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妍
(陜西師范大學(xué) 醫(yī)學(xué)社會史研究中心,陜西 西安 710062)
奧古斯丁和孔子的死亡觀之比較
——以《上帝之城》和《論語》為例
程子妍
(陜西師范大學(xué) 醫(yī)學(xué)社會史研究中心,陜西 西安 710062)
死亡是人類無法回避的問題,死亡觀則是對人類對自身死亡的本質(zhì)認識。西方基督教神學(xué)的集大成者奧古斯丁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奠基者孔子都闡述過其死亡觀。奧古斯丁從宗教的角度講述死亡,孔子從世俗的角度講述死亡。兩者之間巨大的差異性掩蓋了他們死亡觀的共同之處,其中包括對死亡坦然以對,珍愛生命,為真理可以獻出生命。這些共同之處表明了普世價值的存在。
死亡觀;奧古斯丁;孔子;普世思想
死亡觀顧名思義是人類對自身死亡的本質(zhì)性認識,生與死緊密相關(guān),死亡觀也關(guān)乎人對生的根本態(tài)度,是人生觀、世界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奧古斯丁作為基督教神學(xué)思想的集大成者,孔子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奠基人,對二者死亡觀的比較在一定程度上即是對中西死亡觀的比較。
人們多以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而否定儒家文化中死亡觀的存在。筆者認為這只是儒家文化重視生多過于死,而并非對死亡避而不談,《論語》中就有多處體現(xiàn)了孔子對死亡的認識。死亡觀作為宗教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西方基督教文化背景下不斷被提及,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一書中就論述了其死亡觀。奧古斯丁的神學(xué)成就為人所知曉,但中國學(xué)者對其死亡觀的探討卻還很少。本文將講述奧古斯丁和孔子的死亡觀,并對二者進行比較。但著重探討的并非二者之間顯著的差異性,而是旨在闡明二者之間長久以來被忽視的相同之處,以尋找差異掩蓋下的普世思想。
人類的死亡起源于原罪,死亡具有不可避免性。上帝七日創(chuàng)造天地萬物,第六日依照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了人類的始祖亞當。上帝將亞當安置在伊甸園中,并允許他吃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實,“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能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1]2而后為了幫助亞當看守伊甸園,上帝又取亞當?shù)睦吖窃煜耐拮鏊呐渑?。亞當和夏娃受到蛇的蠱惑,違背上帝之命偷食了禁果。上帝惱怒,將初人趕出伊甸園,使他們一生勞苦并要面對死亡。人類的死亡由人類始祖濫用上帝所賦予的自由意志,違抗上帝的命令而來。如圣徒大衛(wèi)所說“我是在罪孽里生的,在我母親懷胎的時候就有了罪?!盵2]545因人類皆由亞當一人繁衍而來,所以后世的我們雖未食用禁果,但因著我們身上的原罪,都要承受死亡這一公義的懲罰。
不可避免的塵世死亡僅僅是第一次死亡,此后還有第二次死亡。奧古斯丁認為第一次死亡本身包括靈魂與上帝的分離、靈魂與身體的分離兩部分。[3]162從亞當、夏娃食用禁果之時,人類的靈魂就因背離上帝而與其分離。就像人不再服從于上帝一樣,人的肉體也不再服從于人的靈魂。人的身體終將腐朽以致消亡,最終與靈魂分離,第一次死亡完成。在第一次死亡后,還有第二次死亡。第二次死亡是永罰性的死亡,“死亡的陰間也被扔在火湖里,這火湖就是第二次的死?!盵4]290這時,不僅人的肉體要在火湖中承受無休止的炙烤,人的靈魂也將永久地與上帝分離。但與第一次死亡所不同的是并非所有人都要經(jīng)歷第二次死亡。第二次死亡的存在就使第一次塵世的死亡不再是決定性的,人真正應(yīng)該擔憂的是代表著最終審判的第二次死亡。
基督徒通過救贖能夠免除第二次死亡。上帝是慈愛的,他不愿人永遠陷于罪惡之中,因此給了人類救贖的機會。救贖的方式就是愛上帝,不住地懺悔和禱告?;酵揭揽可系鄄粌H不會有第二次死亡,還將通過塵世的死亡獲得重生。上帝說“凡為我失掉生命的,必得著生命?!盵5]21就如同上帝的獨生子耶穌死而復(fù)活一樣,虔誠的基督徒也必將復(fù)活。再次復(fù)活的不是塵世的生命,而是靈性。靈性與靈魂不同,只有遵從上帝的人才能獲得。[6]175人活在塵世中,無法抵擋肉體的欲望,靈魂妥協(xié)于肉體的軟弱。再次復(fù)活的人將成為靈性的人,身體順服于圣靈,不再受欲望的煎熬。
