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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村足音

        2017-03-31 20:14:51向本貴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6年9期
        關鍵詞:鎮(zhèn)子

        向本貴

        1

        那天吃過晚飯,劉祖煌又走進了這條油鹽柴米味兒和浪漫氣息混雜的小街。劉祖煌是界坪鎮(zhèn)新來的黨委書記。來界坪鎮(zhèn)的第一天,他就盯上了這條小街,沒一天不來小街上走一走,逛一逛,耳聞婦嫗的嘮叨絮語,目睹小孩的嬉笑打鬧,倏忽眼前一亮,穿著漂亮而時尚的姑娘從逼仄的小街比肩而過,氤氳一路芬芳,他心里的那個宏偉計劃就小兔子一樣在胸口蹦跳起來。

        這時,他聽到了那個聲音,像是雨打芭蕉??缟吓_階,那聲音又清晰了許多。是縫紉機的噠噠聲響,推開半掩的大門,客廳沒人,房門卻是敞開著,一縷陽光斜斜地從房里射出來。劉祖煌十分的好奇,探頭向房里張望??坷锩娴谋诎逯挥邪虢兀习虢厥且粋€大大的窗戶,面對怡河,含著即將墜落的夕陽。窗前坐著一個女人,只是一個背影,也不失一幅美妙的畫兒。

        女人正在做衣服,手指纖細如白嫩的蔥節(jié),卻又那么的靈巧,像在演繹絕妙的舞蹈,縫紉機的噠噠聲在十指的舞蹈中勻稱而悠揚。劉祖煌卻想,什么年月了,做衣服能討吃么。

        輕輕地咳嗽一聲。劉祖煌打定了主意,從這家入手,開始宣傳他的宏偉計劃。

        縫紉機的噠噠聲戛然而止,劉祖煌也就呆在了那里。他知道自己當時看到她的臉面時那個驚愕的樣子,的確有失自己的身份了。

        “我是新來的鎮(zhèn)黨委書記劉祖煌?!边@話說出口,他又后悔得不行,為什么要對她說這話。

        “原來是劉書記啊,你有事?”

        女人站起身,要給他倒茶。

        “不喝茶,你忙?!?/p>

        劉祖煌也算是見過漂亮女人的男人,甚至還因為漂亮女人才到界坪鎮(zhèn)來??擅媲斑@女人怎么就這么的不一般。像花兒,像畫兒,又都不是,她就實實在在地站在自己面前。

        “不忙,你坐?!彼f。

        劉祖煌沒有坐,說:“我就隨便走走。”過后問道,“你貴姓?”

        “鄭美瑩。”女人的臉上總是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像月,明凈而圓潤。

        劉祖煌就想起一個詞來,古典美。

        “家里人呢?”

        “就我啊。”

        劉祖煌的心像是被什么輕輕撞擊了一下,連忙換了一個話題:“就靠著做縫紉討吃?”

        “算是吧?!?/p>

        細看,眉宇間潛藏有一絲憂郁。劉祖煌的心里不由生出一種憐憫,自己來界坪鎮(zhèn),這個漂亮女人的生存環(huán)境也許會因之得到改變的吧。只是,說出的話卻又變了:“我來界坪鎮(zhèn)工作你歡迎嗎?”

        這話問的。在漂亮女人面前,居然把下來時領導叮囑的話一古腦兒忘到腦后去了。

        鄭美瑩一怔,她也沒有想到這位新來的鎮(zhèn)黨委書記會問出這樣的話來,不過,回答的話立馬就把兩人的尷尬化解掉了:“為界坪鎮(zhèn)的群眾做點兒看得見,摸得著的好事,界坪鎮(zhèn)的群眾就高興了?!?/p>

        劉祖煌說:“我就想改變一下界坪鎮(zhèn)人們的生存環(huán)境,不知道大家支持不支持。”

        鄭美瑩卻是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么改變?。课覀儾皇巧畹煤芎玫拿??”

        “你覺得好?”

        “你覺得不好?”鄭美瑩反問道。

        劉祖煌說:“逼仄的街道,破舊的木屋,住著舒服?”

        “祖宗傳下來的,住著很好的啊?!?/p>

        劉祖煌正要說說他的宏偉計劃,鄭美蓉卻說:“劉書記,你身材多好,又年輕,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能透出英俊和帥氣?!比湓挷浑x本行,不出格,對方高興,還堵了對方要說的話。

        “要是穿上你做的衣服,感覺肯定會不一樣的?!眲⒆婊蛯ψ约旱倪@個回答也十分的滿意,再來這里就有了借口。而她,當然是盼著有人給她生意,才能把日子往下過吧。

        鄭美瑩說:“劉書記來做衣服,不會讓你久等的?!?/p>

        “怎么,來這里做衣服還要排隊?”

        鄭美瑩不再說話,眼睛瞅著縫紉機。

        那是不想他久待在這里的暗示。他說:“別耽誤你做活兒。”

        “好走?!彼龥]說要他送布料的話。這位新來的書記,不過是說的口不空。

        劉祖煌卻是記住了這個讓他眼睛發(fā)亮的漂亮女人,回到鎮(zhèn)政府,有些迫不及待地問王秘書道:“那個鄭美瑩做裁縫也能討吃?”他問得十分的技巧。

        王秘書是本地人,才二十多歲,大學畢業(yè)沒有留在大城市找一份事做,回到縣里考公務員,居然分到老家工作來了,他常在別人面前自嘲:這叫落葉歸根。

        “祖?zhèn)鞯氖炙嚕岵坏脕G掉罷。”

        王秘書看著這位新來的書記,臉上帶著笑。劉祖煌沒有過多地去想那笑的含意,去伍鎮(zhèn)長辦公室說他的宏偉計劃去了。

        劉祖煌來界坪鎮(zhèn)之前在縣政府辦公室做主任,寫得一手好文章,被譽為新平縣一支筆。私下里,人們卻叫他風流才子。劉祖煌對這個外號并沒有顯出怎么的警覺,年紀不足四十,長得標致,又是在那個位子上,一切都是那樣的順風順水,得意都來不及。

        來界坪鎮(zhèn)做書記時,領導找他談話:“脫胎換骨,再做一兩件看得見,摸得著,群眾又滿意的政績,你就回來?!被貋碜鍪裁矗I導沒有說,那口氣很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劉祖煌覺得十分的委屈,也才知道那個外號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顆殺傷力十足的炸彈,沒讓他粉身碎骨就很便宜他了。他想分辯人們送他的風流才子的外號其實“徒有虛名”,他還想發(fā)誓賭咒那個晚上被關在賓館的房間自己是如何的正襟危坐,心懷若谷,正眼看一眼那個沉魚落雁的孫小慧都沒有??墒撬桓遥堑妙I導發(fā)火,待在鄉(xiāng)下就別指望回來了。

        被領導送來界坪鎮(zhèn)的那天是正月初八,單位春節(jié)長假之后上班的第一天,又是界坪鎮(zhèn)趕場的日子,春節(jié)的喜氣還洋溢在人們的臉上,那條雞腸子一樣的小街流動著花花綠綠,蕩漾著芬芳和油鹽柴米的味兒。傍晚時分人們散去,小街才露出它的本來面目,破舊,逼仄,眨巴著眼睛的街燈,把昏黃的光暈從電線桿上的蜘蛛網(wǎng)穿過,掉在泥濘的街上。劉祖煌站在街口,看著夕陽西下,黃昏的腳步款款走來,就想起縣城的高樓大廈,萬家燈火。也許,妻子張玉秀此時正坐在家里發(fā)呆吧。心里不由涌起一種凄然,暗暗下定決心,盡快讓那個宏偉計劃變成現(xiàn)實,才能回到她的身邊去。

        他想象著,鄭美瑩坐在寬敞明亮的磚房里做衣服,窗含西下的夕陽,前面是靜靜流淌的怡河,該是一幅多么富有詩情畫意的風景。

        伍鎮(zhèn)長在界坪鎮(zhèn)待十多年了,鎮(zhèn)長也連著做了兩屆,苦于拿不出看得見摸得著的政績,又沒有能力尋找依靠,就只有原地踏步。他說:“農(nóng)村城鎮(zhèn)化,這是大方向,上面提倡。只是,誰愿意來鄉(xiāng)下做這賠本的工程啊?!?/p>

        “這你就不用管了。我們倆統(tǒng)一思想,一切由我來做。我現(xiàn)在考慮的,群眾那里應該不會有阻力的吧?!?/p>

        伍鎮(zhèn)長回答得特別響亮:“替他們辦好事,怎么會有阻力,事情辦成,界坪鎮(zhèn)的群眾會給你立功德碑的?!彼溃麆⒆婊瓦@工程是做給領導看的,做成了,自己也就搭上了順風船,又說道,“你只管大膽去做,遇到什么問題,還有我呢?!?/p>

        劉祖煌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他說:“一定要把這事做得盡善盡美,有一個群眾不樂意,我就不做?!?/p>

        劉祖煌回了一趟縣城,三天之后,才興沖沖地回來。伍鎮(zhèn)長這天沒有下村,站在鎮(zhèn)政府大門口,那樣子是在等他回來。劉祖煌拍了拍他的肩膀:“去辦公室說話?!?/p>

        走進辦公室,劉祖煌隨手就把門關上了,直到吃晚飯的時候,兩人才出來。

        這天晚上,劉祖煌主持召開鎮(zhèn)黨委擴大會議,第二天上午,又召開全體干部會議。人們才知道,這個新來的黨委書記的宏偉計劃是什么。當然,大家也是十分高興的,讓界坪鎮(zhèn)舊貌換新顏,怎么說都是一件利在當下,功在千秋的大好事,這些默默在基層工作的人們,日后也有了可炫耀的資本。

        劉祖煌說:“要把這事做漂亮,做完美,就得讓住在鎮(zhèn)子上的群眾高高興興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畫押,一個人不簽字畫押,就不動工。我劉祖煌決不做這邊拆遷,那邊上訪,甚至有群眾聚眾阻工的事情。”

        伍鎮(zhèn)長說:“你去縣里這幾天,我了解了一下,群眾高興啊,都盼望著住新磚房呢?!?/p>

        劉祖煌交待王秘書:“印幾份告示貼到街上去,把我剛才說的話也一字不漏地寫進告示里。”

