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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響禮

        2017-03-29 15:03:17阿微木依蘿
        紅巖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司令官青苗羊倌

        阿微木依蘿

        他是穿著一件破舊的兵娃子衣裳出現(xiàn)在白楊村,和他一起出現(xiàn)的還有兩只羊,一只老白羊,一只小黑羊。由于和羊一起出現(xiàn),還穿著兵娃子衣裳,這兒的人都叫他羊司令官。

        誰也搞不清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人的身份,但是他們可以看出,此人心智不行。

        “老白羊是小黑羊的媽媽?!彼沁@樣跟白楊村的人介紹他的羊。

        “那你是它爹爹?!眲⒗先f。

        羊司令官咧嘴笑了一下,他有點害怕劉老三。像劉老三這樣在村中橫著走的人(一個好心的婆婆私底下給他透密),潛意識……不,條件反射的直覺提示他,必須忍著這個人。

        “你這身衣裳是從哪里偷來的?”馬老五對羊司令官的羊不感興趣,只是那衣服引起了他的關(guān)注?!澳氵@種傻子!”他心里這樣說了一句,臉上揚起驕傲的很鄙夷的神態(tài)。

        馬老五每次都這樣問,所以羊司令官也不用每次回答?;卮鹨矡o用。馬老五說完徑直就走了。

        由于他的老白羊在剛進村不久被劉老三殺吃,現(xiàn)在只剩下一只中年的黑羊跟著他。

        當(dāng)然,劉老三還是拿出了一點好處,那就是將自家的一所舊房子送給羊司令官住。

        羊司令官搬進那所房子的時候,那位好心的婆婆正蹲在房子的一角啃玉米棒子。見到恩人的喜悅沖淡了他的驚訝,所以,羊司令官第一時間不是跑去問劉老三、老婆婆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而是忙上去為老人家遞一根舒適的矮凳。

        “我等你很久了?!崩掀牌耪f。

        “您知道我要來嗎?”羊司令官用尊敬的口吻。他的尊敬是出自心底的,那天晚上他走累了準(zhǔn)備和他的羊歇在村口那個山洞,是老婆婆指給他路,才得以落腳。

        “當(dāng)然?!崩掀牌派焓殖兜纛^發(fā)上沾著的蜘蛛網(wǎng),又說,“從你來這兒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早晚會走進這個屋,也好,這兒更適合你。”

        “劉老三吃了我的羊,將這處房子抵給我了?!?/p>

        “本來就是你的房子?!崩掀牌欧糯舐曇?。

        “是的?!毖蛩玖罟夙樋谡f。他也搞不清為什么走進這間房子的時候,會有很熟悉的景象和感覺,似乎這房子正像老婆婆所說,本來就是他的。

        “看你跟我有緣,以后我定期送你一些鞭炮,凡是有喜事或喪事的人家,你都拿了鞭炮去放,一定餓不到肚子。”老婆婆說著就從衣兜里抽出一串,放在她坐著的板凳的一角。

        “那怎么行,我要靠雙手吃飯?!?/p>

        “哼,你這個傻子!”老婆婆突然踢翻了凳子,利索地將房子的后門打開,鉆出去了。

        羊司令官跟著推開后門,外間沒有來往的路,只是一片沉沉的水塘。他回頭望著老婆婆留下的那串紅紙裹著的鞭炮,讓他提了這東西去混飯吃,實在不好意思。

        然而他卻真的提了鞭炮去混飯吃。這個村子每天都有人擺酒席,不是這家生孩子,就是那家的孩子娶媳婦,總之,村子其實挺大的,人多得數(shù)不過來,而且還不斷見到一些從別的地方搬來的生面孔。

        羊司令官很快在村中有了名氣,他也感到自己確實獲得了某種地位,當(dāng)他提著鞭炮出現(xiàn)的時候,那些女人孩子和豁牙子老人就站在樹下哈哈大笑,對他的到來表現(xiàn)得很喜悅。這個時候他也跟著笑嘻嘻的,路過那幫小孩身邊禁不住想伸手摸摸他們的腦袋——當(dāng)然,這是以前的習(xí)慣性動作——現(xiàn)在他不敢隨便伸手摸他們腦袋,那些女人和豁牙子老人會在看到他伸手摸孩子腦袋的那一刻,突然變臉呵斥:“傻子!放開你晦氣的手!”因此,往后誰在任何地方任何時辰見到羊司令官,他都是剪著雙手,不說話,也不笑。

        劉老三偶爾深更半夜出現(xiàn)在羊司令官面前,像是走了很遠(yuǎn)的路,疲倦,說一會兒睡一會兒,天亮之前就從后門走了。

        他和劉老三算不得朋友,但是,他覺得和劉老三最有話說,可惜他一提起劉老三的名字,村里人都像聞到一場瘟疫那樣捂著嘴巴,并且指著他屋背后那片黑沉沉的水塘,很神秘又很懼怕的樣子。為了還能繼續(xù)在村里混飯吃,他只好隱瞞自己與劉老三時不時深夜見面的事。

        臘月初九的晚上,羊司令官聽說村中靠著老槐樹腳下的那戶人家的女兒去世了。聽說她還沒有結(jié)婚。羊司令官像往常那樣去箱子里拿鞭炮,可是,箱子里空空的。明明還剩一串,竟然找不到。他百無聊賴走出門,在墻拐角遇到了馬老五。

        “你……你是怎么搞的呀?”羊司令官后退一步,吃驚地指著馬老五的臉。

        馬老五順著往臉上一抹,從容但是又免不掉幾分厭煩的樣子說,“遇一條瘋狗,摔了一跤?!?/p>

        “青苗死了,我的鞭炮找不著。前幾天明明還在?!毖蛩玖罟倩貞浧鹉翘彀胍?,老婆婆偷偷從后門進來,帶了十來串鞭炮放進他的箱子。這幾年他的生活全仰仗老婆婆出的主意。只要他提了鞭炮去,那些人就站到一邊歡呼——“來了來了!傻子的響禮又來了!”——他只聽到那些歡呼的聲音,喊他“傻子”,他是聽不見的。

        “誰跟你說青苗死了?我剛才還在老槐樹下跟她說話!”馬老五跳過來抓住正在發(fā)呆的羊司令官的衣領(lǐng),“你們兩個去哪里!”

        “你了瞎嗎,什么我們兩個?放開我!你個雜毛!”羊司令官聲音都變了,這種膽色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

        就在羊司令官為自己的膽色和奇怪的發(fā)音——他確實聽到了不一樣的自己的聲音——疑惑的時候,馬老五突然放開他的脖子,飛一樣地跑開。

        路上只剩下羊司令官一個人,路兩邊的桑樹枝時不時戳在他身上,有時遠(yuǎn)處傳來幾只老鼠咬架的響動,羊司令官更感到無聊。他想試著回憶一下從前的日子。但從前的生活他一點也想不起來。自從來到白楊村,他把過去的生活完全忘記,就像他生來就是三十多歲的樣子出現(xiàn)在村口的岔道上。而那只黑羊,經(jīng)過短短幾年時間,已老得動都不能動,他得負(fù)擔(dān)它,為它養(yǎng)老送終。

        想起那只黑羊,羊司令官又踏步走了回去。但他走錯了路,徑直走進一戶人家的院壩,當(dāng)他一腳踩進門檻,一張溫和好看的笑臉正迎著他。

        “青苗?”他有點害羞地喊出這個名字,一種期盼很久的高興籠罩在心里,使他說完這句話就自然而然熱情地坐到青苗對面的椅子上。

        “等你很久啦,你總算來了!飯在灶上,記得吃。”青苗的口氣分明是在和自己親近的人說話,像是……不,這種口氣應(yīng)該是給馬老五才對,全村上下都知道他們才是一對兒呢??墒侨f一他們不是一對呢?萬一他記錯了,事實上青苗和他才是一對,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羊司令官想到這兒心里熱騰騰的,要說他如今在村中的地位,娶到青苗這樣標(biāo)致的女孩也在情理之中。于是他自然地仿佛青苗真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朝著對方肩膀大膽地拍了一下,笑嘻嘻地說了一個字:“好?!?/p>

        羊司令官嘴里答應(yīng)去吃飯,卻坐著一直不動。因為這么標(biāo)致的女孩他還是第一次大膽地拿眼睛望她。這之前他的眼睛只敢望羊,或者偷偷望一眼那些已經(jīng)領(lǐng)了兩三個孩子的村婦。青苗就是太白了,白得沒有一點血色,但她依然是個很美的姑娘,羊司令官心里評價了一番,又忍不住想,“或許,應(yīng)該給她喝點紅糖水,這會使她的氣色好些?!?/p>

        青苗起身走出門外,她對羊司令官的熱情表現(xiàn)得不冷不熱,就好像他們認(rèn)識很多年。她在門口的棗樹下捉蟲子。她說她在捉蟲子。

        “你過來,”青苗不抬頭地喊話。

        羊司令官放下鍋蓋——這時候他已經(jīng)打開鍋蓋,看見里邊只是黑洞洞半鍋水并沒有什么飯菜,心里正疑惑,但是,青苗正巧喊他過去,他就放了鍋蓋同時也將剛剛冒出來的一點疑惑也放下了。