死亡是神圣的,自殺是不可赦免的罪。摩西十誡中,上帝明確規(guī)定“不可殺人”。[7]53殺死自己也同樣是殺人,違背了上帝的誡命。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指出了自殺的三種可能原因。一是無法忍受他人對自己的傷害。耶穌降臨人世,歷經(jīng)磨難,世人要以耶穌基督為標竿,活出忍耐與堅強。二是避免自己將要犯下的罪。人類無法抵擋肉體的欲望而不住犯罪,有的基督徒想借以死亡來脫離罪惡。塵世的罪可以通過虔誠的禱告和懺悔,獲得上帝的原諒。一旦自殺就失去了禱告的可能,永遠陷于罪中。三是用自殺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塵世的生活,以盡快進入上帝之城。這是無法實現(xiàn)的,因為自殺即犯了不可赦免的罪,必然經(jīng)歷帶來永恒痛苦的第二次死亡。[8]32-38
綜上所述,奧古斯丁的死亡觀包括以下內(nèi)容:人類的死亡源于“原罪”;肉體和精神的死亡不同,所以有第一次死亡和第二次死亡之分;人類皆要經(jīng)歷第一次死亡,但基督教徒因虔信可以免于第二次死亡;不能為了逃離痛苦而選擇自殺,因為自殺是軟弱的表現(xiàn),是不可赦免的罪。
孔子將生與死歸為天的作為,天也意味著自然規(guī)律。孔子的得意弟子顏回英年早逝,孔子哀嘆道:“天喪予!天喪予!”[9]225一方面表達了孔子對顏淵短命而亡的惋惜,認為自己再難收到如此好學(xué)的門生,另一方面也表明孔子將顏回之死歸于天命,非人所能控制。《論語》中還記載了孔子對時間的態(tài)度,“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10]185光陰就像是流水一樣一去不復(fù)返,日夜不息。又有“日月逝矣,歲不我與?!盵11]372日子一天天過去,年華的逝去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時間是不可逆轉(zhuǎn)的,人的生命也是由生到死的自然過程,人既然無法讓時間止步,就要坦然接受死亡。
相較于死后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塵世的生活。季路曾向孔子請教死亡的問題,孔子回答說:“未知生,焉知死?”[12]226也就是說,不懂得生,又怎么能懂得死呢?因此就認為孔子對死亡完全避而不談雖有失偏頗,但孔子的確不愿論及在夏、商、周時期常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的鬼神之說。結(jié)合季路與孔子對話的前后語境,在問死亡之前,他先問了孔子對侍奉鬼神的態(tài)度,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13]226即不能侍奉人,又怎能侍奉鬼?由此,在筆者看來孔子的重點不在于回避死亡,而是想要強調(diào)生死不由人,相比于探討未知的死,更重要的是知道人的有生之年應(yīng)當如何度過。
人要珍愛自己的生命?!墩撜Z·述而》就記載了,“子之所慎:齊、戰(zhàn)、疾?!盵14]136也就是說孔子謹慎對待的事情有三,分別是齋戒、戰(zhàn)爭和疾病。此三者都與人的身體健康和生命緊密相關(guān),可見孔子對人生命的珍視??鬃訍巯说纳?,也體現(xiàn)在其反戰(zhàn)思想中,衛(wèi)靈公向孔子請教如何布陣打仗,孔子回答道:“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xué)也?!盵15]327孔子即說,禮儀上的事他曾聽說過,用兵打仗之事從未學(xué)過??鬃咏淌诘茏印吧洹薄ⅰ榜S”,并非不懂軍旅之事。[16]而是他厭惡戰(zhàn)爭,對戰(zhàn)爭所帶來的生靈涂炭于心不忍。《論語·鄉(xiāng)黨》還記載了這樣一件事,“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盵17]208馬廄著火,孔子退朝后,趕忙問有沒有傷到人,而不問馬,足以說明孔子對人生命的珍視。珍愛生命也意味著不可輕易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鬃釉f:“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盵18]134即是說孔子不會與那種徒手與猛虎搏斗,徒步冒險過河,死了仍不感到后悔的人一起。而會選擇與那些遇事謹慎,善于謀劃的人共事。因與虎搏斗、冒險過河這樣本可避免之事而死,實為無謂的犧牲,有損生命之寶貴。
生命是寶貴的,但是在面對生與仁義道德的抉擇時,則要舍生而取義??鬃釉f:“志士仁人,無求生而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盵19]332生命誠然可貴,但在孔子看來人生比保全生命更重要的是追求仁義道德??鬃釉谡摷俺扇说臉藴蕰r說道,“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盵20]302其中的“見危授命”就指在危機關(guān)頭要勇敢地獻出自己的生命。仁義重于生命的看法也體現(xiàn)在孔子的治國之道中。子貢問孔子治理國家的道理,說在糧食豐足、武備充實和取信于民三者中哪個更重要?孔子回答“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盵21]250即自古以來人皆有一死,無法取信于民,國家便無法立足。生命是值得珍愛的,但是無論個人還是國家都要有超越生命本身的追求。
綜上所述,孔子的死亡觀包括以下內(nèi)容:生死皆為自然規(guī)律,非人力所能控制;相較于談?wù)撐粗乃?,更重視現(xiàn)世的生;人要珍愛自己的生命;但為了仁義道德可以舍棄生命。
