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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辜鴻銘的受辱:民族主義與創(chuàng)傷記憶

        2017-04-05 06:56:41
        山東社會科學(xué)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探險隊辜鴻銘英國

        程 巍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

        ·“文學(xué)與民族主義”專題討論(學(xué)術(shù)主持人:王升遠)·

        辜鴻銘的受辱:民族主義與創(chuàng)傷記憶

        程 巍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

        辜鴻銘在1921年底所寫英文自傳中將他1881年在新加坡與馬建忠的見面作為“一生中的重大事件”,他由此“重新變成了中國人”。但本文通過考證“當事另一方”的馬建忠及與之同行的吳廣霈的日記,可知這場會面不過是辜鴻銘的文學(xué)虛構(gòu)?!爸匦伦兂芍袊恕辈⒎墙?jīng)由一個儀式性“事件”完成的,而是一系列大大小小的事件的累積,其中最為關(guān)鍵的事件卻可能因其帶來的永志難忘的身體受辱感而被壓抑在記憶深處,并不時以激烈的變相形式作用于他的批評文字:當辜鴻銘為自己受西方殖民者凌辱的國土辯護時,作為國家的身體的國土就變成了他自己曾經(jīng)受辱的身體,他從這種意象重疊中感到一種切膚之痛。

        身體;創(chuàng)傷記憶;殖民

        中國近代史上或許沒有誰像辜鴻銘那樣易于成為“傳奇”和“神話”的材料。1934年,他去世6年后,溫源寧在上海英文《中國評論》發(fā)表《辜鴻銘先生》,感嘆“辜鴻銘活著時就已成了傳奇,如今,他死了,更有成為神話之虞”*Wen Yuan-nin, “The Late Mr. Ku Hung-ming”, in Imperfect Understanding, Shanghai: Kelly & Walsh, Ltd., 1935, p.70.。但傳奇和神話如此投合人們對“怪杰”辜鴻銘的想象套路,以致該文雖致力于“寫實”,卻也不免滑入傳奇和神話,把辜鴻銘描繪成了“一個生性反叛之人”,因為“眾人接受的,他便反對,眾人崇拜的,他便鄙視。與眾不同,就是他的快樂和驕傲之所在。既然不留辮子成了時髦,他便留起了辮子。如果人人都留著辮子,我敢肯定他一定是頭一個剪去辮子的人。他的君主主義亦復(fù)如此。對他來說,這并非基于某種原則,而是基于一種立異以為高的欲望。既然人人熱衷于共和主義,他就一定會仇視它”*Wen Yuan-nin, “The Late Mr. Ku Hung-ming”, in Imperfect Understanding, Shanghai: Kelly & Walsh, Ltd., 1935, p.70.。文章寫得漂亮,但缺乏生平考證——實際上辜鴻銘是在“人人都留著辮子”時留起了辮子。關(guān)鍵在于,溫源寧把一種歷史地形成的性格解釋成了一種與生俱來的心理特質(zhì)。

        大約1921年底,被北大解雇而賦閑在家的辜鴻銘寫了一篇英文自傳*1921年底辜鴻銘應(yīng)邀在北京“英中友好協(xié)會”晚宴上發(fā)表演說,談到他早期求學(xué)經(jīng)歷(現(xiàn)場有記錄稿,題為“The Reminiscences of Mr. Ku Hung-ming”,原件藏于蘇格蘭國立圖書館,復(fù)印件藏于威海市檔案局:檔案號:229-001-182-1033),是他此時正在撰寫的一篇英文自傳的一部分,但其他部分直到1928年他去世時都未公開。該手稿1937年初輾轉(zhuǎn)到了溫源寧手上,這一年4月,他在北京英文周報《天下》發(fā)表《論辜鴻銘》,作為“辜鴻銘系列”首篇,其中引了辜鴻銘自傳的部分材料,但《天下》因盧溝橋事件隨即???,“系列”因而中斷,辜鴻銘自傳手稿也不知所終。,其中談到他與馬建忠的會面,將其作為“一生中的重大事件”,他由此“重新變成了中國人”。不過,就像對他人制作的辜鴻銘“傳奇”和“神話”一樣,我們對辜鴻銘自傳的真實性能夠信任到什么程度?他1912年初發(fā)表的《雅各賓的中國》是一個警示。他在這篇英文文章中為自己繼續(xù)效忠于鼎革之際的清室的立場申辯,罕見地提到“吾父及列祖列宗”:“我許多外國朋友嘲笑我對清室的愚忠,但我之效忠于清室,非僅效忠于吾父及列祖列宗(my father and forefathers)世代生活于其仁政之下的清室,也是經(jīng)由對清室的效忠而效忠于中國之宗教,效忠于中華民族之文明事業(yè)。”*Ku Hung Ming, “Jacobin China”, in The Story of a Chinese Oxford Movement, Shanghai: Shanghai Mercury, Ltd., 1912, p.xxvii.

        他這里“想象”了他的家族史:其“父及列祖列宗”并非世代生活于清室的仁政之下,而是早在1784年就離開了中國,輾轉(zhuǎn)到了作為英國殖民地的檳榔嶼,世代生活在英國王室的仁政之下,且從第二代就轉(zhuǎn)籍為“大英子民”(British Subjects),宣誓效忠英國王室了。辜鴻銘自己1879年留歐歸來踏上福州土地的那一刻,才放棄“大英子民”的國籍,“重新變成了中國人”,而使他進而變成一個激進民族主義者的不是1881年他與馬建忠的會面——那只是他的文學(xué)虛構(gòu)——而是1882年他遭遇的來自一個英國人的身體侮辱。換言之,“與馬建忠的會面”只是他談?wù)撟约骸爸匦伦兂闪酥袊恕钡囊环N文學(xué)方式,不必實際發(fā)生,而真實發(fā)生的事件卻因涉及身體受辱而被他作為一個沒齒不忘的創(chuàng)傷事件堅韌地留存在記憶深處,并以激烈的變相形式作用于他的批評文字:當他為自己受西方殖民者凌辱的國土辯護時,作為國家的身體的國土就變成了他自己曾經(jīng)受辱的身體,他從這種意象重疊中感到一種切膚之痛。

        一、烏石山教案

        據(jù)辜鴻銘英文自傳,他留學(xué)歸來返回福州是在“1879年年底之前”*Lo Hui-min, “Ku Hungming: Homecoming”, East Asian History, Number 6, December 1996, p.163.。但時任英國駐廈門副領(lǐng)事的翟理斯1879年5月到6月間撰寫(因其中談到“迄止今日的為期九天的[烏石山教案]會審”*Herbert Giles, “Present State of Affairs in China”, in John Morley, ed., Fortnightly Review, vol.xxvi, July 1 to December 1, London: Chapman and Hall, 1879, p.380. 后文引用同一文章,只隨文標出該文名稱首詞及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即1879年4月30日至5月8日*See The Wu Shih Shan Trial,Hong Kong: The “Daily Press” Office, 1879.)并于年底發(fā)表在倫敦《雙周評論》的《中國當前事態(tài)》提到“福州事件爆發(fā)后,很快,‘一個年輕中國人’就在一家外國報紙發(fā)表數(shù)首針對傳教團體的英文詩”(“Present”:384),據(jù)此推斷,他至遲在1879年4月前就已回到福州,親歷了這一事件的余波,而從他發(fā)表的英文詩、所署筆名“一個年輕中國人”(A Young Chinese)以及《中國當前事態(tài)》對他的評價來看,他此時無論國籍還是內(nèi)心都已然是“中國人”,不待1881年與馬建忠會面才“重新變成了中國人”(become again a Chinese)。

        “重新變成中國人”不僅是就文化認同而言,還意味著“國籍”變更。1857年辜鴻銘在檳榔嶼出生時是“中國人”,此時包括檳榔嶼在內(nèi)的“海峽殖民地”仍屬英國東印度公司管轄,但鑒于其管理不善,1867年1月,即辜鴻銘10歲時,英國政府將海峽殖民地升格為由英國殖民部直轄的“王室殖民地”*“An Act to Provide for the Government of the ‘Straits Settlements’(10th August, 1866 )”, in Straits Law Reports: Being a Report of Cases Decided in the Supreme Court of the Straits Settlements, Penang, Singapore, and Malacca, Penang: Heap Lee & Co., 1877, pp.v-vii.,“這意味著出生于該殖民地的華人成了大英子民”*Karl Hack and Kevin Blackburn, Did Singapore Have to Fall? Churchill and the Impregnable Fortress, London: Routledge Curzon, 2004, p.13.,而非本地出生卻在本地已生活相當長時間的新移民則根據(jù)1867年5月開始實施的《外僑歸化法》補充條款,可向該殖民地總督提交一份有關(guān)其個人情況的備忘錄并在殖民地議事會成員見證下進行“效忠英國宣誓儀式”后,獲得總督簽署的歸化證明。*“Straits Settlement: Act No.VIII of 1867: An Act to Amend the Law for the Naturalization of Aliens” [15th May, 1867] , New South Wales Parliamnent Council, Vote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Legislative Assembley during the Session of 1881, vol.IV, 1882, Sydney: Goverment Printer, 1882, p.800.辜氏家族為檳榔嶼第一代移民,自然轉(zhuǎn)籍為“大英子民”。到辜鴻銘一代,接受過英國教育的當?shù)厝A僑都紛紛以“大英子民”自居了。根據(jù)1908年倫敦出版的一本有關(guān)海峽殖民地華人的著作的描述,“只要情況允許,許多華人都吸收著歐洲觀念”,“年輕華人不僅一身西式服裝,甚至走得更遠,剪掉了自己的辮子,尤其是當他們?nèi)W洲留學(xué)之后”*Arnold Wright et al eds., Twentieth Century Impressions of British Malacca: Its History, People, Commerce, Industries, and Resources, London: LLoyd’s Greater Britain Publishing Company,Ltd., 1908, p.202.。辜鴻銘自然也是其中一員。

        辜鴻銘1879年上半年留歐歸來,先在檳榔嶼短暫停留。闊別家鄉(xiāng)多年,父母早已故去,家道凋零,而當初帶他去蘇格蘭留學(xué)的教父F.S.布朗也已于4年前在檳榔嶼去世。*“Forbes Scott Brown’s Death”, in The London and China Telegraph, July 13, 1874, p.472.堂兄辜尚達靠鴉片生意起家,早已成為檳榔嶼首富以及檳榔嶼辜氏家族族長,他旗下的“煮煙公司”大量加工來自印度以及自己農(nóng)場種植的鴉片,然后經(jīng)由海路銷往中國,禍害其祖宗之邦。無論辜尚達是否為這位留學(xué)歸來的堂弟提供過在自己的煮煙公司或其他機構(gòu)的工作機會,辜鴻銘都決定去福州投奔自己唯一的親哥哥辜鴻德了。

        辜鴻德比弟弟長十幾歲,兄弟感情很好。在1874年香港《孖刺西報》社(Hong Kong Daily Press)出版的一份商業(yè)目錄中,辜鴻德公司在福州注冊信息為“怡興洋行”(商業(yè)為“船舶經(jīng)紀人”)*The Chronicle & Directory for China, Japan, & Philippines for the Year 1875, Hong Kong: The “Daily Press” Office, 1874, p.269.,但至遲到1886年,注冊信息已改為“怡興”,去掉了“洋行”兩字*Hong Kong Directory and Hong List for the Far East,Hong Kong: “Hong Kong Telegraph” Office, 1886, p.234.,此后就一直使用“怡興”。這不僅說明當?shù)厝藢Α把笮小钡姆锤?,也說明辜鴻德不再以“外人”自居。1892年英國政府成立“中國鴉片問題調(diào)查委員會”,向一些有地位的人分發(fā)問卷?;厥盏拇鹁碇杏幸环莩鲎怨鉴櫟?,末尾簽名注明是“中國人”*Royal Commission on Opium: Proceedings, vol. V, London: Eyre and Spottiswoode, 1892,p.205.或“中國商人”*Royal Commission on Opium: Proceedings, vol. V, London: Eyre and Spottiswoode, 1892,p.187.,并介紹經(jīng)歷如下:“我在福州住了二十年,在香港住了十年。”*Royal Commission on Opium: Proceedings, vol. V, London: Eyre and Spottiswoode, 1892,p.187.由此可知辜鴻德1862年離開檳榔嶼來到福州,而他將公司從福州遷往香港是在1882年。

        福州為最早開放的口岸之一。從一開始,英國倫敦公會傳教士就一直試圖將他們租用的福州烏石山上的道山觀永久據(jù)為己有,改為教堂,并侵奪周邊土地,建造洋樓,以開辦神學(xué)院。烏石山俯瞰福州,道山觀向為福州人的朝圣之地。到1878年夏,隨著英國傳教士擴大其侵占的公地,并將當?shù)卦S多婦孺吸納進教會,他們與當?shù)厝酥g的沖突越來越激烈,而傳教士的出爾反爾和倨傲無禮更令當?shù)丶澤?、學(xué)者和民眾反感。傳教士斯圖亞特甚至無視預(yù)感事情不妙的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讓他停建神學(xué)院的要求,繼續(xù)侵占公地。他說:“如果我在這里,在這個條約口岸,為滿足幾個討厭洋人和基督教傳教的文士而停建這些建筑,那在整個中國的各處就會出現(xiàn)相同的情形,倘若這兒的傳教士的退讓行為被當作一個先例,那么我們就不可能占據(jù)任何基地。”*Ellsworth C. Carlson, The Foochow Missionaries,1847-1880, Cambridge: Harvard College, 1972, p.142.其實,他說這話時,僅在福建一地,就已經(jīng)有了140座教堂。*Ellsworth C. Carlson, The Foochow Missionaries,1847-1880, Cambridge: Harvard College, 1972, p.161.8月30—31日,福州紳商、學(xué)者和民眾群聚烏石山,縱火毀燒了剛剛落成的神學(xué)院。這就是輿論一時沸沸揚揚而且中外聽聞的“烏石山洋樓被焚案”。

        1879年4月底5月初,由從上海來的英國駐中國和日本最高裁判長傅蘭治主持,以英國駐福州領(lǐng)事館一間屋子為法庭,雙方對簿公堂。匆匆從英國返回的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英國駐福州領(lǐng)事星察理以及福建的中國地方官到場聽審?!秾I刺西報》追蹤整個會審過程,并于年底將登在《孖刺西報》的系列文章匯總成《烏石山案卷宗》出版。辜鴻銘到福州時,會審正在進行。福建為辜鴻銘祖宗之地,此時,他內(nèi)心的“中國人”身份就已然覺醒,感到自己與被粗暴侵害的國土血脈相通。他將自己對英國傳教士的憤怒寫進了數(shù)首英文詩,署以“一個年輕中國人”的筆名,發(fā)表在《孖刺西報》。其中一首詩的最后一節(jié)寫道:

        我們不需要傳教士的幫助

        不論是刮了胡子的,還是蓄了須的

        不需要“強權(quán)即真理”這一舊規(guī)的暗示

        我們需要的是使我們變得強大的科學(xué)和知識

        以及勇敢、無私、智慧而又公正的統(tǒng)治者

        好將你們從我們的土地上趕走,就像狂風(fēng)掃盡塵埃。*Qtd. in Lo Hui-min, “Ku Hungming: Homecoming”(Part 2), in East Asian History, Number 9, June 1995,p.7. 后文引用同一論文,只隨文標出該文名稱首詞、篇次及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

        這簡直就是“烏石山騷亂”的紳商和民眾的呼聲的文字回響。這首詩引起了一直對中國人的反基督教情緒非常關(guān)注的翟理斯的注意。他在此時所寫的《中國當前事態(tài)》的末尾引用了這首詩的最后一節(jié),并評論道:

        那些在中國或別的地方接受過英國教育的中國人,很快就投到了反基督教的行列,加強了其力量,而他們試圖以更合理的手段來達到他們的目標,而不是摧毀教堂或鼓動大批憤怒的暴民攻擊赤手空拳的孤零零的傳教士。最近的福州事件爆發(fā)后,很快,“一個年輕中國人”就在一家外國報紙發(fā)表了數(shù)首針對傳教團體的英文詩,最后一首可以作為對西方傳教的仇恨之情的代表,此前對我們所有機構(gòu)的那種無法消解的仇恨和高傲的鄙視如今全集中在我們的傳教機構(gòu)上了。(“Present”:384)

        但該文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作為英國領(lǐng)事官的翟理斯對從英國殖民地歸來的本來已是“大英子民”的華僑的“改宗歸祖”(convert)的焦慮。以下文字像是對辜鴻銘回歸祖宗之邦后的經(jīng)歷的直接描?。?/p>

        如今存在著一種對英國政府的與日俱增的不滿,它似乎會成為英中兩國未來大麻煩的導(dǎo)火索,除非我們及早采取步驟來應(yīng)對這些已顯露跡象的禍難。這種復(fù)雜的麻煩來自那些從我們英國的海峽殖民地返回中國的華僑,他們本來已是歸化的大英子民;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有些華僑,他們的祖先早已移民,其父母出生于英國殖民地,而他們本人與倫敦或利物浦的土生土長的英國人一樣是大英帝國的公民。那些已歸化為大英子民的華人,一旦返回其祖宗之邦,一旦他們踏上中國的土地,就立刻重新獲得了他們之前的民族身份。但基于他們的歸化證明,如果他們受到了任何嚴重的或殘暴的不公對待或者壓迫,英國領(lǐng)事又會毫不猶豫地向中國官府提出溫和的抗議。實際上,英國領(lǐng)事館只能盡可能關(guān)照他們的利益,而不能讓英國政府對他們施行明確的保護政策。這與對另一些華僑提供保護基于完全不同的基礎(chǔ),他們是真正的大英子民,他們一到中國,便到當?shù)赜I(lǐng)事館登記。(“Present”:373—374)

        為了防止這些“已歸化”的英國殖民地華僑在回到中國之后“重新成為中國人”,英國領(lǐng)事館還采取了一些措施。翟理斯寫道:

        我們曾試圖堅持讓他們穿歐式服裝,以與中國國民區(qū)別開來,但他們除了穿戴西式靴子和低頂寬邊軟氈帽,對這一規(guī)定并不嚴格遵守。最近有人提議,要強迫他們剪掉辮子,辮子是230年前入主中國的滿族統(tǒng)治者施加給中國人的征服標志,這些英華子民(Anglo-Chinese subjects)是否能屈從于這一測試,是大有疑問的。他們完全明白作為大英子民,他們在中國所享有的權(quán)利和特權(quán)的價值,但他們中許多人在內(nèi)心深處其實是徹頭徹尾的中國人,除了吸雪茄,他們幾乎不采用英國習(xí)慣和風(fēng)俗。作為一條規(guī)則,他們甫一抵達中國,就去祭拜祖墳,而當?shù)刂袊賳T向他們提出他們的名字將列入本地官府的人口簿中,盡管這一情況是真是假,目前還不能遽下判斷。無論如何,他們作為大英子民和中國臣民的混合的變動的特征,對中國官府來說也頗為棘手。為公平對待中國官府計,也為維護我們自己的尊嚴計,應(yīng)謀劃一項計劃,在已向領(lǐng)事館登記者和未向領(lǐng)事館登記者之間進行嚴格的區(qū)分,讓前者處在英國國旗的保護之下。(“Present”:374)

        1879到1882年間的辜鴻銘正好具有這種“作為大英子民和中國臣民的混合的變動的特征”,直到1882年,他遭受了來自一個英國人的身體侮辱,才放棄這一含混的身份特征。雖然這些華僑已是“大英子民”,但英國的種族主義無時無刻不滲透于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這就使得這些華人面孔的“大英子民”對英國常有一種疏離之感。安達婭論及海峽殖民地受過英式教育的華人時說:“那些多出生于海峽殖民地的富裕并受過英式教育的‘英王的華人子民’(King’s Chinese)尤其深受殖民地社會的這種排斥性的打擊,于是,不可避免,他們通過西式教育而獲得的平等信仰與他們自己在追求平等的道路上遭遇的障礙之間的對立,使他們感到失望和怨恨?!?Barbar Watson Andaya and Leonard Y. Andaya, A History of Malaysia,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1, p.206.辜鴻銘一直避談他個人在歐洲留學(xué)期間遭受的種族歧視,而這種“被排斥”的體驗肯定時刻刺激著他的種族身份意識。另一方面,清政府也適時地經(jīng)常提醒這些海外華僑的“中國人”身份。清政府發(fā)現(xiàn),捉襟見肘的中華帝國財政以及匱乏的現(xiàn)代人才可以從這些接受過西方教育的華僑那里獲得補充,并最終于1909年正式頒布一項基于“血統(tǒng)論”的甄別原則,“承認凡出自中國男性的后裔,無論其出生何地,無論其祖先定居國外多長時間,皆為中國公民。在維護自身權(quán)利的斗爭中,清政府呼吁南洋華人效忠朝廷,鼓勵他們返回中國,或為大清帝國的事業(yè)捐資”*Barbar Watson Andaya and Leonard Y. Andaya, A History of Malaysia,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1, p.207.。

        辜鴻銘1879年上半年回到福州時,并沒到當?shù)赜I(lǐng)事館登記,這等于自動放棄了英國國籍。按英方規(guī)定,凡“大英子民”到達中國城市時須向英國駐當?shù)仡I(lǐng)事館登記,以便將他們納入英國保護。盡管辜鴻銘漠視這一規(guī)定,但他與負責(zé)英國領(lǐng)事館事務(wù)的翟理斯不久成了朋友。他在多年后的一封信中談到他歸國之初與翟理斯的來往:“我從歐洲回來不久,就和翟理斯先生經(jīng)常在福州塔錨地一帶郊游。直到義和團運動爆發(fā)那一年,我們都是極好的朋友?!?“Ku”,Part 2: 78)但私誼歸私誼,不論翟理斯對中國及辜鴻銘本人多有好感,他作為英國殖民統(tǒng)治象征的領(lǐng)事官身份與“重新成為中國人”的辜鴻銘的民族身份之間存在著復(fù)雜的敵意,這種敵意因“烏石山事件”而點燃,并一直在兩人關(guān)系的某個暗處燃燒,到1900年義和團運動時,兩人就彼此視為路人了,以致后來翟理斯撰寫在華歲月回憶錄時,只一處順帶提到“我的老朋友辜鴻銘”*H.A.Giles, “Memoirs of H.A.Giles”, ed. Charles Aylmer, East Asian History, Numbers 13/14, June/December, 1997, p.26.。

        辜鴻銘1920年初在日本人在華所辦英文報紙《華北正報》重新登出了那首詩,并說明“此詩當時發(fā)表于《孖刺西報》,正是這首詩使我結(jié)識了英國公使威妥瑪爵士,我后來成了他的私人秘書,供職于英國駐北京公使館”*Ku Hung Ming, “The Wu Shih-Shan Affair”, in North China Standard, Febrary 8, 1920.。他接受威妥瑪?shù)钠刚垼且驗樵谒磥硗赚斣谔幚頌跏浇贪笗r“處事公正”,訴諸法律,而沒有聽從傳教士“懲罰和教訓(xùn)中國人”的無理要求。*Ku Hung Ming, “The Wu Shih-Shan Affair”, in North China Standard, Febrary 8, 1920.但作為精明的外交家,威妥瑪絕不會因為一首詩就冒失地聘請其陌生的作者就任他的秘書之職??梢钥隙?,威妥瑪在福州聽審期間見過辜鴻銘,并留下深刻印象,也可以肯定,有人向威妥瑪舉薦過辜鴻銘,這個人肯定是他的下屬翟理斯——他對辜鴻銘的語言天分、文學(xué)才華和政治眼光相當佩服,引為摯友。在前往北京的途中,辜鴻銘又寫下一首英文詩,表達他回到祖宗之邦后的萬般思緒:

        思緒萬千,與記憶一起生痛,

        憶起異邦的四季及其晝夜,

        那里的天空……在我童年所熟悉

        卻在我遠游多年并已習(xí)慣異邦景物的眼里

        變得陌生的那些面孔中,

        我悵然回首,凝視著

        這片已闊別多年的土地上的景物,以及那些面孔。(“Ku”,Part 2: 82)

        詩中“異邦的”(foreign)一詞已點明辜鴻銘此時的“中國人”身份。但威妥瑪沒有意識到這個“大英子民”已經(jīng)“重新變成了中國人”。作為駐華公使,威妥瑪從近來中英之間一連串外交糾紛中深感“炮艦外交”的限度,而哪怕在1875年,他還能動輒以開戰(zhàn)相威逼——那一年,他的秘書馬嘉理不知會中國地方官員就帶武裝衛(wèi)隊從緬甸闖入中國云南“探險”,在云南藤越附近被中國當?shù)剀娒窠貧?,由此引發(fā)“馬嘉理案”或者說“滇案”的曠日持久的外交糾紛?!盀跏浇贪浮卑l(fā)生時,威妥瑪已回英國述職,但他高度關(guān)注這一事件,并在匆匆返回中國時前往福州參與聽審。盡管他支持英國傳教士,但作為精明務(wù)實的外交家,他向他們表達過這種憂慮:“即便傳教士打贏了眼前這場官司,長期而言他們也輸了?!?Ellsworth C. Carlson, The Foochow Missionaries,1847-1880, Cambridge: Harvard College, 1972, p.155.因為仇外的種子已被種下。當時中國各地“教案”頻發(fā),大大影響了英國在華利益。如果有辜鴻銘這個具有語言天分又能從中國人角度考慮問題的“大英子民”留在身邊備問,那對與中國人打交道可能有利。但這只是威妥瑪一廂情愿。了解此事始末的翟理斯1898年出版《古今姓氏族譜》,其中介紹了當時不太有名(或只享有“惡名”)的“辜立誠”(辜鴻銘),并提到“辜鴻銘曾以類似秘書的身份短暫服務(wù)過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但旋即離職,至于原因,按翟理斯的可靠說法,是他與公使“意氣不相投”(“Ku”,Part 2: 81)。這是相當委婉的說法。以維護和擴張英國在華利益為職守的威妥瑪是想從辜鴻銘那里得到一個熟悉中國事務(wù)的“顧問”,而不是一個滿懷激情為中國和中國人辯護的人。這兩種身份在英國對中國的殖民主義擴張中是不可能友好相處的。

        二、傳記時刻:“與馬建忠會面”

        辜鴻銘何時離開英國公使館,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尚未發(fā)現(xiàn)任何文獻記載,但據(jù)1882年1月與辜鴻銘結(jié)識于香港的英國人科魯洪同年的可靠記載,此前辜鴻銘“曾供職于新加坡輔政司公事房”*Archibald Colhuhoun, “Exploration Through the South China Borderlands”, in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 and Monthly Record of Geography, vol.IV, 1882, London:Williams Clowes and Sons, Limited, p.714.,是一位譯員,盡管在英國殖民部1880和1881年出版的殖民地官員名錄上找不到辜鴻銘的英文名字“Kaw, Hong Beng”*See Edward Fairfield, ed., The Colonial Office List for 1880, London: Harrison and Sons, 1880; Edward Fairfield, ed., The Colonial Office List for 1881, London: Harrison and Sons, 1881.?;蛟S“譯員”是非正式職員,不必列入名錄。辜鴻銘可能租住在“海濱旅館”——正是在這里,他在40年后寫的自傳中說他遇見了馬建忠:

        馬建忠登岸,投宿在這同一家旅館,并在那里過了一夜。在閱覽室,我們攀談起來,晚飯后,我邀他去我房間喝杯酒。我們首先談到歐洲,然后談到中國。我們用法語交談,因為他那時官話說得糟透了。我發(fā)現(xiàn),盡管他法語說得流暢,卻于法國文史只略知皮毛。他也能讀拉丁文,但在我看來,他似乎只能讀一些羅馬天主教學(xué)校課其學(xué)生的拉丁文讀物。至于古典拉丁文學(xué),我發(fā)現(xiàn),他一無所知。我書桌上恰好放著塔西佗的《阿格里科拉傳》。他拿起書,翻了一下,居然問我塔西佗是何方神圣。(“Ku”,Part 2: 86)

        辜鴻銘的“回憶”在此泄露了不可靠性。馬建忠出生在一個自明末開始世代為天主教徒的家庭,自幼就在法國傳教士創(chuàng)辦的上海徐匯公學(xué)學(xué)習(xí)法語和拉丁語,后更于西語“今文字與古文詞”用力甚勤,加上數(shù)年負笈法國,不可能對古羅馬史家塔西佗“一無所知”。1877年夏,馬建忠從巴黎給他的恩公李鴻章寫信,報告他在巴黎私立政治學(xué)院的學(xué)習(xí)以及同時參加法國中學(xué)畢業(yè)會考并獲得“文詞科秀才”即“文學(xué)業(yè)士”的情形,其中談到古拉丁文學(xué)考試:

        既應(yīng)政治試畢,然后應(yīng)文詞科。六月底試第一場,期二日。第一日,以臘丁文擬古羅瑪皇賀大將提都征服猶太詔,又以法文譯埃及、希臘水戰(zhàn)臘丁歌章。次日,考問輿圖及希臘、臘丁與法國著名詩文,兼問各國史學(xué)。復(fù)得宗師優(yōu)獎,謂愿法國之與考者,如忠斯可矣。一時在堂聽者,不下數(shù)百人,咸鼓掌稱善。而巴黎新聞紙傳揚殆遍,謂日本、波斯、土耳基人負笈巴黎者,固有考取格致秀才及律例舉人,而東土之人獨未有考取文詞科秀才者,有之則自忠始也。*馬建忠:《上李伯相言出洋工課書》,載《適可齋記言》,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9-30頁。

        “古羅瑪皇賀大將提都征服猶太”事見塔西佗《歷史》與《編年史》兩書的“殘編”。馬建忠既然能以拉丁文擬寫羅馬皇帝韋斯巴薌頒給征服耶路撒冷的皇太子提圖斯的賀詔,那他肯定十分熟悉塔西佗及其著作。他以法文譯拉丁文版的古希臘史家希羅多德《歷史》中有關(guān)埃及與希臘的薩拉米斯海戰(zhàn)的片段,也足以證明他的古拉丁文的修養(yǎng)不止是“羅馬天主教學(xué)校課其學(xué)生的拉丁文讀物”的水平。但辜鴻銘一方面將馬建忠想象為一個于古拉丁文史“一無所知”的門外漢,一方面又把馬建忠想象為一個國學(xué)淵深之人,其證據(jù)卻只是馬建忠建議他“多讀唐宋八大家”。與其說是馬建忠深通國學(xué),還不如說此時辜鴻銘自己對國學(xué)一無所知:據(jù)辜鴻銘在自傳中的說法,他那時還只看過《聊齋志異》,而且是英文版(翟理斯譯)。于是,馬建忠勸辜鴻銘“多讀唐宋八大家”,說這才是“真正的中國文學(xué)”。辜鴻銘繼續(xù)“回憶”:

        我與馬建忠的會面,是我一生中的重大事件。正是他——馬建忠——使我改宗歸祖(convert),重新變成了中國人(become again a Chinese)。盡管我從歐洲回國已三年多,但我于中國的思想和觀念世界尚未涉足,一無所知,就像當今共和國時代的中國人一樣愚不可及,甘心做假洋鬼子。在交談中,馬建忠問及我在新加坡貴干,我如實相告?!暗@太不可思議了”,他說,像你這樣的人,是不該滿足在洋人的辦公室當小職員的,我敢說,你即便在那里工作二十年,也還是一個小職員。盡管你丟掉了自己本有的民族身份,成了一個歐洲人,但歐洲人,英國人,永遠不會把你視為他們中的一員。(“Ku”,Part2: 87—88)

        馬建忠抵達新加坡是在1881年8月,而從辜鴻銘“從歐洲回國已三年多”可推算出他至遲1878年7月前已回國,但這或許是他記憶失誤。馬建忠這番話對辜鴻銘如同醍醐灌頂,“于是,與馬建忠會面之后過了三天,我便向本埠輔政司遞了辭呈,還沒有得到回復(fù),就搭頭一班輪船重回故鄉(xiāng)檳榔嶼,在那里,我向作為辜氏家族的族長的我的堂兄[辜尚達]宣布,我要開始蓄辮子,改穿中式服裝”,將其視為“中國民族性的標志”(“Ku”,Part 2: 88)。

        然而,對辜鴻銘來說是“一生中的重大事件”的這次會面,卻不見于當事另一方的馬建忠的日記和后來的回憶,也不見于馬建忠此行私人隨員吳廣霈的日記。吳廣霈為馬建忠小友,留日甫歸,寓于馬建忠天津住所,頗有名士氣,常稱“余志在出洋”*吳廣霈:《南行日記》,小方壺齋輿地叢鈔再補編第十帙,南清河王氏鑄版,上海著易堂印行,1891年,第1頁。后文引用同一著作,只隨文標出該著名稱以及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不屑于國內(nèi)供事。1881年7月,馬建忠奉李鴻章令,微服出訪印度,邀吳廣霈同往,隨行還有“兩仆、一西人”,但到香港后,馬建忠大概不愿隨行西人與聞秘密,令其“收拾返津”*馬建忠:《南行記》,小方壺齋輿地叢鈔再補編第十帙,南清河王氏鑄版,上海著易堂印行,1891年,第4頁。后文引用同一著作,只隨文標出該著名稱以及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在長達3個月的往返旅程中,無論舟中還是陸上,馬建忠和吳廣霈均排日記事。或許因為吳廣霈為馬建忠私邀偕游,不便筆之于公事日記,因此盡管整個旅途中吳廣霈幾乎不離馬建忠左右,卻在馬建忠日記中始終不見其出場,仿佛馬建忠一人獨行,而在吳廣霈更私人性的日記中,馬建忠?guī)着c吳廣霈形影不離,除非他去謁見各埠英國官員。

        馬建忠日記記載:“光緒辛巳六月二十三日,奉合肥傅相面諭訪辦鴉片之行,遂有南洋之行?!?《南行記》:1)他此行的目的是調(diào)查作為鴉片輸往中國的唯一海上通道的印度-中國航線沿岸的鴉片運轉(zhuǎn)和加工情形,以便在抵達印度時與英印政府官員進行磋商。英國海峽殖民地統(tǒng)轄新加坡、馬六甲、檳榔嶼三埠,為印度-中國航線馬六甲海峽段三個主要停泊港,也是馬建忠此行調(diào)查重點。正如當初廣州十三行是專營“外貿(mào)”的中國官辦公司,東印度公司也被英國政府授予鴉片專營權(quán)。但眾多英國鴉片商人不滿東印度公司壟斷鴉片貿(mào)易,以“自由貿(mào)易”之名迫使英國政府于1833年取締其專營權(quán),結(jié)果,各路鴉片商人大量從印度通過馬六甲海峽向中國私販鴉片,中國大受鴉片之害,而英印政府和中國政府同時損失了稅收。李鴻章一直謀求恢復(fù)1833年前中英政府監(jiān)管鴉片貿(mào)易的方式,以杜絕鴉片私運,這樣,即便英印政府每年遞減對華鴉片出口份額,雙方政府的稅收也不減反增。此時華商何獻墀等人及英國金融家約瑟夫·薩繆爾(Joseph Samuel,即沙苗,為“英國印度部中司員,此來有外部憑信”[《南行記》:3])提議在作為貿(mào)易中轉(zhuǎn)之地的香港設(shè)立一個“洋藥公司”,承攬印度對華一切鴉片貿(mào)易,并與李鴻章磋商此事,達成一致意向,此即“薩繆爾方案”*Vera Schmit, Aufgabe und Einfluss der europ?ischen Berater in China: Gustave Detring(1842-1913)im Dienste Li Hung-changs, Wiesband: Harrassowitz,1984, S.30.,余下的就是獲得英印政府和英國政府認可。

        早出發(fā)兩個月的薩繆爾已分別向英印政府和英國政府提交“薩繆爾方案”,但英印政府和英國政府認為此項方案會因中方對鴉片課稅太重而影響印度鴉片的銷量,未立即給出答復(fù),而英國報刊、鴉片商人以及議會就此展開了曠日持久的爭論。與此同時,因1875年“馬嘉理案”中斷的以打通緬甸-云南陸上貿(mào)易通道為目標的中國西南探險計劃,更迫切地提上英國政府、英印政府和東印度公司的議程,于是便有了1882年初英國探險家科魯洪從廣州出發(fā)穿越廣西和云南到達緬甸的中國西南探險。巧合的是,辜鴻銘先是“與馬建忠在新加坡會面”,幾個月后又在香港結(jié)識科魯洪并被其雇為探險隊“首席翻譯”,但辜鴻銘對后一真實的事件向來避而不談。

        光緒七年六月二十四日(1881年7月19日)晚,馬建忠一行登上“怡和洋行”新南升號輪船,次日凌晨從天津出發(fā),沿海岸線南下,經(jīng)香港、越南、英國海峽殖民地諸商埠(新加坡、馬六甲、檳榔嶼),遠赴印度,一路走走停停,探訪各處情形。他們抵達新加坡海岸的時間是七月二十三日(8月17日)深夜。馬建忠當日日記記載:“七月二十三日:晚十一點鐘,抵新加坡,天氣陰晦,待潮不能進口?!?《南行記》:6)次日(8月18日),風(fēng)平浪靜,馬建忠與吳廣霈登岸,投宿的“客邸”即“海濱旅館”。入住后,馬建忠立即與吳廣霈一起拜訪中國駐當?shù)亍疤K領(lǐng)事”,不遇,然后吳廣霈回寓所“發(fā)公事函件”,馬建忠則獨自“乘車往謁本埠英撫味爾德”(總督Sir Frederick Aloysius Weld),被告知“已赴檳榔嶼”(馬建忠后來抵達檳榔嶼時,拜訪了正在檳榔山消夏的總督一家),于是返回旅館。申刻(午后三點)馬建忠又出門訪“代理本埠撫軍市米德”(新加坡代理輔政司Cecil Clementi Smith,辜鴻銘的上司),“坐談良久”,歸來后與吳廣霈出游,遇雨歸來。接著,日記以簡短一筆提到當晚的活動:“晚餐后,辦發(fā)公事稟件?!?《南行記》:6—7)正如吳廣霈同日日記最后一句:“晚作書,錄前詩,郵寄紫銓?!?《南行日記》:6)兩人均無片言只語談及“晚餐”前后與一位年輕華僑見過面。

        但馬建忠當日下午訪“代理本埠撫軍市米德”,“坐談良久”,時任輔政司譯員的辜鴻銘可能在輔政司公事房見過馬建忠(辜鴻銘早在留歐時肯定就已知道時為中國駐法公使郭嵩燾翻譯的馬建忠的大名),但這與辜鴻銘40年后所寫自傳中所提供的見面時間、地點和過程完全不合。根據(jù)辜鴻銘自傳,辜鴻銘只可能在1881年8月18日“晚餐”前后在這家旅館見過馬建忠。這倒不是因為辜鴻銘回憶說“馬建忠登岸,投宿在這同一家旅館,并在那里過了一夜”,實際上,馬建忠一行在這家旅館一直住到七月二十六日(8月20日)早晨。馬建忠日記對后兩天的行蹤有詳細記載:

        七月二十五[8月19日]:晨晴。封發(fā)上傅相稟函等件。蘇領(lǐng)事溎清來答拜,接晤少坐,蘇邀下午往游前領(lǐng)事胡君璇澤花園(遂)[并]飲于是。卻焉不可,諾之。胡君久負盛名,為此埠中西人望,前為我國領(lǐng)事并兼領(lǐng)俄、奧兩國事,今已物故,故園僅存。午后,乘車至匯豐銀行,囑買船票。順道訪蘇君小坐,遂游公家花園,野花雜樹,無足觀者。尋訪匯豐行主于其家,晤談,天欲暮矣,乃赴胡園晚餐。同席者為蘇文案、張翻譯及船政局購買木料委員余姓者。園主人胡君之子亦與焉。席散回寓。(《南行記》:7)

        吳廣霈當天與馬建忠形影不離,兩人日記大致相同,只是吳廣霈記錄了他們宴罷回寓之后的事:“宴罷,驅(qū)車回寓,偕眉叔登樓納涼,夜深乃寢。”(《南行日記》:6)再看馬建忠次日日記:“七月二十六日[8月20日]:晨晴。檢點行裝,早餐后至蘇君處辭行,遂登舟,舟窄隘殊甚,炎熱異常。三點鐘開行,舟向西北行頗穩(wěn)?!?《南行記》:7)吳廣霈當日日記記載相同。

        辜鴻銘也不可能是在47天后,當馬建忠一行從印度回國途中再度落腳新加坡時在“海濱旅館”邂逅了他,因為這一次馬建忠一行只在新加坡待了一個白天,晚上回舟中就寢,根本沒有投宿岸上旅館,且整個白天他和吳廣霈一直與中國新任新加坡領(lǐng)事左子興形影不離。馬建忠八月十四日(10月6日)日記記載:“晨七點鐘,至新加坡。早餐畢,聞左子興自倫敦至,遂往訪焉。坐談良久……旋偕子興往謁埠內(nèi)撫軍,少談而別。晚左君固留晚膳,膳畢回舟?!?《南行記》:15)次晨8點,他們乘坐的船就啟碇北航了。當然,馬建忠“偕子興往謁埠內(nèi)撫軍”時,也可能像前次一樣在那里遇見辜鴻銘,但這與辜鴻銘的“回憶”完全不同。

        正如吳廣霈日記,馬建忠日記也是有見有聞必錄,甚至連所到之地的動物園和公私花園的各種動物和花草的名稱及其特征都逐一記下。如果他們真與辜鴻銘有過一番暢談,一定會將其筆之于日記。后來親赴新加坡“海濱旅館”考證史實的吳相湘在《辜鴻銘比較中西文化》一文中寫道:“其時,馬建忠適途經(jīng)新加坡,寄寓海濱旅館(Strand Hotel。筆者曾于一九六八年前往訪問此一旅館,規(guī)模自不能與十年新建之十余層大廈旅社相提并論,然內(nèi)部氣派壯麗,八十余年來風(fēng)韻猶存)。辜鴻銘前往訪晤,一見如故,三日傾談,竟使辜鴻銘人生觀及生活方式作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即傾心響慕華夏文化,決定返回祖國,研治經(jīng)史?!?吳相湘:《辜鴻銘比較中西文化》,載伍國慶編:《文壇怪杰辜鴻銘》,岳麓書社1988年版,第188頁。

        但馬建忠在新加坡停留不足三日(47天后返回時也僅停留不足一日),加上公務(wù)在身,斷不會與一初識青年“傾談三日”。這種流行說法最初可能來自對辜鴻銘自傳的誤譯:“three days after my meeting with Ma Kien-chung”(“Ku”,Part 2: 88)被譯成“與馬建忠會面三天后”,然后以訛傳訛,竟成“與馬建忠會面三天”、“與馬建忠三日傾談”、“與馬建忠三日晤談”等等?!皟A談三日”當然更具“文壇佳話”的傳奇性,但畢竟不是史實。作為出使官員,每到一地,馬建忠?guī)缀醵家獎衩惝數(shù)厝A僑回國效力,這也是當時中國出使官員對其所到之處的華僑“訓(xùn)話”的例常內(nèi)容,如七月二十九日(9月22日)馬建忠抵達檳榔嶼后就與當?shù)厝A人鴉片商(包括辜鴻銘的堂兄辜尚達)見了面(因馬建忠不通閩粵方音,由嘉爾陪同?!凹螤枴奔碈harles Ernest Tardy,化名E.Karl,乃瑪克納手下負責(zé)當?shù)厝A人事務(wù)的“華民護衛(wèi)司”*Salma Nasution Koo, More Than Merchants: A History of the German-speaking Community in Penang,1800s-1940s, Penang: Areca Books, 2006, p.26.):

