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英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401331)
父權制下的“血親復仇”
——《趙氏孤兒》與《奧瑞斯提亞》戲劇比較研究
劉英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401331)
《趙氏孤兒》與《奧瑞斯提亞》都是作者在吸取前人故事的基礎上加工創(chuàng)作完成的,符合時代的道德價值觀念?!把H復仇”是兩部戲劇共同的情節(jié)模式。而它們對這一模式的表現(xiàn)卻存在很大的差異。在分別考察兩部作品的歷史淵源的基礎上,從兩個方面入手可厘清這些異同:首先是父權制的影響,其次是“禮法”與“律法”的不同存在方式。通過比較研究的方式,這兩部戲劇的內(nèi)涵將得到豐富。
《趙氏孤兒》;《奧瑞斯提亞》;父權制;血親復仇
王國維對紀君祥的《趙氏孤兒》評價很高。“劇中雖有惡人交構其間,而其蹈湯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公之意志,即列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盵1]88而且,《趙氏孤兒》的名聲也遠播海外。《奧瑞斯提亞》是“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的代表作之一,而且是唯一完整的三部曲。這兩部戲劇都不是憑空而來,都有很明顯的歷史淵源。“血親復仇”是其共同模式,研究者們大都注意到“血親復仇”這個相似點,但僅從時代的影響漫談,并沒有細致地分析。而且,截至目前,將這兩部作品進行比較研究的文章很少。如楊鷺的《復仇與時代——淺析〈趙氏孤兒〉與〈俄瑞斯忒亞〉》等[2-3]。因此,筆者認為這是一個文學研究上亟待填補的空缺,值得深入挖掘,而且對這兩部劇作在“血親復仇”基礎上的對比研究能夠豐富它們的文化內(nèi)涵。
考察文學作品流變能明顯看出,這兩部戲劇對以往文學創(chuàng)作的借鑒,正如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中提及,由元劇之形式、材料兩個方面進行研究的話,可以得知元雜劇雖有特色,但并非都是出于創(chuàng)造。相似地,《奧瑞斯提亞》三部曲的故事是對于希臘神話與英雄傳說的改編與擴充。
《趙氏孤兒》的故事最早見于《左氏春秋傳》。在漢代,《史記·趙世家》《新序》《說苑》中有較為詳細的記載。這些作品中并沒有著重表現(xiàn)趙氏孤兒的復仇,他的形象也不突出。因而,從前后對比看來,這部戲劇對發(fā)端于春秋時代的故事進行了擴充性的改寫。紀君祥的《趙氏孤兒》所做出的最大的改變就是突出了“血親復仇”這一模式,這跟社會的發(fā)展、環(huán)境的變化顯然是分不開的。而且,從中國社會的倫理道德歷程看來,禮法的觀念自從誕生以來就逐步在人們心中扎根,許多圣人對此都有論及。而且,紀君祥為平民百姓,在其雜劇《趙氏孤兒》中體現(xiàn)了布衣的正義觀,符合元朝當時的道德價值觀念。趙氏孤兒為趙家復仇符合當時的社會價值觀,即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而《奧瑞斯提亞》的故事可追溯至古希臘神話與英雄傳說。據(jù)鄭振鐸的《希臘神話與英雄傳說》對于希臘神話的編寫,阿伽門農(nóng)、克呂泰美斯特拉等人物及其經(jīng)歷都屬于伯耳修斯系統(tǒng)。希臘神話對于阿伽門農(nóng)被殺、奧瑞斯提斯的復仇有詳細的記載,但不同于《奧瑞斯提亞》。這一故事在《荷馬史詩》中有描繪,阿伽門農(nóng)之死在《奧德賽》中并沒有重點刻畫,而是通過他們的魂靈進行了簡單的控訴。根據(jù)比較,阿伽門農(nóng)等英雄的故事在埃斯庫羅斯的戲劇中最大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戰(zhàn)神山長老會議的法庭裁決方式的建立。與《趙氏孤兒》類似,阿伽門農(nóng)的故事經(jīng)過了演變,只有在埃斯庫羅斯筆下,才凸顯了“血親復仇”這一模式?;蛘哒f,正是由于時代環(huán)境的變化,詩人才對歷史故事做出了符合他的認知的改編。
