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星理

龔玉雯曾連續(xù)三天駐扎在虹橋機場為明星接機，“她說世界上只有明星對她是最好的，只有在明星身上她才感覺到溫暖。”

2016年的最后一天，下午三點五十分，“虹橋一姐”龔玉雯乘坐的出租車停在上海浦東一個1998年建成的小區(qū)門口。這是她外公外婆的寓所，龔玉雯從四歲開始就生活在這里。

浦東的風很大。龔玉雯身穿深藍色牛仔外套和黑色運動款的寬松褲子，背著黑色皮質小書包，淺藍色的一次性口罩遮住她大半張臉，玳?？铉R框后面露出一雙漂亮的大眼睛。

她充滿警惕，當遇到樓梯口的記者時，她一個箭步躲到樓門外，撂下一句語氣冰冷、不容商量的外交辭令：“我不會接受采訪?！?/p>

此時的“虹橋一姐”，與一個月前她走紅時判若兩人。2016年12月4日上午十點九分，一位男藝人發(fā)微博貼出龔玉雯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一件深色格子外套，皮膚稍黑，扎馬尾辮，對著鏡頭比剪刀手。此后，更多關于龔玉雯的圖片被貼在微博上，人們發(fā)現(xiàn)近兩年來她頻繁出現(xiàn)在許多明星進出虹橋機場的照片中，她很快就有了個綽號“虹橋一姐”。

接機佟麗婭（后為龔玉雯）

殘缺的童年

在很多人看來，龔玉雯之所以走上追星的道路，與她“殘缺”的童年不無關系。

1998年下半年，龔玉雯出生于上海浦東?！八母改付际仟毶优?，都還沒有學會生活，年紀輕輕就生下了她?！饼徲聆┑哪棠陶f。

龔玉雯在奶奶家長到四歲，之后外公外婆把她接走讀幼兒園。等到龔玉雯讀小學時，她的母親因經濟原因離開上海，父親也離家獨居。

外公外婆成為她實際的監(jiān)護人，龔玉雯生活得并不開心，在學校常受到欺負。

外婆認為是學校的一些老師耽誤了龔玉雯。龔玉雯記憶力出眾，語文、英語科目還過得去，但數(shù)學很差。尤其是一位退休返聘的數(shù)學老師在課堂上曾經批評龔玉雯，更讓她抬不起頭來，她甚至在學校不敢去上廁所。更讓外婆氣憤的是，學校一位老師建議為龔玉雯做智商測試，“這樣她就不用再參加考試了”。

時隔多年，外婆堅稱龔玉雯在小學遭受欺凌，這導致了她的厭學，也加重了她性格中的敏感和怯懦。直到她讀初中時情況才有所緩解，初中班主任曾對外婆說，“只有教不好的老師，沒有學不好的學生”，這讓外婆大為感動。

2013年6月，龔玉雯初中畢業(yè)，考入上海一所商貿中專。但一年之后，她向家人提出復讀考高中。龔玉雯向朋友們解釋過想復讀的原因，她在中專的一年不時被同學欺負，她既不知如何還擊，也不知如何調節(jié)人際關系帶來的負面情緒，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逃避。

復讀的前半年，龔玉雯居住在爺爺奶奶家，奶奶為她報了補習班，各項花費共計1.9萬元。龔玉雯也很用功，她經常在寒冷的冬夜里苦讀到十二點。下半年，龔玉雯為了去補習班方便，便搬到交通位置更好的外公外婆家居住。

2014年6月，龔玉雯第二次參加中考，成績并不理想，只得了四百八十多分。她被一所中專的航空安檢專業(yè)錄取。為了搞清楚這個專業(yè)的就業(yè)前景，奶奶和外公代表兩個家庭到學校咨詢，得知畢業(yè)后能分配到機場工作，還比較滿意。

龔玉雯對讀這個專業(yè)并不感興趣，她甚至威脅外公外婆，“即使交了學費也不會去讀”。

狂熱的粉絲

龔玉雯拒絕讀中專之后，便開始全職追星，她追星的主要地點就是虹橋機場。

對追星族而言，虹橋機場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在上海，國內航班絕大多數(shù)在虹橋機場起降。長年駐扎虹橋機場的網站簽約攝影師桔子認為，在上海，你能看到最狂熱的粉絲和你認識的不認識的各路明星，虹橋機場簡直是粉絲的天堂。