        “什么事?”他輕聲說。這話真不像從自己嘴里發(fā)出來的。他想起從前馬老五和青苗談對象的日子,馬老五說起話來正是現(xiàn)在他喉嚨里冒出來的語調(diào),隨著,他狠狠地吐了一記口水,因為他突然間意識到馬老五如今是他的情敵,也許,從他出現(xiàn)在白楊村之前就已經(jīng)是了。如果真是這樣,那么他和青苗可能是夫妻,馬老五是中途冒出來的——色鬼!這真讓人不好受。

        羊司令官氣得臉紅紅的,穿著厚墩墩的衣服坐在樹下,他用腦袋撞樹,在將自己撞清醒并且也將怒氣完全消掉之前,那棵樹就這么咚咚地響個不停。

        青苗一直望著羊司令官,她不但沒有制止他撞樹反而還微笑地望著。

        “好啦。你隨我來吧?!鼻嗝缱哌^去提著羊司令官的頭發(fā),那上面已經(jīng)沾著一點紅色的血絲。

        “我看你對我實在真心。馬老五沒來之前,我們趕緊走吧,讓我?guī)闳ヒ粋€新發(fā)現(xiàn)的好玩的地方?!鼻嗝缯f完,伸手過來牽他。

        羊司令官滿口答應(yīng),在握住青苗手的那一刻,他感覺像是握住了很多條略微冰涼的軟乎乎的蟲子,可是這也沒有阻擋他要和青苗去那個好玩的地方。是的,他就是那么信任她,就在剛才見她的第一眼,這種毫無保留的信任已經(jīng)牢固地長在心里。

        正當(dāng)他們手牽手要走,那位好心的婆婆卻突然從巷道的拐角走了出來。她似乎很少出來走路,靠在墻邊喘氣,握著拐杖的手抖得很兇。羊司令官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感到不可思議,因為很短的幾天時間,這位婆婆竟然老得這么快,連路都走不動了。

        “天哪,您像是被風(fēng)吹老的!”青苗也很同情,然而,不知為什么她說這句話要帶著笑臉。

        “哪里來的回到哪里去?!崩掀牌藕懿桓吲d,她這句話是專門說給青苗聽,同時走過去將兩只牽著的手掰開,把羊司令官從青苗那邊拖了過來。

        “你去是不去?”青苗毫不示弱地望了一眼老婆婆,又轉(zhuǎn)頭問羊司令官。

        “如果你跟我去,你的那些丟失的記憶就全部想起來了?!彼终f。

        羊司令官有點動心,然而他的腳才稍稍動了一下,青苗就被老婆婆用拐杖指著喝跑了。

        “你這個蠢貨!我可是救了你的命!”老婆婆瞪了羊司令官一眼。

        “一定有什么誤會,青苗不是壞人,她對我是真心的。老婆婆您……”

        “閉嘴!”老婆婆打斷他的話。

        羊司令官只好跟著她往那條黑漆漆的巷道里走,這兒不像是回家的路,而扭頭也看不見青苗家燈火通明的房子了。他們貼著墻腳走,有時避不開要踩到幾只怪叫的老鼠。一個時辰之后,他感覺走到了一條生著雜草的路上,周圍仿佛還長著許多桑樹(他伸手摸了一下枝條)。

        “我的腳要走斷了?!彼呎f邊彎下身子摳腳。他感到雙腳正在流血,因為潮乎乎的帶著血腥的氣味飄進鼻孔。

        “這是你不聽我話的后果!”老婆婆語氣重,還反手指著他。

        “您看到了,青苗對我確實一片真心?!?/p>

        “她是馬老五明媒正娶的老婆,你要再去糾纏,這雙腳遲早會斷掉,到時候誰都救不了你!如果你不聽勸,我也不會再管你了。我們這個村每天都有幾個像你一樣的人在村口徘徊,可是唯獨你才有這種幸運被我們收留,不然的話,哼,你看看,晚上你好好張著耳朵聽,那路口多少人忍受著饑餓和寒冷、以及長途的困窘和疾病,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帶你去看,路口的人瘦得像一股青煙。你好好想想吧,要不是我和你爺爺是舊相識,他托付我照管你,我何必花費這么多心神!”

        老婆婆的話讓羊司令官不能有回嘴的勇氣,即便他很想辯解,青苗和馬老五還不是夫妻,并且那位馬老五根本配不上青苗,他們永遠(yuǎn)都不可能走到一起,同時他又想起馬老五總是動不動就拿他身上穿的舊衣裳取笑,還夸張地用那種專門對付傻子的表情望著他說:我要剝了你的這身狗皮!在這種心結(jié)下,他更是排斥青苗與馬老五的關(guān)系。然而,這些話他一句也說不出,老婆婆對馬老五并沒有什么壞印象,她總是替他說話。不過,剛才她說到與爺爺是舊相識的時候,羊司令官起了點好奇心,他暫時把青苗和馬老五的事情拋到一邊去了。想不到在這個一點印象也沒有的陌生村莊,還能遇到爺爺?shù)墓嗜恕?dāng)然,爺爺?shù)臉幼铀矝]什么印象。于是抬腳追上兩步,想再仔細(xì)看清這位爺爺?shù)呐f相識。說實在的,他和老婆婆隔三差五見面,卻每次都是畢恭畢敬低頭與她說話,以至現(xiàn)在努力從腦海中過一遍,也不能準(zhǔn)確地知道這位恩人的相貌。

        “你不用看,我的樣子你記不住?!崩掀牌抛呖鞄撞?,徹底把他的視線甩開。

        羊司令官聽了老婆婆的話遲疑了一下,又忙慌慌跟在她身后,卻發(fā)現(xiàn)越跟越遠(yuǎn),最后,這條陌生的黑路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走路的響聲。

        大片的雪塊是從偏角屋檐上飄到羊司令官床前,床正對著窗口,擺在窗下的一雙黑布鞋此時成了白色。他裹緊被子躺著不動,門外傳來急躁躁的腳步聲。不一會兒那聲音就向著他的房子靠近,聽到“砰”一聲,門開了,馬老五陰沉著臉站在那兒。

        “什么事?”羊司令官翻身坐起,快速地在被子底下穿衣服。

        “青苗死了!”馬老五跳著雙腳說。

        “這個消息上個月已經(jīng)說了。假的。我見到了活生生的青苗,還和她說了一會兒話,但是老婆婆很不高興(我想你們一定是親戚),她說你和青苗才是一對,回來的時候她把我丟在黑漆漆的路上,你看看,我的小腿肚還留著那天晚上樹刺刮出來的傷疤?!毖蛩玖罟俅┖昧艘路呎f邊跳下床。

        “我知道!想不到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了,”馬老五低下頭,有點失望和傷心的樣子,又說:“我以為除了我之外,她不會將假死的消息透露給別人。哼,你一定是想和她離開這里。然而我勸你放下這些想法,根本不可能,如果那么容易離開,我和她早就離開了。實話跟你說呀,你那位好心的婆婆根本就不會放你離開這兒,她這個人最喜歡管閑事,卻又不允許別人破壞她的規(guī)矩。當(dāng)初我也和你一樣徘徊在路口,也是和你一樣被她領(lǐng)進來,可以說,這個村的人都是被她領(lǐng)進來?,F(xiàn)在我們逐漸習(xí)慣了這里的生活,而村子外邊的事情由于不記得,也就永遠(yuǎn)不會想著回去。只有青苗,她不是被老婆婆領(lǐng)進來,說實話我也不清楚她怎么進來的,反正,她想離開這個地方輕松得很,來,你坐過來一點(馬老五湊近羊司令官的耳朵放低聲音),老婆婆說這兒時常跑走一些人,三個兩個,有時多到十幾人,全是青苗帶出去的?!菍iT來和我作對的!我親耳聽見老婆婆發(fā)脾氣?!瘪R老五說完脫了鞋子鉆進被窩,仿佛這兒是他自己的家一樣。

        羊司令官呆呆地望著馬老五,他不確定這個人說的話有幾分真,有一點倒是可以看出來,馬老五對他有嫉妒之心。想到有人因為青苗的事情對他懷恨,竟然有點高興。

        “她可是你對象?!毖蛩玖罟俟室膺@么說。

        “從前是。現(xiàn)在你才是她對象!那天你和老婆婆走進她的院子,我就知道,她的心思已經(jīng)放到你那兒去了。本來我應(yīng)該剝了你的皮!”馬老五狠狠地說。

