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海月

《搜神記》中跨越死生界限的文學形象分析

許海月

在干寶的《搜神記》中有許多跨越死生界限的文學形象，這些人物不同尋常的經(jīng)歷大致可分為“還陽”和“入冥”兩類。作者在這些跨越生與死的人物身上，往往寄托了自己的價值判斷和情感傾向，使得他們的傳奇故事表現(xiàn)出一股強烈的個人意識和反抗精神。這類文學形象的廣泛傳播，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產(chǎn)生了強大的影響力，尤其表現(xiàn)在對民間傳統(tǒng)信仰的繼承和滲透，除此之外，《搜神記》中的這類人物也成為唐傳奇和明清小說中許多主人公的原型，可以說是樹立了一類文學形象的典范。

《搜神記》；入冥；還陽；人物形象

[作者] 許海月，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搜神記》是魏晉志怪小說的集大成之作，干寶在撰集這部書時廣泛收集了當時民間流傳的神鬼靈異故事，同時也從古籍中鉤沉出許多流傳已久的神話傳說，使之成為一本“集古今神奇靈異人物變化”①干寶、陶潛：《搜神記 搜神后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后文凡《搜神記》中引文皆出于此。的故事集。在這眾多靈異的傳奇故事中，有一類人物，他們的經(jīng)歷頗具特色且出現(xiàn)頻率也非常之高，那就是能夠穿梭陰陽，跨越死生的人物形象。根據(jù)統(tǒng)計，在《搜神記》中這類故事共有32則，按照人物的經(jīng)歷劃分，大致可以分為“還陽”和“入冥”兩類。

一、《搜神記》中跨越死生界限的人物形象概括

在《搜神記》中，“還陽”故事共有18則。“還陽”也就是俗稱的“死而復生”，故事的主人公先是因某種原因身死，繼而在機緣巧合中復生，在復生之后較之原先總會發(fā)生一些變化，或變?yōu)閯游铮蜃優(yōu)樯耢`，或是擁有一些異于常人的能力，而這些變化又與他們身死或復生的原因息息相關(guān)。在這些故事中，有很大一部分主人公都并非正常死去，他們的死或多或少存在著不甘心或本不該死的因素，這也給他們的復生提供了某種理由。例如在“冠先”一則中，宋人冠先十分善于釣魚，宋景公問其釣魚之道而不得，便把他給殺了，數(shù)十年后冠先復生，盤踞在宋城門上鼓琴十日，表達自己無辜被殺的憤懣心情。同樣是無辜被殺的例如“崔文子”中，王子喬好心授藥卻被誤殺，尸體化為大鳥飛走；以及“徐光”一則中，徐光被孫琳惡而殺害，其后在孫琳被景帝誅殺前夕又現(xiàn)身反過來嗤笑他；再如“賈雍”“頭語”“蒙雙氏”三則中的主人公，復生后已完全失去了身體的形態(tài)，甚至是只剩下身體的一部分，卻依然表達出內(nèi)心強烈的不甘。還有一類“還陽”的主人公，他們本身就具有異于常人的能力因而能夠死而復生，例如“卒常生”，人物的名字就揭示了他的經(jīng)歷，那就是“數(shù)死而復生”，他還擁有能夠止洪災、解民疾苦的奇異能力；又如“蔣山祠”一則，詳細地講述了蔣子文從生到死再到復生，成為土地神后發(fā)揮異能，接受供奉的過程；而“丁姑祠”，也同樣講述了丁嫗還陽成功、配享香火的故事。除了這兩類，還有一類人物的“還陽”本身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他們往往喻示著另一些重要事件的發(fā)生，具有很強的讖緯色彩?！叭怂缽蜕敝汹w春的病死復生就是王莽篡位的預兆，在人物奇異的經(jīng)歷之外，還流傳有占卜的讖語解釋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桓氏復生”預示曹操由庶士的興起；而“陳焦復生”則是寓烏程侯孫皓得位。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還陽”故事，都集中在《搜神記》第十五卷[1]，即“王道平”等六則，這些故事有著相同的結(jié)構(gòu)，都是已死之人在陽界生人的幫助下達到還陽的目的，從而延續(xù)自己的生命或是最終實現(xiàn)自己未了的心愿，這幾則故事在情節(jié)上都十分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具有很強的敘事性。