        埠中督理瑪克納者來寓,邀余早膳。乘車至其家,同席有理刑暨總理工程者二人。敘談良久,瑪克納謂本埠殷商盡系華民,然鄙陋不可與言,惟辦事信實,故能起家。余謂是宜多設(shè)華英書院,化其鄙吝之風(fēng),僉謂良然。尋攜嘉爾回寓。中國商人承攬煮煙公司邱天德偕代理招商局務(wù)同知銜胡興泰并巨富辜(上)[尚]達、邱忠坡等來謁,言語不通,以英語為問訊,伊等英語又不能深解,賴嘉爾能閩廣語,為之傳譯,因知彼皆生長于斯,其祖若父率自瓊州乘東北信風(fēng)至暹羅越嶺而來無逾一旬,亦間有至新加坡紆道至此者。因問伊等何無首邱之念,嘉爾答以彼之祖父偷越至此,本干中國海禁,今則海禁雖弛,而彼等已半入英籍矣。(《南行記》:7)

        難道辜鴻銘1881年與馬建忠的新加坡之會,只是辜鴻銘40年后的想象——或者,他將堂兄辜尚達在檳榔嶼與馬建忠會面的經(jīng)歷部分地嫁接到了自己身上,以便為自己“重新變成中國人”的決定性“時刻”提供一個意味深長的場景以及一個實際不在場的重要見證人即馬建忠?不管怎樣,辜鴻銘撰寫這篇自傳的時候,馬建忠和吳廣霈均早已作古。難道辜鴻銘杜撰這么一個“一生中的重大事件”的“時刻”,是為了掩蓋另一個重大的“親身經(jīng)歷的時刻”?或許他覺得必須賦予自己“重新變成中國人”的時刻以一個具有“文壇佳話”色彩的“象征性事件”,給讀者造成一種先入之見,使之不再去探究為他本人諱莫如深卻一直像刺一樣扎在他身體深處的“受辱”的時刻。

        三、科魯洪探險隊

        辭去新加坡輔政司譯員職位后,辜鴻銘去了香港。他哥哥1882年將公司由福州遷到香港,兄弟倆在香港團聚了。但很快,辜鴻銘的名譽就因為一個英國人而遭到損壞,無法在香港再待下去。關(guān)于辜鴻銘在香港一兩年的生活,他在后來的一封信中約略提到:“你還記得在香港時,早餐前我們常常在你的單身公寓里爭論個不休?”(“Ku”,Part 2: 78)這說明他主要活動在英國人圈子,而正是這個圈子的介紹,使他在1881年年底結(jié)識了一個來自英國并計劃到中國西南邊疆刺探情報的探險家——阿奇巴德·科魯洪。不過,在“烏石山教案”余波中寫出要將“他們”(英國人)“從我們的土地上趕走,就像狂風(fēng)掃盡塵埃”的詩句后,在辭去新加坡輔政司譯員職務(wù)后,民族意識已然覺醒的辜鴻銘卻“自告奮勇地”充當這支試圖為英印政府開辟一條通向中國西南腹地的通道的英國探險隊的首席翻譯,就令人匪夷所思了。但前引翟理斯《中國當前事態(tài)》對包括辜鴻銘在內(nèi)的南洋歸國華僑的觀察(“他們作為大英子民和中國臣民的混合的變動的特征”)可以解釋這種曖昧性。

        一種流傳的說法是將辜鴻銘參與此次探險附會為他在與馬建忠長談并決定“重新成為中國人”之后的第一個行動,即“飽覽祖國形勝”,如王成圣說他參加探險隊是“為了便于重回祖國懷抱,游歷華南山川,不惜屈就”*王成圣:《突梯滑稽辜鴻銘》,載伍國慶編:《文壇怪杰辜鴻銘》,岳麓書社1988年版,第53頁。。駱惠敏則主要從經(jīng)濟方面分析辜鴻銘何以參加這次探險,說他辭職后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不過,他沒有考慮辜鴻銘的哥哥此時已在香港開辦公司,他完全可在哥哥的公司幫忙。此外,駱惠敏,正如其他研究者,都沒有探究這支英國探險隊的動機,這就像辜鴻銘一開始接受探險隊聘請時,也并不了解這個動機,而一旦意識到這個動機后,他就試圖讓這樁“探險事業(yè)”半途而廢。

        參與探險隊的這段經(jīng)歷不見于辜鴻銘本人任何文字,因此它也就在他人的講述中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插曲”,例如吳相湘就一筆帶過:“一八八一至一八八二年,辜參加一英國探險隊擔(dān)任譯員,隨隊往中國廣州擬赴緬甸曼德勒。到達云南時,辜發(fā)現(xiàn)前途困難而舍棄這一工作,轉(zhuǎn)往香港居留。”*吳相湘:《辜鴻銘比較中西文化》,載伍國慶編:《文壇怪杰辜鴻銘》,岳麓書社1988年版,第188頁。他在這里將辜鴻銘在廣西百色(不是云南)中途退出探險隊解釋為“畏難”,暗中認可了科魯洪對辜鴻銘的評價。事實上,有關(guān)辜鴻銘中途退出探險隊這一“事件”的文字敘事,被科魯洪一人所壟斷(探險隊另一個英國人瓦哈布在后一段旅程中患重病,到緬甸就一病不起,不久在轉(zhuǎn)往英國的海船上病亡;辜鴻銘本人從未將這段經(jīng)歷筆之于書,但私下告訴過翟理斯,然而翟理斯雖數(shù)次在著作中談到這一事件的“辜鴻銘版本”,卻并未提供具體內(nèi)容;探險隊其他華人——助理翻譯、仆人、水手、廚子等等——對此也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載),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來“再現(xiàn)”這一事件以及辜鴻銘在這一事件中的動機和行為。自傳(科魯洪這本探險記本身就是自傳)是建構(gòu)傳主的主體性的敘事行為,尤其對科魯洪這種殖民主義者、帝國主義者和種族主義者來說,其主體性往往膨脹到專橫的程度,而這種專橫不徒見于身體行為,也見于敘事行為。

        在這次深入中國西南腹地的探險中,在探險隊隊長科魯洪與隨隊首席翻譯辜鴻銘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使辜鴻銘的人品受到懷疑,名譽受到損害,以致盡管他內(nèi)心受此重創(chuàng)而一生難以平復(fù),成為清末民初最為有名的“攘夷論者”,而他卻不愿言及一二?

        正如馬建忠1881年夏秋的南行負有調(diào)查馬六甲海峽一線鴉片運轉(zhuǎn)加工情形并勸說英印政府阻止鴉片走私的半秘密外交使命一樣,科魯洪1882年年初對中國西南邊疆地區(qū)的探險也負有半秘密使命,即繞開馬六甲海峽一線(這正是馬建忠致力于阻止印度鴉片走私輸往中國的線路),從英國殖民地下緬甸另辟一條陸路貿(mào)易線路,以深入中國西南,不僅為東印度公司的“大宗商品”(鴉片)打開一個大市場,而且可以把英國的政治影響力滲透到中國的這一邊疆地區(qū)。這實際是在破壞馬建忠正在試圖推進的官府經(jīng)營鴉片貿(mào)易政策。此外,西南地區(qū)也是與英國形成競爭的法國的目標,英國人擔(dān)心一旦法國勢力搶先一步滲透,則英國就被擋在了外面。

        檳榔嶼辜氏家族從辜禮歡時代起就協(xié)助英國人向緬甸方向擴張,尤其到了1870年代末,在辜尚達成為檳榔嶼首富后,為開采新的錫礦,不斷向富含有色金屬礦脈的馬來半島內(nèi)陸山區(qū)拓展,這樣就與英國人的在馬六甲海峽之外另辟一條內(nèi)陸貿(mào)易捷徑的既定計劃不謀而合。正如薩爾·德賽所說:“如果說19世紀前一階段英國的重點是利用海路,那么,在后一階段,在確保其在馬六甲海峽沿岸以及南海的戰(zhàn)略地位的同時,英國的興趣已越來越轉(zhuǎn)向利用和壟斷穿越作為中國西南地區(qū)的后門的緬甸這條陸路?!?Qtd. in Chris Dixon, South East Asia in the World-Economy,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72.其時英國已占據(jù)下緬甸(“英屬緬甸”),時刻覬覦作為通向中國云南邊界的古商道的上緬甸??梢哉f,在打通緬甸-云南內(nèi)陸貿(mào)易捷徑上,英國殖民者的利益與海峽殖民地華人富商的利益高度重合。談到檳榔嶼華商與英國向緬甸的擴張之間的關(guān)系,羅納德·厄格勒托寫道:“英屬緬甸的華人也成長為一個重要的富裕的社團——這比緬王控制該地的時代更為突出。早先中國人從北部(中國西南)移民而來,而緬甸被英國殖民前中緬之間通過多條水上商路進行貿(mào)易,但在英緬戰(zhàn)爭(1824—1826)之后,華人向英屬緬甸的移民——尤其是向城鎮(zhèn)移民——大為增加。來自英國控制的檳榔嶼的海外華人充分利用了英國人給丹那沙林河兩岸帶來的‘和平’加強了貿(mào)易、采礦(尤其是錫礦開采)和漁業(yè)方面的活動?!?Renaud Egreteau, “Indian and Chinese Communities in Comtemporary Burma: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Their Presence and Influence”, in Jayati Bhattacharya and Coonoor Kripalani, eds., Indian and Chinese Immigrant Communities: Comaparative Perspectives, Singapore: Anthem Press, 2015, p.112.

        這一“內(nèi)陸貿(mào)易通道”將從英國已經(jīng)據(jù)有的印度殖民地、海峽殖民地和在1852年征服的下緬甸向北穿越當時尚為緬王領(lǐng)地的上緬甸,然后與從緬甸八莫到云南騰越(今騰沖)的緬甸-云南傳統(tǒng)貿(mào)易通道連接,進入中國。麥克馬洪在1886年發(fā)表的《緬甸邊境部落與貿(mào)易通道》一文中回顧1860年代以來英國對緬甸-云南貿(mào)易通道的關(guān)注,寫道:“非同尋常的興趣集中在了這些山區(qū)野人身上,因為他們控制了從八莫到云南邊境城鎮(zhèn)騰越的貿(mào)易通道,這些通道過去實際足以讓中國軍隊和大型商隊進出緬甸?!?A.R.MacMahon, “Burmese Border Tribes and Trade Routes”, in Blackwood’s Edinburgh Magazine, vol.CXL, July-December, 1886,London: William Blackwood & Sons, 1886, p.403.然后他談到斯拉登上校和柏朗上校分別在1868和1875年從緬甸方向?qū)@條古道的探險以及科魯洪1882年從云南方向?qū)ν煌ǖ赖奶诫U,加上傳教士和其他探險家提供的情報,他認為英國對這一地區(qū)的知識已經(jīng)足夠,“即便我們目前尚不能[從緬甸]鋪設(shè)一條通向云南腹地的鐵路,我們也不該僅僅滿足于以等而下之的方式來實現(xiàn)我們的計劃”*A.R.MacMahon, “Burmese Border Tribes and Trade Routes”, in Blackwood’s Edinburgh Magazine, vol.CXL, July-December, 1886,London: William Blackwood & Sons, 1886, p.403.。

        處于緬甸之南的暹羅王國因為擔(dān)心法國人入侵而與英國合作。據(jù)1882年1月乘“巴坎提”號輕型巡洋艦途經(jīng)新加坡的維多利亞女王的兒子阿伯特王子和威爾士王子與來此與其會面的暹羅王子的會談,“暹羅政府非常清楚自己的危險處境,十分擔(dān)心法國人,于是轉(zhuǎn)而求助于英國。他們愿意修筑一條從仰光到靠近我們緬甸屬國邊境的城鎮(zhèn)內(nèi)杏的鐵路線,如果英印政府準許這條鐵路線與英屬緬甸的毛淡棉港連為一體的話。這條鐵路線將為我們的商貿(mào)打開一個廣闊的新天地,并可挫敗法國人在我們的邊境的圖謀。這條鐵路線的修建將不會遇到太大的物質(zhì)障礙,它必將成為穿越緬甸諸邦通向中國西南的一條‘金路’”*The Cruise of Her Majesty’s Ship “Bacchante”, 1879-1882, vol.2, compiled from the private journals, letters, and note-books of Prince Albert Victor and Prince George of Wale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1886, pp.272-273.。

        科魯洪將自己此次探險視為6年前柏朗上校探險隊的未竟之業(yè)的繼續(xù)。1875年年初,受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派遣,公使館翻譯馬嘉理從清政府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弄到幾張文書,作為他從北京出發(fā)穿過大半個中國然后由云南進入緬甸的憑證。有此憑證,他一路并沒有受到妨礙。他一路心頭回蕩著“我來了,我征服”的鏗鏘句子,邊旅行,邊暗中刺探沿途情報,像軍事地圖繪制人員一樣記錄山川地理、城鎮(zhèn)駐軍。沿途的中國地方官員因他手里持有朝廷頒發(fā)的憑證,按中英之間的條約規(guī)定,對他優(yōu)禮有加。馬嘉理到云南南甸時,南甸都司李珍國(李協(xié)臺)在他的不斷要求下給他提供了不少幫助。在馬嘉理死后經(jīng)阿禮國整理出版的《馬嘉理旅行記》記載了1875年1月12日李珍國(Li Hsieh Tai,即李協(xié)臺)如何接待他:

        一個性情殘暴的前土匪,叫Li Hsieh Tai的,曾在1867年攻擊過我們前次派出的探險隊,他最近因鎮(zhèn)壓當?shù)仄鹆x者[此即麥克馬洪筆下的“山區(qū)野人”,他們受英國人慫恿和支持進行反叛,試圖將這一“通道地區(qū)”并入印度殖民地——引者]而受到朝廷嘉獎,掌控本地軍隊。他駐守這里,我倒挺好奇想看看他怎么接待我。讓我大吃一驚,他給我行了跪拜禮,給了我最高的榮耀。他找來一些鄉(xiāng)紳以及蠻族的頭人,以極大的敬意向他們介紹我。我們圍坐在一個洞窟般的陰暗小房間里,互相吹捧,作為客套。李告訴我,我持有朝廷頒發(fā)的憑證,理應(yīng)受到保護,他們會關(guān)照我。*Rutherford Alcock, ed., The Journey of Augustus Raymond Margary, from Shanghae to Bhamo, and Back to Manwyne,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1876, p.301.

