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川

藍調(diào)集（組詩）

汗 漫

墓 碑

一個人在深夜突然醒來

翻身摸索蠟燭和火柴

借助燭光察看床頭的舊物

并傾斜著身子把頭顱探向窗外

然后輕輕吹滅蠟燭

又放心地回到夢中

從此再也沒有醒來

那一晚

一個人究竟看到了什么

才如此放心而又決絕地離開人間

那一晚的月光照著那一晚的山崗

這些年，我替一個人活著

對慣常的事物沉默不語

活得越來越像一塊石頭

越來越像一塊墓碑

哦，我就是一個人活著的墓碑

我孤獨，一個人的墓碑也孤獨

盡管墳頭上的野花燦爛到了極致

我漂泊，一個人的墓碑也跟著漂泊

它在地下緊緊跟隨著我

沉 默

雪山千年不說一句話

偶爾只在被攀援的痕跡處

變幾朵雪花為淚水

石頭千年不說一句話

即便被刻上一個人的名字

那幾個枯燥的漢字

它也不去讀

用錘子敲打石頭

敲一下，石頭應(yīng)一下

不敲，它從不主動和你說話

被敲碎的石頭被一個人

緊緊握在手心

即便被握成一粒溫熱的沙子

它也不說一句話

這些年，我走在塵世里

如同走在遼闊的沙漠里

用心去辨別哪些沙子是沉默的

哪些沙子欲言又止

江水緩慢

比一只船衰老的速度還要緩慢

這些年江水并未離開碼頭，岸也沒有

江邊一只白鷺，它的雙腿

依舊插在自身的孤獨里

家園如一頁頁插圖，被風掀著

一茬又一茬的人世。炊煙也緩慢

這些年，它并未離開土坯房子，煙囪和灶臺

也未離開。老槐樹站在自己的濃蔭里開花結(jié)果

世間萬物相互廝守，草木與塵埃，鮮花與庭院

那個在江邊打水的老女人，忽然看見自己年少時

的容顏

驚喜的淚水滾入茫茫江中，遠方

一艘似曾相識的船，慢慢駛向天邊

我站在對岸的碼頭上，滿腹心事

壓迫著青山綠水。以一只鷺鳥的角度

觀看大江之水：一些魚跳出水面又迅速潛回水中

一些漣漪散開，又合攏

時間是把鈍刀

架在脖子上的刀，越來越鈍

緊閉的眼睛又緩慢睜開

再次看見雪山被一大堆白茫茫的事物拖累

再次看見河流裹著溺水者的亡魂徘徊不前

花朵枯萎，阻止了春天奢靡的步伐

大地上突起的小山包，看起來酷似弓背

但墓室已空，無箭可發(fā)。我閉上眼睛

想象一個成熟的果子，從枝頭落下

想象河水倒灌，大?？杖缇涮?/p>

流 年

淚水和珍珠，如果二選一

我寧可選擇沉默的火山口

因為它巨大的悲憫對準了蒼穹

而把眾生排除在外

隧道和滑雪場，如果二選一

我寧可選擇在一首詩中穿梭

與生活保持某種恒定的距離，不傷及無辜

也不忍雪花被擠壓被融化

咖啡和情人，如果二選一

我寧可選擇窗外的一場壞天氣

薔薇昨夜卸了妝，街頭依舊凌亂不堪

摘下面具的人尷尬地站在另一個面具前

淚水自有其滴落的懸崖

淚腺里養(yǎng)著無數(shù)個歡騰的小水庫

許多悲歡涉水而來，許多船

迫使岸不斷收緊自身的縫隙，阻止洶涌的流年

映 襯

凌晨三點被突然擰亮的燈盞

一定照見了我夢中的囈語

照見了失散的家園

它如此鎮(zhèn)靜地坐在漆黑的夜里

披著雪白的微光

塵世中

除了棉花和雪山

再沒有別的事物

能與它相映襯

動物園論

好動物都去了鐵質(zhì)的籠子

多么幸運

它們散步的姿態(tài)也溫和起來

我喜歡眸子深沉的那一只

它眼里有我們的原罪

比鐵重，比羽翼輕

我們把荒原也囚禁起來吧

讓小草免遭踐踏

讓花朵吸食我們舌尖上的毒

狩獵者射出去的一支支冷箭

我們也收藏起來吧

給最后一只動物做一個體面的籠子

到那時，大地上依舊春暖花開

我們在草地上奔跑

追著一只只孤獨的籠子

土豆論

土豆會不會主動來到人類的餐桌上

不走刀切這條狹窄的路

也不走油炸這條火熱的通道

它溫良，孤單

帶著自身的傳記

慢慢靠近我們庸常的宗教

土豆會不會主動出現(xiàn)在拾荒者的夢中

炊煙繚繞，家園已被打包

它們滾動在渾濁的水面上

只要滾動著就不會跌入深淵

這是一個干癟的土豆

甘甜耗盡橢圓的水

死去的人埋在山坡上

和地下的土豆睡在一起

活著的人蹲在墻角

和一堆濕漉漉的土豆待在一起

這是一個發(fā)芽的土豆

它正排泄內(nèi)心的毒

地下睡滿了土豆

天上結(jié)滿了星星

我們沒有镢頭和籮筐

我們只有孤獨的信仰

圓

人自覺地圍成一個圓

不，準確地說

是一層又一層的圓

而圓心

是一個半裸的瘋女人

是一個圓潤的乳房

圓還在不斷擴散

漫過斑馬線

漫過綠草地，

漫過一家鮮花店

瘋女人指手畫腳

喃喃自語

在地上不停地畫圓

她坐在圓心上

操縱著一個黑壓壓的

越來越大的圓

圓還在不斷擴散

漫過交通指揮中心

漫過市政大廳，

漫過春天

漫過圓滿的圓

圓圓的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