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丹 徐真華
超越“局外人”:加繆神話意識在《局外人》中的范例
尚丹 徐真華
加繆的神話意識體現(xiàn)在對神話傳統(tǒng)精神的繼承和新神話的延續(xù)創(chuàng)作上。加繆對神話傳統(tǒng)的繼承主要通過以下方式:一是直接引用神話中的元素和典故;二是提煉神話涵義投射于作品之中;三是神話成為一種意象,內(nèi)化為作家的思維范式?!毒滞馊恕芬云鋵ξ拿鞯膾昝撆c反抗,演繹了新時代的人類回歸自我的神話。
[Résumé]La conscience mythique d’Albert Camus se manifeste dans l’héritage de la tradition mythique et la création des nouveaux mythes comme prolongement.Il hérite de la tradition mythique par les moyens suivants : citation des éléments et des anecdotes de mythes; extraction de signification et sa projection dans les oeuvres ; transformation du mythe à une image internalisée comme mode de pensée de l’écrivain.L’étranger raconte le mythe du retour au soi de l’humanité dans une nouvelle époque au moyen de l’échappement et de la révolte contre la civilisation.
阿爾貝·加繆 神話意識 《局外人》
【項目】本文系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外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 2016年度創(chuàng)新研究項目青年創(chuàng)新人才培植課題“加繆作品中的神話意識研究”(項目編號16QNCX06)的研究成果。
加繆的哲學思考、文學創(chuàng)作以及人生信仰,從不同層面展現(xiàn)了一個當代智者的精神生活狀態(tài)和心靈世界。在其廣袤豐富的精神世界中,有一種長久為人所忽視的介質(zhì),即加繆的神話意識。西方神話元素長久浸淫加繆的文學生涯,結合其本人天才的精神內(nèi)核,以及其成長的獨特軌跡和復雜背景,共同鑄就形成了加繆的神話意識。神話意識作為一種文學意象,是創(chuàng)作者在大腦中構思的文學模型、文學藍圖。它作為一種穩(wěn)定和固化的心理模式,是創(chuàng)作者借助記憶與想象,對曾經(jīng)體驗過的情緒感受的回味與提煉,和對某種未實現(xiàn)的理想的憧憬與向往。作為一種思維方式,神話意識成就創(chuàng)作者對世界的看法和看待世界的方式。在《局外人》中,加繆的神話意識得以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1954 年,羅蘭·巴特對《局外人》給予了異乎尋常的高度評價:“……人們喜歡這本書,就像喜愛那些出現(xiàn)在歷史的某些環(huán)節(jié)上的完美而富有意義的作品,這些作品表明了一種決裂,代表著一種新的情感。沒有任何人持反對態(tài)度,所有的人都被它征服了,幾乎都愛戀上了它?!毒滞馊恕返某霭娉蔀橐环N社會現(xiàn)象。”①張容:《加繆——西緒福斯到反抗者》。長春:長春出版社,1995,68頁。《局外人》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它揭示了禁錮人心的局外之局有三層寓意,第一是現(xiàn)實社會的枷鎖,第二是倫理關系的無奈,第三則是文明傳承的轄制。生活在此局之中的人們,天長地久以來早已將這三層束縛視為理所應當,及至作為行為和思維的規(guī)則。