桔子坦言，龔玉雯是她在虹橋機場見過的最狂熱的粉絲之一。龔玉雯和其他粉絲的不同之處在于，“她沒有固定的追星對象，連狗仔都不認識的十八線藝人她都追?！苯圩诱f，她另一個特點是，“執(zhí)著，以機場為家?！?/p>

龔玉雯追星期間和粉絲圈里不少人交上了朋友，可可就是其中之一?？煽呻[約感覺到龔玉雯的狂熱甚至達到一種偏執(zhí)的程度，她曾連續(xù)三天駐扎虹橋機場為明星接機，晚上就睡在永和大王、肯德基等24小時營業(yè)的餐廳椅子上。龔玉雯身上經常只有不到10元錢，可可曾勸她回家吃完飯再來，可是龔玉雯擔心路上往返的時間會讓她錯過明星。龔玉雯一度連續(xù)兩天沒錢吃飯，有位粉絲圈的朋友實在于心不忍，請她吃了幾頓飯。

龔玉雯之所以沒錢，是因為她奶奶和外婆共同實施的“經濟管制”。在龔玉雯追星這件事上，兩位老人的意見一致：堅決反對。她們勸龔玉雯回學校讀書，她每次都答應，但出門就去機場。兩位老人后來商量不再給她大額零花錢，防止她給明星買花和小禮物，另外，她們也覺得“龔玉雯沒錢了就不得不回家”。

她們不僅低估了龔玉雯的生存能力，也錯誤理解了她追星的動機。龔玉雯曾向可可提起她更愿意待在機場的原因：外婆有些管教方式讓她反感，但她很少表達不滿，更多時候她把這種情緒憋在心里。

離家多年的母親突然歸來，讓龔玉雯更不愿意回家。2015年下半年，龔玉雯的母親從一座北方城市回到上海，同時帶回一位男性友人。這之后，父母很快辦理了離婚手續(xù)，當時尚未成年的龔玉雯被判給母親撫養(yǎng)。

外婆家兩室一廳，總面積大約65平方米，平時龔玉雯在次臥居住。2016年春節(jié)后，龔玉雯在奶奶家住了三個月后返回外婆家時，發(fā)現(xiàn)她原來居住的次臥已經由其母親居住，她只能睡在餐廳的小沙發(fā)上。

這件事加重了龔玉雯對回家的抗拒。在虹橋機場，龔玉雯曾經向可可說，“追星是她解壓的一種方式，給她寄托和快樂?！饼徲聆┳沸菚r認識的另一個朋友小葉也聽她講述過家庭關系給她帶來的煩惱，“她說世界上只有明星對她是最好的，只有在明星身上她才感覺到溫暖?！?

在上海社會科學院原社會學研究所所長盧漢龍看來，如果家庭關愛的缺失導致她去追星，那么這就是一種心理補償，她希望跟明星握手、合照，進而與明星相似。

斗魚直播秀

“一夜爆紅”

2016年12月4日，一位男藝人到虹橋機場乘機，龔玉雯一眼把他認出來，上前索要簽名。男藝人請她和另外一個粉絲吃了一頓快餐，并把照片發(fā)在微博上。

沒想到，一下子就讓微博評論炸了鍋。在評論中最先對龔玉雯惡語相向的大多是一些追韓國明星的粉絲，他們的動機令可可十分驚訝，“僅僅是因為龔玉雯也在虹橋機場追過韓國明星，而他們認為龔玉雯追其他明星是對韓國明星的不專一?！?/p>

很快，以“虹橋一姐”為關鍵詞的龔玉雯與諸多明星的同框照片在微博上病毒式地傳播開來，甚至有人做了一套她的表情包?！八瓦@樣被罵上微博熱搜榜，被羨慕、惡搞、嘲諷紅了?！笨煽烧f。

