西晉,顏師古何以引之?顏師古注乃據(jù)西晉臣瓚(其名當為薛瓚)《漢書集解音義》、東晉蔡謨《漢書注》等文獻而成,主要的做法是依據(jù)《漢書集解音義》補充糾正蔡謨《漢書注》,據(jù)敦煌本蔡謨《漢書注》知其注文多漏署注家之名,若此注文為顏師古《漢書注》因襲,且未改動,則多被補上“師古曰”,這種誤補前人或被以為是顏師古抄襲舊注(參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七《漢書敘例》條),實則未必是顏師古剽竊,因參對李善《文選注》敦煌本與宋刻本,此類情況也存在,故或為宋刻所補。無論如何,此條師古曰為師古所不能曰,乃是舊注失其姓名者?!稘h書集解音義》除晉灼、臣瓚兩家為西晉人外,其他十余家如應劭、服虔、孟康、文穎、蘇林、李奇等均為漢魏間人,漢末《魯詩》仍為流行之學,故此條當為漢末某家之注也??芍摇对姟分?,《十月》四篇確屬刺厲王之作,當在《六月》前。
《毛詩譜》中鄭玄言詩次“亂甚焉”,乃由《毛詩》之《小雅》無厲王詩而發(fā),此為《毛詩》之一大疑問,鄭玄不得其解,故據(jù)三家而謂《毛詩》“亂甚”。然《雨無正》、《小旻》、《小宛》雖不好確定,但《十月之交》為周幽王六年十月之后的作品,此則可以考實。詩中詠及的日食,“梁虞、隋張胄元、唐傅仁均、一行、元郭守敬并推定此日食在周幽王六年十月建酉辛卯朔日入食限”* 阮元:《揅經(jīng)室集》,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83、84頁。。據(jù)現(xiàn)代學者所編天文日食表,可知公元前776年9月6日上午8點52分前后,黃河流域可見一次日環(huán)食。此年正為幽王六年。若以周歷建子推算,則其十月為夏歷八月,約為今日公歷之九月。故《十月之交》所記日食與現(xiàn)代天文演算結(jié)果一致。而厲王時期卻沒有符合“十月”的可見日食,此其一。其二,詩云“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與《國語·周語》“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三川竭,岐山崩”的記載一致,故《十月之交》為幽王時期之詩幾無疑義。三家《小雅》之詩序反為錯亂。《毛詩》《十月之交》處《節(jié)南山》之后,《節(jié)》所述與《十月》相似,因此《毛詩》之《小雅》次序并無大錯,它很可能保留了戰(zhàn)國早期的詩次,而三家詩則改動了《小雅》詩次,以確?!缎⊙拧分杏袇柾踉姟?/p>
問題之二,乃《小雅》正經(jīng)與《毛詩序·六月序》之詩次何以不同?除了《十月之交》四篇時代及編次問題,《小雅》還存在另外一個詩次的變動,如治《詩》者所知,此問題隱藏于《六月》之《序》中:
《六月》,宣王北伐也?!堵锅Q》廢則和樂缺矣?!端哪怠窂U則君臣缺矣。《皇皇者華》廢則忠信缺矣?!冻iΑ窂U則兄弟缺矣?!斗ツ尽窂U則朋友缺矣?!短毂!窂U則福祿缺矣。《采薇》廢則征伐缺矣?!冻鲕嚒窂U則功力缺矣?!稏m杜》廢則師眾缺矣?!遏~麗》廢則法度缺矣?!赌馅搿窂U則孝友缺矣。《白華》廢則廉恥缺矣。《華黍》廢則蓄積缺矣。《由庚》廢則陰陽失其道理矣?!赌嫌屑昔~》廢則賢者不安,下不得其所矣?!冻缜稹窂U則萬物不遂矣?!赌仙接信_》廢則為國之基墜矣?!队蓛x》廢則萬物失其道理矣?!掇な挕窂U則恩澤乖矣?!墩柯丁窂U則萬國離矣。《彤弓》廢則諸夏衰矣?!遁驾颊咻窂U則無禮儀矣?!缎⊙拧繁M廢,則四夷交侵,中國微矣。*《毛詩注疏》,第357頁上欄、418頁上欄、482頁下欄、483頁上欄、483頁上欄。
《六月序》綜述《小雅》正經(jīng)廢則如何如何,涉及《小雅》前二十二首詩。其中自然有《毛詩序》所依據(jù)的《小雅》編次,此編次與今本有異?!读滦颉匪宫F(xiàn)的詩次,首先是《六月》接于《菁菁者莪》之后,與三家《詩》確乎不同。其次,《華黍》之下先后為《由庚》、《南有嘉魚》、《崇丘》、《南山有臺》、《由儀》,而今本《毛詩》則是《南有嘉魚》、《南山有臺》、《由庚》、《崇丘》和《由儀》。鄭《箋》和《毛詩譜》未對此作出解釋,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認為《由庚》、《崇丘》、《由儀》三篇與《南陔》、《白華》、《華黍》三篇均存其目而亡其辭,故今本《毛詩》因其亡,而合并編于《南山有臺》之下。③《毛詩注疏》,第357頁上欄、418頁上欄、482頁下欄、483頁上欄、483頁上欄。這種解釋其實不通,若因俱亡而合編,為何不將六篇合編,而分隔兩處,以《南陔》三首處《南有嘉魚》之前,而以《由庚》三首處《南山有臺》之后?這恐怕還是《詩序》詩次與《毛傳》詩次的差異所導致的。鄭玄釋《南陔》三首之序曰:
此三篇者,《鄉(xiāng)飲酒》、《燕禮》用焉,曰“笙入,立于縣中,奏《南陔》、《白華》、《華黍》”,是也??鬃诱摗对姟?,雅、頌各得其所,時俱在耳。篇第當在于此,遭戰(zhàn)國及秦之世而亡之,其義則與眾篇之義合編,故存。至毛公為《詁訓傳》,乃分眾篇之義,各置于其篇端云。又闕其亡者,以見在為數(shù),故推改什首,遂通耳,而下非孔子之舊。④《毛詩注疏》,第357頁上欄、418頁上欄、482頁下欄、483頁上欄、483頁上欄。
《釋文》亦持相似意見:
此三篇,蓋武王之時,周公制禮,用為樂章,吹笙以播其曲。孔子刪定在三百一十一篇內(nèi),遭戰(zhàn)國及秦而亡。子夏序《詩》,篇義合編,故詩雖亡而義猶在也。毛氏《訓傳》,各引序冠其篇首,故序存而詩亡。⑤《毛詩注疏》,第357頁上欄、418頁上欄、482頁下欄、483頁上欄、483頁上欄。
此兩處材料可說明《詩序》與《毛詩》本為兩編,漢初毛公將其合并,將序冠于每篇之首。如此,則今本《毛詩》詩篇先后為《毛傳》之次,而非《詩序》之次也。鄭玄明確說《毛詩》《華黍》以下非孔子之舊,當為毛公改動之,而《六月序》則未經(jīng)毛公改動,故《序》、《傳》詩次之不同得以浮現(xiàn)。
《鄉(xiāng)飲酒禮》、《燕禮》中保留了周禮演樂的詩次,與《六月序》之詩次接近:
工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卒歌,主人獻工,工左瑟一人拜,不興受爵?!先胩孟?,磬南北面立,樂《南陔》、《白華》、《華黍》?!婓蟿t不拜受爵,坐祭立飲,辯有脯醢不祭,乃閑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 阮元校刻:《儀禮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嘉慶二十年刊本,第92頁上欄、93頁上下欄。。(《儀禮·鄉(xiāng)飲酒禮》,《燕禮》次序與之同)
周禮之詩次,《魚麗》、《由庚》、《南有嘉魚》、《崇丘》、《南山有臺》、《由儀》六篇,應是先后相次的?!读滦颉分校恕遏~麗》和《由庚》之間夾著《南陔》三篇,其他的次序與周禮詩次相同,故知《詩序》《小雅》部分很可能也是按照周禮之禮樂程序來編排的。朱熹《詩集傳》就改變了《毛詩》的編次,將《南陔》三篇至于《魚麗》之前,《魚麗》至《由儀》則按周禮之次序編排,似乎是一種更為合理的安排。對于這種調(diào)整,朱熹解釋說:
毛公以《南陔》以下三篇無辭,故升《魚麗》以足《鹿鳴》什數(shù),而附笙詩二篇于其后,因以《南有嘉魚》為次什之首。今悉依《儀禮》正之。* 朱熹:《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09頁。
當然,上述討論的重心,不是《魚麗》諸篇該如何編排,而是在于闡明《詩》之文本,在戰(zhàn)國至西漢之間,其編次有不同版本,《毛詩》相較于其戰(zhàn)國上源文本,或也發(fā)生了變化。在編次上,《詩序》與《毛傳》有所不同,三家與《毛詩》也有所不同。
附表1: 《毛詩》、三家《詩》之《小雅》詩次異同
附表2: 《毛傳》、《毛詩序》、周禮之《小雅》詩次異同
緊跟著的問題是,西漢初年的《詩》的編纂次序是如何形成的?因外圍文獻無足征引,只能從《毛詩序》的敘述中窺其仿佛了。《毛詩序》之所以成為辨析漢初《詩》之編次的關(guān)鍵文獻,乃因《毛詩》、《毛詩序》、三家《詩》所顯示的詩次雖小有差異,但是它們總體上還是屬于同一種編纂體系。畢竟除了《小雅》數(shù)首外,它們有著共同的文本順序。三家《詩》對每首詩旨的解釋,與《毛詩序》相比,亦相異者寡,而相同或相近者眾??梢哉f,西漢初年諸家《詩》學,有著共同的戰(zhàn)國《詩》學上源,屬于同一種解釋體系,只因流傳中的變化而微有歧異。它們應當有大體相近的編纂意旨,但三家《詩》或殘缺或散佚,只能從《毛詩序》窺其大概。據(jù)《毛詩序》以討論四家編纂義理之整體概貌,相對于三家《詩》學,雖然可能有偏差或訛誤,但整體上應無大錯。