在“還陽”故事之外，《搜神記》里的“入冥”故事中也有許多跨越死生界限經(jīng)歷的傳奇人物，這類故事共有14則。主人公通過各種方式到達一個陽界之外的地方，受到一些啟示或經(jīng)歷一些非同尋常的故事，然而他們中的大部分最終能夠回到陽界，因為只有這樣，他們在冥界的經(jīng)歷才得以講述流傳。而同樣有回到陽界的情節(jié)，“入冥”故事與“還陽”故事的區(qū)別就在于，人物所經(jīng)歷的事件主體是發(fā)生在冥界的，主人公在還陽后的行為也都取決于冥界的經(jīng)歷。在這些故事中，有一些主人公入冥后見到了死去的親人，他們在跨越死生界限后繼續(xù)著陽世的情感和牽絆。例如“營陵道人”一則中，有位北海道人能令人與已死之人相見，其同郡人因太過思念亡妻便往而見之，最終因情感難以割舍誤了回魂的時機而不久身亡；在“胡母班”這則故事中，泰山府君承主人公的恩情于是免去了其亡父的徒作，而亡父卻因惦念孫兒害了幾個孫子的性命，在府君看來，這一切都是“死生異路，不可相近”[1]的緣故；再如“李娥”一則，主人公被錯招入冥，多虧外兄的幫助得以順利還陽，并將外兄的書信帶給了陽界的親人，傳達思念。另一類“入冥”的主人公，在入冥的經(jīng)歷中得到許多陽界所不能得知的信息，往往體現(xiàn)在對死亡的預知，而他們?nèi)脍さ姆绞綆缀醵际峭ㄟ^夢境。例如“賈充”中，主人公被百余人引導見到府公，得知自己與家人的死亡方式，之后竟然一一成真；“呂石夢”“徐泰夢”“柳榮張悌”兩則中，主人公都在夢中預見了自己、親人或所識之人的死期，而徐泰因叩頭祈請，最終移禍他人，救了叔父一命；而“馬勢婦”則有著更神奇的能力，不但能熟眠中知他人生死，更通過請乞救兄長于病中。第三類“入冥”故事中的主人公則有著較為美妙的經(jīng)歷，他們有的游歷冥界的特異風景，例如“審雨堂”中的盧汾夢見自己進入蟻穴，看到了蟻穴中“堂宇三間，勢甚?；怼盵1]；有的主人公不但受到冥界君主的招待，更是與冥界的女子喜結(jié)良緣，如“河伯婿”中娶得河伯女的余杭人和“青洪君”中娶得如愿女的歐明，抑或是有南陽人“賈文和”這樣的幸運兒，在冥界邂逅獨行少女，待到還陽后得以相配；還有的像“賀瑀”“戴洋復生”中的兩位主人公，在冥界竟遇封官晉爵，得以呼風喚雨，位列仙班。他們都是因入冥的經(jīng)歷實現(xiàn)自己的夙愿，改變原先的人生軌跡。

二、《搜神記》中跨越死生界限的人物形象解析

在這些跨越死生界限的人物形象背后，寄托了創(chuàng)作者豐富的價值評判和情感傾向。由于《搜神記》中的故事大多來源于民間傳說，并且在流傳的過程中有過多次的加工潤色，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廣大老百姓的精神世界。在這些故事主人公的神奇經(jīng)歷的背后實際是非常生活化的加工，盡管他們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但他們身上依然有著深深的普通人的烙印。

“還陽”故事往往表達了底層民眾強烈的反抗精神。這種反抗精神首先體現(xiàn)在對強權(quán)的反抗和對公平正義的昭示，例如文中第一部分列舉出的無辜被殺，在憤懣不甘情緒驅(qū)使下還陽的一類主人公。他們的還陽，就是為了給死去的人一個申訴的機會，諸如“冠先”的鼓琴，“崔文子”的嗤笑都是十分典型的反抗方式，還有“賈雍”等則用殘缺或變異的身體表達了其內(nèi)心悲憤的聲音。值得一提的是“蔣山祠”，這是唯一一則從正面表現(xiàn)強權(quán)壓迫的故事。在這則故事中，蔣子文是歷經(jīng)還陽的主人公，他生前“嗜酒好色，挑達無度”[1]，死后為神掌握生殺大權(quán)，卻通過威逼霸道迫使民眾信服供奉，整個故事活脫脫展現(xiàn)一幅惡人當?shù)?、無法無天的世態(tài)民風畫。其次，反抗精神也體現(xiàn)在對封建禮教的不屑和對愛情的大膽追求，例如“蒙雙氏”中講到：

