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一旦吃過些鹽，走過些橋，就會被周圍認作可授人以漁的導(dǎo)師，有的人養(yǎng)了個考上北大的孩子，就被所有家長奉為教育界楷模，孩子當(dāng)然也被捧為明星，引無數(shù)人來討經(jīng)驗。盛雋怡也常是被討教的對象，因她的婚姻家庭異常美滿，丈夫在外企任技術(shù)高管，一根筋的工科男，從不沾花惹草，除了工作掙錢甚至全無其它愛好；兒子懂事乖巧，讀書很用功；他們的家也經(jīng)過學(xué)區(qū)房、郊區(qū)別墅等幾番折騰，現(xiàn)安在市中心的高檔小區(qū)里，俯瞰徐家匯；她打兒子出生后就做了全職主婦，相夫教子，因為從不需操心，年歲在她臉上雁過無痕。在外人看來，這一切的圓滿首先都源于雋怡眼光很“洶”，卯準(zhǔn)了個好男人，而后才有順風(fēng)順?biāo)娜松?/p>

怎么說呢，雋怡也常感慨老天爺待她不薄。她天生麗質(zhì)，有著江南女子的婉約俏麗，面不露骨，寬額，鼻頭和雙頰都有肉，有些女子給人如水般的溫柔之感，說的就是這種面相。外加她有中國人向來重視的雪白肌膚，使得有些人第一次見她，又聽聞她姓“盛”，不由多問一句：

“您該不會是盛宣懷的后人吧？”

確實，她的美讓人覺得是好幾代人都過好日子才能修來的。

雋怡面對這樣的提問，會爽朗一笑，而后似有若無地接一句：“都是陳年往事了，提它做啥？”

雋怡心里為自己這個滿分的回答偷笑著，倘若說實話“不是”，人家對你就失去了興趣，你也跌了幾分身價；倘若直接說“是”，那是明晃晃的撒謊，如果碰到懂經(jīng)的，要拷問你是盛家哪一支的后人，豈不穿幫？只有這樣，欲蓋彌彰，欲說還休，人家也不會再問，卻對你更添幾分好奇。

不過雋怡當(dāng)初也說過老實話。第一次被問這話是在大學(xué)里，1990年代的華師大，問話的那個男人是雋怡拒絕過的男子中最聰明的一個，數(shù)學(xué)系，安徽人，他們是在大學(xué)的交誼舞社團里認識的，不是舞伴，那個年頭大家的思想還未完全解放，雖然都懷著蠢蠢欲動的激情投報這個社團，但真開始了還要裝矜持，女生硬要和女生結(jié)對，男生見這情形也傻眼，只好先和同性配對。也沒有正規(guī)的舞廳，大家就像現(xiàn)在退休阿姨跳廣場舞那樣，在食堂旁邊的一塊水門汀空地上跳，由教跳舞的老師喊拍子，昏黃的燈光打在每個人的臉上，會有種照片糊掉的效果，然而就是這樣，那個男人還是一散會就走到雋怡面前，問雋怡是不是學(xué)過？跳得好極了！

這人真會說話呀?，F(xiàn)如今雋怡雖為自己的生活感到滿意，但閑來無聊的午后還是會翻想這些有趣的往事，想想那些喜歡過她的人，這些回憶讓她快樂，而這個人是所有回憶中讓她最快樂的一個。

喔，我沒有學(xué)過，也是頭一趟來。雋怡說，那時的她是怯生生的。

然后這男生就大大方方地介紹了自己的名字，所在院系，問了她的芳名和專業(yè)，一聽她的名字，這男生就問：你該不會是盛宣懷的后人吧？

說實話，那時的雋怡連盛宣懷是誰都不曉得，她推說不是，回來問了博學(xué)的室友才知道盛家的氣派，心情又多一番起伏，這人太會說話了。

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回想完，雋怡會從落地窗旁的沙發(fā)椅上起身，打開冰箱，琢磨晚飯做什么。真碰到沾親帶故的生人熟人領(lǐng)著自己的女兒、侄女、外甥女來盛雋怡這里做客討教，她也會傳授她們一些心得：

阿拉上海人有句言語：吃相勿要太難看。記牢，吃東西咪咪一小口就好了，不用吃飽。過日子也是這個道理，勿要追求刺激，安穩(wěn)就好，日子過到中上，比一般人好，心里愜意。選人也一樣，如果小姑娘拼死拼活巴結(jié)一個條件特別好的人，就算被你搭上，人家也不會珍惜，因為你吃相難看；要選一個，自己放低一點身段正好適合的人，這樣對方會珍惜你。

話雖這樣說，雋怡忍不住瞅瞅那些后輩們，小鼻子小眼的，連頭發(fā)都不舍得花錢燙，也不照照鏡子，就憑你們，也想過上盛雋怡那樣的好日子？下輩子吧。

她當(dāng)然不會說出口，而是順手給幾案上的茶壺添上開水，看壺底的洛神花再度怒放，翻騰，瞇瞇笑著給諸客的杯盞里添茶。

來，喝茶，當(dāng)心燙——還有一點，雋怡告訴那些后輩：尋男人還是尋上海男人好，脾氣好，體貼。不管男人有錢沒錢，看他是不是真的疼惜你，就看他是不是愿意讓你管錢。

