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天亮時終于停了下來。整個城市都變成了銀色的世界,沉浸在孤獨的寧靜里。
羅風定定地望著窗外,恨不能尋見點什么,但路上連個腳印也沒有。他轉過身,看著屋子里滿地的碎紙片和桌子上空空的酒瓶,又陷入沉思。
他想起昨晚將中篇小說《我只為你活著》完稿后,就流著淚將廢棄的草稿全都撕碎,還一個人呼喚著主人公瑤瑤的名字喝了許多酒,哭了一場,然后就醉了。后來,他又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叫多多的女孩,在一個寒冷的飄著小雪的冬天,走進他的小說里代替瑤瑤做了主人翁,而且多多在小說里總在尋找她靈魂的歸宿。
她從一條古老的巷子開始,再到一座古老的藍橋,最后她想沿著一條碧幽幽的河回家,走到半路經(jīng)過玉石湖時,她停了下來,她跪在湖邊捧起刺骨的湖水從頭上淋下來,然后撕心裂肺地哭,將雪花融化在淚水里,最后投湖自盡。
這已經(jīng)是羅風連續(xù)一個多月來做這個相同的夢了。他不明白這個夢與他的小說有什么關系,或者說與他有什么關系。令羅風不解的是,夢里的多多尋找靈魂歸宿所經(jīng)過的地方竟是這個城市里最常見的。
羅風已將近四十,在他生活的這個城市的文壇上,也算小有名氣。年輕時倒因為寫過許多讀者不喜歡的小說做過這種夢,但后來向讀者低頭后,就漸漸沒了夢,雖然他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但到了中年還做這種悲劇性的夢,讓他莫名其妙。
其實,在小說《我只為你活著》里面,他講述的也只不過是一個司空見慣、俗不可耐的愛情故事,兩個戀人經(jīng)過許多艱難挫折,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并沒有多少新意,他甚至認為這部小說玷污了主人公瑤瑤這個美麗的名字,許多次哭著用酒精麻醉自己。不過,瑤瑤這個人物倒是羅風以小時候見過的一個可憐的女孩為原型而創(chuàng)作的。
這個女孩家住城西最貧窮的盧夢街,和羅風家相隔不遠。父親為她取名夢夢,有甜甜的聲音和圓圓的酒窩。小時候的她總愛穿一件非常寬大的青色衣服在城市中穿梭,臟兮兮的,笑呵呵的。在她十二歲那年,母親終于忍受不住貧窮,背叛父親和一個有錢人偷情,父親知道后苦忍很久,最終忍無可忍,在一個下著小雪的冬日,父親讓夢夢騎在肩膀上把她帶到外婆家,然后買了瓶烈性白酒一口喝個精光,回到家后把母親勒死在床頭,之后從櫥窗最底下翻出一瓶敵敵畏,喝了下去。
這是個真實的故事,羅風在寫《我只為你活著》的時候,開始時打算用拉康精神分析哲學的方式寫夢夢父母的這段婚姻的,但后來轉了方向。一是想到讀者的口味和同行們的眼光;二是他不想再回憶這段凄慘的往事,怕傷了夢夢,也怕傷了自己。最后,他以夢夢為原型,在小說中用瑤瑤這個主人公為夢夢虛構了一個美好的結局。然而,自從他開始動筆寫這部小說以來,多多就走進他的夢并折磨著他的靈魂,他難以弄清多多、瑤瑤和夢夢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這三者和他自己又有什么關系。
羅風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又轉過身看著窗外,路上的行人開始多了。他點燃一支草海牌香煙,銀灰色的,細長的。他將濃濃的煙霧吸進鼻子里,又吐出來。人行道上,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匆匆地走著,背著個紅紅的書包,書包上掛著個小小的鈴鐺,“叮當叮當”地響著。羅風跟隨小女孩的身影移動著眼神,此時他又想起了小時候夢夢在城市中穿梭的身影。
“小夢,要去哪里啊?跑這樣快。”
“去放風箏?!?/p>
“去哪里放風箏?”