因此,在流傳與改編這一點上,《趙氏孤兒》與《奧瑞斯提亞》是相似的,而且原因也雷同。首先,作家們都受到了時代環(huán)境的影響,改編的作品都反映了他們對于社會變化的認知。其次,他們選擇性地對流傳的歷史事件或文學文本的改編,并不能說明他們?nèi)狈?chuàng)造力,而是他們看重這些文本的可生發(fā)性。
這兩部戲劇的相似之處不只是表面的“血親復仇”模式,模式之下的內(nèi)涵更加豐富。這一模式深刻地受到父權制社會的影響。雖然,這兩部戲劇都反映了“父權制”,但“父權”的內(nèi)涵又存在明顯的差異。正是這些異同使得兩部作品呈現(xiàn)出有差異的“血親復仇”建構模式。
(一)復仇的原因
這兩部劇在復仇原因上最大的相同點在于,殺人行為為整個社會所不容,而非簡單的個人之間的愛恨糾葛。在《趙氏孤兒》的第四折中,對人心和天理的叩問響徹心扉。這種對“人心”與“天理”的呼吁,包含著對屠岸賈殘忍行為的懲罰的呼喚。這種懲罰一方面是“公道自在人心”,另一方面就是“天理”的代表者,即君王。而且,這種復仇觀念也已經(jīng)由來已久。在中國古代社會一直存在“父仇子報”的觀念,排除這一觀念的不合理因素以外,不得不承認這種觀念對人們思想的深刻影響。屠岸賈為私利而陷害忠良,甚至殘害全城嬰孩的行為的確危害社會。趙氏孤兒一方面是為趙氏家族復仇,但更大層面上是為社會“除害”。因而,這部劇所展現(xiàn)的主人公的復仇動機是公與私的結合,“公”所占的比重更大。
與屠岸賈的罪有應得相比,克呂泰美斯特拉的死并不單純。盡管她為私利殺死了丈夫,但是,她卻被親生兒子所殺。第三部曲《怨靈》即是對奧瑞斯提斯“殺母”行為的審判。如果說克呂泰美斯特拉有罪,那么奧瑞斯提斯同樣不可饒恕,他們都犯有殺人罪行。但是,奧瑞斯提斯最終被釋放。雅典娜女神的理由是,因為她沒有生她的母親,她是父親的孩子??藚翁┟浪固乩且驗闅⒘税①らT農(nóng)這個“父親”才罪有應得,而奧瑞斯提斯卻因為只是殺了“母親”而免于懲罰。與《趙氏孤兒》相比,這部劇所展現(xiàn)的復仇動機偏重于個人,但是,個人的行動又沒有完全脫離神的旨意。
再者,兩部劇中人物自由意志的表現(xiàn)異同明顯。趙氏孤兒與奧瑞斯提斯都為了復仇而積極行動。但是,這種自由意志的表現(xiàn)是較低層次的,或者說受到外力的影響比較大。奧瑞斯提斯在決定為父親報仇而殺死母親之前,向太陽神阿波羅請示過,在得到允許后才付諸行動。在審判中,他也提及他是得到了神的允許才實施復仇的。但是,具體的復仇計劃卻不是神靈所指示的,如奧瑞斯提斯欺騙門衛(wèi),騙取得到進入宮中機會等等,這些都出自他本人。同樣,趙氏孤兒從程嬰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雖然受到傳統(tǒng)道德觀的“父仇子報”的影響,但是,實際的復仇行動也由他親自發(fā)起。
(二)復仇的對象
趙氏孤兒的復仇對象是養(yǎng)父屠岸賈,奧瑞斯提斯的復仇對象是其親生母親克呂泰美斯特拉。在一個家庭中,正所謂“親疏有別”,養(yǎng)父與親生母親似乎不是同樣的等級。但是,中國自古以來就極其重視孝道與情義,按常理來說,屠岸賈對于趙氏孤兒的養(yǎng)育之恩也很重,趙氏孤兒在面對養(yǎng)父之死的時候不可能無動于衷。但是,屠岸賈的行為實在過于邪惡,相比養(yǎng)育之恩,趙氏孤兒更加重視的是社會整體利益。因此,這兩部劇作的主人公與復仇對象之間的親疏關系并不是最大的區(qū)別。
《趙氏孤兒》中的“父親”并不單純指趙朔,而是指整個趙氏家族。屠岸賈由于與趙盾二人文武不睦常常有傷害趙盾的企圖。他利用神獒陷害趙盾,詐傳圣意將趙氏滅門。而且,因為害怕趙氏孤兒長大后找自己報仇,他下令將全城“一月以上,半歲以下”的孩子全部送到府中,“砍成三段”。屠岸賈不僅對趙氏家族很殘忍,而且對待百姓也很殘暴。劇中唯一表現(xiàn)屠岸賈稍微好的一面是,等趙氏孤兒滿一個月之后再殺。他沒有在嬰孩出生后就狠下殺手,有可能是對公主地位的忌憚,也有可能是有些微的惻隱之心。但總體看來他仍然是一個十惡不赦、大奸大惡之人。屠岸賈雖然與趙氏孤兒沒有血緣關系,但也有二十年的養(yǎng)育之恩。劇本刻意忽視這種“情感”是為了突出“血親”的重要性。正因為對血親的重視,才更能體現(xiàn)復仇的理所當然。與其說趙氏孤兒是為趙氏家族復仇,不如說是踐行了集體的價值觀念,即惡有惡報?;蛘哒f,屠岸賈更大程度上是死于父權制的道德觀,而非死于趙氏孤兒之手。