雋怡的老公當(dāng)然是讓她自己管錢的了。

二

近來，雋怡有了些新的煩惱，本來應(yīng)該更高興才是。她動了點腦筋，讓兒子通過一些門路考進了上海著名的私立初中長中，引那些沾親帶故的生人熟人又來討教，這不是她的煩惱，她可以優(yōu)雅地推脫：“我們家彥林通過正規(guī)招生考試進去的，長中每年四月都招生，你們讓孩子去考考看好了，說不定能進呢？”

她喜歡自己最后說的那句“說不定能進？”似乎留了些余地，但其實殺得他們片甲不留。她知道那些親戚掛上電話免不了忿懣：“如果我?guī)Ш⒆尤タ荚嚹苓M長中的話，那還要問你嗎？”但她不介意她們的羨慕和嫉妒，她們的羨慕和嫉妒使她歡喜。

雋怡煩惱的是另一件事，兒子彥林自從進了長中，總有些不開心?；丶以捝倭?，一吃完晚飯就回房做作業(yè)，關(guān)上門。該說不會是因為成績，彥林的成績屬中上，她和丈夫都覺得中上就可以了，也不用拔尖，反正她家也不是巨富，打算讓他上美國的公立大學(xué)，萬一成績太好，非要上常春藤名校就更麻煩了。雋怡疑心是早戀，他兒子昨天放學(xué)回家?guī)Я藗€碩大的橙，說是班上一個同學(xué)陳小喬送給他的，陳小喬，一聽就是小姑娘的名字。不僅如此，那個大學(xué)里最會說話的男人曾經(jīng)跟她說過，他最喜歡讀的書是《三國演義》，如果他們將來有了女兒，他要給女兒取名作“小喬”，更糟糕的是，那個男人也姓陳。

“人家送你橙，你要不要帶點什么回贈給人家?。俊彪h怡有意壓著自己，不讓自己問“人家為什么送你橙”，而是提醒自己要站在兒子的角度不露聲色地套話，她覺得自己真是聰明極了。

“不用，她給班上所有人都送橙。這個橙是她家里的果園結(jié)的。”兒子說完，把橙往雋怡手心里一放，就回房了。

飯后，雋怡把橙切成四瓣，她，她丈夫王淵，彥林先各取一瓣，鮮甜多汁，確實與市面上的不同，她有意說了句：“你同學(xué)家種的橙真好吃，你多吃一片?！?

不想彥林不領(lǐng)情，嘟囔說不吃了，起身回房。

她有些困惑，把剩下的那瓣放入口中，真是甜。

隔了一周，彥林又帶了袋武夷巖茶回家，獨立包裝，紙袋上有插畫，上系綠色絲帶，一問，又是那陳小喬送的。這次雋怡沒有問要不要回禮，而是順著兒子氣鼓鼓的神色問：“這陳小喬家里還有茶園？”

彥林似乎早等著有人和自己說說這陳小喬了：“她家里不僅有果園、茶園，還有葡萄酒莊、農(nóng)場，她說她從來不喝外面買的牛奶，都是抗生素，她喝的牛奶都是自家農(nóng)場里的奶牛擠出來的?！?/p>

不僅如此，雋怡還聽說，這陳小喬每天都是一輛奔馳G級來接，有穿制服戴禮帽和白手套的司機給她開門。每到月中的時候她會在班里嚷嚷：我爸下周又要去香港和李二公子吃飯了，你們有什么想我爸從香港帶的嗎？就在前一天，她還說：我爸上周去美國跟巴菲特談生意，巴菲特你們知道嗎？世界首富！但他的辦公室超級小，車子常年不洗，我爸說，一股可樂和芝士漢堡的味兒！

陳小喬就坐在彥林的前排，躲也躲不掉。

雋怡先前給彥林轉(zhuǎn)學(xué)的時候沒料到這一點。她一直覺得他們家的條件在上海屬于一流，甩她和王淵的所有親戚好幾條街呢，就算在之前的公立小學(xué)，他們家也算全校上等，他們付學(xué)區(qū)房首付幾乎沒花什么大力氣，掛個戶口，他們自己還在市郊的連棟別墅里住著，她知道很多同學(xué)的家長是“大出血”才按揭了這么一棟房子。長中果然不同凡響，雋怡疏忽了。

“彥林，好好讀書，做你的事情，不用管人家家里條件有多好。別的都是假的，只有書讀進肚里是自己的。”晚飯時分，王淵如是對彥林說。雋怡早猜到她丈夫會這么說，這話的口氣老得簡直像出自她父親那代人之口，但除了說這些空洞的大道理他還會說啥？她看到彥林低頭“喔”了一聲，彥林或許可以像他爸一樣心無旁騖地讀書，但或許也會因此自卑。無論如何，這事情還是得雋怡來想辦法。

雋怡決定要會會這些家長，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她穿上了最好的行頭，挎上最近香奈兒打折時入手的手袋，先去見見彥林的班主任郭老師。

這不是雋怡第一次來長中，但這一次她特別留心觀察學(xué)校的環(huán)境，校園內(nèi)外都是暖色，整座教學(xué)樓回廊設(shè)計，走廊很寬，辦公室不大，洋溢著咖啡的香氣，這是在彥林的小學(xué)所看不到的情形。