一俟身邊有掙脫此局的人出現(xiàn),無異于發(fā)現(xiàn)豺狼猛獸般大驚失色。而默爾索即為這樣的出頭鳥。他掙脫了現(xiàn)實社會的枷鎖,直指事情的本質(zhì),形成了自己的一套“離經(jīng)叛道”的邏輯:既然雄心大志并不重要,那么工作地點在巴黎還是鄉(xiāng)下便是可有可無的選擇;既然雇不起人照看母親,將她送進養(yǎng)老院是“自然”的選擇;既然“人總是要死的”,那么母親的去世便無需用眼淚表達悲傷……他以這一套邏輯一意孤行地行事:他不記得母親的年齡甚至葬禮時間,他不愿在葬禮前看看母親最后的遺容,他在母親去世的第二天就與女友游泳看電影上床做愛,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默爾索都以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表明了他“局外人”的身份。
默爾索游離于現(xiàn)實生活之外。這種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疏離,不僅體現(xiàn)在默爾索對事物的異于常人看法上,也體現(xiàn)在他驚世駭俗的做法上。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一個正常人應該有正常的邏輯思維,在工作中能夠承擔正常的工作任務,與上司老板在同一思維領域溝通。但默爾索在工作中“經(jīng)常答非所問”,關注的都是公用毛巾有沒有擰干這類“無關緊要”的小事,在老板希望他負責巴黎的辦事處,并且認為這樣的辦事處可以直接與那些大公司做生意,而且這份工作可以使默爾索在大城市巴黎生活,故而理所當然地認為對于任何人這都是會令人喜歡的改變,默爾索卻給出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實在是可有可無”,老板問他“是否不大愿意改變改變生活”,他的回答是“人們永遠也無法改變生活,什么樣的生活都差不多”。老板失望之余,認為他缺乏雄心大志。而雄心大志在默爾索看來“實際上并不重要”。②加繆:《局外人》,載《加繆全集?小說卷》,柳鳴九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25頁。后文凡出自加繆著作全集的引文,將隨文標明出處頁碼,不再另行作注。但如果據(jù)此認為默爾索有著智商上的問題顯然是不客觀的,事實上默爾索并非麻木遲鈍,他能敏銳感受到別人情緒的起伏,比如由于默爾索母親的葬禮,他請了兩天假,但由于與周末相連,等于實際休了四天,為此他發(fā)現(xiàn)老板“一直板著面孔”,但他不會為了別人的情緒改變自己的想法,“一者,媽媽的葬禮安排在昨天而不是今天,這并非我的過錯;二者,不論怎么說,星期六與星期天總該歸我所有。即使是這個理,也并不妨礙我理解老板的心理。”(加繆:12)瑪麗·卡爾多娜是默爾索“很想弄到手”的姑娘,而且他也覺得瑪麗對他有意,他甘愿在母親剛剛去世時就和瑪麗游泳做愛,似乎為了她頗有不顧一切之意,但當瑪麗問默爾索愛不愛她,默爾索的回答讓瑪麗“有些傷心”:“這種話毫無意義,但我覺得似乎并不愛。”(加繆:22)但同時對于“一點兒也不招人喜歡”的鄰居雷蒙·桑泰斯的示好,默爾索卻表現(xiàn)了足夠的耐心和包容,甚至“受寵若驚”。以上種種異于常人的價值標準,顯現(xiàn)出默爾索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疏離。以他的標準與方式,很難被正常秩序下生活的人們所接受?,F(xiàn)實的社會生活本來的有條不紊被默爾索徹底打破了。
默爾索對待至親表現(xiàn)出了世人無法接受和理解的冷漠疏離。人類認為自己與禽獸最大的差異就在于倫理情感的豐富,有時甚至需以倫理關系刻意粉飾已淡漠的情感關系。默爾索卻反其道行之,在敘述母親去世這件事時,太多無關緊要的事務穿插其中,本應摧心裂肺的苦難被輕描淡寫為一件平常事件。老板的態(tài)度、炎熱的天氣、吃飯的飯店、停尸房里刷了白灰的墻、玻璃天棚、棺材上閃閃發(fā)亮的螺絲釘……相較于對這些林林總總的喋喋不休,對于母親的追思僅有幾句話:“媽媽在家的時候,一天到晚總是瞧著我,一言不發(fā)。剛來養(yǎng)老院的那段時間,她經(jīng)常哭,但那是因為不習慣。