        按中英商定的官銜等級,英國公使館秘書馬嘉理的職位高于都司,因此李協(xié)臺在他面前行跪拜禮,并非給他最高榮耀;而且他持有北京頒發(fā)的護照,地方官員按律自然對他加以保護和關(guān)照。李協(xié)臺是按中英條約行事,這卻給傲慢的馬嘉理一種錯覺,認為日后當他和柏朗帶著一支由幾個地理學(xué)家、工程師、測繪人員以及300名武裝衛(wèi)兵組成的探險隊從緬甸進入云南,無須中國政府任何憑證,不必知會云南當?shù)卣?,也不會有任何妨礙——按照國際法,這已是貨真價實的武裝入侵了。

        馬嘉理順利越過邊境線,到達緬甸,與等候在那里的柏朗探險隊匯合。在這支英國探險隊尚在緬甸做準備時,時在緬甸公干的李珍國聽到消息,急向云南騰越發(fā)去信函,讓其部下及當?shù)孛駡F在各卡口設(shè)防。2月21日,當馬嘉理率領(lǐng)的先遣隊進至騰越附近時,被當?shù)剀娒駭r截,發(fā)生沖突,馬嘉理開槍傷人,他本人及4名衛(wèi)兵隨即被戮,尸體被投入當?shù)匾粭l河。后隨的探險隊及其武裝衛(wèi)隊也在數(shù)千當?shù)剀娒竦尿?qū)趕下被迫退回緬甸?!榜R嘉理案”發(fā)生后,云南巡撫岑毓英“意存掩護,歸罪野人”*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朝上諭檔》第一冊,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342頁。后文引用同一著作,只隨文標出該著名稱首字、冊次及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并派出吳啟亮、李珍國入山圍剿土匪,4月又派李珍國赴緬“赍送詔書”(剛于2月25日登基的光緒帝給緬甸國王的冊詔)。英國公使威妥瑪指控岑毓英“虛誣”,并根據(jù)英方秘密掌握的情報明確給出“Li Ch’én Kuo”(李珍國)的名字,威逼清政府,暗示若不接受英方條件,英方將訴諸武力。

        數(shù)千里之遙的朝廷對“滇案”詳情并不了解,擔(dān)心牽涉云南官府,使中英談判陷入被動,屢次斥責(zé)岑毓英“任意遲延,歸罪野人,并不查明實情奏報,亦不研考事理”,“時閱半年之久未能確查具奏,實屬不明事體”(《光》一:207),在派李鴻章為全權(quán)大臣與威妥瑪在煙臺談判的同時,并派四川總督李翰章赴昆明對留置在那里的包括李珍國在內(nèi)的一干云南地方軍政官員以及其他“肇事者”進行審訊,英方派員前來聽審。為確知案情真相,李翰章“密派總兵李勝潛赴藤越、蒙允一帶逐細訪查”(《光》一:239),在發(fā)往北京的密奏中稱:“都司李珍國,密謀事前,有寄藤越眾紳函信。蔣宗漢、吳啟亮亦供事后聞李珍國實有各路布置之事,罪無可辭,業(yè)經(jīng)奏參革職。”清政府為取得主動,先將騰越總兵蔣宗漢、藤越廳同知吳啟亮、南甸都司李珍國暫行革職。煙臺方面的談判既以中方接受英方開出的條件告終,英方達到目的,威妥瑪也就順便表示“責(zé)其既往,莫若保其將來,請將案內(nèi)各犯寬免”,這就為清政府保留了一些面子,又避免了云南軍民可能因這些地方要人被法辦而對英國人產(chǎn)生更大仇恨。于是,經(jīng)李鴻章奏請,“除署藤越鎮(zhèn)總兵蔣總漢、藤越廳同知吳啟亮業(yè)經(jīng)革職毋庸議外,已革都司李珍國,及匪犯而通凹、臘都等十一名,應(yīng)得罪名,均著加恩寬免”*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朝上諭檔》第二冊,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272-273頁。。

        英方提出中方須派大員前往倫敦謝罪,于是才有郭嵩燾出使英國。作為李鴻章幕僚,馬建忠不僅參與了煙臺談判,而且次年8月以譯員身份隨郭嵩燾前往英國(那時辜鴻銘正在愛丁堡大學(xué)就讀,肯定從英國報紙上讀到了連篇累牘報導(dǎo)的“馬嘉理案”以及被威妥瑪指控為“首犯”的李珍國的名字)。李珍國被革職后,其后數(shù)年行蹤無考,但到1878年,也就是“滇案”發(fā)生3年后,經(jīng)新任云南巡撫潘鼎新奏請,已革騰越總兵蔣宗漢得以“留辦軍務(wù)”,“著以副將用”,而已革南甸都司李珍國想必此時也被“補用”,因為在1882年初,當科魯洪探險隊抵達廣西百色時,他們見到了駐守廣西百色的“協(xié)臺”李珍國,而且,在一次與探險隊的閑聊中,“他說他非常不喜歡百色這個地方,好在他在百色三年的軍職快結(jié)束了;他希望退休后就能過上安逸的日子。他更喜歡云南老家涼爽宜人的氣候。”*Archibald Ross Colquhoun, Across Chrysê: Being the Narrative of a Journey of Exploration through China Border Lands from Canton to Mandaley, vol.1, London: Sampson Low, Marston, Searle, Rivington, 1883, pp.263-264. 后文引用同一著作,只隨文標出該著名稱首詞及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思鄉(xiāng)心切的李珍國可能染上了煙癮,至少根據(jù)岑毓英1883年年初的一份奏折提供的理由是如此,于是上諭將數(shù)位地方官革職,其中包括李珍國:“又諭:岑毓英奏,補用都司李珍國,嗜好滋深,庸懦無能……著即行革職,以肅戎行?!崩钫鋰靡曰氐津v越家鄉(xiāng),1889年去世。岑毓英是李珍國的老上級,一直對他暗加保護。他對朝廷處分他的將領(lǐng)不滿,以丁憂之名返回老家賦閑,但很快又被朝廷起用。岑毓英和李珍國均為彝族,有著強烈的愛國心以及作為邊官的守土之責(zé),是擋在英國人的擴張圖謀之前的第一道障礙,因此他們就在英國報刊上被描繪成惡魔一樣的人物,而馬嘉理則被神話為英雄。

        歷史事件有時會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時間重復(fù)自己。1875年云南騰越的幽靈們紛紛出現(xiàn)在了1882年的廣西百色:為完成柏朗探險隊未竟之業(yè)的科魯洪探險隊正在接近百色,而曾謀劃截殺馬嘉理的南甸都司李珍國此時以“補用都司”身份駐守百色,“手下有大約兩千人馬”。那么,在這個現(xiàn)實與歷史發(fā)生重疊的場景中,科魯洪探險隊“首席翻譯”辜鴻銘能從當初騰越事件中哪個人物身上發(fā)現(xiàn)自己?——那肯定是任柏朗探險隊翻譯的馬嘉理了。不僅如此,馬嘉理與辜鴻銘在不同時期還分別擔(dān)任過英國公使威妥瑪?shù)乃饺嗣貢?/p>

        如果說科魯洪探險隊從廣州出發(fā)前,辜鴻銘還只把自己看作一個“打零工”的隨隊翻譯,并對這次“科學(xué)探險”充滿熱情,那么,當探險隊出發(fā)后,他肯定漸漸發(fā)現(xiàn)探險隊的真實目的并非如科魯洪所說是“科學(xué)考察”,而是為了完成柏朗探險隊未竟之業(yè)——刺探中國西南情報以便為英國開辟從緬甸到云南的“貿(mào)易通道”提供情報。這個“發(fā)現(xiàn)”讓辜鴻銘頓時感到馬嘉理的英國殖民主義幽靈附體在自己身上——他在充當著另一個馬嘉理。作為不久前在福州經(jīng)歷過“烏石山事件”并寫下“將你們從我們的土地上趕走,就像狂風(fēng)掃盡塵?!钡脑娋涞摹耙粋€年輕中國人”,辜鴻銘居然在為英國殖民者提供關(guān)鍵的翻譯服務(wù),這令他感到不安,而他抗拒、擺脫乃至殺死自己身上這一幽靈的方式,是在某個適當?shù)臅r候退出探險隊,迫使科魯洪探險隊像柏朗探險隊一樣無功而返。

        科魯洪是英印政府工程官員,也是英國政府情報人員。他從柏朗探險隊的失敗看出,若從緬甸進入關(guān)卡甚嚴的中國云南邊境,勢必引起外交糾紛,而以非官方的私人旅行名義,從廣州出發(fā),沿西江向西南地區(qū)深入,則可能達到目的。他說“我的想法是,私人的不引人注目的旅行可以達到官方色彩的探險不能達到的目的”。他的想法獲得了英國駐東京公使“哈利·帕克斯爵士的贊同,建議他不必走從北京申請護照的正規(guī)程序,免得引人注意,被人懷疑”*Archibald Ross Colquhoun, Dan to Beersheba:Work and Travel in Four Continents,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1908, p.136. 后文引用同一著作,只隨文標出該著名稱首詞及引文出處頁碼,不再另注。。不申請護照而深入內(nèi)地旅行,已違反中英條約,尤其是1875年“馬嘉理案”發(fā)生后,中國政府為避免類似糾紛發(fā)生而再次聲明:“洋人入內(nèi)地游歷,各國條約內(nèi)均經(jīng)載明,必須持有執(zhí)照蓋用中國印信,經(jīng)過地方隨時呈驗放行,倘有不法情事,亦載明就近交領(lǐng)事官辦理,沿途只可拘禁,不可凌虐。各省督撫務(wù)當通飭所屬地方官細核條約本意,遇有各國執(zhí)持護照之人入境,必須照約分別辦理,以安中外而杜釁端?!?《光》一:254)

        科魯洪的探險計劃是在廣州雇一艘“河渡”(大型帆船),沿西江逆流而上,抵達廣西百色后,河渡原路返回,探險隊改由陸地穿越云南,抵達緬甸,全程約1500英里。當時下緬甸已是英國殖民地,英國正加緊對與云南接壤的上緬甸的征服??启敽榈挠媱澋玫接⒂⒂≌约皷|印度公司的大力支持。他在一年后出版的《中國西南探險記》中談到當初他提出這一計劃時各方的反應(yīng):“這一擬議中的探險考察計劃的重要性很快就獲得英印政府的完全認可。當我返回英國后,商業(yè)團體不僅認可了以我提議的方式為英國商品開辟中國西南市場的重要性,各個商會也業(yè)已采取步驟來資助我實施這一計劃?!?Across:vii-viii)英國皇家地理學(xué)會還將一些貴重的測繪設(shè)備借給了他。

        辜鴻銘一開始顯然并不知道科魯洪的秘密身份,而科魯洪也顯然把辜鴻銘誤為一個“大英子民”。在漫長的旅途中,他與辜鴻銘無話不談,并不怎么回避談?wù)摯舜翁诫U的動機。這種坦率是一個帝國主義者和殖民主義者的坦率,但正是科魯洪探險隊的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動機引起辜鴻銘的警覺。如果不去考察科魯洪此次探險的動機,而將辜鴻銘中途離開歸結(jié)為他的“畏難”,那就恰好落入科魯洪的敘事陷阱。

        1881年12月8日,科魯洪和制圖師瓦哈布(Charles Wahab)離開倫敦,于1882年1月19日抵達廣州,獲得英國駐廣州領(lǐng)事館大力支持。本來領(lǐng)事館秘書喬丹將擔(dān)任探險隊翻譯,因為他懂粵語和官話,但考慮到自己的官方身份,他最后決定不去,而向科魯洪推薦曾給戈登將軍當過翻譯的一個上海人任隨隊翻譯??启敽橐贿厹蕚涮诫U所需物資,一邊等待翻譯的到來,但翻譯遲遲未到,而科魯洪必須趕在雨季到來前完成探險,否則暴雨和山洪將使整個探險計劃泡湯。科魯洪于是決定去香港另找翻譯:“在香港,我找到了一個華人紳士,叫鴻銘·辜,他不僅各方面看起來都是合適人選,而且也急切想以翻譯身份隨探險隊前往……我想我們真夠幸運的,能有這么一位紳士提供服務(wù),他官話講得好,英語也出色。他在蘇格蘭受過六年教育,他保證自己會是一個令人滿意的、有教養(yǎng)的旅伴。”(Across:11)但辜鴻銘當時粵語講得不好,而穿越廣東和廣西的這些河流上流行的是粵語,科魯洪還必須另找一位精通粵語的翻譯,于是,英國駐廣州領(lǐng)事休勒特將領(lǐng)事館一個華人聽差交給科魯洪,作為助理翻譯??启敽樵俅握劦焦鉴欍懀瑢λ浅M意:“鴻銘·辜先生是一位有文化的紳士,曾在歐洲多處留學(xué)并廣為游歷,熟稔歐洲文學(xué),對中國經(jīng)典以及歷史也涉獵甚廣,并十分關(guān)心自己的民族。他還不止這些——舉凡今日中國佬所缺乏的美德,全集中于他——他還有一個更寶貴的品質(zhì),缺了它,其他美德就失去了大部分價值,那就是他對他將與我們一起從事的那個工作無疑感到一種真正的興趣?!?Across: 18)

        到1882年2月4日,萬事齊備。當夜,由兩個英國人(科魯洪和瓦哈布)、兩位華人翻譯(辜鴻銘和“聽差”)以及華人船主、船員、廚子、仆役組成的探險隊在廣州西江登上一艘名叫“常興號”的寬敞帆船。辜鴻銘被安排在船尾一間單獨小艙室,“兩側(cè)全是小門和小窗,頗為便利”(Across: 47—48)。他還帶了一個專門伺候他的仆人。由此看出,科魯洪一開始的確把辜鴻銘當作“大英子民”,地位次于真正的英國人、高于真正的中國人。次日一早,“常興號”出發(fā),英國駐廣州領(lǐng)事休勒特率一干人員在碼頭送行。由于擔(dān)心沿途受到盜匪襲擊以及民眾敵視,科魯隆和瓦哈布常身著中式官袍掩人耳目,而民船“常興號”也被他們秘密武裝起來:“上層外側(cè)分別安放了一門口徑同為一英寸半的炮……船內(nèi)藏有十二把老式大口徑短槍、六柄長矛、三把叉子、三把戟、六把老式馬槍以及一把左輪槍?!?Across: 46)