她一進辦公室，所有的老師都回頭看她，她從他們的目光中知道今天的這套裝扮是成功的。郭老師看起來三十不到，OL打扮，一見她就立刻起身，迎她到同樓的會客室，真皮沙發(fā)，透明茶幾，茶幾上的魚缸里栽著綠蘿，問她要喝點什么？

雋怡只要了一杯水。郭老師給她拿了瓶依云礦泉水。

“郭老師，我來找您是因為，我們家彥林不是從長小升上來的，我感到他融入班級似乎有一些問題?！彪h怡開門見山地說。

“我感到王彥林特別好，他作風(fēng)踏實，學(xué)東西很快，同學(xué)都很喜歡他呢。您不用過多擔(dān)心。這樣吧，如果您還是擔(dān)心他融入班級會有困難，我已經(jīng)在考慮了，下個月我會安排他做輪值班長，這樣他會有更多表現(xiàn)的機會，他的優(yōu)點也能夠讓更多同學(xué)看見。”郭老師說，語速很快。

長中的老師確實不一樣，我還沒來，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解決方案了，效率真高。雋怡心里想著，但想著再扳回一城：“感謝您，郭老師，您想得太周到了。我來還有另一件事，我想問問如何成為家委會的核心成員？作為家長，我很想為學(xué)校盡一份力?！?/p>

這個請求一定出乎郭老師所料，郭老師愣了一下，打起官腔來：“是這樣的，家委會主席團每年十一月改選，同時也吸納新的成員，我們特別歡迎新生的家長加入。您看這樣可以嗎？等這一屆改選細則出爐，我跟您詳細說？”

“好，感謝郭老師。您一定記得我很愿意盡力，您看，我姓盛，是盛宣懷的后人，我們盛家歷來重視教育，也重視取諸社會，用諸社會，我也是這樣教育我們彥林的?！?/p>

雋怡不知道這番鬼話怎么會自個兒從嘴里蹦出來的，好在年輕的郭老師似乎被唬住，一雙眼睛滴溜溜地打量她，滿是敬意，臨別時還重重握住她的手，要她放心，家委會會為有她這樣的家長而倍感榮耀。

十一月，盛雋怡成為長中家委會主席團的一員。

三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道理雋怡打小就明白，但那山、那人從不在她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中，因而所謂的“有”，也幾乎等于“無”，但自從加入長中家委會的主席團后，她才一下子看到了那山，那人，如此密集地橫亙在她面前。

家委會的主席叫譚李惠芬——這里有種效仿香港人在妻子姓氏前掛上夫姓的趨勢，似乎這樣可顯示某種身份，譚太未做主婦前是央企的高管，在京任職，她喜歡勾起手指說：“你們都知道，在我們央企，不興說職位，興說行政級別，我沒辭職前，已經(jīng)是正局級了，為了我的仔，犧牲很大?！?/p>

這種犧牲很快又變作一種炫耀，“不過現(xiàn)在哪家不為孩子犧牲呢？我當(dāng)初和我先生商量過，譚部當(dāng)時已是正廳級，風(fēng)頭正勁，現(xiàn)在回頭想自己的決定很對?！?/p>

聽到這里，雋怡才明白譚部不是名字，而是譚部長的簡縮。很快，她又得知，這些人幾乎各個都有來歷，有滿蒙八旗子弟的后人，也有曾國藩、李鴻章的后裔，還有的和港臺的豪門貴胄是旁系親屬，這些人中，甚至只有她和另一位母親是上海人，其余都是外地人，而那位上海母親，公公是革命先烈。

雋怡懷疑自己該不會是因為扯了盛宣懷這面大旗才進的家委會主席團吧？如果這些人到時候和自己套些近乎，豈不漏餡？

只有一個人沒有任何來歷，而且是主席團里唯一的男性，雋怡看到印刷出來的名單時就默念道，不會這么巧，不會這么巧。

可偏偏就是這么巧，陳洪志，陳小喬的父親，追求過雋怡的男人中最讓她惦念的那一個。他穿著熨燙整齊的條紋襯衫，領(lǐng)口敞開，襯衫的袖口有非常精致的手工袖扣，在會議室的燈光下閃著撩人的光芒。

陳洪志不需要來歷，整個學(xué)校都知道他，譚李惠芬主席甚至要給他讓上座。但凡有人提議了什么，譚太都會問一句：“未知陳先生以為如何？”

陳洪志把擱在二郎腿上的雙手一攤，說：“我沒意見，我什么都不懂，是專程來學(xué)習(xí)觀摩的。”

“陳先生真會說笑。”那些太太笑起來，笑得臉上被粉蓋住的細紋露了出來，只有盛雋怡笑不出。

她早該知道陳洪志會有今天的地位，她當(dāng)初就沒懷疑過。陳洪志會用暑假推銷電視機賺來的錢，請她在學(xué)校附近的雞粥店吃半只白斬雞，一疊雞心，喝雞粥，他吃著吃著會把老板叫來同坐，很認真地跟老板說：你這兒的東西好吃，實惠，要考慮到別的地方開分店，做成全上海乃至全國鼎鼎有名的品牌，這樣你以后就不用管店了，主要經(jīng)營你的牌子，請人來看鋪子。