過了幾個月,如果要把她接出養(yǎng)老院,她又會哭的,同樣也是因為不習慣。”對于媽媽葬禮事務的不耐煩,甚至不敵“想到將要上床睡上十二個鐘頭時所感到的那種喜悅。”(加繆:12)沙拉瑪諾老頭兒向他反饋周圍鄰居對他頗有非議,默爾索卻認為既然雇不起人去伺候媽媽,送她進養(yǎng)老院是很自然的事。(加繆:28)默爾索不會因為母親與兒子關系的倫理制約,而流露世俗認可和接受的態(tài)度,他對母親及母親去世的反應引發(fā)了周圍人的不適:門房問默爾索要不要看看母親的遺容,默爾索拒絕了,門房對此很不理解;當瑪麗得知與自己調(diào)情的默爾索的母親在前一天剛去世時,“她嚇得往后一退”;沙拉瑪諾老頭,認為默爾索喪母一定很痛苦,并告訴默爾索,因為他將母親送進養(yǎng)老院,周圍的人對他頗有非議。但對默爾索來講,母親在他生活中的角色遠沒有別人想的那么重要,他不止一次有過類似的想法:“如果沒有媽媽的事,能去散散步該有多么愉快?!保涌姡?)“媽媽已經(jīng)下葬入土,而我明天又該上班了,生活仍是老樣子,沒有任何變化。”在倫理世界,默爾索秉承克制的態(tài)度,充分體現(xiàn)了個體的獨立存在的疏離感。
默爾索對于文明秩序不屑一顧。在文明秩序中,默爾索是個功能強大的破壞者。如果說打向沙灘上的阿拉伯人的第一槍是誤殺,后面的四槍是默爾索對原本“幸福自在”的有序生活的故意破壞。他拒絕律師為他設計的應答技巧,執(zhí)意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公之于眾:“我很愛媽媽,但這并不說明什么。所有身心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設想期待過自己所愛的人的死亡?!比绱舜竽娌坏离x經(jīng)叛道的話語擊碎文明的面具,使得溫情脈脈與文質(zhì)彬彬都成為偽裝。默爾索在庭審中屢次對預審法官提出的人性、信仰表示否定,直至法官斯文掃地氣急敗壞。他不屑于使用律師的技巧,也不迎合法官的引導,更不思悔改。“莫爾索并非因殺人而被處死,更多的是因為他在母親的葬禮上沒有哭。加繆得出的結論是:‘社會需要在母親的葬禮上痛哭的人?!瓩z察官宣稱莫爾索完全不了解這個社會最基本的規(guī)則,對社會道德規(guī)范一竅不通,他與這個社會毫無關系,是一個冷漠無情、沒有靈魂、殘忍的‘魔鬼’?!雹購埲荩骸缎味系姆纯埂?,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8,91-92頁。。監(jiān)獄里的生活并沒有迫使默爾索改變想法,在他看來,自由意識可以轉變?yōu)榍舴敢庾R,性欲可以自行解決,懲罰成為習慣就不是懲罰,甚至自得其樂挖掘消磨時間的事務,“他有足夠的東西可供回憶,決不會感到煩悶無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一種愉快?!保涌姡?7)
關于默爾索,人們認為其是反抗社會的,冷漠而無厘頭的;不符合常規(guī)的,光怪陸離;有人說他道德敗壞、人性的喪失;也有人辯護,贊揚他執(zhí)著追求真理,是個英雄和斗士……眾說紛紜。事實上,默爾索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合理的“局外人”,是超越常規(guī)之局的反抗者。
局外人的“局”即“正?!钡纳罡窬?,參照和依據(jù)的是“正?!钡纳钸壿嫛D瑺査鞯姆闯t是相對“常規(guī)”的生活世界而言的。默爾索的生活世界是一個秩序井然的“正?!笔澜纾云潆x經(jīng)叛道的思維模式和不拘一格的行為舉止,成為游離“常規(guī)”之外的局外人。作為默爾索“怪異”生活的參照對象和規(guī)范標準,“常規(guī)”的生活世界一再被提及。無論是老板、愛人、朋友,抑或社會群體,都對默爾索有著“正?!钡钠谕??!罢!笔侨松嬗谏鐣系谋匾獥l件。作為正常的標準,“規(guī)矩”、“法則”、“習慣”等限制要素俯仰皆是,任何有異于這些限制要素的行為和思想都將被視為“異類”,應被整飭或鏟除。人類數(shù)千年的生存文化歷經(jīng)選擇而形成的這些限制要素,是綜合多方思考的折中路線,它一定程度上顯示了一種文化的平衡。