        這天吃過晚飯,劉祖煌去鋪子里買了一段布料,興沖沖地走進了鄭美瑩家。

        初春的傍晚,天邊像是被火燒過,窗前的怡溪也被染成了玫瑰色,美得讓人心醉。鄭美瑩沒有做活兒,坐在縫紉機前,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似乎在想什么心思。

        “小鄭,給我做條褲子?!眲⒆婊妥约阂膊挥沙粤艘惑@,這一聲小鄭叫得有多曖昧。

        鄭美瑩轉過身子。還是第一次見著的樣,好看的臉上帶著笑,說:“劉書記多好的身材,穿商店賣的高檔成品服裝會更好看一些?!?/p>

        “不,我就喜歡你做。過些日子去縣里辦事,再買塊好布料來給我做件衣服?!?/p>

        鄭美瑩在他的身上瞅了一眼,隨手從案板上拿起皮尺,說:“讓我量量,書記做衣服,可不敢看體裁衣?!?/p>

        劉祖煌聽王秘書說過,鄭美瑩做衣服有一絕,不用比著身子量尺寸,瞅一眼就行:“可她做的衣服又是那樣的時尚,得體,漂亮。沒看見街上那些漂亮姑娘穿的衣服么,都是出自她的手藝?!?/p>

        量了褲長,然后量腰圍。鄭美瑩是那樣的專注,也許這是她的職業(yè)習慣吧。這時,劉祖煌的眼睛也沒有閑著:她的脖子嫩潤而白皙,掛著一條做工精美的金項鏈,顯出幾分雅致和富貴。他就想起自己那陣跟張玉秀結婚的時候,他對張玉秀說要給她買一條金項鏈,張玉秀卻是一本正經(jīng)說,你一個月才多少工資,是不是也要像一些人那樣啊。知道么,莫伸手,伸手必被捉,怎么對你爸和我爸交待。他想,也許這項鏈不是純金的吧,做裁縫,能討吃就不錯了。

        鄭美瑩抬起頭來,對他嫣然一笑,說:“你坐,我把量好的尺寸記下來,不然忘記了,做出的褲子不好看?!?/p>

        說話得體,舉止大方。劉祖煌甚至覺得,自己認得的許多城里女人都是不能跟她比的。自己要是說出那個宏偉計劃,她又該是怎樣的表現(xiàn)呢,說:“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p>

        “什么好消息啊?”她沒有放下手里的活兒,更沒有像城里女人那樣,臉上做出夸張的驚喜。平靜得像是沒有興趣聽他往下說出那個什么好消息來。

        “會有告示貼出來,你自己看吧。明天我來的時候,你得給我反饋一下街坊鄰居的意見,還要給我說說你自己的看法?!?/p>

        “手頭的活兒太多,明天你的褲子肯定還沒有做好。”

        這話跟她前幾天的承諾相矛盾。劉祖煌知道這是不歡迎他明天來的由頭,笑著道:“褲子沒做好就不能來了?”

        “劉書記要來,當然歡迎啊?!编嵜垃摰目跉獠蛔冞€真的不行,卻又從話語里把她的婉拒表示得明白無誤。她有些想不透了,前幾天來這里,說是要改變鎮(zhèn)上群眾的生存環(huán)境,今天來,又說要告訴自己一個好消息。什么意思啊。

        “你還得好好想一想,到時候怎么感謝我。”

        鄭美瑩更加不明就里:“為什么要我感謝你?”臉上的笑也有點兒僵硬了。

        “鎮(zhèn)子上二百一十八戶都會感謝我的。”劉祖煌早已沉浸在得意之中了。

        從鄭美瑩家出來的時候,街上的路燈已經(jīng)亮了,各家的鋪子卻沒有關門,人們坐在門前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白話,打發(fā)著平淡而綿長的日子。劉祖煌來界坪鎮(zhèn)沒多久,鎮(zhèn)子上沒有人認得他,只是覺得這人有點兒奇怪,老是在街上來來回回地走,什么意思啊。劉祖煌卻在心里想,告示貼出來,你們就會把一張張笑臉送給我的。

        回到鎮(zhèn)政府,王秘書已經(jīng)把告示打印好了,劉祖煌看了一遍,十分的滿意,要王秘書現(xiàn)在就去街上張貼:“給大家一些時間醞釀,再簽協(xié)議,協(xié)議簽好,王胖子要帶著基建隊下來,三年,界坪鎮(zhèn)就是另一番景象了?!毙睦飬s是想著另外的事情去了,到時候大家真要給自己立碑,就讓立在街口,誰來界坪鎮(zhèn),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塊刻有自己名字的功德碑,再往里走,才知道那碑的分量。

        2

        第二天一整天,劉祖煌又把干部們叫到一塊開會。一個幾百年的古鎮(zhèn)要在他的手里消失,一個嶄新的新農(nóng)村集鎮(zhèn)要在這片土地上誕生,該有多少事情要想在前面,做在前面。

        只是,開會的時候,他又有些心神不寧,不知道告示貼出之后,鎮(zhèn)子上的人們是不是像伍鎮(zhèn)長和王秘書說的那樣,一個個高興得嘴都合不攏,等著要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按手印,然后就盼望著住新磚房呢。吃過晚飯,他就迫不及待地走進了那條雞腸子一樣的街道。

        小街比往常熱鬧了許多,每一張告示下面還站著許多人,就著昏黃的街燈,對著告示指指點點,還不時傳來歡聲笑語。不用聽,就能猜出他們說的什么,笑的什么,劉祖煌的心也就踏實了許多,徑直去了鄭美瑩家。

        鄭美瑩正在給他做褲子,進屋的時候,她沒有抬頭,只是淡淡地說:“急著要,就得等一等?!?/p>

        “不急,晚上沒事?!眲⒆婊拖胂笾龝剡^頭來,滿臉笑容,說出一句好聽的話來。

        鄭美瑩卻像沒有他這個人的存在,聚精會神地做著活兒。劉祖煌不由有些失落,無話找話地說:“聽說鎮(zhèn)子上的姑娘們穿的漂亮衣服都是出自你的手藝,真沒想到啊?!?/p>

        鄭美瑩沒有答他的話,只有縫紉機噠噠地聲響。

        劉祖煌似乎有些等不及了,問道:“看到告示了吧。”

        噠噠聲響終于打住,鄭美瑩扭過頭來,問道:“告示上寫的話句句當真?”

        “蓋有大紅公章,能有假?”

        “有一個人不簽字按手印,改造鎮(zhèn)子的工程就不動工?”

        “我做的民心工程,家家戶戶受益,肯定會得到大家的擁護和支持。告示貼出來才一天,反饋的信息是大家住進寬敞明亮的磚房,就給我立功德碑?!鳖D了頓,他說,“二樓是臥室,一樓是工作間。一面寬敞的落地窗,一個漂亮女人坐在窗前做衣服。夕陽晚照,怡水潺潺……”

        “我不會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按手印的。”

        鄭美瑩說得十分平靜,勾下頭,又開始做她的活兒。但劉祖煌聽得出來,平靜的口氣里透著決絕,不容置疑。他就呆在那里了,一陣才說:“你愿意住在這破舊的木屋里?”要是換了別人,他的口氣不會這么輕柔,甚至還有些低聲下氣,他的話語一定帶著威懾力,甚至是咆哮了。

        “當然愿意住新磚房啊。”

        “那你為什么要反對?”

        “我沒說反對?!?/p>

        “不簽字按手印不就是反對么?!?/p>

        “滿足條件,自然就會簽字按手印的?!?/p>

        劉祖煌的心里不由就冒出了這樣一句話:鄉(xiāng)下女人,終究是脫不了俗氣。說:“有什么條件說給我聽不就是了。為什么要說拒絕簽字呢。第一次來這里,我就想著要給你做件好事,改變一下你的生存環(huán)境。我已經(jīng)給你設計好了,你的磚房還是原來這屋場不動,但我要他們把房間的面積弄大一些,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逼仄了。”

        鄭美瑩并沒有沿著劉祖煌的話去設想自己日后住的磚房有多么的漂亮,有多么的寬敞和舒適,說:“以房換房的標準太低,得提高一些?!?/p>

        “我說的不就是這個意思么?!?/p>

        “不,全鎮(zhèn)二百一十八戶一個標準?!?/p>

        “那不行,王胖子不會同意??h城改造老城區(qū),大多也是這樣的標準?!逼鋵?,前幾天跟王胖子說這個事的時候,他還跟王胖子發(fā)生過爭執(zhí),他要把換房標準提高一些,縣城老城區(qū)的改造也不只是一個換房標準啊。王胖子不干,說去鄉(xiāng)下做工程,料想不到的困難多著呢,不是看老朋友的面子,他不會去鄉(xiāng)下做這樣費力不賺錢的活。劉祖煌上大學不是學土木工程,房屋基建,他不會算那個細賬,但他知道現(xiàn)如今最賺錢的行當就是做房地產(chǎn),你王胖子多精明的家伙,沒錢賺你能應下這工程。還想跟他力爭一下,王胖子那張鼓油的四方臉卻是掛起了笑,說:“你劉主任到鄉(xiāng)下去,少說也得待三年吧,往后有什么困難,對我說一聲就是?!?/p>

        一邊是自己的子民,但怎么說王胖子是自己多年的朋友,何況,他還有這樣的承諾。

        鄭美瑩問:“王胖子是誰?”