“虎踞山上。”
羅風一動不動,待那個小女孩轉過拐角消失不見了,他猛吸一口煙,把已吸到海綿嘴的煙蒂丟在地板上,死勁地面無表情地踩了幾下。這時,小雪又開始漸漸地飄起來。
羅風又點燃一支煙,馬上又把它掐滅了。他坐下來,沉思片刻后,又決定按照夢境去尋找多多,盡管這已經(jīng)是羅風連續(xù)第十七天去尋找夢中的姑娘了,盡管毫無結果,盡管連他自己也覺得荒唐。他從衣柜里找了一件樣式很難看的外衣穿上,走出客廳??蛷d里空蕩蕩的,妻子不在。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一個人寫些世俗無聊的小說來證明自己還活著,雖然妻子曾經(jīng)也念過文學,讀過許多世界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但結婚后他發(fā)覺妻子只關心柴米油鹽,而羅風早已將小說融進了生活,為此夫妻倆經(jīng)常吵架。
看著客廳亂糟糟的樣子,羅風有些煩亂。
“我告訴你,羅風,你要出去找你那什么多多,有本事就別回來,去和她過一輩子。”
“雨雨,我已經(jīng)向你說過多次,那只是一個夢?!?/p>
“但是你把夢當真了,你被夢迷住了,對嗎?”
“我只是想弄清楚我和這個夢到底有什么關系?”
“那我和你又是什么關系?”
“我只是想知道多多到底是誰?她折磨著我。”
“但是你折磨著我。”
“好了,別鬧了,那真的只是一個夢?!?/p>
“我知道,日思夜想,夢中情人?!?/p>
羅風沒想到雨雨居然如此不可理喻,表情木木地看著她,不說話,他覺得說一個字都是多余的,哪怕是世界上最難聽最難聽的那一個,此時此刻,他都不愿開口。他閉了一下眼,伸手開門。
這時,她猛地把沙發(fā)墊和遙控器摔在地板上,看著羅風大聲說:
“你走!你走!走了就別再回來?!?/p>
她發(fā)瘋似地把遙控器踩得稀巴爛,回過神來,她平靜地看著羅風說:
“我走,我走,你有你的小說,你有多多,你有瑤瑤,我什么也沒有,你只為她們活著,我走,我礙著你們了?!?/p>
羅風對“你們”兩個字感到厭煩,絕望地看著她。她打開柜子,把幾張銀行卡和現(xiàn)金裝進包里,沖出門去??粗x去的背影,羅風突然覺得這一刻她配上雪花是多么美麗,成熟,豐滿,別有韻味。他笑了笑,感覺自己無藥可救。
羅風已從幾天前的爭吵中回過神來,妻子還沒有回來。羅風把剛才那件外衣脫下,重新回到臥室選了件老人頭的黑色風衣穿上,帶上黑色的眼鏡,拿起數(shù)碼相機,走出家門,決定繼續(xù)尋找。
羅風離開家,走進雪花里,穿過中山路和步行街交匯處那段斜斜的柏油路,拐進多多尋找的那條古老的巷子,這是多多最先尋找的地方。巷子的兩面墻上長滿斑駁的青苔,還有一串串的爬山虎和刺梨藤,霜雪結成的冰把它們凝在一起,晶瑩里透著春天般的綠。羅風抬起頭,看見很久就已掛在電桿上的那只紫色的蝴蝶狀的風箏,搖搖擺擺,已被風雪撕破。透過灰色的眼鏡,羅風定睛想著,包括現(xiàn)實和回憶。
“瑤瑤,瑤瑤,爸爸帶你到山上去放風箏!”
“爸爸,爸爸,你等等我,等等我!”