《奧瑞斯提亞》中奧瑞斯提斯為父報仇,其父親的確是指阿伽門農(nóng)??藚翁┟浪固乩恍南胍獨⑺腊①らT農(nóng),派人時刻盯梢,所以她才能最先得到消息并做好準備。她殺死阿伽門農(nóng)最大的借口就是為被血祭的女兒伊菲革涅亞報仇。然而,她另一個女兒的存在就使得她的借口輕易地成為了謊言。伊蕾克特拉同樣是她的女兒,卻被她當作奴隸般對待。如果她真的愛女兒,為什么前后不一致?因此,克呂泰美斯特拉應該為她自己的行為負責。但她作為奧瑞斯提斯的復仇對象,與屠岸賈相比,罪過要輕很多。但是,就她與阿伽門農(nóng)之間的糾葛來說,雖涉及的是家庭內(nèi)部矛盾,但也要面對整個社會的審判。這點與《趙氏孤兒》是相通的,屠岸賈與趙氏之間的矛盾也是私人之間的,但又都在社會的框架之中。
(三)復仇的執(zhí)行者
這兩部劇作的復仇人選都很有講究,且很一致,即都由男性承擔復仇任務,女性要么被排斥在外,要么被忽視。
在《奧瑞斯提亞》的第二部《奠酒人》中,作為姐姐或女兒的伊蕾克特拉說“我愿有人為你,父親呵,復仇雪恥/把殺害你的人們殺死,伸張正義”[4]140。作為女兒,就不能為自己的父親報仇嗎?埃斯庫羅斯做這樣的安排,既尊重了故事的原初面貌,也符合了他所認為的合理的父權制的威嚴之下,男性的社會地位要高于女性的思想。同樣,在《趙氏孤兒》的楔子中,趙朔死前對妻子(公主)說:“若是你添個女兒,更無話說;若是個小廝呵……待他長立成人,與俺父母雪冤報仇也?!盵5]153這也很明確地說明了一個問題,女兒是無法為父報仇的,至少趙朔以及大多數(shù)人都持這種觀點。但從某種程度上看,女性并不弱于男性??藚翁┟浪固乩軌驓⑺腊①らT農(nóng),就說明她有魄力。
由此可見,這兩部劇作都受到“父權”影響。但是,《奧瑞斯提亞》中的“父權”偏向神靈的指導,如雅典娜女神的裁決,而且對于這種權力有一定的質疑與反抗,但最終沒有將其推翻;而《趙氏孤兒》中的“父權”則偏重集體,事情最高的裁決權在明君手中,百姓們對此持認可態(tài)度。
《趙氏孤兒》忠實的是長久以來形成而且完備的“禮法”的約束,而《奧瑞斯提亞》遵循的是剛剛起步的“律法”。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認為,“復仇由于它的特殊意志的肯定行為,所以是一種新的傷害”[6]78。但是,“復仇”卻可以說是伴隨人類成長起來的。這兩部戲劇都表現(xiàn)了“血親復仇”。但是復仇的結局有很大的差別。《趙氏孤兒》憑借君王的權力才最終懲罰了屠岸賈,而奧瑞斯提斯沒有因為殺母而遭受懲罰。前者體現(xiàn)的是人治。懲治惡人的手段是“禮法”的約束,而且這種約束力為眾人所認同。后者則是法治的雛形。戰(zhàn)神山長老山會議以及12位公民組成審判團隊等是律法的外在形式,在聽取雙方理由之后通過民主投票決定是否有罪是其內(nèi)在。
這兩種方式無所謂優(yōu)劣,它們都是在特定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的,也適用于當時的社會。對于趙氏孤兒為家族報仇,奧瑞斯提斯為夫報仇是否合理的標準是完全不同的?!叭酥巍备荏w現(xiàn)父權制的力量,而“律法”則對此有所收斂?!秺W瑞斯提亞》的第三部分《怨靈》中,光明神阿波羅與黑暗神怨靈之間的辯論就是法治的體現(xiàn)。即使是神靈,也不能為所欲為,需要陳述理由與證據(jù)。但是,劇中的律法又稍帶偏向,受父權制的影響很大。正如阿波羅所說,“母親決不是生產(chǎn)她的所謂‘世系’/而不過是撫育新播的種子/父親才是生父,養(yǎng)育出新的芽苗/她受孕了,象從族外人受孕而已”[4]220,阿波羅的觀點或許偏頗,但符合父權制下人們共同的認識。