        羊司令官縮了一下腳,往身后的墻壁上靠,他最害怕從馬老五的嘴里聽到“剝皮”兩字。

        “但我還是希望你離開這兒,畢竟我對青苗是真心,不想為難她。你到底想不想離開這兒呢?”馬老五又說。

        “想?!?/p>

        “那好。今天晚上我?guī)闳ヒ娗嗝?,她會帶你出去?!?/p>

        馬老五說完困意上來了,倒頭就睡。羊司令官伸頭看看窗外,已過正午,圍墻上幾根干樹枝裹著厚厚的雪。他沒有足夠的勇氣將馬老五喊醒并請他出去,只好輕手輕腳坐在一邊,才坐了一會兒他又站起來走幾步,現(xiàn)在他心中填滿矛盾,一方面想跟青苗出去,一方面又覺得對不起老婆婆。不管怎么說,當(dāng)初是老婆婆指給他明路,并且教給他一個放鞭炮的辦法,要說過日子,這種日子也不壞。在別的地方就過得比這兒好嗎?再說,那些丟失的記憶有可能使他今后的每一天都過得不舒服。想著想著,羊司令官在窄巴巴的房間里走得滿頭大汗。他終于走累了,斜靠在床邊,眼睛望著熟睡的馬老五,他覺得這個人很可能對他編造了謊話,想方設(shè)法將他攆出去。在青苗這件事上,以馬老五平時的氣焰,他會這么輕松放過人并且反過來幫他的情敵嗎?想通這一切的時候,突然,羊司令官仿佛在那張熟睡的臉上看見一閃而過的笑?!八硕荚谛Γ 彼麘嵟鹕?,堅信自己沒有看錯,這個人睡著了都這么囂張,都這么欺負(fù)人,自從他住進這個村子,他就處處受到馬老五的冷眼。這猛然的怒氣讓他忍不住抬腳走進廚房——“我要剝了他的皮!”——他心里叫囂著提了一把剪刀出來。沒錯,是一把剪刀而不是鋒利的菜刀,因為他在拿起菜刀的那一刻被自己的舉動嚇退了,但是又不能空手出來。然而握了剪刀的人心里比誰都清楚,怒氣正在隨著步子的前移而消減,最后簡直要走不動路,要停下來喘口氣才行的樣子。

        終于,羊司令官怕兮兮地握著剪刀來到了臥室門口。

        臥室的門關(guān)著。可是他剛才是用飛一樣的速度沖進廚房,沒有關(guān)門。就在這時門內(nèi)傳來了說話的聲音,老婆婆的聲音,還有一個老年男人的聲音,好像另外還有別的人,他們在小聲爭辯什么,房間里亂哄哄。他把剪刀輕輕塞進衣兜,耳朵貼近門板:

        “你瞧,他干了這樣的壞事,我們還要收留他嗎?可憐的馬老五,你看他的頭在枕頭底下都壓扁了,死得太不像樣子。”好幾個人亂哄哄地說,他們帶著氣憤和不安的口氣。

        “如果不是青苗來勾攪,我的孫兒沒有那么大的膽量,一定是嫉恨沖昏了頭腦?!崩夏昴腥擞脩┣蠛娃q解的語氣。

        “你不能這么偏袒,雖然他也是我的孫兒,這都怪你,這么早將他引到這兒來,說來說去你都有推不掉的責(zé)任?!崩掀牌潘坪跬屏艘幌吕夏昴腥耍さ沽?,發(fā)出悶沉的哼叫。

        “是的,我們要將他攆出去!我們不能讓一個只會放幾顆鞭炮的人在這兒浪費糧食!”人們喊叫起來,把房間里的東西也砸在地上。

        羊司令官在門外聽得一頭霧水,但是一種說不透的恐懼也從心里升了起來。他現(xiàn)在感到誰都是危險的。誰對他好都是表面的。不過他心里也很感動,那位老年男人似乎還固執(zhí)己見,對他懷有天生的眷顧。

        門開了。門是被他不小心撞開的,也可能是他氣憤得一腳踢開。當(dāng)他定眼一看,房間里除了馬老五,沒有別人。馬老五已經(jīng)醒來半靠在床頭,手里夾著一段抽了幾口的香煙。

        “把你的剪刀拿出來,我要修指甲?!瘪R老五說。

        羊司令官戰(zhàn)戰(zhàn)兢兢掏出剪刀遞過去。他不清楚馬老五怎么知道自己衣兜里藏著剪刀。然而,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想思考,先前那一番心底的折騰,鬧得很累。天就要黑了,他得抓緊時間睡一會兒,晚上準(zhǔn)備和青苗見面?!半x開這兒也好?!彼苄箽獾叵?。

        羊司令官原本睡得很熟,但是他被嚯嚯的磨剪刀的聲音吵醒了。他又裹緊棉被到門口張望,看見馬老五背對著門,坐在雪地上磨剪刀。

        “不用看,你是記不住我的樣子。”馬老五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對羊司令官說。

        “我們什么時候去見青苗?”羊司令官問。

        “急什么,剪刀還沒有磨好。你放心,我說話算數(shù),早晚會讓你見到。”馬老五抬手試一下剪子的鋒利,扭頭看了一眼羊司令官(羊司令官知道,他是在看他的衣服)。

        “走,我給你修一下衣服上的疙瘩,你看看,都起球了,你到底還有別的衣服沒有?”馬老五說。

        “我只有這一件衣服。它是穿不爛的?!毖蛩玖罟俸艿靡狻K@件衣服進村的時候就穿著,到現(xiàn)在,連當(dāng)初那只小黑羊都老死了,衣服還……只是起了點球。

        馬老五不想聽這些,他讓羊司令官坐在椅子上,然后不由分說拿起剪子往衣服上修整。

        “你現(xiàn)在看起來很精神,簡直有你年輕時候的樣子了。以現(xiàn)在這種模樣,我相信青苗一定會喜歡你,一定不會變心。當(dāng)然,我也只是單方面相信她不會變心?!瘪R老五嘴巴不停地說話,手也沒有停下,衣服上小小的毛球越來越少,它已經(jīng)恢復(fù)到剛剛穿進村時的樣子。

        對于馬老五的話,羊司令官聽不明白也不想問。他現(xiàn)在一門心思在幻想與青苗見面的場景,他是需要帶點什么禮物給她呢?但很快,他從幻想中醒來并且覺得渾身不舒服,馬老五的樣子兇惡,瞪著大眼修剪毛球的手法就像是給一只老山羊剝皮。他感到一種仇恨正在用隱藏的方式在他身上施展,那把冒著大雪磨出來的剪子很可能就要瞄準(zhǔn)他的某個致命的部位。這種擔(dān)憂令他坐立不安,簡直要從椅子上滾下來,而且目光中似乎還發(fā)出了求饒的信息。

        然而,平安無事,馬老五收起剪子對他說,起來吧,膽小鬼。

        深更半夜,馬老五帶著羊司令官出了門。為了不使人發(fā)現(xiàn),他們是摸著黑路出門的。其實也不完全黑,只是云層太厚,月亮不能爽朗地露出來,他們依然可以辨別到對方的影子。馬老五走在前邊,他作為領(lǐng)路人,時不時停下來等一等落在后面的羊司令官,有時忍不住冒出一兩句簡短的怨言。路上偶爾遇到幾個走路飛快的人,要撞上馬老五和羊司令官的時候突然就跳墻逃跑了。馬老五說,鬼攆著你們嗎!賊貨。

        “他們肯定是賊。”羊司令官說。因為他明顯地撞到了那些人之中的誰的包袱,里邊丁丁當(dāng)當(dāng)塞滿了貨物。如果不是偷東西,誰會半夜三更扛著包袱亂跑。這兒平時也常聽人說丟了東西。

        “快走吧,趕時間呢?!瘪R老五不耐煩地催促。

        羊司令官加快步子,卻依然跟不上馬老五的腳步。他睜大眼睛追著這個像賊一樣跑得飛快的影子,擔(dān)心一不留神,這個沒有絲毫耐心的領(lǐng)路人就會跳墻而去。

        “你走慢點,我跟不上,……”羊司令官已經(jīng)開始小跑了,他的衣服也隨著小跑中帶出的汗水把皮膚裹得緊緊的。

        “再不快點,就晚啦!”馬老五也放開腳步跑起來,他本身走得不慢,這一跑,更把羊司令官甩得老遠(yuǎn)。

        兩個人就這么奔跑起來,一快一慢,一前一后,中間還時不時竄出幾個毛賊將他們撞得頭破血流。而羊司令官,他本身性格軟弱,這一點似乎連毛賊都清楚,當(dāng)他們撞到他的時候,就用那種尖利的難聽的嗓音罵他:“傻子!你趕去投胎嗎!”

        “是,就是去投胎!”

