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偉平
程相占先生曾對生態(tài)審美與傳統(tǒng)審美進行辨析。他指出,對于 “審美”二字,商務印書館版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領會事物或藝術品的美。”按這樣的理解,“審美”屬于動賓關系,是 “審美主體”對 “審美客體”的欣賞和領會,這是典型的主客兩分思維。一般認為,主客兩分是人類中心主義的根源,與生態(tài)危機存在莫大的關聯(lián)[1]。
而生態(tài)審美,則超越主客兩分,達到主客相融,使人與萬物建立親和關系。當代著名美學家阿諾德·柏林特提出了 “交融美學” (Aesthetics of Engagement)的概念,對傳統(tǒng)審美進行了反思:
交融這一概念囊括了語境美學的這些特征。審美交融宣告放棄傳統(tǒng)美學中欣賞者與藝術對象之間、藝術家與觀賞者之間以及表演者與諸如此類的要素之間的分離。傳統(tǒng)美學施予欣賞者與藝術對象之間的心理距離是一個障礙,它阻礙了藝術所鼓勵的分享式的參與。同樣的,我們在其他一些因素中習慣性地制造出的分歧也易引起拘束和反對。相比之下,在審美交融中,邊界消失了,我們直接親密地體驗這種連續(xù)性。那些把審美距離的一些先見擱置一邊而又舍棄隱含在傳統(tǒng)審美理論中的形而上學二分的人或許會發(fā)現(xiàn),對于藝術和自然美的最充分、最強烈的體驗,顯示出人們對于審美的驚愕與脆弱的密切的全神貫注[2]。
通過審美交融這種主客合一的審美方式, “天人合一”才有可能實現(xiàn)。因為“天人合一”是以恬淡、靜虛的心境,將自身消融于自然之中。
西湖自然山水經過千年的欣賞、解讀、提煉、流傳,承載了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也就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 “西湖山水意象”。而后人親歷西湖山水,或者接觸有關媒體 (如詩詞、繪畫、影像),耳濡目染,就形成了一個穩(wěn)固的西湖 “心象”。可見,許多人身未能至,腦海中也會浮現(xiàn)出一派湖光山色,一種旖旎溫柔的情致。而一旦身在西湖,腦中自然閃現(xiàn)出幾首詩、幾幅畫,與眼前的湖光山色相對照,于是就沉醉到千年造就的西湖意象里去了。
那么西湖意象有哪些表現(xiàn)呢?
杭州作為名勝,風景天下獨絕,西湖 “春則桃李呈芳,夏則芙蕖設色,秋則桂子施香,冬則白雪幻景,其雨既奇,其晴亦好,白日固可游覽,夜月尤屬幽奇,不聞其有不備之美也”[3],自然引得游人如織,無論是舟行湖上、馬行岸邊,還是登山鳥瞰、臨窗遠望,景觀都美妙絕倫。經過詩文、繪畫的傳播,西湖如畫的形象深入人心,是人人心中游樂的天堂。
的確,景致旖旎如畫,正是西湖給人的普遍印象。這種美,雖本自天然,但也有賴于文人畫師對美景的發(fā)掘與雕琢。而其中厥功至偉者,首推白居易。