        “承包界坪鎮(zhèn)集鎮(zhèn)改造的開發(fā)商?!?/p>

        “你就不能做他的工作?!?/p>

        “我這個做書記的也難,得替你們著想,還得替人家做工程的考慮,一項工程做下來,總要賺幾個錢,不賺錢的工程誰愿意做?!?/p>

        “少賺一點兒不行么。改造一個小集鎮(zhèn),賺一個億,喉嚨太深了吧?!?/p>

        現(xiàn)在,劉祖煌就不僅僅是渾身一抖,眼珠子瞪著鄭美瑩,差點兒要掉下來:“那錢不是樹葉子,天上掉啊?!?/p>

        鄭美瑩說:“鎮(zhèn)子上二百一十八戶,有二百一十七戶說你是為大家做的一件大好事,要給你立功德碑,他們卻不知道,人家把他們賣了,還興高采烈地幫著數(shù)錢呢?!?/p>

        “說的什么屁話?!眲⒆婊徒K于把自己的身份忘腦后去了,口氣有些歇斯底里。

        “這個賬你們其實早就算過的?!编嵜垃搮s不惱,平靜地說。

        “我不會算賬?!?/p>

        “那我給你算算吧,二百一十八戶,全都把過去的一層木屋變成二層磚房,一層換,一層賣,換的那一層按城里最低的標準,賣的那一層按城里最高的房價。就是說,一戶人家少說他王胖子要賺十五萬,鎮(zhèn)里還要無償給他十五畝土地,再修房子出售,你說他王胖子要賺多少錢。人們是被那個一層換,一層買的話給哄蒙了,像是天上掉了大元寶。你們就不想一想,開個小店子,一個月才做了趕集時的三天生意買賣,容易么。他們那錢是從嘴角里一文一分攢下來的啊。像張二柱那樣的人家,還得靠貸款買房,一輩子背著債都沒法還清。你不是說給界坪鎮(zhèn)的群眾做的好事么,提高換房標準,每家每戶就少從口袋掏幾萬塊錢啊?!?/p>

        劉祖煌的額頭已經(jīng)沁出了汗水,說話的聲音有點兒打顫:“你對房地產(chǎn)上的事情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鄭美瑩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

        “我到界坪鎮(zhèn)來,只準備待三年,把集鎮(zhèn)改造好,就要回去的,你可別壞了我的大事。”劉祖煌有些低聲下氣了,擔心她說的這話傳出去,他的宏偉計劃就泡湯了。

        鄭美瑩佯裝不懂他話里的意思,說:“界坪鎮(zhèn)離縣城才多遠,吃過晚飯你可以回去啊?!?/p>

        “你要我就這樣在城鄉(xiāng)之間來來去去地跑么?!?

        鄭美瑩的話卻是回到了原點:“全鎮(zhèn)二百一十八戶一樣的標準,我就在協(xié)議上簽字,三年之后,放鞭炮送你回去?!?/p>

        劉祖煌站了一陣,只得走了。回到鎮(zhèn)政府的時候,伍鎮(zhèn)長幾個人還在辦公室說著改造鎮(zhèn)子的事情,都是喜笑顏開的樣子。劉祖煌對伍鎮(zhèn)長說:“去你辦公室坐坐吧?!?/p>

        伍鎮(zhèn)長笑問:“褲子沒做好?”

        劉祖煌不由一怔:“你知道我去做褲子了?”

        伍鎮(zhèn)長卻是問道:“有什么事么?”

        “鄭美瑩什么來歷?”

        伍鎮(zhèn)長有些吃驚:“你這樣的美男子也碰壁了?”

        “想哪里去了?”劉祖煌的臉有些發(fā)紅,聽他這話,在那里碰壁的男人可不少。他說,“別人背后說我的一些話,你可不能全信。”

        “就是說,還是可以信一半的?!蔽殒?zhèn)長過后說,“這個女人不簡單。”

        劉祖煌不做聲,等著他說出下文。

        “她男人是做房地產(chǎn)的大老板,王胖子跟他比,是這個。”伍鎮(zhèn)長伸出一個小指頭。

        “誰呀,你怎么不早說?!眲⒆婊偷念~頭又開始沁汗了。

        “你不認得,在省城做房地產(chǎn)。不過,現(xiàn)在不是她的男人了?!?/p>

        “別賣關子,快說?!?/p>

        “那人的老家在我們界坪鎮(zhèn)坡頭村,讀中學的時候就跟鄭美瑩相愛了。高中畢業(yè)當了五年兵,復員回來拿著鄭美瑩給的二十萬塊錢去省城打拼,十年之后,就有模有樣地做了房地產(chǎn)老板,把她也接了去。只是,她生了個女兒就再沒有懷孩子,男人在外面養(yǎng)了個小三,她就回來了?!?/p>

        “這么說,她的年紀不小了。”

        “比你大一歲。”伍鎮(zhèn)長笑了笑,“不知道的人總以為她是沒結婚的大姑娘?!?/p>

        劉祖煌啊了一聲,過后說:“她說,她不會在協(xié)議上簽字。”

        伍鎮(zhèn)長不以為意地說:“告示上說的,不過是一句白話而已。鎮(zhèn)子上的人們都急著住磚房子呢?!?/p>

        “她不在協(xié)議上簽字,界坪鎮(zhèn)的改造工程就不能動工?!眲⒆婊托睦锒碌没?,自己辦的一件好事,在她鄭美瑩心里,卻是變了味兒。

        “你還真的要當真啊。”伍鎮(zhèn)長笑著說,“只管把你的功夫使出來,讓她高高興興把字簽了,才好動工修磚房讓界坪鎮(zhèn)舊貌換新顏啊。弟夫人那邊有事我給你擋著?!蔽殒?zhèn)長早就聽說了,不是因為女人,他劉祖煌不會到界坪鎮(zhèn)來。

        劉祖煌的臉色很不好看,瞪了伍鎮(zhèn)長一眼,一句臟話到了喉嚨口,卻又咽了回去。

        3

        第二天一大早,劉祖煌就回縣里去了。但他沒有回家,也沒有去縣政府,王胖子正在天友賓館等著他的。

        走進賓館,王胖子就把一個提袋遞給他,鼓油的四方臉堆著笑,說:“去鄉(xiāng)下了,用錢的地方就多,該打點的要打點,遇到困難人家,還得施舍一點兒,爭取好口碑,回來得就會快一些?!?/p>

        劉祖煌把提袋推了回去,說:“情況有變。”

        “情況有變就更得用錢了。”

        在縣城房地產(chǎn)商隊伍中,王胖子坐的頭把交椅,和縣里領導走得熱絡,卻也不敢小視這個跟隨在領導身邊,前途無量的劉主任。

        劉祖煌說:“按照我們以前商量的不行。”

        王胖子當然知道他說的什么不行,說:“我還是那句話,你老弟有什么困難,有什么要求,我會全力幫助的。你現(xiàn)在當緊的是盡快回來。在鄉(xiāng)下,怎么說都不如在領導身邊好啊?!?/p>

        “不是用錢能解決的問題?!?/p>

        劉祖煌想把鄭美瑩的話說給他聽,王胖子打斷了他的話,笑道:“一會兒她就來了。沉魚落雁啊?!?/p>

        劉祖煌卻說:“你得把以房換房的標準往上提一提?!?/p>

        王胖子那張四方臉立馬變得僵硬了:“你可別開玩笑。”

        “不提高換房標準,只怕就難了?!眲⒆婊偷目跉獠蝗葜靡?。

        王胖子僵硬的臉面變成了豬肝色,正要說什么,一個姑娘推門進來,叫了一聲:“劉主任好?!边^后問王胖子,“王總你叫我有事?”

        王胖子說:“沒看見我跟劉主任說話么,等會兒再來。”

        劉祖煌當然認得這個姑娘,名叫孫小慧,王胖子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的辦公室主任,第一次見到她,劉祖煌開玩笑說她有沉魚落雁之色。

        劉祖煌說:“我可沒時間跟你們一塊打牌,說完我還得趕回界坪鎮(zhèn)去?!?/p>

        王胖子說:“今天沒人來打牌?!?/p>

        “沒人來打牌你叫她來做什么。”

        王胖子只得交待孫小慧:“去一樓餐廳安排一下,點幾個劉主任喜歡吃的菜,一會兒我們就下來了?!?/p>

        劉祖煌攔住孫小慧,對王胖子說:“不吃飯了,要不你跟我去一趟界坪鎮(zhèn)吧。”

        王胖子有些不怎么愿意,看見劉祖煌要走,只得把小車開過來,說:“這才下去幾天,火氣變得這么大了?!?/p>

        兩人來到界坪鎮(zhèn)之后,劉祖煌沒有把王胖子往鎮(zhèn)政府帶,直接去了鄭美瑩家。

        鄭美瑩沒有做活兒,坐在窗前想心思,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就又把頭扭了過去。

        王胖子對劉祖煌做了個怪樣,過后對鄭美瑩說:“我們能不能談一談?”

        鄭美瑩問道:“你不是來做衣服的?”

        劉祖煌說:“我們縣房地產(chǎn)王老板,來看望鄭師傅?!?/p>

        鄭美瑩問:“談什么?”

        王胖子說得有些不怎么情愿:“你個人有什么要求,只管對我說,我會滿足你?!?/p>

        鄭美瑩說:“少賺一點兒,界坪鎮(zhèn)的群眾會感謝你的。”

        “按你說的那個標準,我的公司只有關門大吉了?!?/p>

        “改造一個小集鎮(zhèn),賺八千萬,不少了。要知足。”

        王胖子就緘口不語了,鼓油的四方臉卻變成了一塊青石板,轉身出門去了。劉祖煌追著他問:“同意了?”

        王胖子破口大罵:“來界坪鎮(zhèn)才多久,就被一個鄉(xiāng)下的半老徐娘迷糊得神魂顛倒了?!?/p>

        劉祖煌不想跟他爭辯,說:“考慮一下,能提高多少,我去做她的工作?!?

        “沒什么考慮的,原來商量好的標準不變。”

        劉祖煌有點兒火了:“給你三天時間,再給我回一個話?!?/p>

        “我們多年的朋友,還不如一個鄭美瑩?!?/p>

        劉祖煌吼他說:“你怎么這樣骯臟啊。不過就少賺幾個錢么。三天不回我的話,我就換人?!?/p>

        王胖子指著劉祖煌,說了幾個你你你,后面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從小巷沖出一個年輕人,把他的話給打斷了:“劉書記,告示貼出了幾天,怎么沒動靜了,我等著住新磚房討老婆的啊?!?/p>

        “你叫什么名子?”劉祖煌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有人催著就好。

        “張二柱,他們都叫我張混混,其實我不是混混?!睂χ∠镆婚g破舊的木屋指了指,“我那房子快倒了,女人怎么愿意上門來?!?/p>

        “走,去家里看看。”

        走進張二柱家,劉祖煌的眉頭就擰了起來,三十來歲,家里怎么著也不該是這個樣子啊。不是混混,也是個懶漢。說:“住磚房,同樣還得自己拿一部分錢的?!?/p>

        “告示上不是寫著的么,你答應給我們弄無息貸款?!?/p>

        王胖子一旁說:“我不干了,你們還是住自己的破木屋吧?!?/p>

        張二柱瞅著王胖子,問道:“你是做什么的?”