        聽到辱罵的羊司令官很生氣,又不能找到更好的回答,于是說了這句連他自己都不曾料到的話。

        馬老五始終沒有放慢腳步,他對后面羊司令官遇到的麻煩絲毫不關(guān)心,不過,他似乎跌倒了,而且掉進了很深的河水。

        “你怎么了?”羊司令官抹了一把眼皮上的汗水。這會兒他跑起來倒是很快,而且馬老五實際上離他也不遠(yuǎn)的樣子,三兩步就到了馬老五身邊。

        “沒什么?!?/p>

        “我看你掉進河里了?!?/p>

        “不要胡說八道??熳摺!瘪R老五扯著羊司令官的衣袖把他推到自己前面。

        羊司令官彎著身子看路,他分不清那些散發(fā)淡白光芒的是水洼還是石頭。他的脖子發(fā)麻,眼睛也酸澀?!拔覀冞€要走多久?”他問。

        “到了,”馬老五剎住腳步,又用命令的口氣說,“把你的腦殼抬起來?!?/p>

        羊司令官抬起頭,望見一片黃突突的山坡,這是他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但看上去又有幾分眼熟,有點像他當(dāng)初迷路的村口的岔道。對,旁邊仿佛還有個山洞,那正是當(dāng)年準(zhǔn)備留宿的地方。

        “我只能送你到這兒,剩下的一小段路,你自己走過去。青苗就在那邊等你?!瘪R老五指著山洞的反方向。

        “現(xiàn)在我準(zhǔn)備回去。你知道的,天冷成這樣,為了送你出來我忘記多穿一件衣服,現(xiàn)在你必須把衣服脫給我穿。反正你和青苗去了那兒,會有穿不完的新衣服?!瘪R老五渾身抖顫,牙齒咯咯作響。

        羊司令官想說什么又不能說,馬老五確實穿得很薄,而且也幫了他的大忙,于是,他只能不甘不愿地脫下這件穿了很久的衣服遞過去。馬老五順手接過來,將它裝進一只布口袋(不知他怎么來的這只口袋),然后向羊司令官行了個禮,就和那些賊貨一樣飛快地跑走了。

        “真稀罕,他竟然向我行禮!”羊司令官高興地想。接著,他聽到河水的響聲從不遠(yuǎn)處傳來,在微弱的云層后邊的月光照射下(現(xiàn)在月亮比先前好了),看見河身并不寬,他猜想這是一條淺水河,因為河面上的黑點一定是埋在水中的石頭,他可以踏在這些裸露的石頭上跳過去。他還發(fā)現(xiàn)對岸站著一個人,似乎在向他喊話和招手,那人聲音細(xì)細(xì),身材也很柔弱,“肯定是青苗?!彼胫銚P起胳膊向她揮手說,“我很快就過來!”

        羊司令官不多想就踩進了河水。不錯,確實是一條淺水河,可能匯合了溫泉的緣故,河水不冷,還能感受到熱水鉆進皮膚的舒服。他大膽地往前走??墒亲邘撞剿_始后悔自己的判斷,這條河水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淺,深的地方他甚至被河水淹到脖子,好水性在這一刻絲毫不起作用,水也變冷了,是刺骨的雪水的冷。他感到被什么東西拽著往下沉,當(dāng)他好不容易將腦袋浮出水面時,又被自己撲起來的河水嗆進嘴巴,于是他嘗到了水是咸的,是海水的味道。這可嚇壞了,他越是急忙,嗆進喉嚨的咸水越多。他哭了起來,水沖到臉上的時候淚水也被帶出來。他含著哭腔詛咒馬老五,喊著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地說:“你這個惡鬼!你讓我出去,我一定要剝了你的皮!”

        “青苗救我!”羊司令官吼出這句話努力向岸邊看了看,那兒沒有傳來任何回音。先前河岸的人影這時候看不到了。河邊只有灰撲撲的草林。他感到心灰意冷,原本努力向岸邊靠近的身子停下來,不錯,他因為掙扎而丟掉了鞋子的雙足正觸碰到河底的泥沙,他的頭發(fā)豎了起來,扯痛的頭皮像被誰提著走。他已經(jīng)完全被河水吞下去。一股寒冷正在裹挾他的身體,在這抖顫的身體上他想尋到一點可以御寒的東西,比如衣服,可是抓了半天發(fā)覺自己光著上身。他覺得很羞恥同時也很痛苦,難怪自己要被人稱作傻子,為了青苗他竟然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包括自己的衣服被馬老五剝走,光著膀子陷進困局也渾然不知。更倒霉的是,現(xiàn)在有什么東西——可能是魚——正在撕咬他,快了,很快他就完蛋了,這些小小的魚千軍萬馬地張嘴殺過來,正是看中了他這道菜。

        “婊子!”他怒了。世上只有青苗這樣的人才會讓他改變從前的生活而陷入絕境。可是青苗此刻只是個十足的旁觀者——假如岸上那個人影真的是她——無論他怎么呼救,對方也無動于衷。說不定,青苗正在岸上看他的笑話。是的,她一定和馬老五約好了來陷害他,一個傻子的平安無事的幸福人生,怎么不遭人嫉恨呢!他敢肯定自己猜測的一切都是真相,也因此氣得緊握拳頭,突然,他有了很大的力量想浮出水面,因為他要報仇,在赤裸的皮膚被水底什么東西撕得生疼的時候,他借著這股疼痛的力量張開雙臂往上劃了幾下。他浮出水面并且幸運地游到岸邊。

        “你罵得很過癮吧?”是青苗的聲音,她好像把剛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包括他心里想什么。

        羊司令官張眼看半天才發(fā)現(xiàn)青苗站在一個山洞門口。她穿著一身黑衣服,只聽見說話而看不清臉。他慌忙地走過去,是笑著走過去的。

        “我來了。馬老五送我來的?!彼呀?jīng)忘記剛才的困境和抱怨了,語氣充滿討好。他故意走近青苗,卻還是看不清她的臉。月色又是渾突突的。

        “你記錯了。是劉老三送你來的。什么?不相信?不相信可以去看,他現(xiàn)在還等在山洞里。他說就要看看你有沒有勇氣自己淌過這條河?!?/p>

        他們走進黑幽幽的山洞,這兒簡直一絲亮光都沒有,羊司令官絆了一跤。

        “急什么,你走慢點?!?/p>

        確實是劉老三的聲音。羊司令官又疑惑又不得不接受事實。他想跟劉老三打個照面,卻不知該從哪個方向走。他聽到青苗和劉老三小聲地說話,似乎還喝了對方遞過來的水。

        “不點燈嗎?我什么都看不清。”羊司令官說。

        “你當(dāng)然什么都看不清。剛來這兒的人就是這樣,什么都看不清。慢慢習(xí)慣?!庇质莿⒗先f話。

        “我們什么時候走?這兒簡直像地牢,我感到很餓,也冷?!毖蛩玖罟倜粔K石壁,坐下來。

        “你確實想好要走嗎?”青苗插嘴問道。

        “是的。我愿意去你說的那個好玩的地方?!?/p>

        他聽見青苗嘆了口氣,接著,她細(xì)聲細(xì)氣地說:“好吧。這是你自己選的路,可不要怪我。路程遠(yuǎn),你先睡一覺,睡醒我就帶你走。”

        羊司令官醒來的時候還是半夜,很奇怪,這一夜的時間仿佛停滯了。他睡得很飽,心情大好。

        “我們可以走了?!彼酒鹕黼S便朝山洞的一邊說,反正也黑漆漆的,看不見青苗也看不見劉老三。說起劉老三,他現(xiàn)在有點恨他,為什么在那邊青苗和馬老五是一對,而在這兒,他總算可以和青苗走一路,又冒出個劉老三來。

        就在這時候洞門口有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馬老五的聲音冒出來。他好像得了什么大病,用只有屏住呼吸才能聽見的聲音喊青苗出去,有事說。

        “不到你來的時候。你來做什么?”

        羊司令官聽到青苗用不高興的語氣和馬老五說話,心中大喜。并且很想走過去驕傲地抬高腦袋卻用溫和的語調(diào)跟馬老五打招呼,這種對付情敵的方法他在心中演練多遍。但此刻什么驕傲都沒有用,什么驕傲都隱沒在黑夜中。

        “我來還一樣?xùn)|西,”馬老五說。

        “心虛嗎?你已經(jīng)剝下來了,還有什么用?!?/p>

        羊司令官聽到他們的聲音很靠近,仿佛就在耳邊。他想伸手抓住馬老五或者青苗,卻不能做出這個動作。大概濕漉漉地從河水里跑到山洞中睡覺,受了寒氣,他邁不動腳。

        “我要凍死了?!毖蛩玖罟俅驍嗲嗝绾婉R老五的談話。

        根本沒有人聽他的。他們繼續(xù)說道:

        “現(xiàn)在你只有留下來照顧他。青苗肯定不會反對這個提議。你已經(jīng)跨過了那條河水,這個時候想回去也不可能??纯茨愣几闪诵┦裁?,他的身上全是傷疤,那腿上,看見了吧,殺滿了魚刺?!瘪R老五也參與了談話。