老板是個上海老爺叔，看了看陳洪志皺巴巴的polo衫，土里土氣的黑框眼鏡，聽出他濃重的外地口音，有些不屑，回敬他一句：小阿弟，開分店，要本錢，我哪有這本錢啊，我有這本錢早就退休了，還起早摸黑干活！

說完，老爺叔就回去當(dāng)他的掌柜了。

陳洪志對雋怡說：你看，這個老板，一輩子就是小飯館老板的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當(dāng)初雋怡也不過對陳洪志笑笑，繼續(xù)就著調(diào)羹小口小口地喝粥，她母親要是知道她和個安徽人下館子估計早就要跳起來，想方設(shè)法拆散他們，不會等到后頭。她有好些叔嬸經(jīng)歷過上山下鄉(xiāng)，說外地窮得很，她的成績可以報考分更高的復(fù)旦，但她母親執(zhí)意要她填報華師大，因復(fù)旦是全國分配，離開上海的可能性很高。

雋怡說不清，陳洪志身上的某些氣質(zhì)很吸引人，他早就是校園里的風(fēng)云人物，各個院系的教授同學(xué)都認識，而他在雞粥店里說這些的時候，還沒有振鼎雞連鎖店，肯德基麥當(dāng)勞也沒有開到中國來，甚至于，“連鎖店”這個名詞都是陌生的。

“你會說我是開地圖炮，但上海很不教我喜歡的一點是，這里的人太保守了，小富即安，沒有大志?！标惡橹菊f，“現(xiàn)在全國各地都是機會，我簡直不能在學(xué)校里待下去，我想去深圳看看。照我看，上海很快也會改頭換面，但如果上海人還只是守著自己的四畝三分田，機會都給外地人占去?！?/p>

雋怡聽不懂這些話陳洪志是替他自己鼓勁呢，還是站在她的立場上惋惜，她只是瞇瞇笑，說：上海人只求安穩(wěn)，日子過到中上，比一般人好，心里就愜意了。我家里也是這樣教我的，槍打出頭鳥，吃相勿要太難看。

是在那樣的傍晚，陳洪志會跟雋怡談起他的理想，他們飯后在黑黢黢的校園里沿著麗娃河畔一圈圈地走，陳洪志說他要做最有錢的人，他說你沒有窮過，你不知道窮的滋味，我小時候餓，有一次偷了家里母雞生的雞蛋出來吃，但那個時候小，不知道雞蛋是要煮熟吃的，我就直接往石階上磕破，結(jié)果蛋液流了一地，第一次知道心真是能揪著疼。所以我對自己說，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讓我的家人、孩子都能昂起頭做人。

是在那樣的傍晚，陳洪志會說，他要把老婆、子女捧在手心，讓他們過最好的日子。1990年代的校園男女之大防還很明顯，談戀愛多數(shù)是談理想，但他們也偶爾在麗娃河畔的小樹林里瞥見過情侶相擁接吻，雋怡一瞥見這情景就會側(cè)過頭去，漲紅了臉，陳洪志自然也看到了，但他至多停下，雙手牽起雋怡的手，說：我希望找個和我一起奮斗的人，我希望那個人是你，我會把奮斗的成果全部歸給你。我也是個很傳統(tǒng)的人，我以結(jié)婚為前提談戀愛，我跟你說過我喜歡“三國”，如果我們將來生女兒，我會叫她小喬，把她寵成公主，她要什么，我給什么；如果我們將來生兒子，我會叫他陳瑜，兒子要吃苦，我可能還會考慮讓他讀軍校。

雋怡念的是英文系，但因為陳洪志的關(guān)系她真的課余從圖書館借了《三國演義》來看，她很高興能接話了：萬一不巧生了龍鳳胎，人家不要笑死我們，古時候是夫妻，現(xiàn)在成了兄妹。

“你這么說是答應(yīng)我了？”陳洪志興奮地要摟雋怡入懷，雋怡作勢輕柔地捶了兩下陳洪志的胸：“答應(yīng)你什么了？別瞎說?！?/p>

兩人都不說話，聽著河邊的草叢里噗嚕嚕嚕的秋蟲叫得正歡。

四

家委會散了后，陳洪志被其他成員團團圍住，換名片，奉承寒暄，久久沒有散的意思。這是很少有的一次雋怡覺得她打扮如此得體竟無法引起旁人的矚目，她沒有名片，更怕別人盤問她跟盛宣懷的關(guān)系，早早地離開，去取她的福特。

她有意走得很慢，她說不清，心里的某個位置在期盼陳洪志急切地追出來，像很多年前那樣，問她要不要一起找個地方聊聊。

可她顯然是看了太多爛俗的電視劇，沒一個人出來，她們可能還聊在興頭上呢，雋怡踩油門，開車回家。

王淵問她家委會怎么樣，她把那些家長的資歷都介紹了一遍，心不在焉的，像在念旁白，王淵并沒有什么大反應(yīng)，只是說：沒關(guān)系的，我會跟彥林再溝通，我們當(dāng)初什么都沒有，不也一樣靠讀書有了今天的成就？

