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 瑪麗·恩迪亞耶 李諾 譯

《羅茜·卡爾普》節(jié)譯①

[法] 瑪麗·恩迪亞耶 李諾 譯

①NDiaye Marie. Rosie Carpe. Paris :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2001. 147—150.

圣誕節(jié)前一天，拉扎爾乘飛機去了瓜德魯普。后來有一天早上，羅茜路過卡爾普一家住的街道時，發(fā)現(xiàn)他們家的房子里已經(jīng)住進(jìn)了一戶陌生人，她這才知道，原來父母也已經(jīng)離開了。

自她上次在院子里見到父親已過去數(shù)月，他那時頑固地想模仿園藝師的伎倆，卻姿勢僵硬，手法笨拙，愁容滿面。幾個月來，羅茜屢屢沿著黃楊籬笆走過，再沒多瞧他們家的草坪一眼。黃楊散發(fā)著馥郁的味道，這氣味中卻從未傳來過他們的聲音。沒有人招呼她，沒有人叫她的名字，沒有人請她進(jìn)去坐坐，沒有人關(guān)心她和她的孩子。走到院子的柵欄門前，撲面而來的是一片陌生的沉默，跟旁邊所有院落里冰冷自私的沉默一模一樣：無論是哪座房子里的人，都沒有任何理由對羅茜·卡爾普噓寒問暖。

直到她的父母離開，她始終沒有把孩子帶來見他們，想道：“何必給緹緹徒增煩惱？何必帶他認(rèn)識將來會對他惡語相向，讓他不得不報復(fù)的人呢？”

她這樣想著，心中添了幾分無法排遣的辛酸。她早晨出門，走在霧蒙蒙的天空下，在心里默念，她是一個名叫羅茜·卡爾普的年輕女子，在圣誕節(jié)后的一天出門上班，行走在霧蒙蒙的天空下。描述這番場景沒能給她帶來半點愉悅或是輕松，盡管她現(xiàn)在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就是羅茜·卡爾普，這個羅茜·卡爾普每天早晨出門上班，和她一樣行走在安東尼這地方的同一片天空下。如今，羅茜的哥哥拉扎爾走了，羅茜的父母也走了，只有羅茜還在這里，行走在泥濘的雪地里，而羅茜，就是她自己。

馬克斯現(xiàn)在幾乎不再來接緹緹了。起初，他來探望他們母子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后來干脆就不露面了，只有在旅館里碰到羅茜時，才會問問她孩子的近況。他的聲音聽起來倒是很愉悅，卻總顯得空洞蒼白、毫無感情，仿佛例行公事一般?！班?，都挺好的?！绷_茜總是微笑著，迅速做出回答，同時在心里祈禱，他可千萬不要向她解釋沒去看望他們母子的原因。不過她隨即明白，馬克斯根本就沒打算解釋一個字，于是她也懶得擠出微笑了，只是疲憊地重復(fù)道：“都挺好的，我覺得都挺好?！?/p>

每天晚上，她在去幼兒園接緹緹之前，都會繞路到一個小超市買一打啤酒，順帶買點別的，讓買酒這事不那么顯眼。

拉扎爾走了，父母也走了。她確實是羅茜·卡爾普，羅茜·卡爾普就在這里，形單影只。一回公寓，等緹緹吃完奶睡下，她就坐到床上，背靠著墻，一罐接一罐地喝下一打啤酒，兩眼盯著昏暗的窗戶，神情冷漠蒼白，覺得自己只不過是羅茜·卡爾普毫無意義的驅(qū)殼，沒有心靈，沒有愛，對誰都不感興趣，或許緹緹要除外，因為他的名字和面龐隱約能喚醒某種可能算作愛或是趣味的遙遠(yuǎn)回憶。

有時候她會多買一倍的啤酒，24罐，跟平常一樣灌下去，一絲不茍，干凈利落。她不高興也不煩悶，就那么坐在床上，放任自己逐漸從現(xiàn)實抽離、融解。羅茜那個冰冷的家造就了她這般淡漠的性情。隔壁房間時時傳來孩子的哭鬧聲，但羅茜一動不動，仿佛那哭聲來自杳渺的遠(yuǎn)方，與她之間隔了無法跨越的混沌。緹緹尖細(xì)的哭聲似乎并不是在執(zhí)拗地催促她，反而像是開口前就蘊含了審慎和沮喪的意味。哭聲漸弱漸緩，好像他是因為心疼母親而有意克制似的。羅茜此刻泫然欲泣，想道：“這孩子也明白，我離他太遠(yuǎn)了，來不及趕去安撫他的?！蹦峭砗屯Ｒ粯?，羅茜沒法陪在孩子身邊，她呆在四四方方的小房間里，因為喝酒而水腫的身體無力地靠在墻上。于她而言，孩子的哭聲和這棟破房子發(fā)出的噪音別無二致，而緹緹哭幾聲就會很快停歇，反正哭鬧也是白費力氣。羅茜想，孩子早就明白她是不會來哄他的?！肮系卖斊?，天哪，瓜德魯普?！彼龝r不時喃喃道。

但是緹緹是明白的，她仿佛能洞穿他的心思，斷定這孩子明白：他不該對羅茜，他的母親，羅茜·卡爾普，有太多的要求。畢竟她只有二十一二歲，每日早晚獨自行走在覆蓋著骯臟的灰色積雪的人行道上，茫然而孤獨地迷失在冬日的籬笆散發(fā)的氣味中，這氣味越發(fā)微弱，卻經(jīng)久不散，砭人肌骨。緹緹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很少哭，這個孤單的孩子就這樣下意識地遷就和保護(hù)著她。每天起床時，羅茜發(fā)現(xiàn)，緹緹醒來的時候總是緊緊靠在嬰兒床的內(nèi)側(cè)，一動不動，似乎他不僅明白他唯一的依靠只有自己，再無旁人，而且知道他所依靠的這個身形瘦弱、面色蒼白的小人兒，也就是他自己，隨時都能令人指摘羅茜身上的缺陷，揭露羅茜致命的弱點——他的誕生即是恥辱。他瞪大眼睛，憂慮而專注地望著她，眼神中不摻雜一絲期待。面對這樣的緹緹，羅茜心中頓時產(chǎn)生了極為深沉的感激之情，把他緊緊地?fù)г诹藨牙?，卻因為摟得過于緊，感覺到了他如怯弱的小鳥一般的驚懼之情。她這才尷尬地意識到，這孩子從未享受過片刻的絕對安寧，而他竟也默然接受了這種如履薄冰般的生活，知道母親隨時可能把自己掐死或悶死，只不過還沒下定決心——她，他的母親，羅茜·卡爾普。

她才剛剛二十歲出頭，小腹上就已經(jīng)有了贅肉。她心想，不知道這孩子會不會感覺到，是啤酒填塞起了她愈加臃腫的身軀?！肮系卖斊眨宋?，卡爾普家的人都在瓜德魯普”，她向緹緹耳邊絮絮念叨，“到底為什么，為什么這一家子里，沒有一個人把我們一起帶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