白居易寫過許多西湖詩,皆纏綿動人。其他著力概括西湖之美,如 《春題湖上》:
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鋪。
松排山面千重翠,月點波心一顆珠。
碧毯線頭抽早稻,青羅裙帶展新蒲。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詩中以 “畫圖”為總評,再細寫畫圖中的景物。以亂峰繞湖為全景,以松、月、早稻、新蒲為特寫,都加上巧妙的比喻, “千重翠” “一顆珠” “碧毯線頭”“青羅裙帶”,使我們幾乎疑心他已化身為畫師,立在湖濱,鋪開畫紙,先是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湖山格局,再用細膩筆觸,繪出松、月、稻、蒲,色彩鮮亮明麗,意象直觀生動,又富有生活氣息,使圖畫十分飽滿迷人。面對此畫,詩人由衷地說出“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自然是 “萬千贊嘆,盡此二句” (《唐七律選》)。
在他心目中,在西湖這幅長卷中,景物豐富,而且都是大紅大綠、明麗鮮艷的。
萬株松樹青山上,十里沙堤明月中?!兑箽w》
早梅結青實,殘櫻落紅珠。——《官舍》
紅袖織綾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逗贾荽和?/p>
綠藤陰下鋪歌席,紅藕花中泊妓船?!段骱魟e》
他所用的意象及其色彩,大多是濃烈的、熱鬧的,甚至是浮艷的。他在元稹面前,更是對西湖極盡夸耀之能事:
立換登山屐,行攜漉酒巾。
逢花看當妓,遇草坐為茵。
西日籠黃柳,東風蕩白蘋。
小橋裝雁齒,輕浪甃魚鱗。
畫舫牽徐轉,銀船酌慢巡。
野情遺世累,醉態(tài)任天真。
——《早春西湖閑游,悵然興懷,憶與微之同賞,因思在越官重事殷,鏡湖之游,或恐未暇,偶成十八韻,寄微之》
逢花而當妓,遇草而為茵,實在是富貴太守所為。他眼前所見,小橋有 “雁齒”,輕浪如 “魚鱗”,徐轉的是 “畫舫”,慢巡的是 “銀船”,這些都是繁麗豪奢的物件、精心雕琢的意象。
而此后文人寫西湖如畫,也都套用了這個意象體系。
海霞紅,山煙翠。故都風景繁華地。譙門畫戟,下臨萬井,金幣樓臺相倚。芰荷浦溆,楊柳汀洲,映虹橋倒影,蘭舟飛棹,游人聚散,一片湖光里?!?《早梅芳》 (上闋)
和煦。雁齒橋紅,裙腰草綠,云際寺、林下路。酒熟梨花賓客醉,但覺滿山簫鼓。盡朋游、同民樂,芳菲有主。自此歸從泥詔,去指沙堤,南屏水石,西湖風月,好作千騎行春,畫圖寫取?!獜埾?《破陣樂·錢塘》(下闋)
西湖萬頃,樓觀矗千門。春風路,紅堆錦,翠連云,俯層軒。風月都無際,蕩空靄,開絕境,云夢澤,饒八九,不須吞。翡翠明珰,爭上金堤去,勃翠媻姍。看賢王高會,飛蓋入云煙。白鷺振振,鼓咽咽。——辛棄疾 《六州歌頭》(上闋)
這些詞中的意象,也都華麗艷冶,如翡翠,如明珰,色彩繽紛綺麗,讓人由衷感嘆,西湖真是個歡筵樂舞的所在。在 《西湖二集》第十二卷 《吹鳳簫女誘東墻》中,潘用中以簫聲打動杏春,彼此情投意合,苦于難以相會。后來二人在蘇堤偶遇,正值三月艷陽天氣,端的是好風光:
青山似畫,綠水如藍。艷杏夭桃,花簇簇堆成錦繡;柔枝嬌蕊,香馥馥釀就氤氳。黃鴛睆,紫燕呢喃,柳枝頭,湖草岸,奏數(shù)部管弦;粉蝶低徊,游蜂飛舞,綠子畔,紅花梢,呈滿目生意[4]。
觸目都是 “艷杏夭桃”“柔枝嬌蕊” “黃鴛” “紫燕” “粉蝶” “游蜂”之類的意象,極盡艷華之美。而 “芳景如屏”的意象體系往前發(fā)展,就演變成 “晴雨麗人”的意象體系。將清麗山水比作美女,有血有肉,更顯得親近迷人。而開創(chuàng)這一意象體系的,也是白居易。
在白居易的 《春題湖上》和 《杭州春望》等詩中,出現(xiàn)了 “青羅裙帶”“草綠裙腰”等有女性特征的意象。此后的文人,也大多用白居易的眼光去打量西湖。“誰把香奩收寶鏡?云錦紅涵湖碧?!保ㄋ巍ば翖壖?《念奴嬌·西湖和人韻》)“山腰輕束一綃云,湖面初顰半蹙痕?!?(宋·楊萬里 《清曉湖上》) “外湖蓮子長參差,霽山青處鷗飛。水天溶漾畫橈遲,人影鑒中移。桃葉淺聲雙唱,杏紅深色輕衣。小荷障面避斜暉,分得翠陰歸?!保ㄋ巍埾?《畫堂春》)“西湖如明鏡,諸山如美人。美人照明鏡,形影兩能真?!保鳌ば炝?《看花山中分韻》)這些詩人游賞西湖,眼前的湖水、群山、綠岸、煙樹、錦花,以及紅袖翠衣、游船新曲,豐富的意象一時讓人眼花繚亂,展開 “西湖如美人”的程式化想象。訴諸筆端的,都是青羅裙、菱花鏡、香奩、寶鏡等女性化的嫵媚意象。
在 《西湖二集》第十四卷 《邢君瑞五載幽期》中,邢君瑞與西湖水仙相愛,并相約五載后相會。在此,西湖美景的描寫起了烘托作用。文中,清明節(jié)上墳祭掃之時,邢君瑞游于南北兩山之間,到處題詠,自得其樂,眼看著 “蘇堤一帶,桃紅柳綠,鶯歌燕舞,花草爭妍,無一處不是賞心樂事”。邢君瑞陶醉于 “春景融和,花香撲鼻,月滿中庭,游魚噴跳”,便取出焦尾琴,彈奏起來。琴聲悠悠揚揚,吸引了一女子穿花度竹而來。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西湖水仙。那她又是什么樣的形象呢?書中寫道:
淡淡豐姿,盈盈態(tài)度。秋水為神玉為骨,見脂粉嫌他點染;芙蓉如面柳如眉,看百花兀自嬌羞。香霧云鬟,蕊珠宮仙子下降;朱唇玉貌,瑤臺畔帝女臨凡。
這樣的描寫,在古典小說里處處可見,不算出彩,頗有些陳詞濫調之嫌。但我們若是來細細分析這一形象,也頗有意思。因為她是西湖水仙,相貌氣質自然就代表著西湖。她相貌姣好,芙蓉如面柳如眉,不施脂粉。她氣質超然,秋水為神玉為骨,有著淡淡豐姿。這是她神仙的一面。同時,她又有凡人的一面。聽到邢君瑞琴聲不俗,文采過人,她便心生愛慕,相約五年之后,來此結為配偶。那邢君瑞雖然出色,但不過是凡夫俗子,他念念不忘五載之約,也是只想 “與她準準結為夫妻,同其衾而共其枕,顛其鸞而倒其鳳,豈不樂哉”。其實,西湖在人們心目中也是如此,是個美艷而可親近,甚至可褻玩的美女。
于是,張岱在 《西湖夢尋》中不客氣地說:
余弟毅孺常比西湖為美人,湘湖為隱士,鑒湖為神仙。余不謂然。余以湘湖為處子,目氐娗羞澀,猶及見其未嫁之時;而鑒湖為名門閨淑,可欽而不可狎;若西湖則為曲中名妓,聲色俱麗,然倚門獻笑,人人得而媟褻之矣。人人得而媟褻,故人人得而艷羨;人人得而艷羨,故人人得而輕慢[5]。
將西湖比作名妓,雖也能自圓其說,但無論怎么說,總讓人感覺有些不堪。
有趣的是,西湖如美人,此美人并不單指女性,也有詞人以美男喻之。黃人杰在 《感皇恩·西湖》中寫道:
秋色滿西湖,雨添新綠。一派煙光望中足。清香十里,畫舸去來相逐。酒酣時聽得,漁家曲。人道似郎,郎還第六。云水相逢未諳熟。晚來風靜,閑浸幾枝紅玉。水神應不禁,江妃浴。
上闋寫游樂之美,滿目秋色,雨添新綠,眼前一派風光,身邊十里荷香,畫船相互追逐,飲酒聽曲,此樂無限,于是醉矣。下闋寫夜景之美,詩人突發(fā)奇想,以六郎來比擬西湖。六郎為誰?乃武則天男寵張昌宗,行六,人稱六郎,美姿容,人稱 “美如蓮花”。而下文中又有 “水神應不禁,江妃浴”之句,說的是在晚風之中,荷花亭亭玉立于水面,仿佛 《列仙傳》中的 “江妃”[6]。前有六郎,后有江妃,兩者相呼應,也頗有意趣。
中國的政權中心在北方,屬于 “廟堂之高”,而江南向來處于 “江湖之遠”。杭州發(fā)跡比揚州、紹興等名城晚,即便是吳越國、南宋定都于此,杭州繁華至今,可西湖山水一直盛行隱逸之風。葛洪在此修行,林逋在此隱居,西湖禪師行走于湖山之間,以丘壑意趣凈化著塵俗之心,于是在西湖新舊十景中,既有蘇堤春曉、柳浪聞鶯的繁麗熱鬧,也有平湖秋月、云棲竹徑、斷橋殘雪、雷峰夕照的清寒幽靜。
可見,在文人雅士心里,西湖除了芳景與麗人之喻外,還有另一種意象體系,可與竹林、蘭亭并論。這個意象體系的核心是 “西湖如隱士”,筆者將之稱為 “林泉高致”。而這個意象體系的創(chuàng)造者,是北宋林逋。他身處西湖山水之間,因為性情的緣故,雖然同樣寫青山綠水,但有別于白居易筆下的嬌艷綺麗,呈現(xiàn)湖山的空靈幽逸之境。且來看這首 《西湖》中的頷聯(lián):
春水凈于僧眼碧,晚山濃似佛頭青。
“僧眼碧”用典于 《高僧傳》: “達摩大師,眼紺青色,后稱碧眼胡僧。”一湖春水,在白居易眼里本是柔媚如女子,而在林逋看來,卻如僧人達摩之眼眸,清凈而平和,超然于物外,有神秘的佛家色彩。晚山呈現(xiàn)青色,這是實景,卻被林逋寫成繪畫專用的石青——“佛頭青”,暗含僧侶佛像青色的頭皮,更是別有一番禪意。
再來讀他的 《孤山寺端上人房可望》:
底處憑闌思渺然,孤山塔后閣西偏。
陰沉畫軸林間寺,零落棋枰葑上田。
秋景有時飛獨鳥,夕陽無事起寒煙。
遲留更愛吾廬近,只待重來看雪天。
首聯(lián)破題,詩人在何處憑闌遠眺呢?他在孤山塔后一高閣西邊。他眼前所見,是一幅 “方外寺”:陰沉沉的樹林中,隱約可見禪院古寺。暮色蒼茫,遠遠望去,景色暗淡得如同一幀褪色的畫卷。這畫境真是闃寂幽深,可見方外之境。然后他又看見 “葑上田”。夕陽西下,農人們荷月帶鋤回,水面上零星飄著幾塊架田,宛如棋盤上的方格,更是寧靜至極。他眺望天宇,只見寥廓秋空,偶爾飛過一只小鳥。秋深時分,地面上升起裊裊炊煙,也帶著絲絲寒意。