        瓦哈布負責(zé)沿途攝影和繪制地圖。在他為辜鴻銘所拍的幾幅照片中,可以看到辜鴻銘留著短辮,穿著中式長袍,實踐了幾個月前他在檳榔嶼對自己家族所宣布的“開始蓄辮子,改穿中式服裝”的誓言。但出發(fā)不久,科魯洪就驚奇地發(fā)現(xiàn)辜鴻銘失去了他出發(fā)前所表現(xiàn)出來的熱情,而且,船到廣西潯州府(桂平),專門伺候辜鴻銘的仆人就宣布退出探險隊:“船到潯州府,伺候鴻銘·辜先生的那個仆人不愿再往前走——他本是一個機靈的仆人,卻老緊繃著臉,令人不舒服,而且時常顯得陰沉——他既然已拿了20美元預(yù)定金,又沒簽什么合同,他就想著離廣東越遠,就越難以高興起來,于是就認為干兩星期活卻拿了兩個月預(yù)付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對于像我們這樣的旅行,有一個不順從的仆人,是難以想象的,我們很高興讓他走。”(Across: 102)

        但科魯洪很快就高興不起來了,因為辜鴻銘也準備脫離探險隊。實際上,他的仆人打算離開探險隊,可能就是出自他的謀劃,是他采取的第一步行動,此后他開始怠工,讓科魯洪日益不滿。到百色后,探險隊拜訪了百色縣丞、知縣和駐守百色的協(xié)臺。在與協(xié)臺的一次散步中,科魯洪突然感到此人的名字聽來耳熟,并記起當初在英國報刊有關(guān)云南鎮(zhèn)壓當?shù)夭柯潋}亂的報導(dǎo)中多次出現(xiàn)過,但科魯洪——經(jīng)由辜鴻銘的口譯——卻把這位協(xié)臺的名字拼成了“Li-hsin-kü”,這樣他就萬萬沒有想到“Li-hsin-kü”正是當初策劃截殺馬嘉理的騰越的“Li Ch'én Kuo”,同時,按官職音譯,科魯洪稱百色這位協(xié)臺為“Li Chen-t'ai”(李協(xié)臺),卻不知它就是當初被英方指控為“首犯”的“Li hsieh-tai”的音轉(zhuǎn)*英方就馬嘉理案有大量報道、通信以及議會辯論,而“主謀”李珍國的名字一律被拼為“Li Ch'én Kuo”或按其官職拼為“Li hsieh-tai”(李協(xié)臺),最初出自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shù)囊糇g(Parliamentary Papers, House of Commons and Demand,British Parliament,vol.88,1877, p.32)。,他甚至將“Li hsieh-tai”拼成了“Li si tai”。這都是辜鴻銘“口譯”的結(jié)果。由于科魯洪根本不懂粵語、官話和云南方言,加上當時西方人發(fā)明的中國姓名西文拼寫方式多種多樣,造成同一個名字音譯出現(xiàn)差別,而同一個人在科魯洪那里就變成了不同的人。

        但當科魯洪向李珍國試探地提到自己在英國時就知道他的大名時,李珍國自然以為他指的是“馬嘉理案”(這是他一生最為出名的事了),于是自辯道,馬嘉理死于“悍匪”之手,他對馬嘉理被殺感到難過,不過,馬嘉理被殺時,他“正丁憂在家,倘若當時自己在場指揮,決不會讓這種事發(fā)生”(Across: 262)?!岸n”一說,自然是李珍國的編造,當時他的確不在場指揮,但朝廷的秘密調(diào)查和英方起獲的信件均證明他在緬甸布置了這一切行動。在“馬嘉理案”發(fā)生大半年后,當朝廷派員來審理案情時,確有一個人借口“回鄉(xiāng)丁憂”,但那是云南巡撫岑毓英。在《中國西南探險記》出版25年后,科魯洪就當初的探險經(jīng)歷又出版了一本內(nèi)容重復(fù)的《四大洲紀行》,其中提到他在百色遇到的那位“將軍”時說:“當馬嘉理被殺時,此人正駐守藤越,他本該為馬嘉理提供保護,但他那時丁憂在家——所謂‘丁憂’,中國人的意思是完全卸去職務(wù)乃至責(zé)任?!?Dan:146)顯然,他相信了百色那位李協(xié)臺編造的故事。

        科魯洪對預(yù)謀殺死馬嘉理的“Li si tai”恨之入骨,他后一本書中談到馬嘉理案時說:“誰為這起謀殺負責(zé),尚無定論,但嫌疑集中在一個名叫“Li si-tai”的邊境官員身上,他為中緬雙方工作,由于中緬雙方都同樣反對在它們兩國邊境開辟一條通道,反對大型外國探險隊穿越它們共同的邊境,它們雙方無疑構(gòu)織了一個陰謀?!?Dan:135)英國人對李珍國的仇恨不僅在于他密謀了截殺馬嘉理的計劃,更重要的是他以此挫敗了英方的一個重大計劃。

        科魯洪還在《四大洲紀行》中談到自己后來抵達云南-緬甸邊境的騰越并準備循著馬嘉理當初的路線出境時,遇到那里的中國邊境官員阻擋,讓他們從“另外一條新路”走,但那里根本就不存在“路”:“中國的‘road’(路)這個字在歐洲人聽來容易產(chǎn)生誤解。中國有很多‘路’,好路和壞路,但這些‘路’并非如這個詞所指的那樣是‘造’出來的。以前,那個中國邊境官員Li-si-tai說哪條路是路,它就是路,而這個人與馬嘉理被殺脫不了干系,我曾聽說過他許多事情,盡是些邪惡之事?!?Dan:153)25年過去,他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廣西百色遇到的那個缺了一只耳朵、樣子相當威嚴但禮貌周全的李協(xié)臺就是當初在云南藤越預(yù)謀截殺馬嘉理的那個李協(xié)臺。

        本來,李珍國完全可以根據(jù)朝廷對各地官員的申飭拘禁沒有護照的科魯洪和瓦哈布,將其轉(zhuǎn)交給離得最近的英國領(lǐng)事,但考慮到由此可能引發(fā)新一輪中英外交糾紛,他就止于以禮相待了,并給探險隊將要經(jīng)過的沿線上的幾個官員朋友分別寫了介紹信,表面是提供方便,實際是令其暗中監(jiān)控,保證其秋毫無犯地出境。這也顯示出在西方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野蠻擴張的時代,這個地域遼闊而交通和通訊技術(shù)又落后得無法使北京的外交部門即刻親臨現(xiàn)場而只能將這些日益增多的外交糾紛的臨時處置權(quán)交給邊境官員的國家的尷尬,而邊境官員的處置方式和處置能力又可能引發(fā)兩國間的外交沖突乃至戰(zhàn)爭。

        百色的知縣、縣丞以及李協(xié)臺分別到“常興號”上回訪探險隊一行,這種來往應(yīng)酬還繼續(xù)了幾次。不過科魯洪發(fā)現(xiàn),“怠工”的辜鴻銘此時卻沒閑著,常獨自一人上岸去拜訪這些地方軍政官員,至于談了什么,他卻對科魯洪守口如瓶。這令科魯洪相當不快,作為一個刺探情報的間諜,他擔(dān)心事情不在自己掌控之中。辜鴻銘肯定知道百色的李協(xié)臺就是藤越當初的那個李協(xié)臺。在百色親眼見到轟動一時的“馬嘉理案”的主要當事人,辜鴻銘內(nèi)心肯定頗有觸動。他不會不把科魯洪探險隊視為另一支“柏朗探險隊”,而他本人作為科魯洪探險隊首席翻譯,是一個不光彩的角色。探險隊從廣州出發(fā)前,科魯洪就從辜鴻銘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令他贊賞的品質(zhì)——“他十分關(guān)心自己的民族”——但科魯洪沒料到,實際也未意識到,這同一種品質(zhì)阻止著辜鴻銘跟隨探險隊繼續(xù)往前走,為英國開辟從緬甸到云南的通道,使英國的鴉片和殖民勢力滲透進西南邊疆。

        正如科魯洪把辜鴻銘的仆人中途離去的動機解釋為“經(jīng)濟”,他也把辜鴻銘的“怠工”視為“經(jīng)濟動機”使然,說他以此要挾,希圖獲得更多報酬——或者,等而下之,是因為看到前路充滿艱難困苦和生命危險而膽怯了,因為在他們離開廣州后不久,沿途就不斷有揭帖,威脅要殺死這兩個英國人。不管怎樣,辜鴻銘越來越不合作了。一天,在拜訪李協(xié)臺后,科魯洪回到船上,卻發(fā)現(xiàn):

        早餐還沒有準備好,盡管已經(jīng)過了中午一點。仆人說廚子上岸到市場買菜去了。在過去的二到三天里,我已察覺到一些小小的跡象,將它們疊加在一起,就可以明顯看出,我們的華人仆人們故意不聽話了,不再辦事穩(wěn)妥或相處愉快,而這無疑要歸咎于這一事實,即鴻銘·辜先生撂挑子了。

        這一極為不幸的事件,部分是因為鴻銘·辜先生對他的職責(zé)有所誤解,但我想更主要的原因則在于他不想繼續(xù)云南之行。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如此緊張,以致盡管就我們一方來說,我們在各方面已盡力待他如我們自己人,考慮周全,但他還是故意冒犯人,或借故找茬,不想從百色往前走了。這在當時,對我是一個可怕的打擊。

        實際上,當初,剛離開廣州時,我們就明顯地感覺到,他對自己本該十分明確的職責(zé)缺乏任何概念。他不知道服從是怎么一回事,而這盡管并不影響友誼,但對任何像我們這樣的探險來說卻必不可少。他完全缺乏干勁,令人遺憾,不久我們又發(fā)現(xiàn),他(盡管他是一個非常令人愉快的旅伴,對此我必須公正指出)因為缺乏熱情和干勁,完全不適合我們正在從事的工作。我相信,事實上他當初只是希望去探險,不切實際地被探險所吸引,想去陌生之地旅行以獵奇。他最初顯露出來的熱情(這熱情中透露出來的不切實際的樂觀讓我們一開始就感到擔(dān)心)一點點化為烏有,最后就蹤影全無了。

        當我們快接近百色時,也就是快到水路旅行的終點和陸路旅行的起點時,前路艱難的現(xiàn)實成了他焦慮的中心。離百色越近,穿越云南和上緬甸(就氣候和人身安全來說,這一地區(qū)向來名聲不佳)的旅行的艱苦乃至危險對他來說就變得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難以忍受。結(jié)果,就要抵達百色時,他宣布自己到百色后就不能繼續(xù)走下去了,希望隨船返回。當一個人失去他對像我們這樣的旅行的任何興趣和熱情,那再挽留他,就是徒勞的了。(Across: 257—258)

        當聽到“首席翻譯”要脫離探險隊時,“聽差”(助理翻譯)“也立即表示要隨船一同返回廣州,并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不再隨我們繼續(xù)走下去。這一下子就造成了一個關(guān)鍵崗位的空缺。我們的兩個翻譯都不愿意繼續(xù)走下去,而我們的仆人看到這些,同時預(yù)感到前路之艱辛,也就表現(xiàn)出不服從的跡象,這著實讓我焦慮不堪”(Across: 259)??启敽橄?,如果強迫仆人隨行,那么他們大有可能反擊。為了不與仆人們發(fā)生沖突,科魯洪和瓦哈布就故意表現(xiàn)出他們將單獨進行剩下的探險之旅的樣子,但“沒有了仆人和翻譯,我們就不得不改變原先計劃的線路”。在陷入僵持的幾天里,辜鴻銘常常獨自上岸去拜會百色地方軍政官員。有一天晚上,他回來得很晚。科魯洪記載道:

        鴻銘·辜先生告訴我,那天晚上,他去見了知縣,并與知縣就歐洲的情況進行了長談。后來他們轉(zhuǎn)而談到歐洲婦女大量走入社會以及此種狀況對男人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我們的首席翻譯試圖向他解釋婦女走入社會多么好,利于道德完善。知縣不能理解他的話,問:“但女人怎么能被允許露面并參與談話,就像歐洲那樣?”他老是糾纏這一話題。當鴻銘·辜先生說在歐洲男人只被允許娶一個妻子并表示一夫一妻制甚好時,他回答說:“你這樣認為,可那里的女人不是準許有兩個丈夫嗎?”他似乎認為歐洲女人想要多少丈夫都可以,正如中國男人可以有許多妻子。(Across: 271—272)

        這些“長談”的內(nèi)容,辜鴻銘肯定對科魯洪有所隱瞞,因為他與知縣——這位地方官在查看科魯洪的船艙時,像李協(xié)臺一樣,只對他們帶來的地圖表現(xiàn)出強烈興趣——不可能在幾個小時里盡談有關(guān)女人的話題。不管怎樣,在與這些地方軍政官員長談后,辜鴻銘就決意離開探險隊。科魯洪說:“鴻銘·辜先生并沒有因為拋棄我們而有任何內(nèi)疚,也不作任何解釋,并似乎準備袖手旁觀我們兩個英國人在此后從百色到云南的旅行中沒有任何翻譯陪伴。”于是,他作出結(jié)論說:“當我試圖不帶任何偏見將這件事寫進本書時,我不禁想到,他所受的歐洲教育并沒能教會他我們歐洲人為之自豪的一個特點,即永不拋棄同伴。幾乎每一個歐洲人,若身處與此相似的境地,即便受到更糟的對待,他也不會——不愿——折身回去。鴻銘·辜先生在這件事上表現(xiàn)出來的冷漠和無情,向我們揭示出他的中國佬特性。”(Across: 275)這就是自以為是的帝國主義者的說辭了:他圖謀別人的國家,并將一些起初不知真相的人帶入險境,卻指責(zé)他們?nèi)狈ω?zé)任感、冷漠和無情。

        過了幾天,事情卻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本來要隨辜鴻銘一起返回廣州的“助理翻譯”因考慮到他的主人、英國駐廣州領(lǐng)事可能會因為自己中途返回而解雇自己,突然向科魯洪表示愿意隨隊繼續(xù)前行,這讓科魯洪有了起死回生的感覺(后來這位翻譯隨探險隊抵達大理后,也折回了,讓科魯洪大為惱火,將非常惡毒的評價寫信告訴了他的主人),并立即開始著手準備。一切就續(xù)之后,3月15日中午,他們與準備同時啟程返回廣州的河渡告別后,就出發(fā)了。出發(fā)前一日,科魯洪給當初把辜鴻銘介紹給他的斯圖亞特寫了一封信,封好交給辜鴻銘,讓他轉(zhuǎn)交:

        我很抱歉告訴您,由于鴻銘·辜先生到百色后就不愿再往前走,我們深感失望和挫折。他對自己的職責(zé)的理解與我迥然不同,其結(jié)果是,當我和他的關(guān)系變得緊張之后,快到百色時,他就甩手不干了。我在此不想琢磨他這樣做的動機以及在對待他的態(tài)度上我是否有錯,我寫信只是為了告訴您,他中斷了他的翻譯職位,要隨那艘把我們送到百色后就將返回的船回去。讓我為難的是,我和他之間尚余金錢關(guān)系未了斷,我和他同意將此事托付給您和“中國郵政”的貝恩先生解決,我和他均愿接受您的定奪。(Across: 282—283)