        “問你們劉書記啊?!?/p>

        劉祖煌說:“磚房子會有的,老婆也會有的,別著急,耐心等一些日子,我們正在商量一些事情?!?/p>

        張二柱卻是著急了:“告示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的么,還有什么要商量的。我們都做好搬家的準備了,有的要搭棚子臨時住下來,有的說先到親戚家住著,三年之后就回來。我們還在商量怎么立碑,怎么做匾送給你劉書記,你可別跟我們開玩笑?!?/p>

        街上做生意買賣的人們也不做生意買賣了,全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說著同樣的話,都想盡早住上磚房子。

        王胖子陰陽怪氣地說:“你們劉書記說了,只要有一個人不愿意簽字,就不動工?!?/p>

        有人就罵起來了:“誰腦殼里面長瘤子,要壞大家的好事?!?/p>

        “能有誰,你們鎮(zhèn)子上的大美人?!?/p>

        “怎么會是她!”張二柱臉上做出一種怪樣,后面的話卻沒有說出來。

        劉祖煌想對大家說一說鄭美瑩為什么不肯在協(xié)議上簽字,她是為大家好。圍著的人卻像一鍋煮沸的粥,吵的吵,鬧的鬧,有的還跳著腳罵娘,哪里聽得進他說的什么。

        王胖子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得意。劉祖煌擔心他再要說出什么來,場面就不好收拾,說:“走,我們去鎮(zhèn)政府說話?!?/p>

        王胖子陰陽怪氣地說:“我原來算定你在鄉(xiāng)下最多也就待三年,現(xiàn)在看來,你回去的希望是遙遙無期了。”鉆進小車,絕塵而去。

        劉祖煌回到鎮(zhèn)政府沒多久,王秘書就慌慌張張跑來告訴他鄭美瑩被張二柱打傷了。劉祖煌不由大驚,慌慌張張往鎮(zhèn)醫(yī)院跑去。

        鄭美瑩躺在病床上的,胳膊上纏著一塊紗布,顯得十分委屈,說:“大家都急著住磚房,你就動工。多交錢,他們心甘情愿,何必在乎我在告示上簽字不簽字。”

        劉祖煌咬著牙說:“我已經(jīng)和王胖子說了,給他三天時間,不行我就另外找人,除了他王胖子,界坪鎮(zhèn)就不改造了?”

        鄭美瑩說:“真要這樣,界坪鎮(zhèn)群眾給你立碑的錢我出?!?/p>

        劉祖煌說:“其實,你應該對大家解釋一下不簽字的原因,那個什么混混雖是被吳所長弄到拘留所去了,你也吃苦了啊。”

        鄭美瑩卻是淡淡地說:“到時候每家每戶少拿三萬五萬,卻是住同樣大的房子,誤會不就沒有了么?!?/p>

        劉祖煌的心像是被什么輕輕地撞擊了一下,眼睛盯著她,許久沒有離開。

        4

        從醫(yī)院出來,劉祖煌就接到了妻子張玉秀打來的電話:“祖煌,你回來一趟?,F(xiàn)在就回來。”

        “什么事,這么急?”

        “有事。”

        劉祖煌抬頭看看天,有點兒猶豫:“天快黑了,明天吧。”

        “你不回來,我就去找書記縣長。”

        劉祖煌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連連說:“你等著,我馬上回來?!睂ξ殒?zhèn)長說了一聲家里有事,開著鎮(zhèn)里的那輛舊桑塔納小車就匆匆走了,一路都沒有想明白,什么事,這么嚴重,不然玉秀不會這樣的。

        張玉秀的父親和劉祖煌的父親以前一塊兒在縣機械廠工作,劉祖煌的父親是工人,張玉秀的父親是廠里的領導,兩人對眼下的許多事情看不慣,也就沒有了什么領導和工人的界線, 經(jīng)常一塊兒喝酒,一塊兒罵娘。后來,廠子垮了,兩人合伙租了個門面做自行車修理,再后來,兩人就成了兒女親家。張玉秀和劉祖煌結婚的時候,兩位老人只送給他們一句話:好好做人。張玉秀說她沒有文憑,廠子也沒了,靠著擺小攤掙錢過日子,好好做人就是孝敬老人,相夫教子。張玉秀話里有話,男人大學畢業(yè)就進了公務員的隊伍,年輕有為,前途無量,要不是兩位老人作主定下這門親事,她張玉秀或許就高攀不上他這位大才子了。

        劉祖煌嘴里不說,心里卻是暗暗立下保證:“不這樣,對不起兩位老人,也對不起從小一塊長大,青梅竹馬的張玉秀?!?/p>

        界坪鎮(zhèn)離縣城不過十幾公里,到家的時候,張玉秀正坐在家里發(fā)呆。

        劉祖煌沒進屋,就迫不及待地問:“玉秀,叫我回來做什么?”

        張玉秀指了指桌上一個鼓鼓囊囊的提袋說:“你叫送來的?”

        劉祖煌問:“什么時候送來的?”

        “吃晚飯的時候,王胖子親自送來的。祖煌,你把我們爸對你說的話給忘了啊。我也對你說過多少次,不求你升官,不求你發(fā)財,就求和和睦睦,平平安安,就求心靈踏實。你卻當成耳旁風,這些年,星期六星期天你都說忙,要給領導寫材料,連背影都看不見。人們說,一些事情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只有一個人不知道,我就是那一個。我都忍了,對我們女兒著想,我們女兒要有一個完整的家。被弄到鄉(xiāng)下去了,還不長記性,讓人家把一袋子錢往家里送,到時候害了你自己,也害了我們全家啊?!?

        劉祖煌抬起手去揩女人臉上的淚水,說:“玉秀,道聽途說的話你不要聽,我不是那個樣。爸爸叮囑的話,我牢牢記心里的。”過后,劉祖煌就罵起王胖子來,“這個狗東西,上午給我我沒要,他就送家里來了?!?/p>

        “要這樣,我就錯怪你了。趕緊把錢送走,不然,我睡不著覺的?!?/p>

        劉祖煌說:“放心,我會處理好的?!?/p>

        提著那一袋子錢從家里出來之后,劉祖煌給王胖子打了個電話:“你他媽的還想不想做界坪鎮(zhèn)的工程。想做,就按我說的辦,不想做,我就換人。把錢送我家里去,事情就辦成了?”

        王胖子像是在打麻將,麻將牌嘩嘩作響,他說:“我在天友賓館老地方,你快來吧?!?/p>

        劉祖煌把小車停在天友賓館停車場,抬頭向賓館五樓東頭的房間看去,房間里果然亮著燈。

        劉祖煌參加工作快二十年了,從小秘書做起,一步一步往前走,按照朋友們的說法,他劉祖煌算得上順風順水,躊躇滿志。他自己卻是覺得一步一步走下來,好苦,好累,用身心疲憊也不為過。要想做到父親說的好好做人就更加的難了。別人那樣,你不那樣,你就是個另類,寸步難行。他學會了喝酒,學會了打牌,學會了說葷段子,還學會了裝聾賣傻打哈哈。但他給自己劃了一條底線,玩牌可以,但不賭錢,他說工資不高,還要養(yǎng)家糊口,不可能玩牌玩完。給朋友們幫忙可以,但不圖回報,他說幫忙是情誼,收了人家的禮,情誼就沒了。漂亮女人往身邊貼也不拒絕,還能趁著說個葷段子,圖個嘴巴快活,但不上床,也能說出理由來:“跟別的女人上床,和跟自己的老婆上床有什么不一樣。電燈拉滅,也就一團肉?!本迫馀笥丫筒桓闪?,在我們面前裝逼樣啊。第一次見到孫小慧,你還說她有沉魚落雁之色呢。有一次跟王胖子幾個人一塊打牌,孫小慧在一旁倒茶上煙,他們就把劉祖煌和孫小慧推進里面的房間,一把鎖鎖了,任憑劉祖煌在房里怎么叫喊,全都裝聾作啞不開門,他就不叫了,坐那里跟孫小慧說白話,問她老家在哪里,父母是做什么的,家里還有什么人。過后,兩人就說起大學的生活,說起人生的前途和向往。說著說著,孫小慧就哭起來了,劉祖煌問她說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哭了。孫小慧說她大學畢業(yè)之后在省城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就回到縣里來了,縣城一所中學看上她重點大學畢業(yè),顏值也好,讓她去學校教書,她那個高興啊,女孩子,教書當然是一個很不錯的職業(yè)。暑假就安安心心地回家去了,幫著父母收割谷子和玉米,八月底開學的時候來學校報到,學校領導卻告訴她,她的名額被別人占了。她問是誰占了她的名額,她跟學校簽有協(xié)議的啊,學校領導只是一臉的無奈:“姑娘,你是重點大學的高材生,長得又漂亮,在縣城找個工作不難,你就別為難我們了啊?!?/p>

        她就去了王胖子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王胖子要她做辦公室主任,去哪里都帶著她。這間包廂當然就是她常來的地方了??伤龥Q不像別的姑娘那樣,聽著誰說個葷段子,她們就笑得前仰后合,有的還趁著機會往男人身上貼。她卻是靜靜地站在一旁,或是倒茶,或是上煙,沒事的時候就坐在一旁看書。聽不下去男人們說褲腰帶下面的話,她就到衛(wèi)生間去了,不叫不出來。劉祖煌對她的評價,雖有沉魚落雁之色,卻是出污泥而不染。實在難得。

        天亮的時候,孫小慧對他說,下次你們來打牌,我就不會在這里給你們倒茶上煙了。他問為什么?她說,我沒有完成任務啊。孫小慧抬起頭來,柔柔地看著劉祖煌,說,像你這樣的男人,已經(jīng)很難找到了。劉祖煌一陣才說,你就說完成任務了不就是了么。孫小慧的眼淚嘩嘩掉下來,說,這樣你就背著個名了啊。劉祖煌說,沒關系,他們不就是要的這個結果么。第二天清早,外面的人才把房門打開,都是一臉得意地笑,說,現(xiàn)在開始,你就別在我們面前拍胸脯了。

        沒有料到,這事怎么就傳到領導耳朵里去了,領導指著他一頓臭罵,過后手一揮:你走吧。這時,他才知道跟孫小慧在房間里坐一晚的嚴重后果。

        劉祖煌打定了主意,跟他們一塊打麻將的習慣也得改改了,不說去了鄉(xiāng)下,沒時間,現(xiàn)如今上面有八項規(guī)定,四個不準,再要出事,領導只怕讓自己去哪個村做村支書或村主任都是有可能的。

        推開門,孫小慧就迎了出來,柔柔地問:“去鄉(xiāng)下,還好么?”