現(xiàn)在的時代和我們當(dāng)初不一樣了，雋怡說，我們當(dāng)初大家都差不多，多少都是公平競爭，現(xiàn)在貧富差距懸殊。我們里面有個麥太，她說去年長中畢業(yè)考進哈佛醫(yī)學(xué)院的那個孩子家里世代行醫(yī)，奶奶是林巧稚的第一批學(xué)生。

你要相信這是極少數(shù)人。你也要相信我們給彥林創(chuàng)造的條件已經(jīng)比絕大多數(shù)人好了。王淵說。他幾乎永遠這么溫和，平靜，從沒有什么能讓他發(fā)火。

這是一個連架也吵不起來的男人，想到這，雋怡忽然有些氣，沒來由的，她不說話。她不說話，王淵以為她被自己說服，叫她給自己剃一下頭。

這是王淵另一個讓很多親戚匪夷所思的地方，即便現(xiàn)在收入不菲，他也從不去理發(fā)店理發(fā)，他小時候的頭發(fā)是母親幫他剃的，結(jié)了婚這差事就由雋怡承擔(dān)下來，第一次剃還鬧過笑話，后腦勺削掉了一塊，像斑禿，王淵也沒因此而轉(zhuǎn)去理發(fā)店，而是說沒關(guān)系，沒幾天就可以長出來。

結(jié)婚十多年了，雋怡已練就了一副好手藝。

可今天雋怡覺得王淵這個怪癖讓她丟臉，他的節(jié)省、內(nèi)斂、溫順都讓她不舒服，以至于她把王淵遞過來的一包理發(fā)工具往床頭柜上嚄地一丟，說：“自己剃！”

王淵看雋怡心情不好，就真的把理發(fā)工具拿到盥洗室，對鏡給自己修去前額過長的頭發(fā)。他不跟她頂嘴，但也不懂得如何安慰她，討好她。

他向來不懂得，連當(dāng)初結(jié)婚也都是雋怡提的。

第二天雋怡被譚李惠芬加到家委會主席團的微信群里。陳洪志也在里面，微信名就是名字。

她忍不住私下加了對方作好友，很快陳洪志就通過了驗證，但卻沒有像她預(yù)想的那樣，主動和她打招呼。

或者他在忙吧。

她先留言給他，說她參加家委會壓力很大，大家的來頭都不小。

是到晚飯時分，陳洪志回復(fù)給她：你的來頭也不小。

她寫：你知道的，我的“盛”，和那個“盛”沒有關(guān)系。

他則回復(fù)到：你以為，她們的姓氏，都和她們說的那些有關(guān)系嗎？

還在她驚訝的時分，陳洪志另一條微信讓她的手機響起來：被打倒的牛鬼蛇神又統(tǒng)統(tǒng)跑出來嘍。

她鬧不明白陳洪志對那些人的態(tài)度，他在群里異?；钴S，問所有人要聯(lián)系地址，說他在法國波爾多酒莊的酒快好了，回頭給每人寄兩瓶讓大家給點意見。

幾乎是雋怡收到葡萄酒的同一天，彥林帶回來一盒酒心巧克力，彥林果真是像他爸的，已經(jīng)習(xí)慣了陳小喬這個小公主的存在，不再像先前那樣一提起就生氣，他把巧克力塞到雋怡手里，說：陳小喬家的，我嘗了兩顆，挺好吃的。

微信群里大家開始說想投資陳洪志的酒莊，“或者不一定是酒莊，我們就掏點學(xué)費，跟陳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弊T李惠芬留言。

陳洪志推薦大家投資農(nóng)場，包一頭奶牛，每月幾千塊，不僅每月家里有安全的牛奶喝，還可以把剩下的牛奶做成奶制品拿出去賣，賺點零花錢，比理財產(chǎn)品強。

群里的家長幾乎各個都說好，而后陳洪志把他手下的一個投資顧問的微信名片轉(zhuǎn)到群里。說已經(jīng)打過招呼，大家直接找他的這個得力助手就好。

雋怡也躍躍欲試，他們雖然還要還房貸，要付彥林高昂的學(xué)費，但每月幾千應(yīng)該還勻得出，可她最終還是猶豫著，不知怎么和王淵商量，王淵最看不起投資，說那是一群機會主義者，她也可以不和王淵商量，反正錢由她管，每月不見了幾千下個月補上，不是什么大問題。

可她最后還是決定不這么做，她犯不得為這點小錢有事瞞著她丈夫，他們結(jié)婚以來向來都是有商有量的。

雖說決定是決定了，雋怡仍須面對后一個月開始的微信群里的興奮，那些家長在夸獎有機奶的味道就是和超市里買的不一樣，說他們正在說服身邊的親戚也認購奶牛，劃算。

她們感謝陳洪志，每個人發(fā)著風(fēng)格各異的表情，刷屏，陳洪志的回復(fù)姍姍來遲，他寫道：不客氣，因為我家小喬特別喜歡喝牛奶，所以我想還不如為她專門買個農(nóng)場，她放假了還可以帶她到農(nóng)場去看別人擠牛奶。

兩個月以后，陳洪志的回復(fù)消息已經(jīng)是：不客氣，因為我家小喬特別喜歡喝武夷巖茶，所以我想還不如為她包一片茶林，自己種，放心點。

雋怡眼紅著，從微信里只言片語的信息中拼湊著，計算著大家大概一個月能賺多少。她雖然入了主席團，但顯然是邊緣人，有時大家會一同討論某幾支股票，雋怡也同樣插不上話，她的丈夫不玩股票，至多在年末買些保本的理財產(chǎn)品。