        信中詳細列出了賬目,除去返回廣州的路上開銷,辜鴻銘也就只獲得了預(yù)付的那區(qū)區(qū)100美元。但這不是錢的問題,否則辜鴻銘當初就不會先后辭去英國駐華公使館和新加坡輔政司的譯員職位。從廣州一出發(fā),他就已經(jīng)看到那兩個英國人以殖民主義地理學(xué)家和人類學(xué)家的眼光仔細觀察著兩岸,不時登陸進行實地考察,所到之處,舉凡山川、險要、城鎮(zhèn)、衙門、駐軍、民族、民情、物產(chǎn)(尤其提到本地種植的鴉片,它們是未來印度鴉片的競爭對手)等等,無不一一記錄,并繪制詳細地圖?;蛟S,辜鴻銘已發(fā)現(xiàn)他是英印政府資助的情報人員,而不是只為獵奇而來的探險家??启敽楸局竿诠鉴欍懮砩峡吹揭粋€“歐洲人”,卻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一個“中國佬”。但此時科魯洪閉口不提他在發(fā)現(xiàn)辜鴻銘是一個不合作的“中國佬”之后的有失“紳士”身份的一個舉動,而辜鴻銘更是將這起事件作為永志難忘的恥辱深埋于心。

        四、流落上海

        探險結(jié)束后,科魯洪返回英國。1882年11月13日晚,他向皇家地理學(xué)會成員宣讀了探險報告,皇家地理學(xué)會給他頒發(fā)了一枚金質(zhì)獎?wù)?。報告談到了辜鴻銘:“我被迫到處尋覓一位合格的翻譯,在多方努力后,終于在鴻銘·辜先生身上找到了,他是一個中國紳士,獲得過文學(xué)士學(xué)位,英語說得極好,官話也說得好,對粵語也不算陌生。我相信他曾受雇于英國駐北京公使威妥瑪為其私人秘書,后又受雇于新加坡輔政司。他是我在香港的一些朋友向我隆重舉薦的,既然他本人對這次探險也非常有熱情,那他就正是我要找的那個人了?!?A. R. Colquhoun, “Exploration Through the South China Borderlands”, in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 and Monthly Record of Geography, vol.IV, p.714.但探險隊到達百色后,“我們遭遇了一個極為嚴重的困難,以致差一點使我們無法再繼續(xù)后面的探險了,那就是我們的那位首席翻譯——一個受過很好教育的紳士,英語和德語說得極為流利,一張口就能引用阿爾弗雷德·德·繆塞——顯然完全不適于探險工作。他抱怨我對他不夠謙恭有禮,然而事實卻是,越是接近旅程的困難階段,他對探險就變得越發(fā)厭倦。我們從來就沒有指望過他的勇氣和忠誠,不過但愿他在棄我們而去之后還能有羞愧之心?!?A. R. Colquhoun, “Exploration Through the South China Borderlands”, p.717.

        報告也被提交給英印政府??启敽楹髞眚湴恋卣f,他在其中提出的一些建議已被英印政府采納。1885年,英國占領(lǐng)上緬甸,將英國殖民地推進到中國云南邊境。在撰寫報告的同時,科魯洪還寫了一部有關(guān)這次探險的回憶錄,此即1883年4月倫敦出版的兩卷本《中國西南探險記》。該書立即在英國以及包括檳榔嶼和香港在內(nèi)的英國東方殖民地以及中國口岸的洋人圈里引起極大關(guān)注,再版不說,次年連法文譯本都出版了,而讀者不難在其中看到屢屢出現(xiàn)“Hong-Beng-Kaw”這個華人名字。這個叫“鴻銘·辜”的中國佬盡管在歐洲受過長久的教育,卻未能如英國人所設(shè)想的那樣真正成為一個“英國人”或“歐洲人”,已內(nèi)化為他的血液的以“膽小”、“懶惰”和“貪財”為特征的中國“種族劣根性”使他中途退出探險,險些讓這次為英國政府、英印政府以及英國鴉片商人所關(guān)注并暗中給予支持和資助的以打通緬甸-云南貿(mào)易通道為目標的探險夭折于百色。

        該書甫一問世,英國《學(xué)術(shù)》雜志就發(fā)表書評,對科魯洪和瓦哈布“艱苦卓絕的探險”給予極高評價,然后筆鋒一轉(zhuǎn),談到探險隊里的華人:“仆人和腳夫的叛亂(mutiny)以及他們的翻譯——一個叫鴻銘·辜的,在英國接受過教育——的性格弱點在書中受到了公正而不失分寸的譴責(zé)和鄙視。”*The Academy: A Weekly Review of Literature,Science and Art, vol.23, May 12, 1883, London: Alexander and Shepeard, p.321.香港英文雜志《中國評論》1883年第12卷也發(fā)表書評,將書中描寫的辜鴻銘退出探險隊的事件作為重要部分介紹給讀者,并評論道:“鴻銘·辜先生是受過一流英國教育的中國人,但科魯洪先生卻發(fā)現(xiàn)他依然是一個中國人。他不愛自己的旅伴,對在炎熱季節(jié)在內(nèi)陸旅行數(shù)月的前景感到厭倦,他滿不在乎地置兩位旅伴于危險境地而不顧,于是,他就和他的仆人一起隨船返回了?!?The China Review, Or, Notes and Querries on the Far East, vol.12, 1883, Hongkong, p.383.

        這些書評全部接受了科魯洪對這一事件的敘述以及他對辜鴻銘的評價。連考證辜鴻銘歸國早期經(jīng)歷甚詳?shù)鸟樆菝粢脖幻曰螅尚帕丝启敽榈年愂?,而且僅僅依據(jù)科魯洪1883年出版的《中國西南探險記》,沒留意科魯洪1908年出版的《四大洲紀行》——后書雖大致重復(fù)了前書有關(guān)“這一事件”的陳述,卻不得不多少透露一點前書避而不談的他本人在這起“事件”中的非禮舉動——因此,駱惠敏輕率地寫道:“至少有一個中國作家宣稱,辜鴻銘之所以中途甩手不干,是因為,作為一個驕傲的學(xué)者,他發(fā)現(xiàn)他的洋雇主的傲慢難以忍受。但我們也得聽聽科魯洪對此事有何說法?!?“Ku”,Part 2: 92)“雇主的傲慢”語焉不詳,但駱惠敏仿佛認為科魯洪是這起事件的沉默者,于是就大段引述科魯洪《中國西南探險記》中“有關(guān)這一事件的科魯洪版本”。實際上,根本就不存在一個公之于眾的有關(guān)這一事件的“辜鴻銘版本”,盡管他的名譽因科魯洪版本而大受損害,卻沒有公開為自己辯白,而且,在科魯洪版本已搶先公之于眾并形成一種固定印象后,他再去為自己辯白,在這個主要由英國殖民者組成的圈子里為自己辯白,也是徒然。

        《中國西南探險記》至遲在當年7月就流傳到了香港。誰都在打聽這位“Hong-beng-Kaw”是誰。這樣,因為科魯洪這本書,辜鴻銘在香港就名譽掃地了,不得不離開香港,再度前往福州。盡管駱惠敏將辜鴻銘由“這起事件”而獲得的壞名聲歸咎于辜鴻銘本人,但他對辜鴻銘在此之后長達兩年半的苦澀處境的描述無疑是準確的:

        這一事件給辜鴻銘帶來的知名度使他在找工作上遇到麻煩,尤其是向他開放的那類工作又非常有限,而潛在的雇主,其中大多數(shù)為外國人,盡管廣泛散布在從北京到香港、新加坡和檳榔嶼這一地帶,卻屬于同一個密切的社會圈子,一有新聞,就可傳遍整個圈子。科魯洪的《中國西南探險記》以驚人的速度迅速出版,書中談到了這一事件。這本書在次年初[應(yīng)是同年夏秋,即1883年夏秋,該書出版半年后——引者]就進入了各條約口岸城市和東方殖民地的那些俱樂部圖書室,其中包括設(shè)在上海的皇家亞洲學(xué)會北華支會的俱樂部圖書室,而辜鴻銘多年來是這一支會的成員。的確,我們完全不知道辜鴻銘從百色返回后,直到我們再次遇到他,兩年半的時間里他靠什么為生。這段經(jīng)歷他回憶起來自然苦澀。(“Ku”,Part 2: 94)

        至于辜鴻銘1882年4月從百色返回香港之后大約兩年半之內(nèi)的情形,駱惠敏沒有找到任何可靠材料加以描述,僅是引用辜鴻銘英文自傳中的概述文字,說他那幾年“游蕩在條約口岸乃至英帝國在東方的殖民前哨島的龐大的嘈雜世界的人行道上”(“Ku”,Part 2: 94)。但從辜鴻銘1883年8月12日從福州寫給當時已遷任英國駐上海副領(lǐng)事的翟理斯的一封信,可知他從百色返回香港后,很快又回到福州。翟理斯當時正在撰寫《中國文學(xué)瑰寶》,他寫信給他與辜鴻銘共同的朋友Nien Yün-ting(閻云亭),請福州的這位年輕雕版家將他的中文序言刻成雕版,但閻云亭剛把中文序言刻好就病逝了。辜鴻銘從福州寫信向翟理斯報告這一消息:“我那可憐的朋友,那個為您的《瑰寶》刻序的年輕藝術(shù)家,去逝了?!遍愒仆ご蟾潘烙?883年7月中旬福州開始爆發(fā)的霍亂,從7月到11月初,短短幾個月,當?shù)厮劳鋈藬?shù)就已達到5000到7000千人,而且還在繼續(xù)增加。*Annual Report of the National Board of Health, Washington: Goverment Printing Office, 1883, p.155.

        辜鴻銘在閻云亭死后就離開了霍亂肆虐的福州,到了上海,證據(jù)是同年10月出版的《中國文學(xué)瑰寶》有一個跨頁腳注提到辜鴻銘。翟理斯此前肯定已看過科魯洪的《中國西南探險記》(換言之,這本書將辜鴻銘的“壞名聲”從香港又帶到了上海),并向辜鴻銘問及“這一事件”,辜鴻銘給了他一個完全不同于科魯洪的版本。這個跨頁腳注先是談到某首中文詩的翻譯以及辜鴻銘的指正,隨即“順帶”提到“這一事件”的辜鴻銘版本:“這位辜鴻銘先生正是不久前隨A.R.科魯洪先生一起進行中國西南探險旅行的那位紳士,但辜有關(guān)他與探險隊之間的分歧以及最終分手的解釋,卻迥異于探險隊隊長科魯洪先生發(fā)表的那個版本?!?Herbert A.Giles, Gems of the Chinese Literature, pp.175-176.

        至于這個迥然不同的“版本”的具體內(nèi)容,他連一句暗示都沒有。他以這種方式試圖為辜鴻銘辯白,但作為英國駐上海副領(lǐng)事,他不可能去得罪幾乎全都直接或間接相互認識的亞洲英國人小圈子。到1898年翟理斯出版《古今姓氏族譜》時,他在“辜立誠”條下介紹了一番辜鴻銘的學(xué)歷、外語以及成就之后,隨即又舊話重提:“1882年他參與了科魯洪和瓦哈布深入中國西南地區(qū)的探險之旅,但他不滿自己被對待的方式,就中途返回了。”*Herbert A.Giles, The Chinese Biographical Dictionary, pp.377-378.這是在暗示科魯洪與辜鴻銘之間的沖突的起因不在辜鴻銘一方,但也僅僅是暗示而已。

        辜鴻銘在上海沒有找到固定工作,他將大量時間花在閱讀西方漢學(xué)家們的著作上。1883年10月31日和11月7日,他在上海英文報紙《字林西報》連載《中國學(xué)》,逐人評點西方漢學(xué)家,否認西方漢學(xué)在當今出現(xiàn)了“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其中談到翟里斯:“另一個有名望的漢學(xué)家是英國領(lǐng)事館的翟理斯先生,就像早期法國漢學(xué)家一樣,翟理斯先生擁有令人羨慕的清晰、生動、優(yōu)美的文體風(fēng)格。他每涉及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就立刻變得明晰易懂。但除了一兩個例外,他在選擇堪與其文筆相當?shù)闹黝}上并不一直那么走運。一個例外是他對《聊齋志異》的英譯,可為中文著作的外譯的典范。但《聊齋志異》盡管是極為優(yōu)美的文學(xué)作品,卻仍夠不上中國文學(xué)的上乘之作?!?Ku Hung-ming, “Chinese Scholarship”(Part I), in 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 pp.135-136.從這里可以知道辜鴻銘英文自傳中談到的1881年夏馬建忠在新加坡對他說過的那番話的來源。這兩篇針對西方漢學(xué)的批判性文字肯定引起了許多對“中國問題”感興趣的外國人的注意,遂請他就這一主題發(fā)表系列演講,但辜鴻銘缺乏演講才能,被英文《信使報》記者在1883年12月29日的報道中譏笑了一番,說他“一開始就跑題”,“說了一大通,才回到正題上”。*Qtd. in The Japan Weekly Mail: A Review of Japanese Commerce, Politics, Literature, and Arts, No.35, Vol.1, Dec. 29,1883, p.831.

        海峽殖民地首府新加坡的英文報紙《海峽殖民地時報》1884年1月4日轉(zhuǎn)載了英文《北華捷報》12月12日上一篇譏諷辜鴻銘的上海系列演講的短文,介紹辜鴻銘“乃愛丁堡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曾一度供職于本城輔政司,后又隨科魯洪進行穿越中國西南的旅行”,而這位口才堪憂的先生在演講中不時跑題,大談“來華外國人侮辱中國人并踐踏(隱喻用法)其腦袋的那些行為舉止。我們不清楚鴻銘·辜先生的腦袋是否被踐踏過,但我們擔(dān)心他星期四晚上失去了腦袋。聽眾保持了極大的耐心,盡管其中一些人未等到演講結(jié)束就離開了”。*The Straits Times, 4 January 1884, p.2.從1883年12月下旬開始,到1884年年初,辜鴻銘在上海英國皇家亞洲學(xué)會做了五次演講,其“跑題”部分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以致1891年9月上海英文刊物《中國行醫(yī)傳教雜志》刊登的一篇回顧文章還談到這些演講,說“我們相信這種仇恨遍及中國各個階層,無論高的階層,還是低的階層,只不過低階層不像高階層那樣有能力、影響力和可理解的方式來將其表達出來”,文章繼續(xù)寫道:

        事實上,在中國人中間,正如在那些高度文明、思想開通、開明的民族中,總存在一種原始的情感殘余,諸如“每個外國人都是我的敵人”,他在還未做任何事之前“他要做的一切一定是對我的傷害”。于是,就產(chǎn)生了對外國的權(quán)力和力量的恐懼,無論是來自個人的,還是國家的,這種恐懼因他們自身的身體孱弱和缺乏勇氣而變得更加嚴重。我們經(jīng)??吹?,在內(nèi)地的城鎮(zhèn)或者鄉(xiāng)村,一旦看到一個外國人走過來,就足夠使當?shù)氐膵D女和孩子腿如篩糠,我們常聽見那些母親制止孩子哭出聲,說“洋鬼子來了!洋鬼子來了!”。但這種厭惡和恐懼的正常的本能情感卻不幸因條約口岸的大部分外國人的粗野的草率的行為舉止所確認和強化。*Percy Mathews, ed., The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 No.3, Vol.5, Shanghai: Kelly & Walsh, Ltd., September, 1891, p.166.