寺、田、鳥、煙,宛如四幅風景畫,色彩古樸簡淡,既展現(xiàn)出高僧端上人所居之環(huán)境,又與詩人不慕榮利、瀟灑物外的性情相吻合。正因如此,他流連忘返,依依不舍,決定等冬日雪花漫天時,再來觀賞這與其廬舍相近的佛門圣地。
林逋的 《小隱自題》,寫的則是他日常的生活情致:
竹樹繞吾廬,清深趣有余。
鶴閑臨水久,蜂懶采花疏。
酒病妨開卷,春陰入荷鋤。
嘗憐古圖畫,多半寫樵漁。
首聯(lián)寫隱居環(huán)境之美,有竹樹繞廬,自然清幽深秀,隔開塵世喧囂,所以詩人感到 “趣有余”。中間兩聯(lián)則詳說這種趣味。仙鶴本應忙于啄食,卻鄰水久立,從容閑適之極。蜜蜂本應忙于采蜜,此刻卻不采,顯得慵懶灑脫。這雖是寫鶴、蜂,顯然也是寫人。因為唯有閑人,才能抱著一份閑心,恬然而長久地觀賞那鶴與蜂的舉止。他接下來寫自己,因為心無閑事,故而時常酒至酩酊,醒來時尚覺困乏,于是干脆不再讀書。偶爾趁著春陰替詩人擋住烈日,也要親自荷鋤耕作,享受那田間之樂。尾聯(lián)是說他曾愛那古代的圖畫,多半畫著樵夫漁人,如今他也能入畫了。全詩愜意至極,情調輕松至極,筆法妙趣橫生,充滿了隱逸的高趣。
對比一下白居易筆下的春: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還有其筆下的秋:“澹煙疏雨間斜陽,江色鮮明海氣涼。蜃散云收破樓閣,虹殘水照斷橋梁。風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天字一行。好著丹青圖畫取,題詩寄與水曹郎。”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白居易雖也筆法清麗,但他將西湖視作景物,視為女子,是供游賞甚至把玩的對象,與這湖山總是隔了一層,到底不如林逋將西湖視為摯友而無隔無礙。
魏源曾說:“逋仙但得此湖雪,坡老但得此湖月,白公但得此湖桃柳春?!钡锰伊赫咚?,得湖月者雅,得湖雪者幽。在中國文化里,雪是個獨特的意象。 “雪是干凈的,而人們平時的生活很容易沾染上污濁的東西,在雪中,我們似乎將心靈洗滌了一番;雪是冷寂的,給人凄涼的感受,使人有更深的內心體驗,和這個充滿戲劇般喧鬧的世界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雪中,人們獲得深深的心靈安寧?!保?]林逋自然懂得湖雪的皓潔純凈,他最喜 “冷挨松雪瞰西湖”,常在雪霽之后,站在清冷異常的松林之中,居高臨下,鳥瞰蒼茫一片的西湖雪景。如這首 《西湖舟中值雪》:
舟移忽自卻,山近未全分。
凍軫間清泛,溫爐接薄薰。
悠然詠招隱,何許嘆離群?
這種意境是浩茫的,在空闊的湖面上,大雪紛紛揚揚,天與地、水與岸、近山與遠山,竟都混沌一片,難以分辨。小舟自行自卻,行到山前,竟還看不分明。詩人在舟中擁爐而坐,停止了彈琴,全身心感受這大雪。一切污濁都消失了,只剩下清朗朗、白凈凈的乾坤。于是,他又深感歸隱離群之妙,不必哀嘆孤寂。即便有人高唱招隱士,他也決意不去了,因為他在雪湖中,找到了一個蓬萊般的仙境,這里“璚樹搖岑掠眼新,鮮飆時復飏珠塵,此中自是蓬萊闕,何處更尋姑射人” (林逋《孤山雪中寫望寄呈景山仙尉》)。觸目只見漫天珠璣,晶瑩閃爍。他自己身處其中,已經飄然出塵,做了姑射仙人了。