那么,我們能從《毛詩序》中看出什么義理呢?就其大者而言,《詩序》之整體思想與《春秋》非常相似。是《詩序》影響了《春秋》,或是《春秋》影響了《詩》的解釋體系,抑或二者是共生關(guān)系呢?
孔子論《詩》并無《春秋》之義。雖然《詩》中不乏頌美與怨刺之作,其古義從《左傳》所載春秋時代人的引述亦隱約可見,且多同于《毛詩》之說,然而,將三百零五篇視為一個與周王朝興衰相關(guān)的整體文本,并從中解讀出歷史大義,在孔子論《詩》,以及其所論禮樂遺文中,卻難窺痕跡?!墩撜Z》載孔子論《詩》實與士人日常倫理言行及其政治事功相關(guān),總體上歸于禮、樂之域,《泰伯》篇謂“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者,是也。
綜觀《論語》、《禮記》之孔子(或托名于孔子)言論的記載,其引《詩》論《詩》,罕見《春秋》大義。上海博物館所藏《孔子詩論》,亦僅就《詩》文本之義而言。故戰(zhàn)國早期之前文本所記孔子論《詩》,幾乎不見歷史大局的視野,也沒有美刺興衰的《春秋》之義。
至遲于孟子之時代,《詩》與《春秋》開始建立了獨特關(guān)聯(lián),兩個文本之間被賦予一以貫之的精神傳統(tǒng)?!睹献印るx婁下》載:
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鬃釉唬骸淞x則丘竊取之矣?!? 阮元??蹋骸睹献幼⑹琛?,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影印嘉靖二十年刊本,第146頁下欄。
《淮南子·泛論》篇亦曰:
王道缺而《詩》作,周室廢、禮義壞而《春秋》作?!对姟贰ⅰ洞呵铩穼W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導于世,豈若三代之盛哉!* 劉安撰,何寧集釋:《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922頁。
《孟子》與《淮南子》所論主旨基本相同,孟子謂《詩》乃王者之跡,而《淮南子》則將《詩》之作歸之于“王道缺”,實則亦王道之跡也,只不過是“王道”衰敗之跡。以上論述所表達的與《詩序》基本思想基本相同,即以美刺正得失,故有“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之論。由此可知,《詩序》與孟子所謂“王者之跡”屬一脈相承之說。
《孟子》中的論說實非突出《詩》的意義和價值,而是為《春秋》的合法性尋找傳統(tǒng)資源。孟子眼中的《詩》,雖具備美刺興衰的意味,但孟子所言,其特別強調(diào)的卻是《春秋》之意義,即其“王者之事”的重量。如前所述,孔子時代并無關(guān)于《詩》的歷史意義的整體性理解,可以推斷,孟子時代《詩》的意旨,是在《春秋》大義被充分闡發(fā)的背景下出現(xiàn)的,屬于《春秋》學發(fā)展的結(jié)果?!对姟繁毁x予的意義,成為了《春秋》的前統(tǒng),并使得《春秋》意義的合法性有了更長久的依托。因此,《詩》被描述成為周王道之跡,此種解釋意圖,體現(xiàn)了《春秋》學為自我建構(gòu)傳統(tǒng)的用心。
以今本《詩序》觀詩,會發(fā)現(xiàn)《詩》以歌詠的方式,完美地呈現(xiàn)了周王朝由興起到衰落的過程。所謂“正風”、“正雅”以及《周頌》,無論其經(jīng)文還是《小序》,向我們展開的是周初武王、成王時期的禮樂制作與演行。此中所見,正是周承天之命,奄有四海的王道與大德。而“變雅”,則是幽厲之后,周德既衰的怨刺之詩?!白冿L”則主要是東周初年王城、諸侯亂季之作品。* 《豳風》、《魏風》、《檜風》除外。此雖《詩序》之說,實則暗含編詩之旨。此種編詩意與《春秋》之筆意正相應和。
