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從醫(yī)感悟

別讓病人成為疾病的最后知情人

作為一個從事腫瘤事業(yè)幾十年的醫(yī)生，我所看到的大多數中國家庭對癌癥的第一反應是隱瞞?？撮T診前，許多病人的家屬都會事先囑咐我：“病人什么都不知道，千萬別告訴他?！钡蠖鄶挡∪嗽谥委熯^程中都告訴我，其實早就從家屬反常的表情、過度的關心、表面上的輕松中知道自己患的是癌癥。

一個病人，被推進診室。五十多歲女性，肚子顯著彭隆。面色慘白，一看就是晚期的病人。

“您哪里不舒服？”我問。

“結腸癌手術后，現在肚子脹?！彼卮鸶纱?。通常病人不會這么干脆地說出自己的“癌”，我抬頭望去，她雖消瘦，然而目光仍炯炯有神。

這是位結腸癌手術后的病人。出現腹水，雖進行了化療，但腫瘤復發(fā)。面色慘白是貧血，腹水已消耗病人大部分養(yǎng)分。

“好了，我的檢查完了，您到外面休息一下?！蔽覍Σ∪苏f。

“大夫，別瞞著我，沒事，我都知道。”她說得斬釘截鐵。

這種情況挺少的，大多數晚期病人，家屬和病人有所謂的“默契”，我對晚期病人常常是這種做法：看完病情，請病人出去，再和家屬談意見。今天如何去做呢？

“其實，您的病的確非常厲害，現在的主要矛盾是腹水。通常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因為腫瘤‘跑’（我盡量不用轉移這個詞）到卵巢上去了，那樣是可以通過外科手術來解決的，但我看您的片子，腹水是腫瘤造成的，您的嘔吐也是因為腹水使胃受到擠壓。單純靠藥物很難解決。外科手術不能解決您的問題。因為腹水中也有許多營養(yǎng)物質，一旦放出，您可能暫時癥狀緩解，但腹水會馬上回來，又會消耗您身體中的營養(yǎng)?！闭f到這，我真的不知道下面如何說。

其實一個晚期病人，自己是有感覺的，我知道她現在不是聽我的安慰，她是要了解真實病情。

“大夫，其實他們一直瞞著我，我以為手術后就好了。我還干許多活！做飯、料理家務。就是你們不該瞞著我！”病人有點激動，她在埋怨身邊的親人?！澳銈?yōu)槭裁床桓嬖V我？”她的聲音有點顫抖，眼睛紅紅的，眼淚在眼圈中打轉。她在生自己親人的氣，她委屈，她悲傷，她的痛家人理解嗎？

醫(yī)學不是萬能的

1968年的中國腫瘤界發(fā)生過一件很大的事，可能很多人都不曾聽說過。有一位叫張秋菊的農民，得了腫瘤，病情重到她每天只能枯坐在床上。解放軍給她做了手術，切除了腫瘤。她的文化程度不高，表達感謝只寫了幾個字——“毛主席救了我?！痹谀菚r的大環(huán)境中，醫(yī)生在病人看來是天使。

我來自一個醫(yī)生家庭，我的父母、哥哥和岳母都是醫(yī)生，我成長的那個時代，醫(yī)生得到全社會的尊重。幾十年過去了，現在醫(yī)生的工作中卻充斥著各種問題帶來的煩躁：政府投入不足，百姓需求不斷地增加，等等。我們這代醫(yī)生從小受的教育就是病人是我們的親人。但我并不這樣認為，對親人有感情，對病人要同情。

醫(yī)學和科學也有差異：醫(yī)學是科學，但醫(yī)學是溫暖。我們在看病時就要考慮到要直面死亡，要承認醫(yī)學的極限。向社會宣告妙手回春的贊譽，醫(yī)學界是承受不起的，因為醫(yī)學始終是有局限的。腫瘤醫(yī)生的成就感就比較差，因為很多病人都去世了。

因此這種情況下，我們要給醫(yī)學重新定義，要強調醫(yī)學不是萬能的。所以我們在宣傳一個醫(yī)生的優(yōu)秀時，不應該宣傳他什么病都能治，而是要說他把病人當成了一個“人”來看待。醫(yī)生的科學精神大多是主動的，很多醫(yī)生學外語、出國進修、參加各種學術會議，都是為了學習醫(yī)學知識，提高自己的科學素質。但醫(yī)生也一定要對自己的人文素質有嚴格要求，病人為什么找我們看病，是因為我們懂他。當一個醫(yī)生懂病人、了解病人，把病人作為一個“人”來看待，病人就覺得醫(yī)生真的很親切。

醫(yī)生于技術上的差別是有的，但往往在人文上的差距更大。我們的溝通能力、職業(yè)道德、個人修養(yǎng)、責任感等都屬于和體現著人文觀念和思想。作為一個外科醫(yī)生，為什么病人愿意找你看病？

外科醫(yī)生做完手術都要給病人和家屬看切下的種瘤標本，很多醫(yī)生把標本拿給病人時常常連同著帶血的紗布和手套，于是病人隨之看到的將是手術的慘烈場面，聞到的將是令人害怕的氣味，他們怎么能接受？而我們團隊會把標本進行清理，把血跡清洗干凈再放到托盤里，這樣病人和家屬面對標本時，看到的不再是血淋淋的場面，而是被我們拿走的敵人、致命的病灶，他們看到的是希望。

我見過一幅照片：一個晚期的淋巴瘤病人，旁邊是她母親，而醫(yī)生則蹲在這位母親面前。為什么要蹲下，因為他要保持視線高度與病人和家屬是一致的，醫(yī)生永遠不能高高在上。所有的醫(yī)生都要理解，病人是一個“人”，要把他當“人”來看。

醫(yī)生的形象應符合社會對我們的認知，所以服裝打扮、言行舉止都很重要。我們給病人做直腸癌的診斷時常要做肛門指診，我們要說：“請你把褲子退一下”，而不能說：“脫下來”。幾個字的區(qū)別，讓病人感覺到醫(yī)生的修養(yǎng)，這很重要。

（摘自《無影燈下的故事》，顧晉/著，化學工業(yè)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