雋怡開始學(xué)習(xí)，她從網(wǎng)上買了些書，又找了些在線的視頻課，學(xué)習(xí)看K線圖，重新做數(shù)學(xué)題，這是繼《三國演義》后她第二次為陳洪志讀書，有時候甚至太投入了，連晚飯也忘記做，常常是兒子回來了她才胡亂下個面，她丈夫和兒子看到了也不起疑，咕嚕嚕把面送到嘴里去，說：“好久不吃面了，面挺好吃的?！?/p>

大概是半年以后，雋怡自覺已經(jīng)學(xué)到了足夠的投資常識，自己跟自己說，這次陳洪志那邊再有什么投資機會，她也要下海試水，分一杯羹。

不用她著急，每個月譚李惠芬都像來例假那樣準(zhǔn)時，在群里艾特陳洪志，問他最近有什么好的投資介紹。

陳洪志說，如果大家手頭有閑錢，他手下正好有支私募基金要上市，大家是自己人，弄幾支玩玩，上市之后隨時翻一番。

雋怡看著手機上的綠底黑字有些傻眼，她原本盼望著投個果園什么，忽然變成私募基金，她在網(wǎng)上看到過，私募基金近些年很搶眼，確實如陳洪志所說，上市后隨時賺幾倍，但她也知道，本錢很大。

群里的太太們表現(xiàn)得一如既往的殷勤，說這是千年難得的機會，說承蒙陳總不見外。雋怡盤算著，家里每月的可支配收入恐怕是夠嗆，家里的存款早就在換房的時候砸首付里了，哪里還有閑錢呢？她打起父母的主意，她和王淵每月供給父母兩千生活費，他們還有養(yǎng)老金，他們生活向來節(jié)衣縮食，她去年年底陪母親去銀行買過理財產(chǎn)品，知道他們的存款有四十萬，和其他闊太太雖不能比，但四十萬大概可以買張入場券了，如果上市之后翻一番，那就是八十萬，不僅父母開心，也讓其他人知道，她盛雋怡也是個可以跟她們一同玩投資的角兒。

她用了很簡單的方式就問父母把錢借來了，她沒說借錢，說買一個長期的理財產(chǎn)品，投資收益比銀行利息高多了，父母就問了一句牢不牢靠，雋怡騙說是工商銀行的一個新產(chǎn)品，長中的一個家長是銀行經(jīng)理，原本是內(nèi)部認購，因為認識，所以才破例。父母一聽是國有銀行，放心了，很快就把錢轉(zhuǎn)到了雋怡的戶頭。

雋怡私下發(fā)微信給陳洪志，問他，她手頭只有四十萬，不曉得夠不夠入場。

“你這周末什么時候有空，我們找個地方聊聊?！标惡橹净貜?fù)道。

五

雋怡跟丈夫兒子說是去和大學(xué)同學(xué)“太太聚會”，兩人都不疑心她的隆重赴宴（提前一天做頭發(fā)，美容，當(dāng)天中午幾乎不吃飯，下午穿一條束腰的真絲碎花連衣裙外搭白色真絲披肩出門），父子倆都是雋怡無論打扮多么精致都不會多看一眼的木頭人，但今天王淵有意無意地說了句：哎喲，今天看起來很年輕嘛。

雋怡笑笑，不搭話，當(dāng)是對今天這套行頭的肯定。

和陳洪志約在多倫路上的茶館，老式的竹簾把落地窗折進的陽光篩成幾縷，撒在古拙的清水泥紫砂壺和紫砂杯盞上，陳洪志點的是鐵觀音，香氣撲鼻。

“你沒怎么變，”陳洪志說，“可見你日子過得不錯?！?/p>

雋怡微笑，說自己的先生是個吃技術(shù)飯的，不懂得浪漫，但是個過日子的人。

陳洪志沒有禮尚往來，介紹自己的妻子，而是問雋怡：“你很缺錢嗎？”

雋怡的杯子過重地扣到了茶碟上，發(fā)出哐的一聲，她忙著搖頭，問陳洪志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我看你之前都不投資，忽然這次要投資，覺得奇怪?！?/p>

“是不是數(shù)額太小？主要是我和我愛人的錢都在房子里了?！彪h怡說，“如果數(shù)額小，你就看在老熟人的面子上讓我入個場，玩一玩?！?/p>

陳洪志低頭不看雋怡，喃喃道：“數(shù)額不是問題?！?/p>

雋怡不知道為何，只感到面前這個男人忽然變得羞澀靦腆起來，連正眼看她都似乎不敢。為化解這尷尬的沉默，雋怡逼迫自己擔(dān)負起活躍氣氛的角色，反而弄得更僵，像個在做財富訪談的新聞記者。

“你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深圳，在那里工作順利嗎？”

“什么時候開始投資的，怎么會開始投資的？”

“現(xiàn)在公司的業(yè)務(wù)覆蓋了大陸和海外？一定很忙吧？”

“現(xiàn)在這么成功，你已經(jīng)達成了當(dāng)初的理想了吧？”