        “不行,他不能留下。他還不到跟我們一起走的資格?!鼻嗝缫豢诜駴Q劉老三的提議,又說,“你帶火了嗎?他說冷?!?/p>

        馬老五窸窸窣窣地掏出一些東西,好像找著幾根火柴遞給青苗。

        “說起來那衣服也是我的。傳了兩代人,落在他身上竟然不起作用了。你看他穿這件衣服有一點意思嗎?他簡直是仗著他祖宗的恩惠在世上招搖撞騙。而你也那么遷就和寵慣,造成這個人如今像廢物,不成器。我是在惱怒的情況下剝了他的這身狗皮!可是我現(xiàn)在又后悔了。即使他一事無成,是個純粹的傻子,或者是個壞透的騙子,也注定要從我手中接走這件衣服。我只能在這兒羞愧地承認(rèn),就在剛才渡河的時候,我偷偷地清洗了這件衣服?,F(xiàn)在它看上去很新。那些認(rèn)識它的人都會看在我清洗的份上,讓我的孫子——那個小騙子,繼續(xù)放他的響禮,繼續(xù)荒廢他的日子。然而,我想請你不要這么早帶他去那兒,我看得出來,你也不想這么快帶他去?!?/p>

        這話初聽是馬老五的聲音,再聽卻是一個陌生人的語氣。羊司令官仔細(xì)回想了一遍,突然想起之前在那個村子他的房間門口,聽見一個陌生老年男人的聲音,和現(xiàn)在這個人說話的聲音絲毫不差。

        “這事不怪我。他自己急慌慌地要去那兒。況且我們將他送到那兒,往后再送到更好的地方,這樣一來,你傳下來的衣服就會在各個地方出現(xiàn),就像開枝散葉一樣,很多人會從他身上看到你的影子。至于白楊村,他早晚是要離開,只不過現(xiàn)在意外地提前了一點?!?

        羊司令官吃了一驚,因為這話聽著也不像青苗的聲音了。越聽越不是。但又有著不可抗拒的親切感。他又仔細(xì)想想這聲音的來源,不錯,他想到那位好心的婆婆,只有她的聲音才會讓他無來由的感到親切。那天晚上她丟下他后,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現(xiàn)在白楊村。這次出來,他也沒有和她告別。

        “爺爺?”他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這么喊,而且是帶著愧疚和心痛。

        他喊出這句話,洞口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陷入沉寂后,羊司令官沿著洞子走了一圈。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身體恢復(fù)得這么快,冷和餓已完全消失。

        “不成器的?!?/p>

        羊司令官聽到話音從背后傳來,立刻扭頭去看。老婆婆坐在一小堆干柴旁邊點火。

        “你不是冷嗎?過來烤火?!?/p>

        “劉老三呢?”他照著火光四處看不見劉老三的身影,而且馬老五也不見了。

        “不用找,馬老五也走了。”

        “那么,青苗呢?是她帶我進來的。”

        “什么青苗!這里除了你,我沒有看見任何人。”一提起青苗,老婆婆很不高興,她顯然是在說氣話。

        羊司令官也生氣,他明明聽見他們在說話。

        “我去找?!彼芰顺鋈?。

        外面天色還不亮,但是渾突突的月亮倒是完全從云層背后跳出來了。月光照在先前他的來路上,他順著這條路往回走。也許青苗是礙于和老婆婆的緊張關(guān)系才躲在某處。

        “青苗,我來了,你在哪里?”他輕輕地喊,腳步倒是放得很快。

        “喲,這不是羊司令官嗎?你們兩個去哪里?”

        他遇到白楊村的一位放羊的男娃娃,他慢悠悠地走在路邊草地上。

        “什么我們兩個?”羊司令官扭頭看看四周,除了他自己不見別人,“你小娃娃,也學(xué)會騙人了?!彼哌^去敲他的腦門。

        “你爺爺就站在你背后,不是兩個是什么?我還看見你背他走了一段路。”

        小羊倌的話把羊司令官嚇得不淺,但很快他意識到這絕對是假話,在白楊村,3歲的孩子都可以和他撒謊。所以他轉(zhuǎn)變話題問道:“你有沒有看見青苗姐姐?我在找她?!?/p>

        “什么青苗姐姐!我不認(rèn)識!”小羊倌突然變臉,然后飛快地向前跑。

        “你去哪里?你的羊……”

        “那是你的羊!”

        羊司令官扭頭搜索小羊倌剛才站的草地,那兒的兩只羊把他嚇了一跳,一只老白羊,一只小黑羊,他望著它們的時候,它們放棄嘴下的青草朝他走來。

        這回輪到羊司令官拔腿就跑。

        他跑到那條黑沉沉的河邊,那兒的河風(fēng)夾著一股難聞的臭氣撲在臉上。當(dāng)他轉(zhuǎn)身要去別的地方尋找青苗,卻聽見河邊傳來青苗的聲音。他急忙扭頭,望見了一張疲憊的臉——是一張疲憊的老婆婆的臉!

        “您怎么在這兒?”他其實想說,您怎么用青苗的聲音與我說話。可是他簡直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這種無法逃出老婆婆視線的恐懼讓他不能正常表達自己的意思。

        “您簡直陰魂不散哪。”他在心里這么說,嘴巴緊緊閉著。

        “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如果不是你祖宗有點本事,你能拿著自家流傳下來的鞭炮四處混飯吃嗎?你獲得的那些所謂的尊重,全都是我們給你的?!?/p>

        “您錯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用您的鞭炮混飯吃。我其實一直靠自己的雙手,我沒有靠任何人,全村人的房子漏雨,都是我修好的,我早已經(jīng)學(xué)了一門手藝,根本用不著再使用您的響禮。再說那東西我一開始就不怎么同意,是您強加給我的。我是受害者。就因為您給我安排了所謂的出路,導(dǎo)致后來怎么努力,人們都以為我是沾了您的光,只要一放鞭炮,那些人就指指點點,‘哎呀,混混兒又來啦!沾了他祖宗八輩兒的光。他們一這樣說,我那些手藝就顯得薄弱,簡直沒有翻本的機會,永遠(yuǎn)只能落在您的庇護下?!毖蛩玖罟龠@幾句話說得很流暢,連他自己都很佩服這會兒的機智和膽氣。

        “不成器的!你摸摸自己的腰包再說吧!”

        “您不要再假裝青苗的聲音了?!毖蛩玖罟儆脷鈶嵑途娴目谖牵謪s不自主地摸向身邊的口袋(雖然他知道自己光著上身,但還是不能控制雙手),口袋里裝著一條之前沒有找到的鞭炮。他竟然穿著衣服。這衣服不是被馬老五拿走了嗎?他的手放在口袋里僵住,腦子也僵住了。

        “怎么回事……”他想不通。

        “怎么回事?哈哈,你不知道嗎?你是靠著祖上的蔭德?!崩掀牌叛銎痤^笑了一笑,“你一輩子都改變不了的。你肯定只能在我們畫好的圓圈里活動。你看看,你踩著我剛才的足跡窩走得多么順暢。”

        “走開,我不認(rèn)識你!”羊司令官跳了起來,并且往后退幾步轉(zhuǎn)身就走。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位可敬的恩人是這樣一副面孔,她竟然用青苗的聲音來教訓(xùn)并且將他引進那個黑漆漆的山洞。他因為放鞭炮得來的壞名聲——現(xiàn)在他終于承認(rèn)那些村民的笑臉全是懷著一肚子譏諷和嘲弄,而并非他當(dāng)初以為的尊重——全是拜老婆婆所賜,這些壞心眼一定是在領(lǐng)他進村的那一天就謀劃好了。想起來多么可恨,可怕。他加快了腳步。

        “你去哪里?”又是青苗的聲音。

        他斷定是老婆婆假裝的,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但是,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你不是答應(yīng)了要去那個好玩的地方嗎?咋又反悔了!”

        羊司令官聽了這句話立刻轉(zhuǎn)頭,站在身后的的確是青苗,她正笑瞇瞇地望著他。

        “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老婆婆會突然出現(xiàn)在山洞?我沒有將來這兒的消息透露給她呢?!?/p>

        “什么老婆婆,你看錯了吧。山洞里除了你和我,沒有任何人?!?/p>

        他被青苗的話弄得很糊涂,為什么她們都不承認(rèn)見到對方,而他明明是在那個山洞看到了老婆婆,也確實是青苗將她帶進山洞,然后,老婆婆出現(xiàn)的時候,青苗就不在了。

        “我真的看見了老婆婆?!彼环?,難道自己年紀(jì)輕輕,會眼神不好嗎?