        劉祖煌卻是對著房間里張望:“王胖子呢?”

        “他說有事。”

        “不來了?”

        孫小慧對他手里的提袋瞅了一眼,就把頭勾了下來,說,“他說我今天的任務就是不讓你退這錢?”

        “我覺得你不應該是這樣的啊?!眲⒆婊驼f這話的口氣有點兒冷,還帶著一種失望。

        孫小慧的眼里就飄起了淚花兒,單瘦的身子也不由哆嗦起來,說:“我在王胖子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三年了,可以倒茶上煙侍候人,但不賣身?!?/p>

        劉祖煌渾身不由打了個寒顫,想說什么,還沒有說出口,孫小慧卻又說話了:“因為那次,你被弄到鄉(xiāng)下去了,我心里一直過意不去。把錢留下,你就走。這次我不想讓你成全我了?!毖劭衾锞奂臏I水就變成了珠兒,一滴一滴淌落。

        劉祖煌說:“王胖子那里我去說。”

        “沒用,他說了狠話?!?/p>

        劉祖煌一陣才說:“收了這錢,界坪鎮(zhèn)二百多戶,每戶就得從口袋多掏很多錢?!鳖D了頓,劉祖煌又說道,“你不知道,我在界坪鎮(zhèn)遇到一個怪女人。怎么說我這個做鎮(zhèn)黨委書記的,覺悟和境界總不能比一個普通群眾還要低吧?!?/p>

        “王總說你喜歡她,但我不會相信的?!睂O小慧指了指自己身上穿的裙子,說,“這裙子就是她做的,十多年了,我還舍不得丟掉?!?/p>

        “你怎么認識她的?”

        “我不是對你說過的么,我就是界坪鎮(zhèn)人?!?/p>

        劉祖煌說:“我還真的忘記了。住在鎮(zhèn)子上?”

        “不是,半坡村。從小學到高中,我穿的衣服都是請她做。她說我們這些農(nóng)村孩子可憐,做衣服只收半價。”

        “我穿的這條褲也是她做的,手藝不錯,價錢也不貴。”

        “界坪鎮(zhèn)的人都喜歡她,鄉(xiāng)下一些困難人家去她那里做衣服,她分文不收?!?

        劉祖煌說:“我說她怪,就怪在這里,分明是為鎮(zhèn)子上的人爭好處,卻不說出來,把鎮(zhèn)子上的人也給得罪了,前幾天還有人打了她。”

        “怪人有怪人的脾氣啊?,F(xiàn)在,這樣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就像你,想出污泥而不染,該有多難?!鳖D了頓,孫小慧又說,“王總對我說過,他不會放棄那個工程,也不會更改換房標準。讓那些急著想住磚房的人去吵,去鬧,逼著你,你回城心切,不可能把工程往下拖,他的目的就達到了?!?/p>

        劉祖煌真想罵一句臟話,卻沒有罵出口,說:“你給王胖子傳個話,有耐心,他就慢慢等吧。鄭美瑩自己不說,界坪鎮(zhèn)那么多干部不會說么。大家知道了鄭美瑩不肯簽字的原因,就不是他們逼著我,而是要幫我了。三年之后我從鄉(xiāng)下回來,可別說我不認他這個朋友?!?/p>

        回來的路上,劉祖煌的腦殼里面還是孫小慧的影子,出身卑微,無依無靠,盡管口袋里揣著一紙重點大學的文憑,要想在城里生存下去,是那么的艱難,有多少的無奈。要是王胖子真的不要她了,自己還得伸手幫她一把才是。

        5

        回到鎮(zhèn)政府,已經(jīng)半夜了,伍鎮(zhèn)長的辦公室還亮著燈,聽到外面的腳步聲,伍鎮(zhèn)長出來說:“回來了?”

        劉祖煌問:“怎么還不睡?”

        “我知道你要回來?!?/p>

        劉祖煌說:“你知道我老婆叫我回去做什么么?”

        “不知道。”

        “王胖子把一袋子錢給我我沒要,他就把錢送到我家里去了,還說是我叫送去的。我老婆給我打電話,說我不把錢退回去,她就送到縣紀委去?!?/p>

        伍鎮(zhèn)長的眼睛就瞪大了,心想這事也對我說啊。

        劉祖煌說:“我對我老婆說,我沒叫他把錢送家里來,你也不要把錢往縣紀委送,怎么說我跟他王胖子是多年的朋友啊。我給王胖子打了個電話,要把錢退給他。你猜王胖子怎么著,在賓館開了一間房,讓一個漂亮姑娘在那里等著我?!眲⒆婊瓦^后苦笑道,“外面說我劉祖煌是風流才子,領導也信了,把我趕到鄉(xiāng)下來,還要我脫胎換骨。實在說,我劉祖煌看到漂亮女人也許會心動,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但我有一條底線,絕不來真的。你比我年長十多歲,我可以叫你叔了,伍叔啊,除了我女人,我敢拍著胸脯說,我沒有跟別的女人上過床?!?/p>

        伍鎮(zhèn)長呵了一聲,也不知道他呵的這一聲是什么意思。劉祖煌說:“你不相信?”

        “我信?!币魂?,伍鎮(zhèn)長喃喃道,“原來,都還以為改造鎮(zhèn)子這樣大的工程,多少會得到一點兒好處,你吃肉,我們也能喝到一口湯的??磥?,這樣的想法不應該?!?/p>

        劉祖煌說:“我只有對大家說一聲對不起了。”

        伍鎮(zhèn)長說:“你劉祖煌想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我們支持你。把鎮(zhèn)子改造好,大家走出去也光彩?!?/p>

        劉祖煌說:“我說了,就按鄭美瑩說的那個標準,王胖子不答應,我就換人。”

        伍鎮(zhèn)長說:“這一天,我和王秘書幾個人對群眾做了解釋,誤會消除了,大家對鄭美瑩也沒意見了,許多人還去醫(yī)院看望她呢?!?/p>

        劉祖煌說:“你在這里工作多年,群眾基礎好,許多的事情,還得請你出面做工作的啊。”

        第二天吃過早飯,劉祖煌對王秘書說:“改造鎮(zhèn)子,只是我的一部分工作,馬上就要春耕生產(chǎn)了,也不知道界坪鎮(zhèn)各村是個什么情況,你陪我下去走走吧。”

        王秘書覺得有點兒奇怪,來界坪鎮(zhèn)這些日子,一心就想著鎮(zhèn)子舊貌換新顏,從來沒問過各村的情況,怎么突然要往村里跑,說:“界坪鎮(zhèn)一十九個村,二萬八千五百四十三口人,除了鎮(zhèn)子上住著六千多人口,全都住在大山里面的?!?/p>

        “還有幾個村沒有通公路?”劉祖煌記得孫小慧說過她老家那個村還沒通公路的。

        “三個村,有兩個村比較遠,半坡村離鎮(zhèn)子近,卻是被一道巖壁擋著。”

        “那就先去半坡村看看吧。把鎮(zhèn)子改造好,我的第二個目標就是修路。”

        王秘書笑問:“劉書記準備讓界坪鎮(zhèn)的群眾立幾塊功德碑再回去???”

        “下來了,就得做幾件事情?!?/p>

        一邊爬坡,劉祖煌一邊還在想,孫小慧就是從這條坡坡坎坎的路上走出去的啊,也許,她的父母以為女兒重點大學畢業(yè),一定會有一份體體面面的工作吧,怎么會想到為了那份工作,只差把自己的身子也搭進去了。

        爬上陡峭的巖壁,半坡村盡收眼底。舊木屋像是野蘑茹一樣,散落在一面大山坡上,春寒料峭,樹木還沒有長出新葉,顯出一片蒼黃,幾縷青煙在半空中繚繞,村子才有了一絲活氣。走進村子,迎接他們的是幾聲狗叫。過后,就有老人和小孩從木屋里走出來。劉祖煌發(fā)現(xiàn),大部分木屋的門上卻是一把鎖。王秘書說:“這些門上掛著鎖的人家或是去城里打工,或是舉家搬到鎮(zhèn)子上去了?!笨匆妱⒆婊湍樕线€淌著汗水,眉頭也擰得更緊了,又說道,“那陣張書記下來的時候,也說要把半坡村的公路修一修,請縣交通局的工程師來看了看,工程師說把這道巖壁劈開,少說也得一百萬,他就泄氣了,采用了另外的辦法,把整個村子搬走。一些人搬下山去了,大部分人卻不愿意舉家搬遷,說祖祖輩輩住在這里,故土難離。說的也是,有山有水,有田有地,套用一個詞匯,山清水秀。要是把公路修通,住這里日子還是很好過的?!?/p>

        劉祖煌問:“另外兩個村的公路沒修通是什么情況?!?/p>

        “沒有巖壁要劈,卻是太遠,太偏僻,翻山越嶺,算一算,也得花很多錢?!?/p>

        劉祖煌說:“村村通公路是上面的要求,每年都有??钔?lián)馨??!?/p>

        “每一屆書記來到界坪鎮(zhèn),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報告修路,上面答復說我們縣是山區(qū),村村通公路的任務有多艱巨,排隊吧,等著。就這樣一直等下來了?!?/p>

        劉祖煌就不做聲了,心想自己決不能也只是說一說,卻不見行動,萬不得已,就去找領導,為群眾辦好事,辦實事,討一頓臭罵也值了。

        王秘書說:“中午了,我給村主任打個電話,不然中午飯沒地方吃了?!?/p>

        劉祖煌說:“不用。兩個大活人,莫非會餓著?!?

        王秘書只得跟著他在村子里轉悠,東瞅瞅,西瞧瞧,一些小孩從屋里探出個腦袋,對他們做了個鬼臉,就又把腦袋縮了回去,幾個膽子大一點兒的,則遠遠地跟在他們的身后,像是要把這兩個外來人的身份弄明白才肯罷休。

        王秘書心里就打起了算盤,還是要去村主任家才行,這樣找,哪里能找到吃中午飯的地方。指著那邊山腳說:“我們往那邊走走吧。沒看見那邊山腳幾棟木屋的炊煙飄得最高么?!?/p>

        這時,劉祖煌卻停下了腳步,他聽到路旁的木屋里有鍋鏟的聲響。

        王秘書說:“這戶人家的女兒在縣城工作,他們對鎮(zhèn)上來的干部也就比較熱情,要不我去說一聲,在這里弄點兒飯吃算了?!?/p>

        劉祖煌問:“這戶人家的主人姓什么?”