最后那個問題，引陳洪志抬頭，長時間地凝望她，望得她裝作喝茶低首回避?！翱梢哉f達成了，也可以說沒達成?！彼麤]再細說，了結(jié)了這個問題。

“你太太是做什么的？”雋怡終于問出了這個她一開始就想問的問題。

“她原來是中學(xué)老師，我讓她不要做了，專心照顧兒子。她不肯，轉(zhuǎn)到常熟聯(lián)合書院的小學(xué)做老師去了，我把兒子放在那里讀書，她說這樣也能帶小瑜。我的小兒子。”陳洪志說。

“你真的給女兒取名小喬，給兒子取名陳瑜?！?/p>

“陳小瑜，我改了一點?！闭f到兒子，陳洪志嘴角帶笑。

“為什么在常熟讀書？不一起放在長中？”

“這么說吧，我現(xiàn)在對投資有點走火入魔，我覺得未來的教育市場大有可為，但是長中彈丸之地，我跟校長見過，鼓勵他經(jīng)營長中這個品牌，到郊區(qū)乃至上海之外開分校，我可以幫他，但他似乎不太感興趣，很滿足現(xiàn)狀。后來我就聽說常熟有個新的世界聯(lián)合書院，或許那邊可以下點功夫，但我對投資很謹(jǐn)慎，知己知彼才行，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讓兒子到里面讀書。”

雋怡想起那家雞粥店的老板，但她沒提，沒必要讓他覺得她把和他一起的點滴記得這么分明。

“你的家人都好嗎？”雋怡問。

“爸媽都在，已經(jīng)在蚌埠城里安了家。姐姐姐夫我介紹點生意給他們，他們做得很好，兩個外甥讀書很爭氣，一個去年考了北師大，另一個明天高考，估計考哈工大不是問題。我弟弟六年前就故去了?！?/p>

“對不起?！?/p>

“沒什么，都是陳年往事了?！?/p>

一周后，盛雋怡來到陳洪志位于陸家嘴的公司，把四十萬鈔票換作了一紙投資合同。

六

陳洪志答應(yīng)私募半年內(nèi)上市，然而半年來國內(nèi)一直流傳著小道消息，說證監(jiān)會要關(guān)閉私募上市的通道。

微信群里人心惶惶，偶爾有人問陳洪志，陳洪志都打保票，說不會關(guān)死，只是會更嚴(yán)。譚李惠芬也說，她聽老同事也說，關(guān)死政府也沒錢賺，不上算，內(nèi)部的消息是嚴(yán)格把關(guān)，可能周期會更長。

半年過去，私募還沒上市，卻傳來了一個爆炸性新聞：北上廣深暫停私募公司注冊。雋怡看到消息時整個人癱軟，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手機，在微信群里打字：北上廣深暫停私募公司注冊。

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真正加入陳洪志這次投資的人才三個，她，譚李惠芬和麥太，譚李惠芬和麥太的投資金額都比她大得多，但卻沒她這么緊張，她們似乎很相信，陳洪志一定有本事搞定，大不了上不了市，撤資，錢不會短她們。

只有雋怡整天坐立不安，睡覺也睡不踏實，她睡到半夜會一身冷汗地醒來，拿夜光的電子鬧鐘看才三點不到，萬萬睡不著，她想很多東西，為何譚李惠芬和麥太都這么篤定呢？莫非她們是陳洪志的托兒？不可能。還有另一種可能，她之前聽一個舊同學(xué)說，她的一個有錢朋友碰到金融詐騙，最后只有那個朋友去報案，其他人都全當(dāng)沒事發(fā)生，因為那些人的錢可能來路不明。

雋怡翻來覆去，越想越害怕，她不一樣，她拿的可是父母的棺材本，萬一打了水漂，她如何向父母交代，如何跟王淵解釋？想到這，她瞅瞅身旁的丈夫，她甚至手執(zhí)鬧鐘的夜光面湊近王淵的臉，王淵渾然不覺，均勻的呼吸分毫不差。

“明天發(fā)微信問陳洪志，明天就問?！彪h怡需要這樣再三說服自己，才能在倦了的晨曦再合眼瞇一會兒。

然而第二天起來她又不敢了，怕陳洪志覺得她大驚小怪，覺得她缺錢，看不起她，她說服自己再等一宿，于是又熬過難眠的一宿。

就在她熬過十天后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蒼老憔悴了許多，并且她聽到一個更驚人的消息，彥林放學(xué)回來告訴她，他換到了前面一排，因為陳小喬已經(jīng)一個禮拜沒來上學(xué)，似乎到美國去了，說是她爸給她找的交流項目，這學(xué)期都不會回來了。

莫非是卷款潛逃？

雋怡這次真的怕了，心里打著鼓，卻還是不敢問陳洪志，而是先私下問譚李惠芬和麥太，知不知道陳小喬已經(jīng)不來上課了？

譚李惠芬和麥太似乎早就知道了。她們卻還很鎮(zhèn)定，說：陳洪志的投資公司是上市財團，犯不著為兩三百萬的小錢騙她們，投資這事，放長線釣大魚，反正不等錢用，當(dāng)是交他這個朋友。