        “這樣說來,你是看見了鬼吧?或者,你看見幾十年之后的我。我和她根本是一個人。這樣說你怕不怕,信不信?”青苗像是開玩笑,又不像。看上去說得挺認(rèn)真的。

        “我不怕。假設(shè)老婆婆真的是你,那么,那個老年男人就是我自己啰?!毖蛩玖罟俸茌p松地說出了這句話。自從他離開白楊村,說話就越來越流暢,一點也不是沉默寡言的樣子。只不過,他看青苗的眼神依然有幾分癡傻。

        “那就未必了?!鼻嗝缭捴杏性挘祥L了聲音說。

        “我們什么時候走呢?”羊司令官轉(zhuǎn)開話題,離開這兒才是他最關(guān)心的問題。為了出走的事開罪了老婆婆,再回到白楊村是不可能。

        青苗仔細(xì)打量他,然后說:“那你把這個套在腳上,明天晚上我們要干一件大事。這些事做完,我們就可以去那個想去的地方了。”

        羊司令官接過青苗手中的東西,這東西在暗淡的月色下怎么都看不清,摸上去像一把輕飄飄的草,也像平時扔掉的舊草鞋。

        白天他們躲在山洞里不出來,青苗說日頭太烈,曬得她頭暈眼花,又說害怕村民過路看見,那就走不掉了。羊司令官什么都聽她的,又靠在洞壁上睡了一覺。白天很短,似乎是一晃眼就過了。

        “好像河那邊的日程長,這兒日程短?!毖蛩玖罟俑袊@。因為這個時候已經(jīng)天黑了。他非常高興能盡快完成那件大事,然后徹底離開這兒。對那個新的地方很是期待。

        “這沒什么。你總得習(xí)慣走點夜路。”青苗收拾著一些東西,往一只大口袋里裝。這讓羊司令官想起路上見到的那些賊貨們扛著的口袋。他隱隱地覺得——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么想——青苗那天晚上很可能就混在那些賊貨中間,他想仔細(xì)觀察她的額頭,看有沒有什么傷疤,因為那個晚上在路上擠來擠去,撞得頭破血流,他自己的傷疤摸著還有點疼呢。

        “看什么看,你看得清什么?!鼻嗝缯f。

        羊司令官趕緊挪開視線。直到青苗說可以走了,他才急忙跟過去。

        “現(xiàn)在,我們要把先前走過的足跡全部抹平,讓人看不出來,這樣以后誰都找不到我們,也就可以安心地在那個地方住下。這件事干起來相當(dāng)困難,但是,從這兒出去的人都很有信心。你呢?”

        “我有信心?!彼喼庇悬c興奮了,離開這兒要抹掉走過的足跡,這正是他想干的事情,他才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主要是被馬老五和劉老三發(fā)現(xiàn),他要和青苗到那個誰都不認(rèn)識的地方好好生活。然而,他走了那么多路,留下那么多足跡,肯定要花不少時間和精力。想到這兒他睜大眼睛盯著地面,擔(dān)心抹漏了哪怕半只自己的足跡而被人發(fā)現(xiàn)。

        羊司令官由于非常認(rèn)真,不亮的月光下什么東西都看不清,而他的眼睛又不想丟失任何一只可能藏在草叢里的腳跡,他極其懊惱,想不到自己之前走了那么多不必要的路,留下這些麻煩的爛攤子怎么都收不完,更可氣的是,他的眼部肌肉緊張,左眼皮和右眼皮一直突突跳個不停。

        “我的左眼和右眼要跳出來了!”他使勁揉了一下眼睛。

        “大喜!大災(zāi)!”青苗彎著腰大聲回答。她沒有抹足跡,在地上撿什么東西。

        “你在干什么?”他很生氣,感到青苗又在耍心眼。不抹足跡的話,馬老五和劉老三還可以找到那個地方,而他所做的,簡直白費力氣。難道她還藏了什么私心嗎?羊司令官又胡思亂想了一陣。

        “我摘火草。等下我們要經(jīng)過一段沒有亮光的路,到時候就用上它了?!鼻嗝缗e起手中的東西。

        “那你的足跡……”羊司令官說到一半低頭指她的腳印,可他怎么也看不清,她站的地方像有很多雙腳印又像一雙都沒有。

        “我早就抹干凈了。比你早?!鼻嗝缙降鼗卮穑逼鹧芍?,又說,“你再啰嗦,就別想走了?!?/p>

        羊司令官只好壓下剛剛冒出來的一點脾氣。

        于是,他們各做各的,有的時候甚至分開很遠(yuǎn),羊司令官偶爾抬頭看見青苗站在河的那邊,再一看又在自己身邊不遠(yuǎn),她一句話都不說,但是喉嚨里呼嚕呼嚕,好像摘火草是一件相當(dāng)要力氣的活。他甚至看到她累得彎腰駝背,拄起了拐棍,當(dāng)她轉(zhuǎn)身背對著,那背影簡直和老婆婆一模一樣。

        “青苗!”他忍不住大喊。

        “扳命嗎!”她吼道。

        羊司令官被吼得清醒了,不知該說點什么。

        果然和青苗說的一樣,羊司令官逐漸感到自己被帶進了一片黑暗之中。他看不見青苗但可以聽見她的呼吸以及腳步聲。在這種地方她倒是踩得咚咚響,而他的步子卻輕得像兩朵棉花。

        “終于走到這兒了。你要跟緊,走丟了我不負(fù)責(zé)。”青苗語氣冷漠,像是對不相干的人說。

        羊司令官當(dāng)然很失望,并且也很傷感,青苗的性情忽冷忽熱,一點也不像個正常人,然而沒有別的辦法,路已經(jīng)走到這兒來了,況且這地方由于黑沉沉的用不著抹腳印,他只需全神貫注地跟緊她,其余什么都不用管。

        “你的火草呢?現(xiàn)在可以用上了。”羊司令官想緩和一下氣氛。

        “你眼睛長在背上嗎?火草早就用完了。剛才你看見的那些路,全是它照出來的。就怪你一直和我說話打擾,火草才不夠用。不然我們可以點著它走完這條路?!鼻嗝鐨鈶嵉卣f,可能她意識到自己的暴躁,又改換口氣,“算了,你不用太著急,再走一段路就會有火草,到時候可以多摘一點?!?/p>

        羊司令官確定自己沒有看見她點火草。

        “你餓不餓?”青苗遞給他一樣?xùn)|西,像一塊煎餅。他咬一口馬上就吐了出來。“泥土!”他簡直要氣死了,但又覺得這可能是青苗故意開玩笑。

        “我不是跟你開玩笑。這東西可以增強記憶,如果你不想恢復(fù)記憶,可以不吃?!鼻嗝缱哌h(yuǎn)了,他聽見腳步聲小下去。

        羊司令官又咬了一口。他斷定這是泥土。當(dāng)他準(zhǔn)備和青苗說,卻聽見遠(yuǎn)處有人爭吵。

        “馬老五!劉老三!”

        天色亮開了,所以他看見了馬老五和劉老三各自站在一棵樹下。他扯著嗓子喊他們。當(dāng)然是非常吃驚憤恨地喊。

        “你們怎么會在這兒?”他沖上去堵在這二人的中間。

        可惜,這二人像是根本瞧不見他,簡直沒有看見他似的,繼續(xù)爭吵。而青苗從另一棵樹上下來,真是稀奇,她怎么爬到樹上去了?羊司令官走過去,低聲說:

        “你看見沒有,馬老五和劉老三追到這兒來了。你一定抹漏了腳印,不然……”

        他突然停住話,因為他看見了小羊倌。

        “你怎么也在這兒?”他很驚訝。

        “我來送你,不,我路過?!毙⊙蛸南裨陔[瞞什么。

        “我要和你青苗姐姐去……我們路過這兒(他不想說出去向)。你不好好呆在家,瞎跑什么。你一定是和馬老五劉老三他們過來的。你看看,他們就要干仗了,還不過去幫忙?”

        “你在說什么呀,你記性爛掉了嗎?劉老三吃了你的羊,被你扔水塘淹死啦!”

        “小鬼,你在誣陷我!”羊司令官氣憤得很。這無中生有的事情,連這么小的孩子都會編造。他慶幸自己離開了白楊村。那真是個無情無義的地方。

        “不要急躁?,F(xiàn)在你和我是一條道上的人了。只不過今天晚上我要回家了,媽媽捎信過來,她很想念我,她的眼睛都哭腫了?!?/p>

        “好吧。小鬼?!彼筒坏眯⊙蛸幕厝?。

        晚上,小羊倌摸著黑路向白楊村的方向走。他像是被什么東西扯著衣服往后退。

        “他真是個不錯的孝子?!毖蛩玖罟僬f。

        “這就是我攆他回去的原因?!鼻嗝缱叩絼偛艅⒗先镜哪强脴湎?,靠著樹和羊司令官說話。

        “他為什么說不認(rèn)識你?我清楚聽見他某次喊你姐姐。你們的房子挨得那么近?!?/p>

        “他當(dāng)然可以不認(rèn)識我。昨天認(rèn)識的,今天不認(rèn)識了,這有什么稀奇?!?/p>

        “他說劉老三死了,是我把他淹死的。太可怕了。這個孩子居然睜著眼睛說瞎話。劉老三剛才還和馬老五在那兒干架。不過他們看見小羊倌一來,就急匆匆跑走。幾天不見,他們膽子變這么小?!?/p>

        “你想得太多了。這些不是你該關(guān)心的。好好休息一下,再走小半夜就到那個地方。”青苗很高興地抬手指著前方。

        羊司令官找了一捆干草鋪在地上休息。他睡著了。他夢見了劉老三,夢見劉老三的時候他們坐在白楊村那間房子里。劉老三說,感謝你救了我。他說,不,我沒有救你。劉老三撲通跪在地上說,是你把我從房子后面的水塘救出來,我很感謝,但是請你跟青苗說一聲,我不想去那個不適應(yīng)的地方,你的羊我派小羊倌送過去給你。羊司令官一腳將他踢開,指著鼻子激動地反復(fù)說一個字:滾!