由此,《詩序》總體上遵循著《春秋》的維度,以孔子《春秋》所秉持的歷史哲學來解《詩》。雖然其中多有古義,但將三百篇作為一個整體來營造的《詩序》,所用的絕非周、魯太師之義,而是源出孔子、子夏之學。就大局而言,毛公自道遠承子夏之學,則不吾欺也。故可下一推論,《詩序》乃是《春秋》學影響下的產(chǎn)物。因此,齊、魯、韓、毛四家《詩》所繼承的戰(zhàn)國《詩》,其整體結(jié)構(gòu)的完成,應在孔子之后、孟子之前,當為七十子之徒發(fā)揮《春秋》精神以治《詩》的結(jié)果。聯(lián)系孔門學術(shù)之發(fā)展,謂子夏或其后學所為,似為允當。
《詩序》上源于孔子、子夏之學,由此觀察子夏時代《詩》之編次,似與漢初四家在整體結(jié)構(gòu)上有重大差異。此種判斷,基于對《左傳》所保留吳公子季札赴魯觀周樂之材料。表面上看,這則材料保留了另外一個與今本大體相同的次序,但細細推敲,恐是不然。
魯襄公二十九年,《左傳》載季札赴魯觀周樂之事,并著重錄其論《詩》之語。治《詩》者將其作為孔子之前《詩》已初步編成的證據(jù),以此否定《太史公書》孔子刪詩之說。而治《左傳》者,則往往從季札之語,推斷此章的寫作年代,由此作為《左傳》成書于公元前四世紀的預言材料之一。《左傳》年代研究諸發(fā)現(xiàn)說明,這段記載不能作為孔子之前《詩》文本編纂的證據(jù),因為此段論述雖出季札之口,且載錄于魯襄公二十九年,卻未必是當時材料,亦未必為實錄,而很可能是后人補述。故只能粗略地將其定為春秋戰(zhàn)國之際,即公元前五、六世紀之交的材料。
不管季札觀樂的故事是虛擬抑或?qū)嶄?,季札所觀必非全樂,今本《毛詩》三百一十一首,必非一時一日所能盡,故魯樂工當擇其要者而歌之,所選或為每一部分的首篇。即非如此,亦當為每部分之代表詩篇。因此,季札進行評論,當據(jù)某一篇或某數(shù)篇而言。而其評論范圍,卻當為每一部分的整帙整卷。原因在于,季札論樂并非就樂論樂,而是一種外交辭令(或擬外交辭令),此段對話的目的,在于顯示季札的知識修養(yǎng)。故季札所論,必為每一部分詩篇的主旨或大概,其內(nèi)容也是當時貴族階層知識結(jié)構(gòu)的重要組成部分。當然,此段記錄可能是春秋時代的(公元前六世紀),也可能是戰(zhàn)國早期的(公元前五世紀),時代難以準確判斷。然《左傳》之主體材料形成于戰(zhàn)國初,且多據(jù)魯國史料,因此,即便此段文字寫定于戰(zhàn)國初年,其主體材料還是可以反映春秋末年的編《詩》情況,尤其是與列國無關(guān)的《雅》、《頌》及古樂材料。唯其列國贊辭,如《魏風》之贊辭,則恐有后人潤色。
季札論樂與《詩》文本之關(guān)系,最可注意者為《小雅》、《大雅》。季札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此其對《小雅》之評價。又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此其對《大雅》之評價。若魯工所歌為今本大、小《雅》之首篇,則當為《鹿鳴》和《文王》,后者符合季札對《大雅》之評價,但前者不符。* 據(jù)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太平御覽》卷五百七十八引蔡邕《琴操》,均以《鹿鳴》為刺詩,與毛、齊、韓諸家說異。王氏已辯,漢代三家詩學者亦不從之。若兩句評價是分別針對《小雅》、《大雅》,則均不符合。原因何在?據(jù)《毛詩序》及鄭玄《毛詩譜》,《小雅》《鹿鳴》至《菁菁者莪》為頌美之詩,乃文王、武王時期之作品,其氣質(zhì)、語辭亦頗相符。而《六月》之后,則為宣王、幽王時期作品,所謂“變小雅”,才是蘊含“周德之衰”的作品。《大雅》《文王》至《卷阿》,確在彰顯“文王之德”,但《民勞》之后,主要為怨刺幽、厲之作。當然,二編之中,尚有頌美宣王之作,屬于“變雅”??傊?,今本《小雅》不全是憂思“周德之衰”,而《大雅》亦非全為頌美“文王之德”。
若魯工僅歌一首,而季札僅評一首,則彼時《小雅》與今本《小雅》編次不同。此種可能相對較低。若魯工歌一首,而季札評全編,則彼時《小雅》、《大雅》與今本編次皆不同。此種可能性較高。若季札確就全編立論,則當時《大雅》主要載錄周初作品,而《小雅》載錄厲王之后作品。《小雅》《鹿鳴》至《菁菁者莪》計十六首,《大雅》《民勞》至《召旻》為十三首,二者相當。以季札對二《雅》的評價推測,前者十六首在春秋戰(zhàn)國之際似不屬《小雅》而屬《大雅》,而后者十三首似不屬《大雅》而屬《小雅》。