        “姓孫?!?/p>

        劉祖煌再沒有說話,抬腳進了旁邊的灶屋。灶屋里有一個中年女人在熱早晨的剩飯剩菜。劉祖煌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他就知道她是孫小慧的母親,孫小慧那鼻子那眼睛,還有那臉,跟她娘一個樣,周周正正。只是,他沒有想到她是這樣的憔悴,衣服也穿得格外的破爛。怎么算也不過就五十來歲吧。

        “嬸子,做中午飯呀?!蓖趺貢樕献鲋?,過去打招呼。

        中年女人已經(jīng)認出了王秘書,問道:“王秘書呀,有事么?”

        王秘書指著劉祖煌說:“這是我們鎮(zhèn)新來的劉書記,來半坡村看看,想到你家里弄點兒中午飯吃,行么?”

        “當然好啊。我重新給你們煮飯炒菜?!弊叱鲈钗荩驹诤虉鰧χ竺娴牟藞@叫喊,“他爹,鎮(zhèn)上劉書記和王秘書來了,快回來弄點兒菜,他們在這里吃中午飯?!?/p>

        一會兒,從菜園里走來一個中年男人,劉祖煌迎著他道:“春耕大忙的季節(jié)還沒到,忙些什么呢?”

        “農(nóng)村,還沒忙活的么?挖地,積肥,做春耕前的準備。”孫小慧的父親抓了一把苞谷,咕咕地叫了幾聲,一群雞就從四面八方跑過來,劉祖煌才知道他要殺雞,攔住說:“隨便弄點兒吃的就行?!?/p>

        “我們家很多年沒有殺年豬了,隨便弄點兒吃也不能吃小菜啊?!睂O小慧的父親已經(jīng)把一只土雞抓在手里了,“平時鎮(zhèn)上來干部,村里領導把他們往我家?guī)В彩菤㈦u。農(nóng)村,除了殺雞,再沒什么別的好菜了?!?/p>

        劉祖煌說:“我就喜歡吃小菜,要殺雞,我們就不在這里吃飯了。”

        王秘書看見劉祖煌往外面走,說:“就聽劉書記的,不殺雞,弄幾個新鮮小菜。爬了半天山坡,的確有點兒餓了。”

        孫小慧的父親只得放下抓在手里的土雞,又到菜園去了。孫小慧的母親一邊做飯,一邊說:“我女兒大學畢業(yè)之后,就回到縣里來了,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打工,問她工作好不好,工資是多少,她也不說,我和她爸心里不踏實呀?!?/p>

        “你們沒去過女兒那里?”

        “沒有。”

        劉祖煌心里想,這樣的人家,送一個大學生出來,要吃多大的苦,孩子大學畢業(yè)了,父母還在牽牽掛掛著,去看望孩子么,又擔心花孩子的錢,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問道:“你女兒也不?;貋??”

        “她說忙,一年難得回來一次。不過給她弟弟的電話卻是打得勤,每個星期要打一個電話的?!?/p>

        “你還有個兒子?”

        “在鎮(zhèn)中學讀高中,全是他姐供他。他姐還要他考重點大學呢。前些年,我們喂豬賣錢是為了送女兒讀書,現(xiàn)在,我們喂豬賣錢就存著,到時候兒子讀大學也好幫著點,我家小慧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送弟弟讀書,把自己的終身大事都給耽誤了啊。”

        孫小慧的父親從菜園扯了幾棵青菜和一些蔥蒜,幫著忙活去了。王秘書問劉祖煌說:“做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沒機會到這樣偏遠的農(nóng)村來吧。”

        劉祖煌說:“有時也跟著縣長下鄉(xiāng)去,沒去之前,先把電話打到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的一干人早就站在門前迎候了,飯菜當然早就準備好了的,土雞,毛狗肉,新鮮山菇,山塘里的魚現(xiàn)捕現(xiàn)吃,按他們說的,綠色食品,原汁原味,無污染。有時也到村里去看一看,同樣也是先安排好了的,前呼后擁著?!?/p>

        王秘書說:“其實,一些偏遠農(nóng)村還是很窮的,不然,上面怎么老是說要打好扶貧攻堅戰(zhàn)。”

        兩人才說了一會兒話,孫小慧的母親就叫他們吃飯:“劉書記不讓殺雞,真的只有幾個小菜,不好意思啊。”

        劉祖煌端起飯碗,卻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撥開碗里的飯,下面有幾個荷包蛋,油汪汪的,站起身,想把荷包蛋撥出來,硬是被孫小慧的母親攔住了:“要給你們殺雞吃,你不讓,打幾個荷包蛋,你不吃,我怎么過意得去。怎么說我女兒也是在外面做事的人啊。”

        劉祖煌的手腕被她緊緊地抓著,他只覺得像是被鋸子鋸著一樣,生生地疼,看看,細嫩的手腕上有幾道紅色的痕跡。女人也似乎覺出自己犯了錯,攤開兩手,臉上透著尷尬。她的手掌里面的老繭全都裂開,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劉祖煌的心不由一陣顫抖,勾頭吃荷包蛋的時候,兩滴眼淚啪噠一聲就掉進了碗里。

        一陣,他問:“你們就沒想過要搬到山外面去?”

        “搬到鎮(zhèn)上去怎么討吃,不會做生意,又沒有什么手藝。半坡村搬到鎮(zhèn)子去的人家,有幾戶又搬回來了。”

        劉祖煌說:“算一算你家的收入讓我聽聽。”

        “也就幾畝水田,幾片山地,打下的糧除了吃,就喂豬。一年喂養(yǎng)三頭豬,一頭豬賣出去賺得兩千塊錢。”

        “這么說,一年的收入不足一萬。”

        “連同平時賣雞賣蛋賣小菜挖中藥材賣,加一塊也就那么多吧?!?/p>

        “村里有多少人在外面打工?”

        “前些年年輕人基本都打工去了,后來又回來了不少,說是在外面打工掙錢也越來越難了,一些人在鎮(zhèn)子上做點兒生意買賣,有的人買輛小四輪跑運輸?!迸说哪樕狭髀冻鲆唤z難得的笑容,“還是要有文化,我女兒大學畢業(yè),就在縣里找到工作了,不曬太陽不淋雨。”

        女兒是他們的希望,是他們心靈的支柱,是他們值得驕傲的資本,他們卻不知道,女兒雖是走出了大山,同樣生存得那樣的艱難。

        吃過飯,劉祖煌從口袋掏出五百塊錢,說:“半坡村這個樣子,我們做干部的有責任。”

        夫婦倆卻是堅決不要錢:“你們有什么責任,怪只怪半坡村條件不好,窮啊?!?/p>

        多么純樸善良的人啊,貧窮,落后,艱難,困苦,卻無怨無悔,把信念和向往裝在心里,用自己的勤勞,用自己的堅韌,一步一步往前走。劉祖煌差點兒又要掉眼淚了,說:“有時間,我還要到半坡村來的?!?/p>

        下山的路上,劉祖煌沒有說一句話,他的腦殼里面時而是孫小慧的影子,時而又是她父母的影子,想抹都抹不去。王秘書也在想心思,他是把剛才吃飯時劉祖煌落淚的情景看在眼里了,當時他差點兒也要落下淚來。

        一陣,他說:“劉書記,我想問你一個話,不知道問得問不得?!?/p>

        “什么話,你問吧?!?/p>

        “你跟別人好像有點兒不一樣?!?/p>

        劉祖煌看了一眼這個比自己小了十多歲,卻有點兒少年老成的年輕人,沒有回答他的話,卻是問他道:“你是哪里人?”

        “大埡村,要是通了公路,星期六回家就能多幫著父母做點兒農(nóng)活?!?/p>

        “這么說,農(nóng)忙時星期六你還要回家做農(nóng)活的嘍。”

        王秘書說:“不過我爸我媽并不在乎我回不回家做活兒,還常常在鄉(xiāng)親們面前炫耀說我出息了,端的鐵飯碗,下雨在干處,天晴在蔭處?!?/p>

        劉祖煌心里想,什么時候對孫小慧說一聲,考公務員,工資是少一點兒,穩(wěn)定,還少受多少委屈。

        “還往哪個村去?”下了山,王秘書問劉祖煌。

        “三個沒通車的村,才走了一個,那兩個村也得去看看?!鳖D了頓,又說道,“你不是說你家那個村也沒有通公路么,去看看,那樣偏僻的山村,怎么就走出你這樣有出息的大學生來。”

        王秘書的臉上并沒有顯出多少得意,口里說:“很遠的?!?/p>

        “不想走了?”

        “不是?!蓖趺貢睦锵?,那兩個村的情況比半坡村還不如??纯磩⒆婊停挼阶爝呌植桓艺f了。

        6

        劉祖煌是四天之后回來的。按他自己的說法,他的心靈完成了一次洗禮:“鎮(zhèn)子改造好了,就著手修公路?!?/p>

        伍鎮(zhèn)長卻是問他說:“改造鎮(zhèn)子的事情,你有沒有第二套方案?”

        劉祖煌的心似乎還丟失在大山里面的幾個村子里,抬起頭來看著伍鎮(zhèn)長,問道:“什么意思?”

        “王胖子來過界坪了?!?/p>

        “什么時候?”

        “昨天。也沒來鎮(zhèn)政府找你,把小車停在街口一條小巷里,人卻不知道哪里去了。”

        “你怎么知道就是王胖子的小車?”

        “黑色奔馳,怎么不認得?!?/p>

        劉祖煌心里嘀咕,這個王胖子,玩的什么花招,問道:“這幾天,再沒人來鎮(zhèn)政府了吧?”

        “沒人來鎮(zhèn)政府了。大家都在盤算,按照鄭美瑩說的那個標準,自己家能少拿多少錢呢?!?/p>

        “這就好。”

        伍鎮(zhèn)長說:“我看,還是要給王胖子打個電話,同意就把協(xié)議簽了,把工程隊帶下來。不行的話,也得給個爽快的答復?!?/p>

        劉祖煌就想起孫小慧對他說的話,說:“捏在手里的肥肉他王胖子怎么肯丟掉。再等幾天,他會來找我的。”

        伍鎮(zhèn)長擰著的眉頭卻是沒有松開:“這幾天,你去那幾個村了?”