它“先行描繪出了什么是可能而且容許去冒險嘗試的東西,它看守著任何擠上前來的例外,任何優(yōu)越狀態(tài)都被不聲不響的壓住,一切源始的東西都在一夜之間被磨平為早已被眾所周知的事。一切奮斗得來的東西都變成唾手可得之事,任何秘密都失去了它的力量”②海德格爾:《時間與存在》,陳嘉映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148頁。。依據(jù)這樣的限制要素,人類社會有條不紊地平和前行。未知也因為這樣的規(guī)則而失去了神秘的意義。人們成為平衡于各端的角力者,任何放手都會打破這種規(guī)則的平衡,而成為眾矢之的。
對于默爾索來說,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卻是一種偶然的相遇。這一觀念源之于古希臘的神話觀中。在古希臘神話中,倫理的缺失已成為它的一個特點。后人也從地域等原因給出了解釋。最普遍的看法還是由于的命運觀念的存在,造成古希臘神話的倫理缺失?!懊\的形成,使希臘放逐了倫理,希臘的倫理只能蜷縮、逡巡在命運巨手之旁?!雹哿脂|生:《論希臘神話的倫理缺位》,載《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14頁。對于命運不可更改的最終結局,默爾索無力改變,但他以自己的方式,給予命運無情的嘲弄。
在《局外人》中,默爾索對于現(xiàn)實社會、倫理關系和文明傳承的反叛,將他推向與眾者相對立的“失常”境地。無論是養(yǎng)老院院長、老板、瑪麗還是法官、神甫,他們遵循的是“常規(guī)”的生存方式:按部就班的生活狀態(tài),約定俗成的社會習俗、墨守成規(guī)的規(guī)章制度……來自于不同地域,不同階層的人們恪守這樣的社會契約,各自的位置井然有序地生活。因此,社會形態(tài)中的每一個人都默默維護這一規(guī)則并不以為忤,他們認為所有人都會并且應當會維護這一默契。一旦有人有出格的表現(xiàn),馬上就被視之為異類。積極上進的工作態(tài)度,關愛長輩的倫理道德,相愛相伴的兩性關系……這些在社會生活中“必須”秉承的規(guī)則,在默爾索這里都成為無關緊要的繁文縟節(jié),旁枝末節(jié)。能夠引發(fā)默爾索內(nèi)心波動,或者說他更為關心的都是一些常人無法理解或不以為意的事情,比如他將克呂遜鹽業(yè)公司的一則廣告剪下來,粘貼在一個舊本上,而這個本子上據(jù)他所說,都是讓他開心的東西;傍晚下班,“沿著碼頭慢步回家,這時,頗有幸福自在之感。”(加繆:16)據(jù)此推斷,默爾索不是沒有感情的異類,而是擁有獨立規(guī)則的異類。盡管默爾索與其它人一樣生活在現(xiàn)實的生活畫卷中,經(jīng)歷凡人的生產(chǎn)生活,生老病死等客觀生活,但在思想范疇中,默爾索早已脅生雙翼,游離世外。蕓蕓眾生恪守生活的軌跡按部就班,但默爾索卻依據(jù)他的本能關注并宣示了生命的本真層面。即使在庸常的生活狀態(tài)下,也可以有不同的選擇和理解,既可以遵循規(guī)則壓抑本性過正常的生活,也可以隨心所欲不拘一格過真實的生活。這兩者本沒有優(yōu)劣之分,但自以為掌握規(guī)則的大部分人總是試圖能控制局面,因而對那些不合規(guī)則的人“規(guī)則方圓”。依據(jù)規(guī)則或依據(jù)本性是兩種對立的生存方式,但常常在現(xiàn)實生活中相互依存,說到底,徹底的依據(jù)規(guī)則或完全依據(jù)本性都是無法成立的偽命題。在規(guī)則的桎梏之下,本性的流露可以釋放天性,獲得輕松,但完全的無拘無束又會使社會失序、難以為繼。對于本真與規(guī)則之間的矛盾心態(tài)是人類數(shù)千年難斷的情愫。對于規(guī)則的規(guī)避更進一步使人們在文化的重壓下陷入對于意義感的幻滅,精神家園的缺失與迷途在每一次人類精神的重創(chuàng)期都是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對于本真的呼喚在這樣的時刻會顯得尤為珍貴?!昂袈曉跓o家可歸的沉默樣式中言談。之所以是這樣,只因為呼聲不是把被召喚者喚入常人的公眾閑言中去,而是從這閑言喚回到生存的能在的緘默之中?!雹俸5赂駹枺骸稌r間與存在》,陳嘉映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317頁。。默爾索的緘默無關道德,只是一種本真的表現(xiàn)形式,是無力改變社會與他人的無奈選擇。唯有冷漠,是他可以隨意把控并可以用以表現(xiàn)自己本性、本真的方式。失愛有多種表現(xiàn)形式,悲傷是能為世人所能接受的最常規(guī)的方式。說默爾索在用這樣的方式有意識地抗爭或許有拔高之嫌,但當這種行為方式和思考模式上升為一種符號,可以說是對工具理性和程式文化的對抗。