意外走紅之后，龔玉雯自己也成了一個明星。在虹橋機場，她被粉絲認出來，要求合影。她追星時的“丑事”也被翻出來，粉絲當年請她吃飯被描述為她蹭吃蹭喝，她童年時被同學欺凌的“黑歷史”也廣泛傳播。小葉說，“龔玉雯幾乎崩潰了，在外婆家躲了一段時間，不敢出門?！?/p>

直到2016年12月17日，龔玉雯再次到虹橋機場等明星。一位從北京趕來的年輕女記者跟隨她采訪。這位記者看到，一個綽號叫小妞的狗仔告訴龔玉雯，12月4日請她吃飯的男藝人乘坐的航班當晚會在虹橋機場降落，小妞建議龔玉雯買一份麥當勞扔到他臉上。

男藝人出現(xiàn)后，小妞催促龔玉雯把麥當勞給他。半推半就中，龔玉雯遞上麥當勞，而小妞在柱子后面把這一切拍攝下來。隨后，“還麥當勞事件”在社交媒體上再次病毒式傳播。在上海從事娛樂報道已有十四年的記者珠珠說，“虹橋一姐”成為當時娛樂圈熱度最高的話題，甚至有一線明星趁勢拋出“虹橋一姐”周邊話題換取關注度。

有人懷疑小妞的動機，并質疑此事可能是狗仔的策劃。小妞說“還麥當勞事件”并非由其策劃，她也沒有讓龔玉雯往男藝人身上扔東西。

珠珠從龔玉雯走紅后微博上貼出的圖片判斷，和龔玉雯同框過的明星不乏赴虹橋機場純粹是和網絡機構合作，“就是說，事前已有約定，到了時間就出現(xiàn)在虹橋機場指定的位置，由合作的攝影師拍下圖片上傳，以（‘虹橋一姐）機場偶遇明星為賣點賺點擊量，明星獲得曝光度?！?/p>

這種說法也得到桔子的證實。目前流傳的龔玉雯和明星同框照片中有一部分就出自她的照相機。桔子把明星、攝影師、狗仔、粉絲視為一套系統(tǒng)中相互依存的不同零件?！靶枰S持關注度的明星和攝影師是合作關系，雙方都擅長策劃各類偶遇事件?！?/p>

創(chuàng)業(yè)小分隊

從2016年12月17日“還麥當勞事件”發(fā)生以后，小葉一直和龔玉雯保持聯(lián)系。

小葉與龔玉雯相識于2015年9月30日上海的一場演唱會上。小葉也到虹橋機場追星，曾慷慨地資助過龔，兩人最親密時同吃同睡。

2016年12月4日，龔玉雯爆紅之后，小葉與龔玉雯以及兩人共同的朋友悠悠成立了一個創(chuàng)業(yè)小分隊。三人口頭約定是創(chuàng)業(yè)期間的合作關系，小葉對接慕名而來的商業(yè)、演藝資源，悠悠管理龔的微博，龔玉雯則負責商業(yè)合作伙伴、演藝邀約方組織的線下活動，一切收入由三人平分。

“虹橋一姐”這個名號的確變得炙手可熱，商業(yè)活動邀約頻繁到讓小葉招架不住，她為龔玉雯定下的原則是：走紅初期不接產品代言以免因產品質量問題遭受攻訐;線下活動首選能再次提高“虹橋一姐”知名度的優(yōu)質綜藝節(jié)目。

小葉具備敏銳的商業(yè)嗅覺，在征得龔玉雯的同意之后，小葉為她接下《火星情報局》節(jié)目錄制的邀請、斗魚直播的一場直播秀和上海一家理發(fā)店的推廣活動。

2016年12月15日，龔玉雯成功注冊了實名認證微博“虹橋一姐gyw”。截至2017年1月4日，她的粉絲數(shù)超過了41萬。小葉利用微博做了三個商業(yè)推廣，共收益一萬多元。但她也坦承，這三條商業(yè)推廣只是事前和龔玉雯提過，發(fā)布時并未告知龔。

接機陸毅鮑蕾夫婦

也有微博運營公司找到小葉，希望和“虹橋一姐”簽約，來頭最大的是深圳市樓氏文化傳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樓氏傳播）。小葉曾勸說龔玉雯認真考慮，但她始終不表態(tài)。