        “三個沒通公路的村都去了?!?/p>

        伍鎮(zhèn)長說:“說起來慚愧??晌覀兪切挠杏喽Σ蛔惆 !?/p>

        劉祖煌說:“鎮(zhèn)子沒有改造好之前,不要對那幾個村說,我沒有分身術,飯得一口一口吃?!?/p>

        伍鎮(zhèn)長說:“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用改造鎮(zhèn)子的辦法是行不通了,還得你去爭取資金啊?!?/p>

        “明天去縣里開會,我就問問他們,這么多年來打的報告壓在那里,怎么說也該輪著我們了吧。”

        “你做過縣政府辦公室主任,這點兒面子他們會給你的?!?/p>

        劉祖煌過一陣才說:“靠著上面那點兒錢還不能解決問題,要從三個村的群眾那里弄到錢也難,還得想別的辦法?!?/p>

        王秘書一旁說:“劉書記說了,那時縣里許多有錢老板都求他辦過事,想讓他們放點兒血,幫一把。”

        伍鎮(zhèn)長笑道:“誰不知道你劉書記過幾年就要回去的啊,求你的時候還在后頭?!?/p>

        那天,劉祖煌在縣里參加全縣鄉(xiāng)鎮(zhèn)書記會議,他原本想給王胖子打個電話的,一是要問問他想好了沒有,二是問問是不是真的把孫小慧趕走了。想了想,又沒打。你王胖子沉得住氣,我劉祖煌就沉不住氣了。他就想直接給孫小慧打個電話,告訴她前幾天他到半坡村了,還在她家吃了中午飯??墒?,找了許久,卻沒有找到孫小慧的手機號碼。那陣孫小慧給他手機號碼的時候,他只是應付著,并沒有把號碼存進手機去。就給王胖子的小車司機打了個電話,王胖子的小車司機說:“劉主任,你在哪里,怎么沒來打牌,我們老板把全縣的房地產(chǎn)老板全弄到天友賓館來了,兩桌?!?/p>

        劉祖煌不耐煩地說:“孫小慧在那里么,把手機給她,我有話對她說?!?/p>

        “她不在?!?/p>

        “王胖子真的把她趕走了?”

        “沒有,只是去了售房部?!?/p>

        小車司機在那邊說了句什么,劉祖煌沒有聽清楚,他在心里罵了一句娘:“王胖子這個狗雜種,還真做得出來?!?/p>

        劉祖煌撥通小車司機給他的一個手機號碼,孫小慧在那邊說,她暫時在售房部待著,找到合適的去處就走。

        劉祖煌卻是打斷了她的話,說:“三年之內,我要把半坡村的公路修通,你回家就不用爬坡了?!?/p>

        孫小慧就在那邊哭了起來。劉祖煌吃驚地問:“你哭什么?”

        孫小慧說:“我代半坡村的父老鄉(xiāng)親感謝你?!?/p>

        “面對那些勤勞苦做,日子卻仍然過得艱難的農(nóng)民群眾,應該自責的是我們這些做干部的啊。”劉祖煌過后說,“暫時在那里待著,有時間就看看書,下年縣里招公務員,還是考公務員吧。女孩子,有個穩(wěn)定工作,你父母也才放心?!?

        劉祖煌還想說什么,手機里全是嚶嚶的哭聲,他就說不下去了,什么時候抽個時間,去問問別的房地產(chǎn)老板,看來,王胖子那里她是待不下去了。

        手機還沒揣進口袋,又在他的手里顫抖起來,可把他嚇了一跳,看看號碼,是伍鎮(zhèn)長打來的,說:“什么事啊,書記正在臺上做報告呢?!?/p>

        伍鎮(zhèn)長說話的口氣有點兒急:“剛才撥了好久,都說正在通話中。我打電話,書記就在臺上做報告了?”

        “剛才在衛(wèi)生間。”劉祖煌輕輕說,“快說,什么事?”

        “鄭美瑩死了?!?/p>

        劉祖煌不由大驚:“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誰知道啊?!?/p>

        “什么時候死的?”

        “不知道,她的鄰居把電話打到鎮(zhèn)政府辦公室,我們剛剛來到鄭美瑩家。能回來,你就回來一趟吧?!?/p>

        話里有話。劉祖煌只得請了假。趕回界坪鎮(zhèn)的時候,鄭美瑩的門前圍著許多人,都是一副悲凄的樣子。伍鎮(zhèn)長正帶著鎮(zhèn)婦女主任和民政委員幾個人給鄭美瑩料理后事,對劉祖煌說:“給她的前夫打電話,前夫說,跟她離婚了,也就沒有必要回來,女兒在國外讀書,趕不回來。只有請鎮(zhèn)政府出面幫著料理一下了。我想了很久,覺得還是要給你打個電話。”

        看著鄭美瑩睡著一般靜靜地躺在床上,劉祖煌心里有一種生生的痛,喃喃地說:“還沒有看到界坪鎮(zhèn)改造之后的模樣,怎么就走了。你就不想聽聽那時大家都會說,住的寬敞明亮的大房子,錢卻少花了很多,有你鄭美瑩一份功勞啊?!?/p>

        婦女主任一旁說:“可能是心肌梗塞或是高血壓什么的吧,不然怎么走得這么急。”

        “沒問問她的鄰居,什么時候走的也沒個準確的時間了,有沒有不正常的狀況?”

        “剛才都圍在這里哭哭啼啼,礙手礙腳,我就把她們全趕出去了。叫進來,問問就是了。”

        這時,劉祖煌卻是大聲地叫起來:“快去叫派出所長來?!?/p>

        “有什么問題嗎?”

        劉祖煌還真的發(fā)現(xiàn)了問題。鄭美瑩的脖子上掛有一根金項鏈的,哪里去了。

        鎮(zhèn)派出所長姓吳,四十多歲,高高大大的一條漢子,走進鄭美瑩的房間,眼淚就出來了,說:“昨天我還陪著我女人來這里做衣服的,怎么就沒了?!?/p>

        劉祖煌說:“所以才讓你來看看啊?!?/p>

        劉祖煌話沒說完,吳所長就說道:“非正常死亡?!?/p>

        劉祖煌說:“拿出證據(jù)來?!?/p>

        “脖子上有一道痕跡?!?/p>

        伍鎮(zhèn)長上前看了看,說:“不認真看,還真看不出來。”

        劉祖煌說:“認真看看,還有什么證據(jù)沒有。”

        吳所長仿佛想起了什么,說:“昨天跟我女人從這里回去之后,我女人說鄭師傅脖子上的金項鏈真漂亮。怎么沒有了???搶劫殺人。我這就給縣里打電話?!?/p>

        一個小時之后,女法醫(yī)和刑偵隊長就趕了來,除了脖子上的一道痕跡,從鄭美瑩的下身還檢查出了精液。

        吳所長鐵青著臉,破口罵道:“在我的地盤上,發(fā)生這樣的惡性案件,該殺!”

        劉祖煌凄凄地對伍鎮(zhèn)長說:“他們調查案子,我們給鄭美瑩料理后事吧。女兒不回來,男人離婚了,她的后事還真的只有我們幫著料理了?!?/p>

        鎮(zhèn)婦女主任抽泣著說:“得找件漂亮衣服給她穿上。給別人做了一輩子衣服,把大家打扮得光光鮮鮮,自己卻沒時間穿件漂亮衣服?!贝蜷_箱子,她不由呆那里了,“這里有一張存折,五百萬。”

        滿屋子的人也都驚呆了,劉祖煌接過看了看,喃喃說:“這個鄭美瑩,不顯山不露水,還是個富婆。”

        伍鎮(zhèn)長說:“一定是離婚的時候,她男人給她的。這個錢還得給她女兒。還有這間房子,繼承權也是她女兒的。”過后,伍鎮(zhèn)長就自言自語起來,“這么多年來,給別人做衣服,或是不收錢,或是收一半錢,我還在想呢,整天做活,就糊個嘴巴,也不存點兒錢養(yǎng)老,原來存有這么多錢啊。”

        劉祖煌交待王秘書:“再打個電話給她的前夫,怎么著也得要他女兒回來一趟。”

        那邊的答復除了剛才說的,又多了一句:“請求鎮(zhèn)政府體體面面把鄭美瑩送上山,剩下的財產(chǎn)由鎮(zhèn)政府處理,女兒放棄繼承權。實在說,我女兒也不缺那幾個錢啊?!?/p>

        劉祖煌沖著王秘書的手機罵了一句娘,過后對伍鎮(zhèn)長說:“開個追悼會,隆重一點,剩下的錢,連同這間房子出售的錢,加一塊,在鎮(zhèn)中學成立鄭美瑩基金會,獎勵那些讀書用功,成績好,家庭困難的孩子。我想,鄭美瑩肯定會高興的?!?/p>

        伍鎮(zhèn)長說:“這么多年來,鄭美瑩一直都在幫助那些困難人家的孩子,來做衣服,從來都不收錢的?!?/p>

        伍鎮(zhèn)長還說了句什么,劉祖煌沒有聽清楚,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眼里居然有淚水在晃動,自己抑止了多久的淚水,也就啪噠一聲掉了下來。

        7

        張二柱理所當然成了重大的嫌疑對象,證據(jù)有三,張二柱不但打過鄭美瑩,還曾經(jīng)放出過狠話,要把鄭美瑩弄死,二是張二柱在鄭美瑩遇害的這天下午還清了鎮(zhèn)上開店子的劉家伯娘一千二百塊錢,是他大半年來在劉家伯娘店子里賒油鹽柴米日用品欠下的。劉家伯娘愿意常年賒東西給張二柱,是記著張二柱父親的恩情。三十多年前的五月,怡河漲水,她女兒在河邊玩耍,不小心掉河里去了,是張二柱的父親冒著生命危險把她女兒從滔滔洪水中救上來的。人么,要知恩圖報。張二柱就這樣年年月月在劉家伯娘的店子里賒東西,什么時候有錢了,就一并還她。

        不愿意出去打工,在鎮(zhèn)子上找點兒零活做,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喂養(yǎng)的一頭架子豬才一尺多長,怎么突然就有錢還賬了,吳所長說搶劫殺人,肯定就不僅僅只是搶走她脖子上的那條金項鏈,連同口袋里的錢也一并搶走了。三是鄭美瑩的鄰居說,鄭美瑩遇害的前天夜里張二柱去過鄭美瑩家,兩人還吵架了,吵得很兇的。

        吳所長給張二柱銬上銬子,說:“我來界坪鎮(zhèn)就聽說了,鄭美瑩給你做衣服從來只收一半工錢,你就對她下得了手?”