“快點,瑤瑤,如果你追上我,下次爸爸就做只風箏給你。”
“我要紫色的,紫色的?!?/p>
春天在瑤瑤的心間掠過,就像青青的草和藍藍的天,不留下一絲憂愁和煩惱。那天,一只用幾頁白色方格信箋紙做的風箏在虎踞山上放得很高,從山頂飛到天空,瑤瑤跟著它奔跑。
“爸爸,爸爸,好高啊,好遠??!”
羅風將小說里的這一情節(jié)過了一遍,每次來到這里都會想起這一情節(jié),他感覺莫名其妙,不由自主。隨后,掏出相機對著青苔、爬山虎、風箏和飄雪的天空快速地按下快門。相機里全是他這十多天來尋找多多拍的照片,許多照片重復了又重復。
他走進一家熟悉的脆哨粉面館,向老板老王招了招手。
“老王,來碗大碗的?!?/p>
老王和羅風是好朋友,年輕時也是寫詩的。那時,老王寫道:生活就是一坨屎,而詩歌把她打扮得光鮮亮麗。經(jīng)過無數(shù)的生活磨礪后,如今已不大愛寫了,但老王卻更加了解了自己所寫的“生活就是他媽的用詩歌作外表的一坨屎”。
“羅風,你的多多找到了嗎?”老王笑著問他。
“還沒有。”
“不是我笑你,羅風,都到不惑之年的人了,要安分踏實些,過點平淡日子也就算了,寫歸寫,也要注意家庭,我覺得你把小說和家庭搞混了。”
說到妻子,羅風倒真有點糾結起來,讀大學時走上寫小說這條路還是妻子極力支持的,但現(xiàn)在卻不知為何?是妻子變了嗎?是自己變了嗎?還是兩個人都變了呢?想起妻子沖出門去的背影,是那樣的美麗。有時,連羅風自己也在想,憑著他豐富而細膩的情感,和一雙小小的憂郁著的眼睛,假如自己做了個詩人該會更好,可偏偏自己寫出的詩歌連這脆哨粉面館老板都說狗屁不通。
羅風伸進包里掏錢給老王。雨雨將銀行卡和現(xiàn)金全帶走后,羅風身上只剩下了幾十塊錢。雖然三天后就可以將《我只為你活著》拿到雜志上發(fā)表,編輯早已打電話來催過幾次,但一想到可憐的稿費一般要過一兩個月才能收到,就更加想起雨雨的許多好處來。羅風看著路上熙熙攘攘的人們和飄飄灑灑的雪花,點起一支他最愛的銀灰色的草海牌香煙,細長細長的,煙圈往上飄。羅風想,飄吧,飄吧,飄到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
“羅風,你找了這么多天,我問你,多多長什么樣?家住哪里?是你什么人,和你有什么關系?”老王頓了頓,接著說,“還有,你不要因為找多多,又和雨雨鬧別扭,沒必要,雨雨可是個好妻子,要懂得珍惜?!?/p>
羅風吐著煙圈,聽完后把黑色眼鏡取下,拿在手里認真地看著,他忽然發(fā)覺自己在鏡片里的影子是那樣憔悴和蒼老。多多長什么樣呢?夢境是那樣模糊,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他記得,多多有酒窩,但從不笑;穿著一件純白色的碎花裙子在雪花里向前走;短發(fā),充滿年輕的莫名的憂傷。羅風低著頭,左手襯著腮沉思著,他覺得奇怪,像有什么東西堵在胸口,如此難過。
“爸爸,你帶我去哪里?”
“夢夢乖,去婆婆家,婆婆給你做好了碎花裙子,很好看。”
“真的嗎?你騙人,你騙人。”
“爸爸不騙你,爸爸最愛你,婆婆會親自為你換下這件青色衣服,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p>
“你這件大衣我穿著難看,爸爸,難看嗎?”
“好看,好看,我的夢夢穿什么都好看!”
“爸爸,你又騙人,你騙人!”