而且,林逋賞識雪西湖,絕非出自衣輕裘、飲暖酒之后的閑情逸致,而是衣褐褞袍、簞瓢屢空之中的悠然從容。他在 《雪三首》中寫道: “獨有閉關孤隱者,一軒貧病在顏瓢?!必毢思?,最怕風雪交加,然而他卻 “堪憐雀避來閑地,最愛僧沖過短橋”,看到鳥雀來避雪,就愛憐地呵護它;看到來訪的僧人沖過雪中短橋,就招呼取樂。
當然,林逋筆下的湖山除了幽寂之外,細節(jié)處又是充滿生機的。他與湖山為友,日夜徜徉其中,就發(fā)現(xiàn)了大自然盎然的生趣,由此獲得身心的寧靜與活潑。
晝巖松鼠靜,春塹竹雞深。
——《湖山小隱 (其二)》
草長團粉蝶,林暖墜青蟲。
——《小圃春日》
上一聯(lián)中,白晝是如此寧靜祥和,連膽怯的松鼠也從容不迫,端坐在巖石上十分自得。山澗里藏匿的竹雞,也知道四處安全,就泰然自若地出來活動。下一聯(lián)中,江南草長,粉蝶翩然往來。青蟲吐絲,在樹上懸空晃蕩。暖融融的春意,沁人心脾。林逋簡單地選用了眼前的意象,就寫出一派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妙境界,令人身心俱寧。
綜合來看,林逋筆下的西湖,具有超脫沖淡、開闊幽邃、靈動野逸的特色,深具老莊意味,又有禪宗情趣。這樣的西湖,對于我們的身心都會有極大的撫慰。
禪宗思想也是成就西湖 “林泉高致”意象體系的一個重要元素。
禪宗追求梵我合一,進入此種思維,需要有虛靜的心境。所以禪師們都要在靜謐處結廬凝思。而西湖山水的清幽、寧靜、空靈、溫潤,最符合這一要求。所以,許多高僧禪師徜徉在西湖山水之間,若遇理想處所,即駐足而居。西湖禪僧文化水平頗高,能詩文者也甚眾,此處略舉幾首。
契嵩 《湖上晚歸》:
人間薄游罷,歸興尋舊隱。
春岸行未窮,夕陽看欲盡。
嵐光山際淡,天影水邊近。
自憐幽趣真,清吟更長引。
禪師遵式 《酬伉上人》:
鳥外清閑極,誰能更似君。
山光晴后見,瀑響夜深聞。
拾句畫幽石,收茶踏亂云。
江頭待無事,終學棄人群。
釋智圓 《書林處士壁》:
高跡遠城市,湖山景色奇。
水聲喧睡榻,嵐氣逼書帷。
鳥語垂軒竹,魚驚浸月池。
蒲輪來有日,終負白云期。
釋智圓 《幽居》:
塵跡不能到,蘅門蘚色侵。
古杉秋韻冷,幽徑月華深。
窗靜猿窺硯,軒閑鶴聽琴。
東鄰有真隱,荷策夜相尋。
這些詩篇,都寫得閑淡高遠。他們眼中的湖山景致,古杉、幽徑、寒水、秋山,都清寒幽冷,加上猿窺硯、鶴聽琴,添一點動物的生趣,都深得方外之趣。西湖禪師極多,其余如元凈、清順、道潛、惠洪、廓然等,都靈敏善詩,玩賞湖山美景,享受林泉幽靜,同時他們秉承佛法,精心呵護這里的草木蟲魚,使人與自然得以和諧。
“芳景如屏”和 “林泉高致”兩個意象體系,一個熱鬧,一個寧謐;一個世俗,一個超逸。兩者各自發(fā)展,并行不悖,使西湖山水意象兼容并包,活潑中不失艷麗,艷麗中不失雍容,雍容中不失灑脫,可謂 “西湖天下景,游者無賢愚。深淺隨所得,誰能識其全”(蘇軾 《懷西湖寄晁美叔同年》)。那么,兩者之間,哪一個更合乎生態(tài)美學的標準呢?