        羊司令官氣憤地醒了過來。

        “放心吧,他已經(jīng)滾了?!鼻嗝缯f。

        “你怎么可以看見我夢里的事情?”他驚訝。

        “你看得見的我當(dāng)然也看得見?!?/p>

        青苗說完就放開腳步,羊司令官只好跟上去?,F(xiàn)在他只能跟著她,這種只有前路沒有退路的選擇是自己下的決心,還有什么辦法。

        “你為什么哭喪著臉?”羊司令官發(fā)現(xiàn)青苗陰沉沉的臉,她好像要哭出來。

        “小聲點,不要說話。你看不見他們正偷偷地望著我們嗎?你第一次來這個地方應(yīng)該表現(xiàn)謙虛、有禮貌,不要動不動擺開你那張傻瓜一樣的笑臉。你認(rèn)為有幾個人會天天看你笑呢。但是如果你哭兮兮地從這兒走過,他們一定不會為難你,他們會坐下來悄悄討論這個人遭遇的不幸,可能會說,‘他正在遭遇我們都遭遇的、‘早晚大家都會遇到這樣的一天,‘看看他的包袱和我們的一樣重,‘他的腳印和我們的一樣雜亂,然后……啊,這就對了,你早就應(yīng)該掉幾滴眼淚,走入新的生活、拋開了像白楊村那種生活了半生的老地方,絕對有必要掉幾滴眼淚?!?/p>

        羊司令官摸了一下臉,確實有淚水撲撲地淌在臉上??墒撬]有想流淚呀。

        “這根本不是我的眼淚!”他狠狠地說,又驚慌地望了一下四周,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青苗不理他,腳步邁得飛快。她把包袱也扔掉了。羊司令官想幫她撿起來,卻怎么也搬不動。像受了傳染,他腳上套著的先前抹腳印的東西也重得使不上勁。

        “丟掉呀,蠢貨!”

        “丟不掉!”他也很著急。腳上的東西怎么都甩不開。

        “拿起來,放?!鼻嗝缦窈疤栕右粯釉谇懊嬷笓]。

        羊司令官彎腰脫去腳上的東西,果然,他輕松地將它們拿起來,又很輕松地放到地上,并很快跑起來將它們丟在了遠(yuǎn)遠(yuǎn)的后方。他感受到扔掉那些東西后,身心變得輕松活躍。

        他們跑了不短的一程,雙方都很累但是都很高興。不過,羊司令官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沖著因高興而大笑的青苗說,為什么這里看上去和白楊村一模一樣。

        “天下烏鴉一般黑??!”青苗說了這句莫名其妙的話。

        為了不使青苗覺得自己笨,羊司令官裝得很明白的樣子,點著頭說:“只要這里沒有馬老五和劉老三,就無所謂。”

        “這里當(dāng)然沒有馬老五和劉老三,這里只有他們的爹?!?/p>

        “亂講。他們的爹早就死了。我去放的響禮?!毖蛩玖罟俸芗芍M別人提起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人。

        “你記得住什么呢。他們的爹只是搬到這兒來住?!?/p>

        正在爭辯的時候,馬老五和劉老三的爹出來了。他們簡直長得和兒子們一樣:強壯,聲音洪亮,連面相都是年輕好看。羊司令官吃驚地望著他們。

        當(dāng)天晚上,青苗安排羊司令官暫時住在這二位老者的房間,她自己跑去投奔一位遠(yuǎn)房親戚。臨走時她交代:“晚上你不要出來瞎走。這里的人很不喜歡新來的人在他們的地盤上走來走去。他們聞不慣你身上沾著的白楊村的氣味。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對你熟悉了,就可以出來活動。”

        羊司令官只能遵守這些規(guī)矩,第一次住進新環(huán)境,就算這個地方與白楊村一模一樣,它畢竟不是真正的白楊村。他脫下衣服早早睡下,走這么久的路,累得很想散架。

        “你起來,快跟我走?!?/p>

        羊司令官睡得正好,聽見有人推他肩膀輕聲向他喊話。他睜眼一看,是劉老三。

        “老人家……”他以為是劉老三的爹。

        “傻貨,我是劉老三?!?/p>

        “你怎么陰魂不散的!”他很傷心,這些人像糍粑一樣,沾著就甩不脫。

        “你才陰魂不散!我好心來救你?!眲⒗先﹂_手,向四周望一眼又說,“你走不走?”

        “不。青苗帶我來的。我不能丟下她?!毖蛩玖罟僮鹕怼?/p>

        “你這個傻瓜!青苗騙你來的。我和馬老五都被她騙了,現(xiàn)在我們躲在一個很隱秘的地方,每天晚上都在想辦法逃出去。在你來這之前我們也差點跑出去了,可惜跑到半途又被她抓住——就是你看見我們在樹下爭吵那次——本來我們想跟你說,不要上當(dāng),又不敢開口。你不知道她現(xiàn)在的力氣有多大,而且她身邊有那么多人圍著,只要你敢逃跑,那些人就會把你圍起來甚至踩在腳下。還有,你敢確定她是青苗嗎?她這個人三天兩頭換著臉子,有時為了騙人來這里,她還會裝扮成老年人的樣子。怎么樣,現(xiàn)在你也開始懷疑白楊村那位老婆婆了吧?是人是鬼,都是她在做。你也不要難過,世上的事本身就很復(fù)雜,看不清是正常的。眼下最要緊的是我們合伙逃出去。這個地方一點都不好玩,我敢肯定它并不能讓你找回記憶。我們來這兒的人當(dāng)中只有小羊倌是幸運的,他逃出去了?!?/p>

        “小羊倌是誰?”

        “可憐的,你現(xiàn)在連小羊倌都不記得了?!?/p>

        羊司令官拍一下腦袋,他確實想不起小羊倌是誰,也更羞愧于不能記得青苗的樣貌。

        “我本來是記得的,可是一想,又不記得了?!?/p>

        “算了,我們不要想這些沒用的事情。你到底走不走?”

        羊司令官正在猶豫,突然聽到有人推門,向他吼道:“這個沒有立場的東西,你在跟誰說話?”

        羊司令官想喊劉老三先躲一下,結(jié)果面前什么人都沒有,而他并沒有坐起身,只是平平地躺在床上。推門進來的當(dāng)然是劉老三和馬老五的爹。他二人很生氣的樣子,點著一盞油燈滿臉怒容的走到羊司令官身前。

        “這個人到底在想什么?”劉老三的爹指著羊司令官,眼睛望著馬老五的爹。

        “還能有什么想頭。在哪兒都是混日子。從前在那兒混,現(xiàn)在到這兒混,就是換個地方。”馬老五的爹好像很了解羊司令官一樣。

        羊司令官煩悶地假裝睡著。

        “我們不能縱容這種行為,應(yīng)該叫他起來干活?!?/p>

        這二人不再說話,羊司令官偷偷睜開眼睛,恰好撞見他二人瞪眼望著他,“懶狗,你還不快起來?!?/p>

        他只好迅速起床,跟著他們出門。外面哪還有空地,人多得擠擠攘攘,羊司令官頓時來了精神,他就喜歡這種人擠人的混亂場面,看到有人擠倒在地并且身上踏著幾雙腳,他就狂歡似地喊叫,跳著在人群中穿來穿去。這時候他已經(jīng)不把劉老三和馬老五的爹放在眼里,他們二人原先走在前面,可是不費多少工夫,羊司令官就把他們拋在了后面的人流中。

        “找死去??!”

        那二人在大聲喊罵。

        羊司令官根本不在乎,依然興致高漲地往前沖,有句話突然冒到舌根,于是將它拋出去:

        “脫胎換骨,脫胎換骨!……”

        他喊這句話的時候跑得飛快,將大部分人都甩在了后面。當(dāng)然,有幾個腳力好的人一直和他保持很近的距離。其中一位矮個子好幾次和他平齊,險些超過他。說起這位矮個子,他看上去很面熟,羊司令官覺得在哪兒見過。

        “你是誰?”等那位矮個子再次與他平齊的時候,他問。

        “你先不要說話。我來問你,劉老三是不是來過這兒,讓你跟他走?”

        “是?!毖蛩玖罟俨患偎妓骶突卮穑芷婀诌@個隱秘的消息怎么走漏了,當(dāng)然,他猜想到這位矮個子可能是劉老三派來接他的人,便立刻停住腳步。

        “你跟劉老三說,我不回去了。那個村沒什么意思?!?/p>

        “你當(dāng)然不能回去。那兒早就沒有你的地盤。我不是劉老三派來的,我是小羊倌?!?/p>

        羊司令官想了一下,搖搖頭。

        “你不用想,我們分開那么久,諒你都想不起來。其實我也快要記不得你,還好我有你的畫像,就是它幫我在這么多的人里面認(rèn)出了你?!毙⊙蛸奶统鲆粡埣埰?。

        羊司令官湊過去看,臉色一變說,“一張白紙!”