《智族GQ》曾報道，樓氏傳播是微博段子手三巨頭之一，旗下簽有“回憶專用小馬甲”、“假裝在紐約”等知名段子手。樓氏傳播媒體對接人劉靜表示，目前該公司與龔玉雯只是普通合作關系，雙方并未簽約。她說，如果龔玉雯愿意簽約，樓氏傳播將作為其獨家經紀公司將其打造成微博大V。

斗魚直播提出的合作條件是不給出場費，但禮物收益由斗魚直播和龔玉雯五五分成。小葉說，2016年12月19日的那場斗魚直播，龔玉雯收到的禮物折合人民幣四千多元，龔玉雯拿到兩千元出頭。

龔玉雯要幫助推廣的上海那家理發(fā)店，對方開出的價碼是5萬元，事前付了1萬元定金，現(xiàn)由小葉保管。

賺到錢之后，小葉開始催促龔玉雯先把追星時借的債還清。小葉透露，“最多時她曾欠了四五千元，走紅之前還有大約2000元尚未清償。”

“迷路的鴿子”

2016年12月23日，龔玉雯和小葉的親密關系宣告終結。

此前的兩天，龔玉雯在小葉陪同下飛往長沙參與錄制《火星情報局》。在長沙，母親曾打電話給龔玉雯，告知外婆病重，希望她趕快回來。12月23日晚上，龔玉雯飛回上海。

就從這晚起，創(chuàng)業(yè)小分隊開始出現(xiàn)裂痕。在長沙期間，龔玉雯對小葉說，她對商業(yè)收入的分成有疑問。為打消龔玉雯的疑慮，另一名合作者悠悠墊錢在上海為龔買了一部價值2780元的手機。23日晚，小葉一回到上海就去找悠悠取手機，之后卻再也聯(lián)系不上龔玉雯。她以為龔玉雯又去虹橋機場等明星，就坐機場大巴去虹橋機場找她，但直到24日凌晨兩點，龔玉雯一直沒有出現(xiàn)。

后來她才知道，23日晚一下飛機龔玉雯就被一位藝人接走，這一說法也得到可可的證實。

24日白天，龔玉雯也沒有去醫(yī)院看望外婆。外婆打了一天電話，龔玉雯始終沒有接，短信也不回，直到27日，她都沒有回家。外婆擔心外孫女誤入歧途，“她就像迷路的鴿子，從家里飛出去，就是不飛回來”。

上海那家理發(fā)店的線下活動迫在眉睫，龔玉雯卻臨時變卦不干了，她的理由是“當時同意接這個活動出于小葉的逼迫”。小葉只能找龔玉雯的母親，其母親對小葉說，勸說女兒有個前提——理發(fā)店尚未到賬的4萬元酬勞要由她保管。小葉說，目前理發(fā)店已經向龔玉雯的母親轉賬了4萬元。

龔母越來越多承擔女兒的演藝事務，她修改了龔玉雯實名認證的微博密碼，并說，她就是龔玉雯的經紀人。接受采訪時，這位39歲的母親反復強調，無論繼續(xù)讀書還是用心經營網紅的身份，她都尊重女兒的意愿。

龔玉雯也開始疏遠創(chuàng)業(yè)小分隊。她現(xiàn)在更愿意和追星時認識的兩個女孩形影不離，小葉問起來時，龔玉雯回應說“和朋友一起散心”。

小葉不甘心“虹橋一姐”的商業(yè)價值迅速貶值。她向龔母發(fā)去一段很長的微信，對她說“資本市場瞬息萬變，熱度一過一切歸零，到時候再努力也沒用”?？蓪Ψ讲]有給她回復。

走紅之前，外婆曾問龔玉雯，以后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她的回答是“追星追到能給明星當助理”。走紅之后，外婆又問她，以后是不是往娛樂圈發(fā)展，她思量后反問道，一年之后誰還記得“虹橋一姐”？

2016年12月31日，在龔玉雯外婆家的樓梯口，記者問“虹橋一姐”龔玉雯：“你還繼續(xù)經營網紅的身份嗎？”龔玉雯不置可否：“我現(xiàn)在很累，這些事情已經影響到我的生活了?！?/p>

（孫麗薦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