        開始的時候,張二柱的臉上還有凄凄之色,后來就變得無所謂起來,說:“我有幾年沒去縣城了,把我弄到縣公安局去,我也好在縣城玩幾天啊。”

        吳所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招了?”

        張二柱說:“別多話,快走吧。”

        把張二柱送進看守所,兩天之后DNA結果出來,果然是張二柱干的。張二柱說:“開始我就沒有否認不是我干的。在看守所待幾天,我還要去逛街呢?!?/p>

        “你個該殺的,還想出去。快說,什么時候下的手,還搶了些什么去?!?/p>

        張二柱脖子梗了梗,眼睛盯著窗外,卻是像閉了嘴的蚌殼,什么都問不出來了。

        8

        把鄭美瑩送上山,劉祖煌的情緒很不好,一連幾天沒有走出自己的辦公室。伍鎮(zhèn)長問:“還在想她?”過后嘆氣說,“有的人死了,無聲無息,有的人死了,還有人想著。你不知道吧,這幾天鎮(zhèn)子上一些打工回來的姑娘聽說鄭美瑩不在了,拿著鮮花往她的墳地上跑?!?/p>

        劉祖煌咬著牙說:“真沒有想到,那個張二柱那樣狠毒?!?/p>

        “聽說他在看守所很張狂的,只說是他害死了鄭美瑩,別的什么都不說?!?/p>

        “要說不說,等著他的是槍子兒?!?/p>

        伍鎮(zhèn)長不再說話,連著搖了搖頭。劉祖煌猜不透他搖頭是什么意思,說:“知我者,不是你伍鎮(zhèn)長?!?/p>

        伍鎮(zhèn)長有點兒尷尬,說:“你才來界坪鎮(zhèn)多久?!边@樣說過,兩滴眼淚啪噠一聲掉下來。

        這是鄭美瑩死后伍鎮(zhèn)長第二次掉眼淚。劉祖煌有些不知所措,也許,自己誤解了他,說:“我不想她,你也別想她了?!?/p>

        伍鎮(zhèn)長說:“下一步怎么走,你還得拿個主意?!?/p>

        劉祖煌知道他說的改造鎮(zhèn)子的事情,說:“我早就說了,他自己會找上門來的。”

        伍鎮(zhèn)長還是搖了搖頭,劉祖煌當然還是不知道他搖頭是什么意思,卻不好意思再說什么了。

        沒兩天,王胖子果然來了,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說:“看來不提高換房標準是不行了。界坪鎮(zhèn)二百多戶跟你劉祖煌一個鼻孔出氣,眾心難違啊?!?/p>

        劉祖煌卻是說:“兄弟,只怪你沒有把握好時機,那時同意了,就只是提高換房標準?,F(xiàn)在,我又有新的條件了。換房標準按鄭美瑩說的那個方案不變,你還得給我做義務,修通一個村的公路,錢不多,一百萬就夠。以前,我把自己在界坪鎮(zhèn)的時間定為三年,現(xiàn)在我改變主意了,把鎮(zhèn)子改造好,還要把三個村的公路修通才回去。”

        王胖子瞪著眼睛說:“你有完沒完。”

        劉祖煌不跟他說這些,伸出一個小指頭,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以為自己有錢,是大老板,了不得,我看你不過是這個。多做好事,善事,才是正道。我給你機會,你得好好把握。”

        王胖子想罵一句什么,卻沒有罵出口。劉祖煌說:“答應了,我們再說別的事情?!?/p>

        王胖子就跳了起來:“還有什么事情要說?!?/p>

        “也就兩個事?!?/p>

        “劉祖煌,下來才多久,你變了?!?/p>

        劉祖煌說:“還真得感謝你們這些有錢老板啊。不是你們的惡作劇,我能下來么?!?/p>

        劉祖煌這話說得重,王胖子有些無可奈何地說:“我答應你?!?/p>

        “那就簽字吧。簽字之后,我們再說后面的事?!?/p>

        王胖子的字簽得極不情愿,說:“還有什么事,快說?!毙南肽銊⒆婊鸵灿惺д`的時候,沒有寫進合同去。到時候我不干了,你只有拿著石頭砸天。

        “按合同上說的,農(nóng)歷二月初十八動工改造界坪鎮(zhèn)集鎮(zhèn)。你得趕緊做好動工前的準備工作,再把那一百萬給我,我要找人修半坡村的公路?!鳖D了頓,劉祖煌說,“就因為錢沒有送掉,就把孫小慧弄到售房部去,你的心肝上沒得血了。人家可是重點大學的高材生啊。界坪鎮(zhèn)的群眾要知道你這樣對待孫小慧,都不會放過你的。不把她弄回去,我另外給她找工作,除了你王胖子,她就不吃飯了?!?/p>

        伍鎮(zhèn)長一旁說:“孫小慧的老家就在半坡村,到時候半坡村的公路修通,讓孫小慧給你王胖子也立功德碑?!?/p>

        王胖子對劉祖煌吼道:“還有什么,全都說出來?!?/p>

        劉祖煌說:“還要給我一百萬?!?/p>

        “那上面不是寫著的么?!?/p>

        “除了那一百萬。”

        “劉祖煌,你獅子大張口啊,這里要錢,那里要錢,我成你的銀行了?”

        劉祖煌說:“我們朋友多年,我也幫過你的忙,可你給我錢我從來就沒有要。那是我的底線。不為自己,我就會拼著命要,不給還不行?!?/p>

        “做什么用?”

        “清理鄭美瑩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她有五百萬定期存款,是她男人和她離婚時給她的,她那間房子可以賣幾十萬,你再給我一百萬,做基金,每年的利息可以送幾個窮苦孩子讀書。你用孫小慧得心應手,稍不如意,就懲罰她。不知道她爸媽送她讀書吃了多大的苦?!眲⒆婊驼f這話的時候,喉嚨有些哽咽,眼里有淚水在晃動。

        王胖子罵道:“劉祖煌,你真把鄭美瑩上心了呀?!?/p>

        “人已逝,不復回。這樣做,也是對她的一個安慰。”兩滴眼淚還是沒有憋住,從劉祖煌的眼眶里啪噠一聲掉下來。

        王胖子那張鼓油的四方臉有些僵硬,說:“我老婆管錢,這錢還得跟她說。”

        “那就說吧。她不同意,我給她打電話。”

        9

        群眾擁護,鎮(zhèn)干部齊心,把勁兒往一塊使,改造界坪鎮(zhèn)的準備工作進行得十分的順利,開工剪彩那天,劉祖煌把縣長也請了來。縣長拍著他的肩膀說:“把工程做好,你就回去?!?/p>

        劉祖煌說:“現(xiàn)在我改變主意了,五年吧。”

        縣長盯著他,問:“什么情況?”

        “沒什么情況?!?/p>

        縣長慈祥的臉上有了幾許凝重,意味深長地說:“我的話你要好好記著。”

        “其實,我在您身邊工作多年,您對我也不是很了解。”

        “什么意思。”縣長的口氣有點兒不悅。

        劉祖煌不說,也不看領導的臉色,他心里想的,界坪鎮(zhèn)的改造工程做好之后,會是個什么樣子。遺憾的是,他想象的那幅美妙的畫兒,卻是永遠都不可能出現(xiàn)了。

        只是,界坪鎮(zhèn)改造工程開工剪彩大會結束的這天下午,王胖子卻被弄走了。張二柱在看守所關了一些日子,沒有一點兒動靜,更沒人帶他去縣城看風景,他就著急了,把王胖子供了出來,他說王胖子那天去他家,給了他一萬塊錢,要他擺平鄭美瑩,出了事由他王胖子負責。他要王胖子再加點兒錢,他就辦好這事,不然他不得干:“按照鄭美瑩說的那個標準,日后買房我也要少拿幾萬塊錢呢?!蓖跖肿泳陀衷诳诖土税胩?,掏出一千多塊錢,說:“鄭美瑩說的那話是夜里說黑說,白天說白說,還要我同意啊。要干不干,我找別人去了?!睆埗岩蝗f塊錢藏著,那一千多塊錢除了還賬,剩下的吃肉喝酒了。他說:“壁板角落里除了錢,還有鄭美瑩脖子上的那根金項鏈。其實,當時我并沒想對她下毒手,怎么說她就是不肯松口,還說我一定得到王胖子的好處了,不然不會拳頭對內打,替他王胖子說話。擔心她還會說出什么來,一著急,就用手掐她的脖子,下手重了,就把她掐死了。解她脖子上的金項鏈時,不小心碰著了她的胸口,我就把持不住了。三十多歲,從沒有沾過女人的身子,我想啊。”過后就大罵王胖子,“那個狗雜種,對我下過保證,說他是大老板,跟縣里的頭頭關系鐵,出什么事都能擺平的,老子被關在看守所這么多天,他的影子都看不見了?!?/p>

        張二柱吃了槍子兒,王胖子也逃不脫要到西湖勞改農(nóng)場去挑大糞桶。臨走那天,他讓老婆把劉祖煌叫了去,還沒等他開口說話,劉祖煌揚起拳頭狠狠給了他一拳,罵道:“為了錢,什么都干得出來,張二柱該殺,你也該殺。”過后,眼淚從劉祖煌的臉上滾豆子一樣淌落,“好好的一個女人,又漂亮,又賢惠,用自己的技藝,用自己的愛心,打扮著貧窮落后的鄉(xiāng)村,讓它也變得靚麗和時尚起來。卻是因為我,把自己的性命也給搭上了啊。”

        王胖子用手抹了抹淌下來的鼻血,苦著一張臉,說:“我原本只是要張二柱嚇一嚇鄭美瑩,那個狗雜種,卻弄出了人命。去西湖農(nóng)場的這幾年,王胖子房地產(chǎn)公司由我老婆負責,我交待好了,界坪鎮(zhèn)的改造工程由孫小慧帶人去做。你滿意了吧。”

        劉祖煌卻是自顧自地說:“脫胎換骨啊??磥恚欢酥虏粸?,不義之財不取,不正之風不沾,還不行,后面還得加上一句:不善之友不交。也許,這就是父親說的好人的標準吧?!?/p>

        責任編輯 王宗坤

        郵箱:wangzongkun200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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