        “這不是白紙,是你看不清,我天天擺在桌子上的,凡是到我那兒的人都認(rèn)得你?!?/p>

        “你將它擺在桌子上干什么,把我供起來嗎?我又不是你爹?!毖蛩玖罟俨荒蜔?,不知道為什么他很討厭這個人,很不想他跟著。當(dāng)然他說完就后悔了,因為這句話怪不吉利的。

        “誰知道呢,說不定你就是我爹。反正我媽經(jīng)常罵我,她是這么說的:‘你就和那個死鬼羊司令官一樣,來世上混日子,你怎么不跟他去呢,你去找他呀!”

        “你就真的來找我啦?”羊司令官低頭看他,突然覺得心里有點傷感,要是這個人真的是他兒子,倒也不錯,可事實上他是一無所有的。于是他用柔和的聲音說,“快回去吧。不要開玩笑了。我要去找你青苗姐姐?!?/p>

        “見鬼的,哪有什么青苗姐姐!我看你是鬼迷心竅了!你現(xiàn)在趕緊跟我走,我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你看看,這些人都在干什么,你不要和他們混在一起,快走吧?!毙⊙蛸恼f著就伸手去拽羊司令官的衣角。

        “小娃娃,哪里來的回到哪里去。”

        這句耳熟的話來自青苗,她走出人群,來到羊司令官身邊。

        “老婆婆,您……”

        小羊倌話沒說完就被青苗趕走了。

        “不要聽他瞎說,現(xiàn)在我?guī)闳ジ苫?。想住下來就必須跟他們混到一起?!彼钢車趬簤旱娜巳骸?/p>

        羊司令官站著不動。他在想剛才小羊倌的話。還有,他為什么喊她老婆婆?說起來這個女人確實有幾分奇怪,這一路上她一會兒出現(xiàn)一會兒又跑不見,她和老婆婆又總是在對方不見的時候出現(xiàn)在他身邊。她們都說不愿意見到對方,尤其老婆婆,提起青苗她就反感,最后她們干脆不承認(rèn)有對方的存在,甚至說一些傷害彼此的話。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陷入了一場扯不清的騙局。自從那天晚上有人傳來青苗死了的消息——此刻他腦海里清晰地漂滿了白楊村的事,難道這就是青苗說的,可以找回的記憶?——他弄丟了一串鞭炮,而老婆婆也不再給他送鞭炮并且消失了。然后,明明是馬老五送他出村的,青苗硬說是劉老三。想起來真可怕,說不定這場騙局白楊村的人全都參與了,那些人肯定認(rèn)為他越來越老,干事情丟三落四,有時候忘了點燃響禮就坐在桌子上吃喝,可這也不能全怪他呀,人老了總是活得像個騙子,每天想得多做得少。但事實上,他做得并不少,何況比起那些更老的人,他算是年輕的。

        “你到底是誰?”羊司令官突然問她。

        “這是個沒用的問題。我是誰根本不重要,甚至于你是誰也不重要。你干什么一定要問得那么清楚?,F(xiàn)在你只有兩條路,要么跟我一起去干活,加入到這支龐大的隊伍,他們和你一樣的習(xí)性,從前也干著可有可無的事情,直到來了這里才找到適合他們的工作,我敢保證這里沒有誰像白楊村的人那樣喊你傻子;要么,你自己回去,從哪里來的回到哪里去。”

        羊司令官仔細(xì)觀察了一下周圍的人,發(fā)現(xiàn)他們?nèi)即┲诤鹾醯囊律?,扛著一只大布袋在眼前跑來跑去,這有點像那天晚上馬老五送他時在途中撞到的情形。更吃驚的是,這兒橫著一條河,可他剛才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像是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

        “他們……”羊司令官后背一陣麻幽幽的。

        “他們和你一樣。都是從白楊村來的。由于你經(jīng)常在那兒放鞭炮,這些人身上都有一股火藥味,不信你去聞聞。”

        “不,我是說,他們?yōu)槭裁从弥窕@打水!”羊司令官聲音顫抖,感覺這件事很可怕,而自己可能要卷入這場災(zāi)難性的懲罰——他認(rèn)為這是懲罰。于是他撲通跪在青苗面前,用當(dāng)初他夢中聽見的劉老三的語氣跟她說,“請你放我回去吧,我不適合在這兒過日子。我現(xiàn)在承認(rèn),我在白楊村從來沒有干過一件大事,人人都取笑我是傻瓜、無用的、混日子的,正好那天晚上我看見你沖我笑了一下,我就決定和你跑出來。你知道的,為了這件事,我已經(jīng)被人說成殺人犯,我似乎也確實把馬老五的頭捂在枕頭底下,并且跑去拿了剪刀……我有點記不清了,可能這些事其實沒有發(fā)生,只是我想和你早點逃脫而出現(xiàn)的幻想,因為我進屋的時候,馬老五好好的坐在那兒,還用剪刀給我修了衣服上的毛球。至于那位給我開脫的老年人,他可能真是我的爺爺,還有那位好心的婆婆,她或許就是我奶奶,那天晚上他們的爭辯我全都聽見了?,F(xiàn)在我必須承認(rèn),我的確是靠著祖上的蔭德,我天生是個無用之人,注定要踩著他們的腳跡窩混日子,可是,誰不是無用的人呢?不過,此刻看到他們用竹籃打水,那種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用竹籃打水的癡樣確實嚇到我了。所以請你送我出去,回到白楊村,我決定要在那兒干一番大事……很不好意思,我自己無法找到回去的路?!?/p>

        “晚啦!你不要多想,不管你做多大還是多小的事情,你都會像劉老三和馬老五的爹一樣,搬到這里來住。白楊村那個鬼地方我敢保證,你住久了會厭煩,巴不得早點離開。你剛到這兒不習(xí)慣,難免對那個地方還有留念。好了不說這些,快拿好你的竹籃跟我走,另外我必須提醒,他們不是在用竹籃打水,而是在捕撈明天的食物?!鼻嗝缫煌疲蛯⑺频搅撕舆?。

        “明明就是竹籃打水,做夢一樣?。 毖蛩玖罟偻种羞@只莫名其妙冒出來的竹籃,忍不住嘆氣。

        青苗也扛著一只竹籃跳到水中,她賣命的樣子真不像話,很顯然,河水并不干凈,羊司令官嘗到濺起來的腐臭味。

        “空歡喜,空歡喜……”他自言自語。

        “現(xiàn)在你該知道了,青苗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你還不相信我嗎,我是過來人。天哪,你這個傻子,你就注定要落在這兒啥也干不成。去吧,去參加那種無聊的把戲,我再也不想管你了?!眲⒗先蝗慌艹鰜?,劈頭蓋臉罵了羊司令官一頓。

        “好,我跟你走?!毖蛩玖罟偻蝗幌铝藳Q心。他想通了,青苗是指望不上的,到這兒的第一天就將他丟給兩個陌生人,何況這里啥也沒有,只有這么一場荒誕的竹籃打水的游戲——這就是他們這里的人每天要干的活!

        羊司令官頭也不回的跟著劉老三走,他很懷念從前在白楊村放響禮的日子,即便那種生活經(jīng)常被人誤解,受人譏諷和嘲笑。可是現(xiàn)在,他要走回頭路了,要重新走到白楊村路口。他決定將這兒的事情全部忘干凈,盡量打扮成第一次出現(xiàn)在白楊村路口的樣貌,希望老婆婆能原諒并且將他帶進村。

        然而劉老三走到一半就不愿意送他回去,這個人立場不穩(wěn),中途不是喊困就是埋怨路程太長,他說,他很后悔去搭救羊司令官,說羊司令官只不過給了他小小的恩惠:將他從池塘里撈出來。比起羊司令官那點小恩,他如今回報的簡直超出太多。他兩人發(fā)生了爭吵,劉老三跟羊司令官說,“你自己走。我們不同路?!?/p>

        劉老三也指望不上了,羊司令官只好憑著感覺走,好在大概的方向沒有錯,途中又遇見兩只羊,見它們沒有主人便趕著一起上路。

        羊司令官終于出現(xiàn)在一個村子。他覺得這里就是白楊村。然而,他希望來接他進村的老婆婆并沒有出現(xiàn)。他坐在岔道上等了很長時間,又總是不停地張望,導(dǎo)致兩眼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他感覺很累,想躺下來休息,但是這兒正處于風(fēng)口,又怕錯過老婆婆來接他,于是給自己挖了一個坑,爬進去躺好,從腰間抽出那串一直沒有用上的鞭炮,他決定將這個響禮送給自己,同時,或許能讓老婆婆聽到這兒的響動。鞭炮噼哩啪啦,震得他的身體直抖。兩只羊蹲在土坑兩邊,像一黑一白的兩個門神。

        責(zé)任編輯 吳佳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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