“昔高陽氏，有同產(chǎn)而為夫婦，帝放之于崆峒之野，相抱而死。神鳥以不死之草覆之。七年，男女同體而生，二頭，四手足，是為蒙雙氏?！盵1]

這則故事以神話般的浪漫筆調(diào)講述了反禮教人倫下的愛情悲劇，盡管他們的愛情不為世人所容，遭到放逐而身死，但他們依然以合體復生的方式表達了對禮教與俗世眼光的蔑視。再如“王道平”和“父喻”的愛情故事中，女主人公被父母所逼嫁給旁人，因思念心中所愛抑郁而死，男主人公還家后在其墓前苦苦哀泣，邀得其魂魄來見，最終因其二人“精誠貫于天地，而獲感應”[1]使女主人公得以還陽，成就一段佳話，在男女主人公的身上都充分展現(xiàn)出一種因愛而無畏的精神。再次，這種精神還體現(xiàn)在對自然力量的戒懼與反抗中，例如“卒常生”一則，主人公通過犧牲自身來呼喚風調(diào)雨順，達成目的后也得以復生，體現(xiàn)了先民在自然災害侵襲下的求生意識與頑強的反抗精神。與死亡為前提的反抗，使得“還陽”故事的主人公身上體現(xiàn)著某種悲劇精神，他們的抗爭往往顯得無力而弱小，最終也并非都得到了完美的結(jié)局。但是這種以復生為控訴的方式，又使得他們的反抗具有了一定價值，從而表達出一種以微薄之力與強權(quán)勢力對抗到底的決心。

與“還陽”故事不同，“入冥”故事則傳達的是社會底層人民美好愿望的寄托。這一寄托首先表現(xiàn)在對生命延續(xù)的渴望與對死亡的焦慮，例如一些故事中的主人公夢見自己與他人的死期，以及試圖通過某種行動延緩死亡的到來，希望自己能夠擺脫在死亡面前無能為力的局面，這都是對生命渴求的一種表達。然而這種努力的結(jié)果顯然都是失敗的，就算是能挽回自己與親人的生命，也會付出更多的代價，甚至是他人的生命。其次，除了對生的渴望，對死去親人的情感寄托也是“入冥”故事所要表現(xiàn)的重要內(nèi)容。許多故事主人公因無法抵擋對親人的思念敢于跨越死生，進入幽冥世界，或者是為了實現(xiàn)冥界親人的愿望，從而為自身以及陽界的親人招致禍端，雖然這類主人公經(jīng)過種種努力，或多或少達到了目的，但他們最終也不能改變死生異路的規(guī)律，只能徒送了性命或再次承受離別之痛。再次，對美滿人生、權(quán)力財富的渴求，也時常出現(xiàn)在這類人物的身上?！叭脍と⑴薄叭脍し夤佟钡裙适略?，就完整地表達了這類主人公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這也是在小人物身上最平凡普通的人性弱點，即不通過自己的努力和正常的渠道，而是幻想通過某種捷徑獲得較高的社會地位，這一捷徑常常就是娶到具有財富地位等象征意義的女子。這類故事雖然都有著令人艷羨的美好結(jié)局，主人公們在冥界均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夙愿，甚至冥界的經(jīng)歷使他們陽界的生活都發(fā)生了改變，但是這些主人公乃至故事的創(chuàng)作者都沉浸于其中，并沒有意識到這種愿望實現(xiàn)本身的虛幻性，使得這類故事充滿了自欺欺人的意味。可以看出，“入冥”故事中的主人公雖然表面上跨越死生，經(jīng)歷特異，但他們依然無法改變?nèi)耸篱g最基本的規(guī)則，依然不得不向命運低頭。這些故事種種不盡人意的悲劇結(jié)局和充滿虛幻感的圓滿結(jié)局，都恰恰體現(xiàn)了《搜神記》這類主人公身上浪漫主義敘述中包含的極度現(xiàn)實主義，蘊含著深深的悲劇色彩。