據(jù)此,在公元前六世紀、五世紀之時,《詩》文本或至少有一個重要的版本與今本編次不同。這個本子中的《大雅》全部是周初作品,而《小雅》則全部是西周晚期的作品。季札論《詩》編入《左傳》,可知此本為當日通行之本或重要傳本。
據(jù)季札評語推測,相較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詩》文本,今本有兩處重要的變化:其一,《豳風》移于《國風》之末,介于《風》、《雅》之間,此為可確證之事;其二,古本《大雅》十六篇,今本移至《小雅》,作為《小雅》的起始部分;古本《小雅》十三篇,今本移至《大雅》,作為《大雅》的后半部分。至于原本《大雅》和《小雅》的詩次,則不可推知。譬如,今本《大雅》之“變雅”部分包括厲王、宣王、幽王三王之詩,若徑將今本《大雅》后半部分移至《小雅》《菁菁者莪》和《六月》之間,則《瞻卬》、《召旻》兩首幽王詩在《六月》等十四首宣王詩之前,詩的時代次序是錯亂的,因此大、小《雅》對調(diào)之前,二《雅》的文本次序未知,其對調(diào)詩篇的截取不可能是“切塊”式的,而是有所挑揀。
當然,上述判斷乃基于《大雅》、《小雅》的以時代為序的編纂思路而言,并不排除部分詩篇本不按時代順序編入的“錯亂”。今本《小雅》之文王、武王、成王、宣王、幽王詩,亦未必真文王、武王、成王、宣王、幽王之詩也,如《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這四首前后相次的詩篇,均詠及農(nóng)事相關(guān)活動,與《七月》所述密切相關(guān),《詩序》定為幽王詩頗為牽強,此足見今本《大雅》、《小雅》雖然大體按時代編纂,但內(nèi)中亦有錯亂之次也。然就整體而言,《大雅》、《小雅》卷內(nèi)的詩次還是以時代順序為主,故部分的“亂篇”并不影響基于整體編纂思想而來的論斷。
以《豳風》作為《國風》之末,將其置于《風》、《雅》之間,這種變化實有深意?!睹娬x》引《鄭志》曰:
張逸問:“《豳·七月》專詠周公之德,宜在《雅》,今在《風》,何?”答曰:“以周公專為一國,上冠先公之業(yè),亦為優(yōu)矣,所以在《風》下,次于《雅》前,在于《雅》分,周公不得專之?!? 《毛詩注疏》,第277頁上欄。
《詩序》云《風》言一國之事,《雅》言天下之事,故《風》系諸侯,《雅》維天子。周公之于西周,地位之重,實高于諸侯,魯國獨有天子禮樂,亦其證也。然周公畢竟不是天子,詩系于周公,則不能為《雅》。故以周公之詩與《七月》合編,“使周公專為一國,故并為《豳風》”。《正義》曰:“以先公之業(yè)冠周公之詩,故周公之德系先公之業(yè),于是周公為優(yōu)矣。次之《風》后《雅》前者,言周公德高于諸侯,事同于王政。處諸國之后,不與諸國為倫;次之《小雅》之前,言其近堪為《雅》,使周公專有此著也。”此種安排正是《春秋》學之演繹。
《大雅》與《小雅》部分詩篇的互換,則更具《春秋》學之色彩。二者互換的結(jié)果是大、小《雅》均兼有西周初和西周末之詩,即兼王道之興與王道之衰,頌美與怨刺并存,形成完整的美刺體系。這種對稱式結(jié)構(gòu)的編排,也見于二《南》。《詩序》述《周南》、《召南》二卷主旨,即遵循了“對稱性思維”?!吨苣稀分小恩胫骸肥恰蛾P(guān)雎》之應,而《召南》中《騶虞》是《鵲巢》之應;二《南》皆始于“鳥”而終于“獸”。這種對稱性思維不僅凸顯出《毛詩》詮解體系的“人為的完美”,更提示我們,這種理論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至少經(jīng)過一次后期的“整體統(tǒng)合”。因此,整體來看,二《雅》的互換、二《南》對稱結(jié)構(gòu)的出現(xiàn)、《豳風》位置的移動,均體現(xiàn)了一種《春秋》學的思維,三種變動應同時完成,而其時限,當在春秋末戰(zhàn)國初之后不久。此種變動應在《春秋》學興起之后,故非孔子所為。聯(lián)系季札論詩之時,此種改動尚未出現(xiàn),故二《雅》對調(diào),應當是子夏之后的事了。然其完成,必在孟子之前?!对娦颉敷w現(xiàn)的正是這種改動過的編次,以及其中的歷史理論。因此原始《詩序》的出現(xiàn),應在古本《詩》的篇次變動之時。其中雖有周太師、魯太師奏樂之古義,但整體結(jié)構(gòu)體現(xiàn)的是一種《春秋》路徑。