《局外人》作為存在主義的典型代表,與當時的以存在主義為特征的其它小說有同有異?!巴痹谥鲝垺按嬖谥髁x”對個性的保護和尊重,“異”在加繆沒有把“存在主義”當作救世良方。其突出的表現(xiàn)是不僅對“存在”失望,而且對“存在主義”也并不抱希望。正因為如此,他的作品不像薩特的《墻》之懸念,也不像米蘭昆德拉的《玩笑》之噱頭,而是直奔對“存在”的揭發(fā),同時也昭顯了對各種存在思想的質(zhì)疑。小說告訴讀者的那樣一種結果:各種人物都已成了失去精神的行尸走肉,那個迷局一樣的社會,鎖鏈般的傳統(tǒng)和靈魂出竅的倫理,都成了喪失情感、滅絕靈性、剝奪生機的所謂“存在”(être)。在這里,非常突出的是,加繆對西方文明的憤怒,對同樣以存在主義對抗社會異化的思想充滿了失望。這也是當薩特等人想把加繆拉入存在主義陣營之時,加繆有意淡化處理、漠然處之的原因;當文藝界評論家稱加繆是“存在主義哲學家”時,他也絲毫不感興趣。在這種意義上,加繆成為名副其實的“獨行俠”和“局外人”。其中,深刻地披露出他對所謂存在的世界和形形色色的思想,包括存在主義思潮,都失望至極。
對世界和社會失望,對文明和傳統(tǒng)失望,對所謂的倫理及個性解放失望,如此連鎖性的失望,作者究竟想說明什么?默爾索即是答案。這個人物表達出的事實上有加繆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痛楚,及什么是人和怎樣做人的深層疑惑。這也是加繆此后一系列作品探索的主要問題。如果說,我們沒有從加繆的著述中得到極其期待和非常滿意的答案,那么以下幾點是肯定的:首先《局外人》不僅給我們展示了默爾索在“局”中的無奈,也給我們展現(xiàn)了作者本人的苦惱。在存在主義大潮洶涌澎湃的時段,加繆的苦惱有一種天才作家的敏感,及對存在及其主義都心存異議的清醒。這種苦惱,是質(zhì)疑存在主義的先聲。其二,加繆的苦惱是其此后一系列作品探索的新起點。如《鼠疫》和《誤會》。其三,這種苦惱是一位杰出作家的內(nèi)心的能量聚集。它也許沒有擺脫苦惱之日,一如西西弗斯沒完沒了地推石運動,但這就是一個偉大思想家的命運,也是全人類不得不經(jīng)歷的心路歷程。在此意義上,可以說加繆是全人類突破文明困境的代言人。他的偉大不在于他能否解決人類的苦惱問題,而是像古神話人物那樣敢于和命運抗爭。
默爾索生存在一個“荒誕”的世界里,人生的意義感與價值感流失,是痛苦的與無意義的,反抗并不是逃離荒誕、對抗荒誕而是正視荒誕,不再沉迷于不切實際的幻想,回到生存的真相,回到人的絕對而本真的狀態(tài)。反抗,并不以消除“荒誕”為目的,而僅是強調(diào)人作為人的存在的自證。
通過默爾索獨白的解析推演他的心路歷程,他的認識是直指生存的本真的,去偽存真舍末逐本后,粉飾的外衣被他直接舍棄。無動于衷也好,冷漠自持也罷,只是不屑再浪費時間和精力的表征方式而已。默爾索對于他生存的庸常社會有著深刻的認知,他冷眼旁觀人們重復無聊沉悶的生活場景,逐漸洞悉人世荒誕的秘密。意義的缺乏使得所有的努力都成為對于生活的苦澀嘲弄。當他發(fā)現(xiàn)言語是一種無力蒼白的重復,無法表述內(nèi)心,不能傳遞真理,甚至不能傳導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時,他用內(nèi)心豐富的獨白代替了語言,世人都謂默爾索內(nèi)向沉默,“從不說廢話”,殊不知在他的內(nèi)心中,大段的獨白將他對世界的真相的認知清晰地闡明。在對自己的生活做了事無巨細的純自然主義的描述后,默爾索的獨白變得更為深刻:他解釋他對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淡漠的緣由,是因為“不期望從對方那里得到什么,而且也不期望從任何人那里得到什么。”