        然后,文章就提及“幾年前,一個來自檳榔嶼的華人,叫鴻銘·辜先生的,在亞洲學(xué)會圖書館做了五次演講。在第一次演講中,他談到他的同胞的心態(tài)——盡管我們感到他的話有些夸大——他說,外國人正在踐踏中國人的腦袋。我重復(fù)一下,這是夸大之語,但其中也有實情。感謝主,近些年有人呼吁在這方面進行改進。外國人與中國人之間因而一直關(guān)系緊張,一點小事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件,都可能立即引發(fā)過火的行動,尤其是當中國人能及時召集在一起的時候”*Percy Mathews, ed., The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 No.3, Vol.5, Shanghai: Kelly & Walsh, Ltd., September, 1891, p.166.。

        這些評論幾乎都提到辜鴻銘演講中“外國人正在踐踏中國人的腦袋”(the Foreigners are trampling upon the Heads of the Chinese)一句,并斷言此為“隱喻用法”或“夸大之語”。但對辜鴻銘來說,這卻是他1882年的身體經(jīng)歷。“trample upon”不僅有“踐踏”之意,還引伸為“侵害”、“侵犯”。當辜鴻銘在上海演講中談到“the Foreigners are trampling upon the Heads of the Chinese”時,他一定聯(lián)想到了自己在廣西百色的經(jīng)歷。

        1889年,英國皇家地理協(xié)會出版數(shù)卷《補充論文集》,其第二卷首篇便是科魯洪的長篇報告《中國南方和西南探險》,其中談到探險隊到達百色后辜鴻銘的“謀反”(Mutiny):

        到百色后,鴻銘·辜要離開我們,此事雖有預(yù)料,但依然令人感到不幸,這對我的探險的希望是一個非常嚴重的打擊,使我不得不調(diào)整先前的計劃。其他仆人也幾乎不掩飾他們馬上就要造反的狀態(tài)。我只有把事情挑明,當眾宣布,即便缺了他們,我也要繼續(xù)往前,這才避免了團隊的分裂。我已誘使那個廣東翻譯回心轉(zhuǎn)意,后來其他人也與他一樣改了主意,說“無論你們?nèi)ツ摹?,也將跟從?Archibald R.Colquhoun, “Exploration in Southern and South-Western China”, in Savile Row, ed., Supplementary Papers, vol.II, London: John Murray, 1889, p.16.

        1898年,辜鴻銘的名聲已經(jīng)為不少歐美人士所知。這一年阿歷克斯·克勞斯出版了一部題為《腐朽的中國:正在消失的帝國》的書,其中提到:“對一個中國人來說,同時成為紳士和有品位的人,是可能的。實際上,就目前而言,有幾個已蜚聲歐洲的中國紳士,就其教養(yǎng)、舉止、教育來說,絲毫不讓于一些英國貴族。”他在腳注中列出一份名單:“已故曾侯爵;李鳳苞,駐柏林多年的中國公使;辜鴻銘,兩湖總督張之洞的秘書,愛丁堡大學(xué)畢業(yè)生;陸徵祥先生,中國公使館秘書;羅豐祿先生,駐英國公使,也是社交名流;這些只是幾個哪怕從保守的角度看也學(xué)識和教養(yǎng)令人無法企及的中國人的例子?!?Alexis Krausse, China in Decay: A Handbook to the Far Eastern Questions, London: Chapman & Hall, Limited, 1898,p.50.1901年,辜鴻銘在上海出版英文著作《總督衙門論文集》,起而為中國辯護。美國《國家》雜志發(fā)表書評,說“就筆調(diào)和精神來說,該書是一位中國學(xué)者對他的國家及其統(tǒng)治者的熱情辯護,這位作者研究西方文明之后,愛上了他本國的文明。他在列強面前一貫持蔑視態(tài)度,而且也一貫認為靠再多的槍炮也無法改變中國佬對那些叫嚷著‘給他們一個教訓(xùn)’的外國欺凌者的輕蔑?!?The Nation: A Weekly Journal Devoted to Politics, Literature, Science & Art, vol. LXXV, Sept. 25, 1902, New York: New York Evening Post Company, 1902, p.253.

        1906年辜鴻銘被選為英國皇家亞洲學(xué)會北華支會會員*“List of Members”, in Journal of the North-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n Society for the Year 1906, vol.xxxvii, Shanghai, Hongkong, Yokohama & Singapore: Kelly & Walsh, Limited, 1906, p.225.,到1908年,他在西方思想界和輿論界以及在東方的西方人圈子里已是頗為知名的人物了。這一點為1883年寫作并出版《中國西南探險記》的科魯洪始料未及。1908年他出版了《四大洲紀行》,但這本書始終未獲得《中國西南探險記》當初的名氣(或許因為此時中國西南對英國人來說不再是難以涉足的“神秘之地”了),即便是考證辜鴻銘早期經(jīng)歷甚詳?shù)鸟樆菝粢参丛⒛浚瑥亩e過了那個使辜鴻銘發(fā)生徹底改變的事件——科魯洪在百色對他的肉體施暴。

        《四大洲紀行》有很大一部分談及1882年初穿越西南的探險,基本照抄了《中國西南探險記》,例如談及探險隊從廣州出發(fā)后,“沒過幾天,我與鴻銘·辜先生的相處就不那么融洽了,這主要歸咎于他的態(tài)度。他對自己本該安處的譯員地位從來就沒有接受,盡管我們急切地想留住他,以不折不扣的平等態(tài)度對待他,但探險隊畢竟需要一個頭領(lǐng),而我認為,正如美國人所說,這個頭領(lǐng)的角色‘非我莫屬’。除此之外,我們明顯覺得,隨著探險接近越發(fā)顯得艱苦和危險的后一階段,我們這位翻譯的情緒就越發(fā)低落。他本想象我們下一步的探險要氣派和奢侈得多,能坐在苦力抬的轎子里,當他發(fā)現(xiàn)我們的意思是步行探險時,他的熱情就徹底被澆滅了”(Dan:143)。他接著總結(jié)自己對于辜鴻銘的看法,并以一筆帶過的方式將自己對辜鴻銘的身體施暴巧妙安插在其中:

        他是一個生得頗為精致、缺乏男子氣概的男子,個子很高,也很帥氣,極有教養(yǎng),喜歡引用歌德和阿爾弗雷德·德·繆塞。我認為他真的缺乏從事我們這類探險的那種膽量。用東方的話說,他“無心”。他的這個缺點嚴重波及了我們的仆人們,以致我們擔(dān)心,探險隊是否還能從百色繼續(xù)往前走。當我們正與百色地方官員協(xié)調(diào)時,我確信我們這位翻譯在為自己的利益而與這些官員交談,而不是居間翻譯,事情已到了不可忍的地步。我認為我那時忍不住才發(fā)了火,抓起一本書,摔到他的腦袋上——我確信這是他應(yīng)得的。此事發(fā)生在我們正與一個低級官員[可能是百色縣丞——引者]談話的時候,鴻銘·辜轉(zhuǎn)向我,對我說“把那本書還給他”。想起來,我之所以發(fā)火,是因為我傻坐在那里,他卻自顧自地與這位官員談話,這也太過分了!我想,他當時對我的舉動大為吃驚,那位官員也一定對我的舉動既驚駭又反感,但這起事件起到了一個期望的效果,即讓諸多那時動機尚且曖昧的事情全部攤牌。鴻銘·辜說,他受了如此侮辱,不可能再與我們同行了,于是他帶著輕松的神情,丟下了我們,不管我們此后的命運。我讓他隨船返回廣州,給他付了船費和薪水,并寫信給我的朋友們給他再付一些錢,只要他們覺得公平。(Dan:144)

        當著百色縣丞以及其他在座者的面,科魯洪抓起一本書,摔向辜鴻銘的腦袋。這肉體上的一擊,足以徹底顛覆辜鴻銘對西方文明以及所謂西方紳士禮儀的最后一點好感,并從中發(fā)現(xiàn)自己民族的身體、自己祖國的身體變成了自己的身體,正在遭受西方的凌辱。辜鴻銘立即對科魯洪正色道,“他受了如此侮辱,不可能再與他們同行了”——這里面有一種從身份上決裂的意味。肉體的侮辱,在當時頗為強調(diào)“男子氣概”的英國文化里,是一種最為嚴重也最令受辱者感到羞恥的沒齒不忘的侮辱,而科魯洪本人是深知這種身體侮辱產(chǎn)生的深遠意義的。他以譏諷的筆觸惋惜辜鴻銘從此變回了一個“中國佬”:

        在此我想指出,作為一個在歐洲受過教育的中國佬,鴻銘·辜那時對他本民族的認同立場還不牢固。使他今日名聲鵲起的那些品性,那時還只能引起別人的不信任和厭惡。他后來在某處的衙門謀得了一份幕僚的差事,并在那里供差數(shù)年,然后,出于厭惡和幻滅,他徹底丟棄了他以西方文明裝飾的外表,按中國方式結(jié)婚和生活,變成了一個刻毒的反西方分子。出自他筆下的那本名叫《為祖國和人民爭辯》的小冊子機智而辛辣,盡情羞辱歐洲及其文明。我最后聽到他的消息,是他在張之洞總督衙門供職。(Dan:145)

        像科魯洪一樣,辜鴻銘也深知肉體羞辱對摧毀一個人的尊嚴的可怕的后果,而當他的“中國人”身份在“西方文明裝飾的外表”下突然向科魯洪顯露時,科魯洪想到的是立即對他進行身體羞辱,從而將他貶回到“中國佬”。如果說身體受辱是一種永遠不會淡忘的創(chuàng)傷記憶,那么,這種強烈而持久的創(chuàng)傷又不能示人、不能講述,因為每一次講述都等同于一次受辱,但辜鴻銘不能忍受他的國家、他的民族(同樣作為一個“身體”,一個他個人的肉體與之血脈相連的“身體”)再一次受辱,而會使用最激烈的言詞去捍衛(wèi)它的一切,同時揭露正在為自己的同胞崇拜為“先進文明”的西方文明內(nèi)部的深刻沖突。如果不能揭示辜鴻銘身體和內(nèi)心深處的“創(chuàng)傷記憶”,而將他的激烈言詞歸因于他的喜作“驚人之語”的“古怪性格”,那就缺乏心理的和歷史的深度了。

        (責(zé)任編輯:陸曉芳)

        2016-11-22

        程 巍(1966—),男,湖南岳陽人,文學(xué)博士,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xué)-文化史及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xué)-文化史。

        I109.5

        A

        1003-4145[2017]01-0037-20

        主持人語:近些年,隨著地緣政治的變遷,民族主義重新抬頭和復(fù)興,對國際和平和民族國家統(tǒng)一構(gòu)成了巨大的挑戰(zhàn);民族主義也再一次成為人們不得不關(guān)心的重大議題。近期,對英國脫歐和美國總統(tǒng)大選的結(jié)果,奧巴馬指出,這顯示人們普遍對自己的國族認同還有世界地位不再像以前那么堅定,而這導(dǎo)致左右兩派都出現(xiàn)了奧氏所稱的“民粹主義運動”。從這個現(xiàn)實語境上來說,今天我們在文學(xué)史、文化史和思想史的脈絡(luò)里重審文學(xué)與民族主義的關(guān)系,從中尋求有效的歷史經(jīng)驗就顯得格外重要。本次的專題邀請中國社科院外文所的程巍教授、臺灣清華大學(xué)的柳書琴教授和日本一橋大學(xué)的坂井洋史教授三位學(xué)者賜文從不同的視角回應(yīng)這一議題,幾篇宏文從文獻占有之全備到問題意識的生成及其展開理路都會給我們帶來強烈的震撼、沖擊和有益的思考。

        程巍教授的論文沖破了學(xué)術(shù)界對辜鴻銘的“圣化”和訛傳,還原到晚清大變革時代、在內(nèi)憂外患的歷史語境下一個樸素而又非凡的“個體”的處境、困境,自下而上地發(fā)問,并由此完成了一項對中國近代思想史和文化史研究而言極為重要的“祛魅”過程,從而揭示出辜鴻銘由“大英子民”到激進民族主義者的轉(zhuǎn)變乃是個體遭受的身體、尊嚴羞辱進而與國族遭受的欺凌相疊加的結(jié)果。柳書琴教授的論文極大地拓展了臺灣現(xiàn)代文學(xué)的論域,將農(nóng)民運動引入臺灣新文學(xué)史研究的框架,從三大農(nóng)運與作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視角,以賴和為指標,追溯臺灣地區(qū)本土論題在與“新文學(xué)”這一外來形式的關(guān)聯(lián)中生成了“臺灣新文學(xué)”并樹立思想的先鋒性的理路,并據(jù)農(nóng)運發(fā)生地和新文學(xué)作家的地理分布關(guān)系描繪了一副“新文學(xué)地圖”,提示出臺灣新文學(xué)成熟于中南部苦難之地的“所以然”。坂井洋史教授的論文指出戰(zhàn)后竹內(nèi)好和石母田正在戰(zhàn)后關(guān)于“東方—西方”、“民族—世界”關(guān)系的討論中,對“民族”執(zhí)念過深,且有著極為觀念化的傾向,為此表彰魯迅超過“國家”框架而提倡的“人的真性”、“相愛的至情”之意義,我想坂井先生所引知堂的這段話對于今天依然是極有意義的——“我們這時代的人,因為偏隘的國家主義的反動,大抵養(yǎng)成一種‘世界民’(kosmopolites)的態(tài)度,容易減少鄉(xiāng)土的氣味,這雖然是不得已也是覺得可惜的。我仍然不愿取消世界民的態(tài)度,但覺得更須感到地方民的資格,因為這二者本是相關(guān)的,正如我們因是個人,所以是‘人類一分子’(homarano)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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