我們再回到《毛傳》部分字詞訓詁的“失序”問題上來。聯(lián)系上文的論述,特別是《爾雅·釋訓》與《毛傳》的關(guān)系,戰(zhàn)國秦漢之際三家《詩》、《毛詩序》、《毛傳》、周禮演樂之間不同的《詩》的編次,季札論《詩》與春秋戰(zhàn)國之際《詩》文本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諸問題,我們或可推測《毛傳》中部分訓詁的失序,說明《風》、《雅》、《頌》之傳在最原初的時候,很可能是先后撰述的,即《風》、《雅》最初并非并行編排于一書。這恐怕與二《雅》的經(jīng)典化較早有關(guān)?!蹲髠鳌匪d春秋時代人引《詩》本以二《雅》為主?!稜栄拧め屧b》一篇所錄古字,與二《雅》相關(guān)者兩百條左右,與《周頌》相關(guān)者四五十條,而與十五《國風》相關(guān)者不足九十條。故最早對《詩》作注,應該開始于《雅》和《頌》。待《風》詩編成之后,始有對《風》作注,而二《南》、三《衛(wèi)》等較早成熟的部分,作注也早。因此《釋詁》中與《國風》有關(guān)的八十余條文字,這五國之《風》就占五十余條,《左傳》所引風詩,也以這五卷為主。因此,不排除其中有一些風詩本與《雅》、《頌》相混。如《大戴禮記·投壺》篇曰:“凡《雅》二十六篇,其八篇可歌,歌《鹿鳴》、《貍首》、《鵲巢》、《采蘩》、《采蘋》、《伐檀》、《白駒》、《騶虞》?!敝鞏|潤先生云:“今《鵲巢》、《采蘩》、《采蘋》、《騶虞》諸篇在《二南》,《伐檀》在《魏》,皆與《小雅》無涉。然則,《風》中固有盡可稱《雅》者?!? 朱東潤:《詩大小雅說臆》,見《詩三百篇探故》,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8~49頁。故總體而言,今本《雅》、《頌》的注出現(xiàn)得相對更早。
《風》詩編成之后,最開始很可能是附在《雅》、《頌》之后的。這就是為什么今本有許多字、詞訓詁不見于《風》而見于《雅》?!讹L》的訓詁本就是參考《雅》、《頌》而為的。這在今本《毛傳》中依然可見。以此可推斷,《雅》原來可能編于《風》前。當然,《風》、《雅》也許在春秋時代有過分別流傳之階段,但今已不可考。
季札論《詩》,順序是《國風》、《小雅》、《大雅》、《周頌》以及六代之樂,大體與今本一致。但是《毛傳》相對古老的注釋卻顯示,《毛詩》的原始文本順序應該是《雅》在《風》前,三《頌》的次序未知。從春秋以來流傳的鄉(xiāng)飲酒禮、鄉(xiāng)射禮、燕禮之樂,確為《雅》在《風》前?!墩撜Z·泰伯》:
子曰:“師摯之始,《關(guān)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論語注疏》,第72頁上欄。
《論語駢枝》釋之曰:
始者,樂之始。亂者,樂之終。《樂記》曰:“始奏以文,復亂以武?!庇衷唬骸霸偈家灾?,復亂以飭歸?!苯砸允紒y對舉,其義可見。* 劉臺拱:《論語駢枝》卷一,《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孔子所謂“師摯之始”,即師摯演樂之始;“《關(guān)雎》之亂”,即《關(guān)雎》作為樂終之歌,“洋洋乎盈耳”者正是。檢《儀禮》之《鄉(xiāng)飲酒禮》、《鄉(xiāng)射禮》、《燕禮》諸篇,可知這幾個相沿至漢的古禮,有固定的演樂程序:工鼓瑟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笙《南亥》、《白華》、《華黍》;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合樂《關(guān)雎》、《葛覃》、《卷耳》、《鵲巢》、《采蘩》、《采蘋》。此禮樂程序中,《詩》樂乃是自《小雅》而至二《南》,所謂“《關(guān)雎》之亂”者,即以二《南》六篇合樂。可見《毛傳》所反映的古《詩》編次,與古禮演樂順序相近。這是一種早于季札論《詩》時代的編次。