(加繆:55)他對于朋友的善意心懷感激,對于沒有落井下石的門房、仗義執(zhí)言的塞萊斯特、心懷愛意的瑪麗,及至作證的馬松、沙拉瑪諾和雷蒙都充滿了真摯的情感,雖然他“什么也沒有說,也沒有做任何表示”,但是就像他對塞萊斯特所想的那樣,他“生平第一次產(chǎn)生了想要去擁抱一個男人的想法”。(加繆:55)“出了法庭上囚車的一剎那間,我又聞到了夏季傍晚的氣息,見到了這個時分的色彩。我在向前滾動的昏暗的囚車里,好像是在疲倦的深淵里一樣,一一聽出了這座我所熱愛的城市、這個我曾心情愉悅的時分所有那些熟悉的聲音:傍晚休閑氣氛中賣報者的吆喝聲,街心公園里遲歸小鳥的啁啾聲,三明治小販的叫賣聲,電車在城市高處轉彎時的呻吟聲,夜幕降臨在港口之前空中的嘈雜聲……”(加繆:57)能夠?qū)⑸畹拿栏懈惺艿萌绱思毼⒌娜?,以他厭世的冷漠遮蔽了?nèi)心充盈而豐富的愛。只是,這樣的愛更多的在一種自然的蓬勃狀態(tài)中,而所有后天矯飾的非自然狀態(tài)都不是默爾索愿意付諸情感的。
默爾索并非對世俗生活懵懂無知的方外之人,相反他對世事有著非常清晰的認知。他淡漠而執(zhí)拗的行為方式源自他不矯飾不掩飾的自然純粹的生活姿態(tài)。在他看來,事情的本真狀態(tài)是更為重要的生活依據(jù),事情的“理應如此”的“理”不是“道理”,而是“自然”的本真狀態(tài)。他甚至不愿意為了生存下去而撒謊。但他不愿撒謊并不意味著他的道德感更強,而是在他看來,謊言是一種對自我本真的背叛和矯飾,哪怕謊言可以帶來很多的益處甚至生機,他都不愿為此而改變自己的初衷。他不愿意在任何人或神面前假裝悔改,而是只做客觀描述,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基于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和自然狀態(tài)。他在母親去世后異于常人的種種做法是因為這是事情和感情的真實情態(tài);和情人在喪期上床是因為有性的欲望;不愿開拓新的工作領域是因為他認為這沒有意義……作為對自己內(nèi)心完全尊崇的自由者,默爾索完全沒有考慮世俗的看法和約定俗成的做法。這種不合時宜的率性并不是不諳世事的無知,而是基于對世事清醒的洞察,以這種決絕的態(tài)度,默爾索給世界一個反抗的姿態(tài)。并不是說默爾索的這種反抗是自覺的,事實上他做離經(jīng)叛道之事的目的并不是為了對抗世界,或者宣示自己與文明世界的界限,而是為了順應自己的內(nèi)心和自然狀態(tài)。反抗是必然的,但如何反抗?加繆以及哲學,甚至隨筆,都圍繞這個問題提出預設,自問自答。在“局外人”這里,加繆以一種冷峻甚至冷漠的方式對于這個問題做出了回答:置身世外。這種頗有道家意味的處世方式由于其極端方式,隱隱帶有消極厭世的色彩。但這僅僅是表面意義。對加繆來說,他用“局外人”這個詞命名一種生活方式意味著一種嘗試。在這種嘗試的背后,隱含了作者對于人生意味的熱切思考和探索。加繆自己曾說:“如果小說所表現(xiàn)的,僅僅是懷鄉(xiāng)病、絕望和失望,但它終歸還在塑造形式,并提供解救方法。把絕望起作自己的名字,就已經(jīng)意味著是在抑制它?!奔涌娫诿绹娴男蜓灾性f“他遠非麻木不仁,他懷有一種執(zhí)著的深沉的熱情——對于絕對與真實的熱情”。①羅歇·格勒尼埃:《陽光與陰影——阿爾貝·加繆傳》,顧嘉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45頁。
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缺憾》中指出:“‘文明’這個詞是指所有使我們的生活不同于我們的動物祖先的生活的成就和規(guī)則的總和,它們具有兩個目的,即保護人類抵御自然和調(diào)節(jié)人際關系?!雹俑ヂ逡恋拢骸段拿骷捌淙焙丁罚笛欧嫉茸g。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7,31頁。