在日常生活里,我們容易主客兩分,將外在事物作為我們認識或利用的對象,于是人與物之間就有了一道間隔。陸象山曾說: “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保?]人就被自隔于牢籠之中,正所謂 “誤入塵網中” “久在樊籠里”,不自在,不自然,天性受到壓制。日本哲學家阿部正雄曾說:
作為人就意味著一個自我,作為自我就意味著與其文化及其世界的分離;而與其自身及其世界分離,則意味著處在不斷的焦慮之中。這就是人類的困境。這一從根本上割裂主體和客體的自我,永遠搖蕩在萬丈深淵里,找不到立足之處[9]。
人本處在大千世界之中,與世界萬物是一體的,人因此得以逍遙而暢游。一旦進入主客兩分的思維框架中,人就被局限在 “自我”的有限空間里,也就失去了自由。而通過審美,可以超越自我,超越這道間隔,回歸世界萬物中,從而尋回人生的自由。
從這一點來說,西湖 “芳景如屏”的意象體系,就是一個良好的審美對象。只不過,當我們面對美景,想到的只是游樂、欣賞,甚至是可以褻玩的美女,那么物我之間,難免還有隔閡。范景文 《西湖》詩云,“湖邊多少游觀者,半在斷橋煙雨間。盡逐春風看歌舞,幾人著眼看青山”,便是諷刺那些游觀者,西湖如此之大,卻都擁擠在斷橋一帶,不看青山,只看歌舞,都是些庸碌之人。
這些話自然能引起張岱的共鳴,因為在他看來,西湖 “在春夏則熱鬧之至,秋冬則冷落矣;在花朝則喧哄之至,月夕則星散矣;在晴明則萍聚之至,雪雨則寂寥矣”[10]。而真能欣賞西湖者,應該既能欣賞 “煙堤高柳”“朝花綽約”“晴光瀲滟”,又能品味 “雪古梅”“夜月空明”“雨色空蒙”,因為前者熱鬧,人與景相隔,后者幽靜,人與景相融。
因為莊子認為,人應當以自然為師,從而體察天道。 “這時候,人生的修為就在于對純、素的追求上。這樣的生活沒有真正的閑暇,而是以純樸、率真的生活方式為閑暇。一個知識分子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其性靈的超升,基于對塵世的遺忘,達到忘我之境,乃能與大自然環(huán)境融為一體?!保?1]
所以張岱認為,賈似道、孫東瀛等人,雖然豪贍,在西湖上花錢無數(shù),對西湖之性情風味,卻隔了一堵厚墻,哪里能領悟得到?只有林和靖視西湖為伴侶,蘇東坡以西湖為知音,人與西湖才能相得益彰,得天人合一之妙境,體現(xiàn)出生態(tài)之美。
所以,“芳景如屏”的意象體系,雖然也讓人親近自然,但更多只是欣賞其外在聲色,并不能讓人悠然寧靜、與天地精神往來。這就類似于現(xiàn)在的許多城市景觀,種植奇花異草,甚至在節(jié)日時匆忙擺出各類盆景,其中花卉極盡色彩絢麗之能事,并做出各種造型,或為長城,或為動物。但這種景觀,與生物多樣性無關,與生態(tài)平衡無關,更缺乏可持續(xù)性,只是博人眼前一亮而已,最終還是不符合生態(tài)美的。
而 “林泉高致”的意象體系,則能更好地體現(xiàn)生態(tài)美。因為生態(tài)美學觀將人與自然放在平等和諧的關系之中,文人和禪師們在山水中陶然自醉,又追求大自然的清幽澄靜,使人與自然交融,達到無我、不隔的境界,獲得內心的安寧和精神的愉悅。他們與自然之間的交流,如同朋友對話,并堅持認為 “自然界萬事萬物,無論是動物還是植物等有生命的物體,乃至山脈、大河、巖石等無生命的物體,統(tǒng)統(tǒng)具有自身的內在價值,包括自身內在的審美價值”[12]。
伊恩·倫諾克斯·麥克哈格在 《設計結合自然》一書中,曾說起自己的經歷。他經歷過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也經歷過結核病的折磨,但都在大自然中得到身心的撫慰。這兩段經歷讓他由衷地相信: “陽光、大海、鮮花盛開的果園、山嶺和積雪、落英繽紛的田野,對于精神和肉體顯然是都起作用的?!保?3]
其實,這對于中國人來說,算得上是常識。柳宗元被貶永州之時,寫過八篇游記,其中 《始得西山宴游記》一文說出生態(tài)美的心靈撫慰作用。