另外,《毛傳》某些訓詁所顯示的《詩》之編次,不管是《風》還是《雅》,與今本大異。若以今本為據(jù),其編次則錯亂不堪。尤其是一些在今本中排列很近的詩篇,如上文所舉“愿”字之例?!督K風》、《二子乘舟》均編于《邶風》,《終風》編在《二子乘舟》之前,然《毛傳》于《二子乘舟》作注。一卷之內(nèi),出現(xiàn)如此次序之顛倒,是難以理解的。可知最古老的《詩傳》出現(xiàn)之時,《詩》的編次與《毛詩》及三家《詩》,是兩種不同的編纂邏輯。我們知道,今本很可能源出孔子編纂之本,所謂歸魯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者也??鬃又螅对姟冯m有大小《雅》的對調(diào)及《六月序》所記具體篇目的變動,但整體上還是延續(xù)了孔子編《詩》的結(jié)構(gòu)。因此,《毛傳》所體現(xiàn)細部的詩次的無序,反而更像是《雅》、《頌》各得其所之前的狀態(tài)。據(jù)此故大膽推測,最原始的《詩傳》極可能是孔子之前的遺產(chǎn)。
《毛詩》古本顯示了由天子到諸侯的順序,而今本則是由四方到天子的順序。首天子而次諸侯,也是《春秋》學之特點,即首言“王正月”之意。此種次序已見于季札論《詩》,故三百篇《風》、《雅》、《頌》的文本大局也當由孔子論定。故孔子之前的《詩》,與孔子之后的《詩》,文本編次當有很大的不同??鬃又对姟分貥?gòu)了三百篇的序列和結(jié)構(gòu),使之更符合周之禮樂制度和歷史情實,并確立了《風》、《雅》、《頌》的順序。子夏或其后學,又依據(jù)《春秋》精神,對調(diào)了《大雅》和《小雅》的部分詩篇,使二《雅》皆有美刺。這大概是《詩》文本至戰(zhàn)國初年所發(fā)生的最具革命意義的兩次重編??梢哉f,子夏時代之前的《詩》文本,乃是一種禮樂編次;而子夏時代之后,《詩》乃是一種《春秋》學編次。
《詩序》所體現(xiàn)的正是《詩》的《春秋》學編次,這種解釋體系的出現(xiàn),與子夏時代《詩》文本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關(guān)系非常密切。因二者解釋路徑一致,可以認為它們是伴生關(guān)系。換句話說,《詩》文本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詩序》(《小序》)解釋學的出現(xiàn),應大體同時。
至戰(zhàn)國秦漢之際,出現(xiàn)了不同的《詩》的傳本。這正是《六月序》以及鄭玄《詩譜》中浮現(xiàn)出的問題。特別是《小雅》無厲王詩之問題,個中緣由,實如前文所述,因戰(zhàn)國初年《大雅》、《小雅》部分詩篇的互換造成。原本《小雅》中《六月》之前為刺周厲王而作,無頌美文王、武王、成王者。而《大雅》中無厲王、宣王、幽王時期作品。大約在戰(zhàn)國初,《小雅》有十幾首詩被劃入《大雅》,而《大雅》一部分文、武之篇則劃入《小雅》,形成二《雅》皆有美刺之格局。同時以春秋以來的《詩》旨為依據(jù),出現(xiàn)統(tǒng)一編纂的《詩序》,其統(tǒng)一之處便是強化《詩》整體歷史批判色彩,即依據(jù)《春秋》學思想而進行的重新建構(gòu)。雖然今本《毛詩》多與春秋時代所用的詩旨相近,但其整體解釋上的《春秋》學風格,卻應是《春秋》學發(fā)達之后的結(jié)果。
若我們假定《毛傳》總體上是遵循后注簡省原則的——這從文本內(nèi)部也可作判斷,那么,《毛傳》中必然保存了一部分古老的訓詁材料。它們的存在,使得春秋時代《詩》文本的編次問題浮出文本表層,讓我們意識到春秋時代就很可能存在漢人意義上的《詩傳》了。而那時的《詩》文本之編纂結(jié)構(gòu)與次序,與漢代四家《詩》迥異,可知戰(zhàn)國秦漢之《詩》確實經(jīng)過了孔子的重編,使之更具禮樂精神。從季札論《詩》,又知子夏時代,受《春秋》學之影響,二《雅》出現(xiàn)了對調(diào),《詩》之文本結(jié)構(gòu)發(fā)生變化,《詩小序》亦隨之產(chǎn)生,《詩》文本史上第二次革命性的變化發(fā)生了。戰(zhàn)國末年《詩》的一個或幾個文本調(diào)整了《小雅》的詩序,使之有周厲王時期的作品,這種改動在漢代為三家《詩》所延續(xù)。同時,漢初毛公調(diào)整了《小雅》笙詩的位置,以足篇什之數(shù)。此漢前《詩》文本變遷之大概,以期有資于《詩》學史諸問題的研究與理解。