“小夢夢,騎馬兒,騎在爸爸肩膀上,很快就到婆婆家?!?/p>
“哈哈哈,哈哈哈……”
羅風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嘆了口氣,轉過身對老王說:
“老王,我告訴你,多多穿著一件純白色的碎花裙子,有甜甜的聲音和圓圓的酒窩,愛在冬天的雪花里玩耍,喜歡沿著一條碧幽幽的河走?!闭f完,他快步地走進雪花里。剎那間,他自己都感到奇怪,怎么把夢中的多多和真實中夢夢的事跡纏繞在了一起。
“見過的,見過的,好多年前像在哪里見過的,有點印象,記不清了?!北澈髠鱽砝贤醯穆曇簦袷菍λv,也像是自言自語。
羅風踱步來到藍橋上,這是多多尋夢的第二段。
她曾站在這橋頭久久注視著雪花落到水面上,一點一點融化,消失不見。有時,她伸出雙手接住雪花,晶瑩剔透,潔白無瑕;有時,她將雙手捂在臉上,淚水從手指縫里溢出來。多多是悲傷的,絕望的。
羅風靠著橋欄,點起一支煙,一直抽到燒舌的海綿嘴,然后放開無名指和食指,看著煙蒂掉在水面上,打濕,順流而下。羅風掏出相機,對著煙蒂“咔咔咔”地按下許多次快門。每次出來尋找多多都重復這樣的動作,每次都發(fā)呆。羅風幻想著自己就是多多,把夢里多多站在橋頭的動作重復著,淚水就順著臉頰滑下來,全然忘記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群。沒有人在意雪花里站著一個人,他感覺自己像被一棵繩子捆綁著,無法動彈。突然,遠處樓上不知誰家的歌聲歇斯底里的唱出來:
不是每一句話都有意義∕不是每一場夢都有結局∕就像今天的我如此快樂∕終因為認命而深深地哭泣∕不是每次祈禱都能解脫∕不是每次放逐都能救贖∕就像明天的我注定孤獨∕走上那條去無方向的道路∕如果有一天我會離去∕請讓我化在風里∕如果你還記得我的名字∕請說再見,蒲公英
若在平時,聽到這種歇斯底里五音不全的亂吼,羅風早就會走遠。但此時此刻,他卻緊盯著歌聲傳來的方向,并“咔咔咔”地快速按下快門。其實他也不知道要拍什么,只是亂拍一氣,翻開看看,鏡頭里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從窗子里探出頭來,一個小男孩用玩具槍瞄準空中的雪花。
忽然,羅風想起小說中瑤瑤與自己的對話,顯得有些傷悲。
“你最喜歡什么花?”羅風望著瑤瑤。
“雪花?!?/p>
“為什么?”
“因為雪花融化時,很美,就像融化在心上。”
羅風沉默,瑤瑤也沉默。
“羅風,我問你,你說天堂會下雪嗎?”
“會,你說會它就會。”
“天堂的雪花融化時美嗎?”
“美,你要它美它就美。”
羅風的所有小說總是這樣,第一人稱,男主人公都是他自己。羅風沒再多想,看了看手表,掏出一支煙吸著,靠在橋欄上,眼睛順著橋下的河一直向前望去。羅風知道,沿著這條河走,盡頭就是玉石湖,在夢中,多多的生命就停留在那里??蓧衾锏暮铀逃挠牡模矍暗倪@條河卻骯臟不堪,到處漂著橫七豎八的塑料瓶、碎片,某些河段由于居民亂倒生活用水導致大片大片黝黑黝黑的浮漂堆積著,從小時候起羅風就記得,一到夏天這些地方就發(fā)出令人惡心的臭味。
挪動腳步,沿著河岸,羅風繼續(xù)尋找夢中的多多。時不時地還用相機把這些景象記錄下來,有時剛好捕捉到雪花落在黝黑黝黑的浮漂上時,羅風就會很難過,就會想起瑤瑤說的:“雪花融化時,很美,就像融化在心上。”
地面上的雪層被三三兩兩的人群踩碎,羅風邊走邊把這些腳印拍下來,人們以為他是個瘋子,在背后輕聲細語地評論道:“這個人真怪,雪花這么漂亮他不拍,反而拍這些亂七八糟的腳印。”
羅風看也不看他們一眼,自顧自地拍照。
越往前走,行人越少,路上的腳印也越少,薄薄的雪層看起來讓人憐惜。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兩口子吵架的聲音。
“爛狗日的,一天到晚只曉得打麻將,婆娘兒女都不要了?!?/p>
“老子沒拿你的錢打,老子自己掙的錢,老子想怎么打就怎么打?!?/p>
“你掙的錢?你掙了幾塊錢回家來?天天包谷飯酸菜湯還沒有吃夠?”