奧古斯丁和孔子死亡觀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文化,其不同之處是顯而易見的。首先,奧古斯丁的死亡觀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主要是基于對《圣經(jīng)》的解讀,而孔子的死亡觀則是世俗的。宗教要回答的最根本的問題就是人死后的問題,這就導(dǎo)致了奧古斯丁的死亡觀著重描述死后的世界,如第一次死亡和第二次死亡。在奧古斯丁看來,死后的世界才是永恒的,與此相比塵世的生活何其短暫,此生要做的就是虔誠地信仰上帝以求得死后的永生。在孔子看來死后的世界是未知的,與其花費時間、精力去探索死后的世界,不如尋求如何過好現(xiàn)世的生活。所以,奧古斯丁是“為死而活”;孔子則是“為活而活”。
其次,奧古斯丁的死亡觀都是圍繞個人,強調(diào)個人的自我救贖。孔子也論述個人,但在此基礎(chǔ)上還有人與人、人與國家之間的關(guān)系。如“見危授命”、“取信于民”,就是在說人要在他人遭受困難、國家遇到危難之時要勇于貢獻,甚至獻上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因此,在奧古斯丁的死亡觀中,生與死都是個人之事;在孔子看來生死不僅是個人之事,也關(guān)乎他人,關(guān)乎國家。
奧古斯丁和孔子死亡觀中的差異往往掩蓋二者的共同之處。首先,奧古斯丁和孔子都認為生死之事非人所能控制,對生與死采取坦然的態(tài)度。在奧古斯丁看來,初人犯罪偷食禁果之時,就被判定了必然經(jīng)歷第一次死亡,這是每個人都無法逃脫的??鬃右舱f“自古皆有死”,人皆有一死,這是天之所常。既然終會死亡,人能做的就是坦然面對,而不是像原始部落敬拜鬼神或道家尋仙問藥一樣追求長生不老。
其次,雖然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奧古斯丁和孔子都倡導(dǎo)珍愛生命。奧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專門論述了關(guān)于自殺的問題,多次強調(diào)自殺是人類所犯之罪中最嚴重的。自殺是不受上帝應(yīng)允的,是不可赦免之罪。人要珍愛自己的生命,堅強地面對生活,告誡人們不要因軟弱而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而要在塵世的忍耐中等待來世的幸福??鬃右环矫鎸ξ<吧】抵滦⌒闹斏?,厭惡戰(zhàn)爭。另一方面,不愿與那些魯莽地與兇猛野獸搏斗、冒險過河而喪命卻不覺后悔的人共事,因為他們不懂得珍愛生命,使自己的生命喪失的毫無意義。
此外,奧古斯丁和孔子都認為生命誠然可貴,但為了真理而殞命是值得贊頌的。在奧古斯丁看來,基督教信仰即為真理。奧古斯丁贊頌殉道者,稱他們是為了信仰,為了維護上帝的正道而亡。這種誓死不屈,堅守內(nèi)心定會為上帝所看到,得到救贖。孔子則將仁義道德視為真理,在面對仁義道德和生命的抉擇時,應(yīng)當舍生而取義,才能死而無憾。為真理而亡,雖喪失生命,卻為人所銘記,可謂死而不朽。
奧古斯丁和孔子的死亡觀絕不只是兩個人自己的思想,而是早已深深印刻在中西方文化中,影響著后世人們對生死的看法。本文僅對奧古斯丁和孔子死亡觀的同異進行了粗淺的對比,希望能夠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引發(fā)人們進一步思考在中西方文化巨大差異的背后,是否存在長久以來被忽視的普世思想。
[1][2][4][5][7]《圣經(jīng)·中文和合本》[M]. 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文員會、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發(fā)行,2009.
[3][6]奧古斯丁.上帝之城:駁異教徒(中)[M].吳飛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2007.
[8]奧古斯丁.上帝之城:駁異教徒(上)[M].吳飛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出版社,2007.
[9][10][11][12][13][14][15][17][18][19][20][21]黃克劍.《論語》解讀[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8.
[16]楚之南.略論孔子的死亡觀[J].廣西社會科學(xué),2006,(11):28-30.
(責任編輯 王建華)
B8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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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14(2017)03-0008-03
2017—03—04
程子妍(1993— ),女,河南鄭州人,碩士,主要從事西歐中世紀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