或謂此篇文獻不足,推論居多,恐不足憑。然上古學術(shù)本在極少文獻上做功夫,其魅力恰在于依靠零星的信息,還原那些最具“決定性”的時刻,亦樸亦玄,此其妙處。況且,長久以來,漢前諸文本多被作為“理解”的對象,而非“研究”的客體而存在,使我們對其文本內(nèi)部的歧錄、無序、矛盾往往視而不見,甚或刻意彌合,研究的可能性與豐富性終被遮蔽,上古學術(shù)、思想與文學的色彩亦隨之單一或弱化。當下及未來,已到深入文本、發(fā)掘其中埋藏的“秘密”之時,此或為周秦漢研究新方向之一。
[責任編輯 羅劍波]
The Compilation ofTheBookofPoemsand the Formation of Mao’sPoems
XUJian-wei
(School of Liberal Art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ccording to the historical texts of “Maoshi xu - June”, “Yili - Township drinking ceremony”, “Hanshu-Guyong zhuan”, Zheng Xuan’s “Maoshi pu” and other documents, it is noted that the sequence of poems is slightly different inZhouLi,Shixu,Maochuanand the three schools. It is also found the textual features of thePoemsbefore the era of Confucius was embedded inMaochuan, based on the researches of certain issues such as the critical remarks of Ji Za that was recorded inZuozhuan, the relation between “Erya-shixun” andMaochuan, and the source ofMaochuan. It can be inferred that Confucius had reconstructed the sequence and structure of the three-hundred poems to adapt them into the Zhou Dynasty ritual system. During the time of Confucius’s student Zixia, parts of “Daya” and “Xiaoya” were exchanged that both of the two would have songs of praise and satire. These twice re-editings might have been the most revolutionary in the shaping of thePoemstext, which was dated back to the beginning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In the second re-editing, “Shi xiao xu” that inherited the spirit ofChunqiutook its shape, but the chapter of “Xiaoya” still followed the sequence ofZhouli- it was not adjusted to today’s sequence until Maogong annotatedMaoshiguxunchuan.
Maochuan; sequence of poem inChunQiu; sequenee of poem in ritual system
徐建委,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