“再吵老子要打人了,老子錘死你個爛母狗,信不信?”
羅風趕緊逃離這心煩意亂的地方,沿著河岸快速地走下去。不知何時,羅風發(fā)現(xiàn),周圍的行人越來越少,最后只有他一人在雪地上行走。他停了下來,回頭看看,城市已被他甩得很遠。在茫茫的白色里,羅風黑色風衣黑色眼鏡的裝束像個孤零零的鬼魂,瞬間被吞噬。
羅風想道:冬季是白色,孤獨是白色,整個世界都是白色,除了我是黑色,從今以后,我的名字就是黑,黑色的風,黑色的指甲。
羅風慢慢地向前走,離玉石湖只有兩三百米的距離了,遠遠地就可以看見碧綠的湖面,湖的四周已經(jīng)被白茫茫的雪封住了。羅風放慢腳步,照了幾張湖的照片。
“羅風,結婚以后,我們要去哪里?”
“瑤,我們去巴黎,巴黎是世界上最浪漫的地方,我們去看巴黎的日出?!?/p>
“那巴黎會下雪嗎?”
“當然會,巴黎的雪是愛情之雪,飛揚,飛揚,飛揚?!?/p>
羅風想著小說里的情節(jié)時,漸漸地就走到了湖邊。站在雪花里,他是那么驚訝,不知所措,就在自己的前方幾米,竟有一條歪歪斜斜的腳印通向湖里。除了自己剛才慢慢走來,根本沒有其他腳印。他的心不由得痛起來,難道是多多來了嗎?多多真的來尋找歸宿了嗎?這時,一個穿著碎花裙子的有著甜甜的酒窩的姑娘的身影在羅風心中閃過。羅風難過極了,自己不應該為瑤瑤設計這浪漫的愛情,否則多多也不會闖入自己的夢境投湖自盡。
凌冽的寒風讓羅風顫抖著,他沿著腳印慢慢地走向湖水,他把自己腳的每一步都踩向雪地上的腳印。他停下來,蹲了下來,他看著湖水,想象著多多走入湖水的樣子,憂傷而美麗,決絕而不回頭。羅風哭了,他伸手去撥弄地上雪塊,一股涼意刺進心里,他猛地把手縮回去。
“爸爸,夢夢乖嗎?”
“夢夢乖,夢夢很乖,夢夢是我的乖女兒?!?/p>
“那爸爸有一天會不會不要夢夢了?”
“不會,但是有一天爸爸會離開你?!?/p>
“爸爸,那你為什么要離開我呢?”
