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培東
我上課,姐姐坐在臺下。
我偶爾瞥她一眼,她認真得像我課堂上的某個學生,安安靜靜的,我的親 姐姐。
“想想,真愧疚,我從來都沒聽過你上課。”姐姐的手輕輕地撫著我的肩,姐姐的眼睛里竟然清晰地印著我的身影。
姐姐眸子中的我,是一個孩童,瘦瘦的,站在冬天的風中,站在家不遠的矸子山的土堆上,細長的脖子伸向遠方。遠方是姐姐紅格子的棉襖、紅色的紗巾,還有軍綠色的書包,那包里有用油紙包著的一塊圓圓小小的酥餅。姐姐讀中學,一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回來,她都會從微薄的飯菜票里擠出一塊餅。那個和風沙一樣干枯貧瘠的年代,香脆的酥餅滿足了一個孩子對生活的全部的憧憬。每逢周六的中午,我就會站在高高的土堆上,等著她搖晃著手臂向我奔來……
姐姐眸子中的我,是一個少年,單薄的,站在舊式的火車站臺上,等著冒著濃煙的綠皮火車“轟隆隆”地駛過。天色暗了,星星亮了,少年的心顫抖著。他一列車廂一列車廂地跑過,喊著姐姐,喊著她的名字,喊落了天上的星星,喊來了遮月的云朵,喊來了一站臺的害怕。人群散盡,姐姐沒來,他孤零零地站著,夜瞬間吞噬了回家的路,溪水的歌唱和著他的哭泣。多少次,他在八里沙子路惶恐地奔跑,姐姐,回家——
姐姐眸子中的我,是一個青年,站在梧桐葉飄飛的校園里,站在冬日暖陽下,站在春草萌動的小徑上,站在夏風拂過的屋檐下,接聽著她的電話。姐姐說著她的故事,我說著家的故事。姐姐告訴我,深圳的太陽火辣辣的,深圳的空氣沉悶悶的;我告訴姐姐,老家的天怎么看怎么藍,老家的水怎么掬怎么軟。姐姐說,孩子大了,越來越難管了。我說,爸媽老了,越來越嘮叨了,越來越遲緩了,越來越渾濁了。我們撕扯完煩惱,咀嚼著悲傷,最后,我們很幸福地說,很好,有家的煩惱 真好。
我大了,很少和姐姐說我的故事。我一直微笑,即便是在最痛苦的時候,也不讓姐姐察覺我身上的擔子與心中淤積的無限的苦。姐姐給了我太多的快樂,太多的憂傷,所以我隱匿了那成堆的煩憂。我大了,想做一次哥哥,家的煩心事,得壓在我的身上。我不能再瘦弱!
姐姐知道我,她不說,我們習慣了輕描淡寫,她的眸子里,我更分明了。
這個下午,中國的大部分地區(qū)還游移著冬天的寒氣,深圳依然陽光燦爛。深圳玉龍中學,我的姐姐在臺下看我上課,無限幸福,無限驕傲。
她帶著她的閨蜜們,一臉神圣地坐在第一排,姐姐從未有過這樣驕傲的時光。我總以為那些細細碎碎的陽光也會鉆進報告廳,頑皮地擠上她那烏黑的頭發(fā)和黑色的衣裙上,蕩漾著,搖曳著,祈禱著。她看著她的親弟弟,那個記憶中瘦弱稚嫩的少年,眼前講臺上翩翩的語文老師,是否還會記得當年那一個個天寒地凍的冬夜,當年那一條條沙沙作響的黃泥路,當年那一塊塊飄香的小酥餅?
我想,她是記得的,我記得,她就記得。
我不再看她,我的姐姐。我怕忍不住落淚,我怕會想起那一串串拴著眼淚系著艱苦的日子。冬天的寒風呼呼吹來,夏夜的憂傷悄悄蔓延,姐姐背著我,姐姐抱著我,姐姐護著我。我怕想起遠去的爸爸,想起他顫抖干瘦的手,拉著我,拉著姐姐,我喚一聲爸爸,姐姐喚一聲爸爸,幾聲以后,爸爸就沒了。我怕想起家里蒼老的媽媽,想起她哆哆嗦嗦地接著我們的電話,想起她和黑夜一樣漫長的憂傷。
可是,姐姐就在我的課堂上。
那個聲音微弱的女孩就是她,她怯生生地讀著琦君的《春酒》,偷偷地把手指頭伸進醇香的酒杯。那個眼里含情的女孩就是她,她輕輕地捧讀母親的往事,一臉真誠地感恩著遙遠的呵護。那個眼眶發(fā)紅的女孩就是她,她說著鳥窩里的溫暖,翻檢起自己漂泊異地的孤單。那個止不住哭泣的女孩就是她,從不解釋自己的酸疼,只讓眼淚滴落在冬天的課桌上。我擁抱了她,拍拍她的肩,就像她擁抱著我,我們不說話,這樣,很好,很好!
姐姐就在我的課堂上。她把位置挪到了臺下,卻把往事挪到了我的心底。
她跟著我們讀《植樹的牧羊人》,讀那個老人種樹的細節(jié),仿佛就走在深秋落葉黃花中。她讀《春酒》,無限感傷,畫面凄美,“可是叫我到哪里去找真正的家醅呢?”她呆呆地讀著,忘記了看我。
我想起她讀書時那副時不時破損的眼鏡,想起她怎么讀也讀不懂的厚厚的數(shù)學書,想起她偷偷放在書包里的瓊瑤、三毛,往事如煙,宛在眼前。我心一抖,那句“真正的家醅”竟多了些 哽咽。
沒錯,你雖是第一次走進我的課堂,卻早已融進了我的語文生命。
我把年少相偎相依的時光化成語文,我把我們走過的悠長小徑化成語文。凜冽的寒風吹進了文章,飄香的油餅嚼碎成字,一路野花的黃沙路鋪展成書冊;星光照耀的童年瘦成詩歌,淚水泡潤的少年跌宕成小說,孤獨的站臺、空闊的草地、紅色的紗巾、和你一樣倔強的小樹,組成我們讀過的單元。那個植樹的牧羊人就是我們勤勞的爸爸吧,脊背成弓,還在荒蕪的高原上孜孜不倦地種樹,枝葉繁盛,繞住了他的白發(fā),蔥蘢了我們的生命。那個彎腰恭候,微笑著迎來送去,把寒荒的日子釀出春酒般芳香的女人就是我們的媽媽。她偎依著門,孤獨地看著落日西沉,看著大樹睡去,等待成燈。而那個望穿千山萬水,終愿在靜默的流年里守得一隅安暖的,就是姐姐,就是我啊。我們冷暖從容的歲月,一葉知秋的遇見,落雪紛飛的寂靜,悲歡離合,縫縫補補,都是我們,都是語文。
姐姐。
今天,我上語文課給你聽,你會聽到我們的故事,看到我們的影子,我們的路……
“語文真美!”姐姐的長發(fā)垂到我的童年,眼里含淚。
深圳玉龍學校,我的姐姐坐在我的課堂,幸福,驕傲,淡淡濃濃的感傷。
語文真美,姐姐真美。
我們輕輕地擁抱了一下。
千帆過盡,那被我們苦難又甜蜜著的日子,真美。
(浙江省溫州市永嘉縣教師發(fā)展中心;325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