這下雋怡可再也忍不住了，她深知自己和那些人有著天壤之別，她累了，不想再去裝什么淑媛闊太，裝盛宣懷的后人。她豁出去了，給陳洪志留了很長的言，說那四十萬是她父母的棺材本，說她丈夫收入雖高，也只是打工，說他們的房子現(xiàn)如今每月還要交好幾萬的按揭。求他不要騙自己，把錢還給自己。

陳洪志沒有回。

雋怡白天一個人在房里哭的，老公兒子都不在，可以自己可憐自己。她想起上回跟陳洪志喝茶，陳洪志欲語還休的樣子，原來不是心里還惦念她，還覺得沒娶到她是人生的最大遺憾，而是掙扎著要不要騙她，要不要背著良心連舊情人的錢也騙。

那晚，她又發(fā)了很長的微信給陳洪志，內(nèi)容差不多，只是用詞程度更激烈，說這些錢足以毀掉她的人生。

陳洪志仍然沒有回。

她萬念俱灰，半夜偷偷在被褥里抽泣，忽然想到陳洪志有老婆兒子在常熟?；蛘呷コＪ煺宜掀艃鹤右残?，求他們把錢還給她，他們會不會也早逃到美國去了？她不清楚，但好歹是條路。她這么想著，決定第二天早晨八點乘火車去常熟，下午三點回程，神不知鬼不覺。

她說服著自己這樣能行，因為陳洪志主要行騙的區(qū)域在上海，不會影響到常熟，他的老婆兒子不需要跑路。他老婆是老師，老師知書達理，把實情告訴她，她一定會同情自己，設(shè)法還錢。

次日，丈夫一送兒子去上學(xué)，她就匆匆收拾好行李，平生第一回顧不上服飾搭配，焦急地趕去火車站。她已經(jīng)有些日子沒乘火車了，近些年總和丈夫兒子每年暑假搭飛機出國旅行，簡直忘記了坐火車的感覺。

高鐵很空，這一排只有她一個人，這情形很讓她想起大四那年的春節(jié)，她在大年初一的中午搭火車從安徽蚌埠回上海，火車也是這般空，春運的高潮已經(jīng)過去。

她是逃回來的。她本來是隨陳洪志回家見家長談結(jié)婚的，擁擠的火車以及火車上泡面、汗酸、腳臭交雜的氣息她忍過去了，坐著轟隆隆響的拖拉機顛簸到農(nóng)村她忍過去了；陳家那些滿臉蝕刻般皺紋的親戚她忍過去了；廁所在屋外，小解時旁邊的女人撅著屁股用一口土話問她就是陳洪志的上海女朋友吧，她忍過去了。但是這一切到她看見陳洪志腦癱的弟弟倚床口水淋漓的時候，她受不了了，她很勉強地在他家吃年夜飯，看他家把最好的收成悉數(shù)拿出做了豐富的晚宴，苦笑著接受他父母的祝福。第二天早晨，她要陳洪志送她去火車站。

兩個禮拜后，她母親托舊同事幫忙，介紹了當(dāng)時在交大念研究生的王淵給她認識。

雋怡下了火車打的趕往常熟國際聯(lián)合書院，好巧不巧，正好是家長開放日，她被迎進學(xué)校。這所學(xué)校比長中氣派，設(shè)施也更一流，有網(wǎng)球場和壁球館。教學(xué)樓的一樓大廳正展示學(xué)生的科學(xué)作業(yè)，恰好看到了陳小瑜的名字，他做的是計算機的歷史，名字旁邊寫著：二年級一班。

雋怡是坐到二年級一班教室里才收到陳洪志的微信的：“我一整天飛機上，剛看到你的留言。抱歉我的投資給你造成這么大的困擾，如果你早跟我說，我絕不會接受你的投資。這支私募會轉(zhuǎn)到美國上市，但我可以立即把四十萬退給你，麻煩給我賬號，我轉(zhuǎn)給手下處理。”

雋怡很窘，臉發(fā)著燒，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來這里，為什么坐在這個教室里。這節(jié)是生物課，生物老師教孩子用筷子和手工紙做一朵百合，然后為自己的百合上色，并認清花各個部位叫什么，有什么功用。學(xué)完后大家有個現(xiàn)場搶答，得分最高的學(xué)生可以得到老師手里的真百合，贈給自己的家長。

有個胖嘟嘟戴眼鏡的小男孩表現(xiàn)特別搶眼，在掌聲中接過一支鮮嫩欲滴的百合。

“陳小瑜，現(xiàn)在你可以把百合獻給你的母親了?！?/p>

雋怡看著這個小男孩朝自己的這個方向走來，眉目活脫是陳洪志的樣子，花最后送到了雋怡身旁這個女人的手里，她的相貌特別平凡，渾身上下沒一個地方出眾的，而且臉顯得比雋怡蒼老很多。

如果是以前，雋怡一定沾沾自喜——這個女人跟自己哪里能比？而今，她只想在下課鈴一響就避到走廊上，回復(fù)銀行賬號給陳洪志，搭高鐵回家，快點結(jié)束這荒謬、無地自容的一天。

個人簡介

錢佳楠，青年寫作者、譯者，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短篇集《人只會老，不會死》，現(xiàn)就讀于美國愛荷華大學(xué)作家工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