人們對是非善惡的認識與評價植根于深厚的民族土壤中。這兩部戲劇的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融入了當時的社會時代因素,而且希望能通過“善惡”之辯來匡扶正義。相比之下,《趙氏孤兒》依靠君王與“禮法”,趙氏孤兒的“滅族”大仇是由君王完成了關鍵性的一步,即他下令懲罰屠岸賈。在這部劇中,人物的是非善惡觀念很明了,與整個社會的道德觀念相一致,沒有人僭越,包括屠岸賈在內(nèi)。第五折中,屠岸賈被抓之前,只說著成王敗寇,甚至于只為求早死而已等話語。這一情節(jié)不合情理,屠岸賈這么一個大奸大惡之人,怎么會一點都不爭辯?這顯然是作者有意為之的簡化,為的是突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倫理道德觀念。
元代作為封建時代的一個階段,君權至上毋庸置疑。但《奧瑞斯提亞》不同,從君王阿伽門農(nóng)被殺就可以看出,君王并非處于絕對統(tǒng)治地位。在這部戲劇中,神靈的力量是最具有權威的。其倫理觀念的建立則是憑借神靈與“律法”。當時的戰(zhàn)神山長老會議肯定不能與現(xiàn)代歐洲的法制相提并論,可卻具有極大的前驅性價值。從劇中可以看出,當時的“律法”審判的關鍵,一方面是雅典公民的投票,另一方面就是雅典娜女神的權力,而后者的作用顯然是舉足輕重的。而且,雅典娜的選擇就關乎了奧瑞斯提斯的生死。
由此可以看出,這兩部戲劇在矛盾的解決方面,有一個共同之處,就在于外在力量的強力干預。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認為,“其實要說一出悲劇和另一出相同不相同,公平的辦法莫過于看布局,即看‘結’與‘解’相同(筆者注:應為相同與否)”[7]60-61?!岸Y法”與“律法”一方面都外在于人心,另一方面卻可以內(nèi)化。前者更多的是依靠自覺,后者則偏向強力。
綜上所述,這兩部戲劇的比較不能簡單地止步于“血親復仇”模式的相似性,其背后的原因值得深究。從作品的歷史淵源出發(fā),分析它們受到的“父權制”影響,在“禮法”與“律法”的不同作用下,將這兩部戲劇進行了更深層次的比較。此外,這兩部劇作有一個共同的特性:與同時代的劇作相比,不是很受評論家的重視。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對《奧瑞斯提亞》三部曲很少提及,而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對《趙氏孤兒》評價甚高,卻分析不足。這也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1]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2]楊鷺.復仇與時代:淺析《趙氏孤兒》與《俄瑞斯忒亞》[J].太原大學教育學院學報,2013(3):54-56.
[3]盧旻燁.《趙氏孤兒》與《奧瑞斯提亞》之比較:淺析中西復仇悲劇差異及其成因[J].邢臺學院學報,2011(4):74-77.
[4]埃斯庫羅斯.奧瑞斯提亞[M].靈珠,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
[5]關漢卿.元雜劇精選[M].王云綺,王茵,評注.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5.
[6]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
[7]亞里士多德.詩學[M].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責任編輯:莊亞華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3.009
2016-11-25
劉英(1991— ),女,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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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887(2017)03-003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