三、這一類文學形象的信仰來源和對后世文學作品的影響

經(jīng)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到《搜神記》中“入冥”和“還陽”的人物形象在其人物經(jīng)歷、人物心理以及人物思想上的許多共性，概括起來，就是因跨越死生界限，超越常規(guī)認識，打破人物既有命運后所產(chǎn)生的新環(huán)境下的新人物，他們在非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的言行舉止能夠更深刻地映射現(xiàn)實生活，因此我們將其統(tǒng)稱為跨越死生界限的文學形象。這類文學形象具有很強的典型意義，它在形成、傳播、再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充分吸收了民間傳統(tǒng)信仰的因素，同時它產(chǎn)生的素材也不斷豐富著民間信仰體系。而這一典型形象在文學內(nèi)部的深遠影響，則體現(xiàn)在與唐傳奇和明清小說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

形成這類形象的信仰來源十分復雜，既有來源于佛道等宗教的部分，也有不歸屬于宗教系統(tǒng)的承襲自祖先崇拜的部分，它的復雜性不僅體現(xiàn)在來源廣泛，同時體現(xiàn)在多重信仰的糅合。首先，隨著佛教東漸，其宗教思想廣泛的滲入了傳統(tǒng)的民間信仰體系中，最為明顯的就是佛教的因果循環(huán)、善惡報應的觀念，而跨越死生的特殊經(jīng)歷，得以讓主人公看見善惡得報的結(jié)果。例如在“徐光”一則中還陽后的徐光在孫琳將死時的嗤笑，就是看到其惡行終得惡果的釋放。其次，道教文化對魏晉志怪小說一直都有著不可磨滅的深刻影響，這類故事中的神仙異人、冥界洞天、占卜讖言等細節(jié)都有著強烈的道教色彩?？缭剿郎闹魅斯?，例如精通仙術(shù)丹藥的王子喬，能夠溝通生死的菅陵道人，死后授符箓游歷仙山的戴洋都是直接從道教系統(tǒng)內(nèi)截取素材所塑造的主人公形象。除此之外，祖先崇拜也是這類形象形成的重要來源。體現(xiàn)在中國本土的冥界觀念，在佛教“地獄”觀念對本土幽冥世界的滲透之前①吳垠：《志怪小說中幽冥世界的嬗變》，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4頁。[2]，民間信仰中就對“冥界”“地府”形成非常系統(tǒng)形象的概念，即死去的人聚集的地方，也是死去的祖輩先人生活的地方，這一固有觀念至今影響著人們對死亡的理解。在這些跨越死生的故事中，主人公能在冥界見到了自己的至親，并通過死去親人的幫助得以還陽，這些去世的先人往往能在關(guān)鍵時刻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例如在“李娥”一則中，被錯召入冥的主人公在驚慌之際看見了在冥界府君座下?lián)斃魡T的外兄劉伯文，于是向外兄哭訴自身的遭遇，劉伯文聽后便向尸曹官說道：

“司命一日誤召武陵女子李娥，今得遣還。娥在此積日，尸喪又當殯殮，當作何等得出？又女弱獨行，豈當有伴耶？是吾外妹，幸為便安之?！盵1]

這一番話使得主人公不僅能夠還陽還得到了周到的照顧。所以在這樣的觀念指引下，陽界的人相信且希冀于通過祭祀能得到祖先的庇佑，因此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祖先神跡故事，而它們經(jīng)過多次再創(chuàng)作后的廣泛流傳，使其真實可信的程度不斷提升，完成了對祖先崇拜的進一步加固。

在《搜神記》誕生之后，其中跨越死生的人物形象就已經(jīng)成了一類典型文學形象的原型，隨著唐傳奇和明清小說對這一文學形象的不斷整合加工，這一形象也逐漸變得更為飽滿豐富。例如唐傳奇《南柯太守傳》②參見《唐傳奇鑒賞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84頁。[3]中主人公淳于棼的經(jīng)歷，就有著“胡母班”“河伯婿”“審雨堂”等多則故事的影子，并且在文人的精心創(chuàng)作下已經(jīng)形成十分完整的人物形象。再如明清小說《聊齋志異》中，更有72則涉及死而復生的作品[4]，其中多則的主人公都能在《搜神記》的這類人物中找到原型。從這一點看來，《搜神記》中所塑造的跨越死生界限的一類人物，因其形象獨特，內(nèi)涵豐富，寓意深刻，從而對中國古典志怪小說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長久深遠的影響，可以說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意義。

[1]干寶，陶潛.搜神記 搜神后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吳垠.志怪小說中幽冥世界的嬗變[D].蘭州：蘭州大學，2013.

[3]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唐傳奇鑒賞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4]史小軍，劉湘吉.《聊齋志異》中的死而復生現(xiàn)象解析[J].蒲松齡研究，2013（3）：1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