“因為,你長大了?!?/p>
“不,夢夢要爸爸,夢夢不長大,夢夢不長大?!?/p>
羅風回過神來時,發(fā)覺自己的雙腳已經(jīng)被凍僵得無法動彈了。羅風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像個瘋子一樣。瑤瑤,多多,夢夢,小說里的,童年的,夢里的,種種片段不斷襲來,此時此刻的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夢夢的身影閃過,瑤瑤的身影閃過,多多的身影閃過,羅風哭了,淚水順著臉流下來。
他使出全身力氣抬起腳,慢慢地踩進湖水里。他想學著多多的樣子走進湖水,然而他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快要凍斷了。在湖水里挨了一分鐘后,他迅速往后退了出來。突然,他面向湖水,跪在雪地上,捧起一把雪花捂在臉上,眼角處的雪花很快就被流出的淚水融化了。他輕聲地喃喃自語道:“多多啊,多多?!蓖蝗?,他張開雙手,大喊道:“多——多!”他癱坐在雪地上,一動不動。幾分鐘后,他開始冷得打著哆嗦。
這時,不知何處的高樓上又傳來那讓人絕望的歌聲,歌聲隔得很遠,很小聲,卻像針一樣刺進羅風的心臟。
不是每一句話都有意義∕不是每一場夢都有結局∕就像今天的我如此快樂∕終因為認命而深深地哭泣。
突然,羅風不知想起什么,他站起來,面向湖面,站立幾秒鐘后,轉過身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跑。他跑過中山路,跑過藍橋,跑過機械廠,跑過桂花路,跑過馬里路,跑過觀音廟山腳下,跑過小海路,跑過杜鵑路……汗水浸濕了他的頭發(fā),在風中飛舞著,人們都以為他是哪里的瘋子。他跑啊,跑啊,跑啊,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他摔了幾跤,站起來又跑。最后,他爬上虎踞山嘶吼著詩歌來:
媽媽,再等等,天就快黑了/ 狂風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我不想看見赤裸裸的天空/ 我只是好悲傷,無處可逃
媽媽,我哭著天就黑了 /像塊巨石,從高空壓下來/ 像海嘯,把我?guī)У奖税? 像無止境的黑,漫過頭頂。
媽媽,天黑了,我坐著不動/ 我面朝虎踞山,無處藏身/ 我在寒夜里狂奔了好長時間/ 像冰冷的詩歌在風中吹響
羅風打起寒顫,他感覺越來越冷。他從左到右將這個灰色的城市打量了一遍,從右到左將這個灰色的城市再打量一遍。最后,他顫抖著回到了家里。
屋里空蕩蕩的,亂糟糟的,妻子還沒有回來。他打開柜子,扭開一瓶茅臺迎賓酒,一口氣喝了二兩,然后把酒瓶猛地一下砸碎在地上,頓時屋子彌漫著酒的味道。他找來打火機,把《我只為你活著》的稿子拿在手里,一張一張地燒起來。燒完后,他在紙灰上狠狠地踩了幾腳,踩得紙灰滿屋子都是。
他的臉紅紅的,看來酒勁已經(jīng)上來了,他躺在床上,用被子捂住頭沉沉地睡去。醒來的時候,羅風的眼睛有點充血,他木木地看著天花板,他覺得要是天花板是塊鏡子或者天花板上安著鏡子該多好,此時此刻就可以看見自己靈魂脫殼的樣子。內心很絕望,他用雙手捂住臉。過了很久,他才把手放下來,他側過臉,看見床頭柜上海涅的《詩歌集》,隨手翻開一則抒情插曲,時而嘶吼時而輕聲地讀起來。
我把嘆息和苦痛∕灌輸在這本書中∕你要是把它打開∕就露出我的隱衷
無數(shù)舊時的幻影∕從墳墓里升起∕好像在你身旁∕曾經(jīng)度過的一些日子
白天我像做夢一樣∕跑遍大街小巷∕人們奇怪地看我∕我是沉默而憂傷
有一棵羅風孤單單∕在北國荒山上進入睡鄉(xiāng)∕冰和雪∕把它裹得白茫茫
它夢見一棵棕櫚∕長在遙遠的東方∕靜悄悄默然哀傷∕在灼熱的巖壁上
念著念著,羅風眼角的淚珠順著臉頰滑了下來。忽然間就看見墻上和雨雨的結婚照,照片泛黃,上面有些灰塵,估計已經(jīng)很久沒有擦過了。他想起雨雨來,羅風起身,找來帕子,認真地把灰塵擦去,然后呆呆地看著自己和雨雨年輕的樣子。
羅運歡:1987年1月生,小吉場鎮(zhèn)新倫村人;現(xiàn)供職于貴州省畢節(jié)市七星關區(qū)委黨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