在此文中,他先說自己因參加王叔文的政治改革集團而遭貶謫,心中憂懼難安,公務之余,便偕同友人游山解悶,時間一久,便以為州中名山勝水,他都游覽遍了。但這一日,他坐在法華西亭,遠眺西山,覺得山勢奇異,于是 “攀援而登,箕踞而遨”。等到登臨高境,發(fā)現(xiàn) “數(shù)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于是感到 “悠悠乎與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
這時,柳宗元置身于顥氣之中,洋洋乎神游無涯,不知所窮,這是以身心體現(xiàn)了逍遙物外、深幽無窮的 “道”,并感覺自身已與萬物渾然一體。這正是莊子 “無視無聽”、忘卻物我、與天地和的境界。在這種體驗中,他受挫的內心得到了極大的撫慰。
白居易在 《廬山草堂記》一文中,還將自然帶來的精神撫慰分為三個階段。
樂天既來為主,仰觀山,俯聽泉,旁睨竹樹云石,自辰及酉,應接不暇。俄而物誘氣隨,外適內和。一宿體寧,再宿心恬,三宿后頹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
顯而易見,第一階段,是身體的愜適舒暢 (“體寧”)。第二階段,是內心的恬然自適 (“心恬”),這也契合 《壽世保元》中所說的 “養(yǎng)內者,以活臟腑,調順血脈,使一身之氣流行沖和,百病不作”。第三階段,是 “頹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這就接近莊子 “坐忘”的境界了。
如今,坐在西湖之濱,雖未必有歸隱之心,但看到遠處云山淡淡、起伏連綿,雷峰塔、保俶塔靜靜挺立,湖岸高樹林立、草木蔥蘢,開闊的水面上煙水浩渺、游船往來,偶有鷗鷺振翅掠過,好似一幀水墨山水長卷,意境開闊,令人內心澄凈。于目游神移之中,感受湖山氣韻,體驗自然與人的和諧,真是極美的感受。
注 釋
[1]程相占、阿諾德·伯林特、保羅·戈比斯特、王昕晧:《生態(tài)美學與生態(tài)評估及規(guī)劃》,河南人民出版社,2013,第74~76頁。
[2] Berleant, Arnold, Aesthetics and Environment, Variations on a Theme, Aldershot: Ashgate, 2005, p.152.
[3]周清原:《西湖二集》序,華夏出版社,2013,第1頁。
[4]周楫編纂 《西湖二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第204頁。
[5]張岱:《西湖夢尋》,中華書局,2011,第7頁。
[6]《列仙傳》: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漢之湄,逢鄭交甫。見而悅之,不知其神人也。謂其仆曰:“我欲下,請其佩?!逼驮唬?“此間之人,皆習于辭,不得,恐罹悔焉?!苯桓Σ宦牐煜屡c之言,曰:“二女勞矣。”二女曰:“客子有勞,妾何勞之有。”交甫曰:“橘是柚也,我盛之以笥,令附漢水,將流而下。我遵其旁,采其芝而茹之,以知吾為不遜也。原請子之佩。”二女曰:“橘是抽也,我盛之以莒,令附漢水,將流而下,我遵其旁,采其芝而茹之。”遂手解佩與交甫。交甫悅,受而懷之,中當心,趨去數(shù)十步,視佩,空懷無佩。顧二女,忽然不見。
[7]朱良志:《曲院風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第166頁。
[8]陸象山:《象山全集》卷一。
[9]〔日〕阿部正雄:《禪與西方思想》,王雷泉、張汝倫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第11頁。
[10]張岱:《西湖夢尋》,中華書局,2011,第7頁。
[11]漢寶德:《物象與心境:中國的園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第62頁。
[12]曾繁仁:《中西對話中的生態(tài)美學》,人民出版社,2012,第143頁。
[13]〔美〕伊恩·倫諾克斯·麥克哈格:《設計結合自然》,芮經緯譯,天津大學出版社,2008,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