弗氏對文明的定義包括兩大關系——人與自然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同民族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不同,因此在兩大關系上存在著不同取向。希臘民族因大海的險惡,注意力被迫更多地聚焦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敢于與自然挑戰(zhàn)的希臘人,創(chuàng)造了較為先進的物質(zhì)文明,也深深地感受到命運的存在?!懊\”不是別的,它是人力與自然力沖突而形成的一種體驗與認識,命運既造就了較為先進的物質(zhì)文明,卻又造成了倫理在相當程度上的缺失。中國先民因與土地打交道,與自然的關系相對和諧,因而把關注更多地投放在人與人的關系中。長期生活在一個相對和睦、固定的空間,可使人與人的關系更加穩(wěn)定、有形、有序。在這種情況下,極容易結出人與人關系的果實——倫理。希臘倫理框架中將自然欲望的滿足提高到至尊無上的地步?!八麄兂3J窃陲嬔缗c歡笑;并且總的來說,他們享受著他們那不朽的生命?!雹谔貍愃埂W文:《古典思想》,覃方明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18頁。飲酒,彈琴,唱歌,比賽是諸神生活的重要主題??駳g不僅是一種文化指向,更是一種精神需求。同樣的,男女情欲在希臘神話倫理中也備受推崇。引發(fā)特洛伊戰(zhàn)爭的美艷海倫之爭,沒有成為“烽火戲諸侯”或“沖冠一怒為紅顏”的丑聞,反而成為美談?!肮畔ED人最根本的性格就是追求肉體上的享受,……希臘人的生活全貌(不僅是他們的私生活)完全體現(xiàn)了一種令人欣喜若狂的情欲信念。”③利奇德:《古希臘風化史》,杜之等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6-7頁。希臘神話對自然欲望的表達是坦率和自然的,并無任何羞愧和不安。被自然山水充分浸淫的希臘人,以一種坦然和熱烈的態(tài)度對待人的自然欲求,沒有絲毫遮掩和回避。與被規(guī)則束縛的其它地域和時代的人相比,這種態(tài)度以更為奔放和灑脫的姿態(tài)絕世獨立。而現(xiàn)代文明備受詬病的原因,是基于自由自在是人的原始的本真要求這一基本認識。在文藝作品的字里行間隱藏的一個民族的文化向度,最大限度地刻畫了這個民族的審美趨向和精神內(nèi)涵。除自然醇厚的審美趨向外,古希臘神話中肯定自我、追求自由、張揚人性及追求幸福的的倫理思考和倫理觀念,因其對于人性自然的尊重與保有而顯得尤為珍貴。古希臘神話中的自然的倫理價值指涉出對于人類命運的終極追索與思考,折射出對存在意義與生命價值的敬畏與驚嘆。因為這樣的文化背景,希臘神話和《局外人》之間在倫理取向這一點上富含暗通性。
世人質(zhì)疑默爾索,甚至最后判他死刑,不獨因為他殺了人——世俗和法庭給予默爾索多次機會避免絞刑——最終將他推上絞刑架的,是他置身“世”外的觀念與做法。被絞死的不是殺人的惡行,而是對世俗倫理文明的反抗意識。在“正常人”的眼中,殺人可以被饒恕,但妄圖打破常規(guī)的努力甚至想法都是不可饒恕,意識形態(tài)的同一性對統(tǒng)治者們來講至關重要。
莊子亡妻后的鼓盆而歌并非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是佳話,在文明日益昌明之際,這卻有可能是罪行。在默爾索身上,有《聊齋》中嬰寧的無拘無束,有《西游記》中孫悟空的肆意妄為。對于這些率真的人物而言,文明、倫理、規(guī)則都是枷鎖,所有的做法都是基于內(nèi)心最真實最原始的情感,一如神話中懵懂但單純的初民們,魯莽但真摯的英雄們,以及奔放且率直的神祗。作為人類本真思維的集中表現(xiàn),神話有著對于文明本能的反抗?!毒滞馊恕返碾x經(jīng)叛道,是對神話精神的一脈相承,同時又結合時代內(nèi)質(zhì),體現(xiàn)了新的神話意識。
作者單位: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西語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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