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歸
1
這是雪山與草原的偉大賜予,圣潔,清澈,潔凈,甘甜。
當我在雪山腳下,將就地取出的山泉之水送入口中,突然襲來的冰涼與清爽,讓我的精神隨之一振。接下來,一種難得的清甜一直伴著我。
而當我得知此前所飲下的只是其中的一種,這里還有另一種天然蘇打水自地表涌出,不能不嘆服于造化的神奇。
水齡高達19830年,經(jīng)5萬米斷裂帶巖層礦化,在地下形成約200公里的地下水帶,涌向海拔3860米處,所有這些數(shù)字的背后,是大自然對這方地域的眷顧與恩賜。
眼前雪山仿佛觸手可及,經(jīng)年不化。在那一刻,我?guī)缀跸肓⒓促橘朐诘?,頂禮膜拜。也許只有在這里,我們才可以放下身心的負累,和自然如此信任,如此貼近,如此虔誠。
一條曲折的木制棧道通向泉眼所在處,由現(xiàn)代工藝圍制的泉之源頭在雪山與草甸之間并不突兀。仿佛一條飄帶,牽引著我們向著更深處探幽。
那懸掛于飄帶一端的問渠二字,是關于這一泉水的最好注解。當我看著源頭活水涌出地表,流向未知的遠方,除了相逢的驚喜,更多的是對于一脈水流的期待。希望它能蕩滌被城市霧霾裹挾的每一個現(xiàn)代人,從此少些欲望,多些淡泊。
2
我曾糾結(jié)于一個問題:當生于斯并長于斯的牧民,由自由地取水變?yōu)榛ㄥX買水時,這種轉(zhuǎn)變,如何讓當?shù)厝诵廊唤邮埽?/p>
當我就這個問題問及生于當?shù)夭⒊砷L于當?shù)?,長期生活和工作在這里的土著作家次仁頓珠先生時,他告訴我,因為交通不便,跋涉艱辛,并沒有太多的牧民來此取水。而如今,因為一個團隊的介入,源頭之水更加純凈,意味著這水流不是就此被截斷,而是將惠及更多的人。
這個團隊的名字中,有一個除盡垢穢的字——瀞。
我的疑問得到解答,聯(lián)想由此展開。當牧民舟車勞頓而來,帶著周身難以消除的病痛,滿含希望地煨桑祈福,隨著裊裊桑煙起伏的,應該是對于磨難與艱辛的無可奈何與虔誠祝禱。
桑煙隨風散去不再留痕,一切如此虛枉,如此縹緲,仿佛那些曾經(jīng)在這片土地上生存過哭過笑過掙扎過反抗過的所有生命。
一切不過如此。
茍延殘喘的無可奈何與努力奮爭的激烈昂揚,有時想來,不過如此。
我向來信著宿命,此時此刻,卻也存著希望。這樣潔凈的地方,應該能洗去雜念,清除塵垢。我甚至還奢望自己能在此久駐,遺憾的是,我僅僅只是過客。慶幸的是,我還有此機緣能和這方地域如此親近。
3
上善若水 不爭善勝 順天應人 義以生利
這是懸掛在會議室的一幅字。
長期做文字工作的我一直堅信,文字是這個世界上最為奇妙的東西,不僅可以拉近人心的距離,還有著暖人的溫度。比如此時再看這瀞字,我開始相信那句話:這(瀞度)不是水,而是一種生活。
會議室三面都有窗,尤以正對門的窗戶為大。從窗口望出去,雪山近在咫尺。簡直讓人懷疑我們所在的不是會議室,而是雪山下的草地上。事實是我們的確就在雪山下的草地上——會議室就建在草地之上。出會議室走不多遠,便可抵達雪山之腳。
雪山,從來只是仰望,此時這般接近,我得感激這一泉水。因為這泉水,才有了這樣的相遇。
4
從河湟谷地到金色河谷,從優(yōu)干寧到寧木特,不斷出發(fā),抵達,再出發(fā)。我們從一個熟悉或陌生的地方到另一個熟悉或陌生的地方,不斷行進。
也許真是厭倦了城市的車水馬龍與喧囂蕪雜,從行進的車子向著窗外望去,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連眨下眼睛仿佛都是錯誤。于是,我不斷用手中的相機記錄。同行的幾人,原都是寡言而善思的,如今突然生了童心,不斷地向著同行的另一位展示自己剛剛用鏡頭捕捉的美景。
美景處處,處處美景,哪怕錯過一秒,都是遺憾。而前方又有新的驚喜在等我們。那披雪直立風姿綽約的青杄,或成片,或獨立,有時居在山腰,有時卻又扎根在山頂,都是平日難以想象的清矍模樣。一些灌木,沖破雪層露出頂來,帶著褐黃的顏色,一叢叢,一簇簇,也是有模有樣,國畫一般。仿佛畫家沾上水墨韻染開來,而畫家再高明,這自然界中由雪色、山體、植物所構成極致的美,只有自然可以造就,我們單憑想象捕捉,可不容易。
雪一直下。
不時有麻雀或獨自撲打著翅膀飛過,或成群于雪野中覓食。這些大自然的生靈,有著極其敏銳的視覺。似乎從來不會疲倦。
我注意到,有一種鳥兒,翅羽間有一抹白,展開時有異樣的美,不時鳴叫著穿過山野和林區(qū),身影如箭如電,有時劃開天宇沖向云霄,有時俯沖向大地又飄然遠去。
突然,有一只脖頸修長的鳥兒出現(xiàn)在視野,和我們向著同一個方向并行。有人說這是天鵝。印象中天鵝應該在溫暖的地方,這雪野之地也許會有河灣容它們棲息。
這高貴而美麗的鳥兒,是人類永遠的朋友。羨慕它們可以在這里自由地生長,自由地鳴叫,自由地飛翔。
5
這是荒寒造就的世界。
不時可見身著紫衣的僧侶走過。對于這些人,因為神圣與神秘,令俗世之中的我們始終有著無限向往和好奇,青燈黃卷,真的能安妥塵世喧囂與欲望?
修行人漸行漸遠。孤獨的牧人獨自穿行在雪山與草場之間,除了他的牛羊,再不見有人。我仔細觀察其中一個披著羊皮襖的牧羊人:手持長鞭的他步履遲緩,不時停下來向著羊群的方向張望,偶爾轉(zhuǎn)身呼喝身邊忠實的藏狗。
我的羊兒吃草。
這是我曾經(jīng)讀到的一首詩的標題。僅僅是標題,就讓人生出許多美好的想象來??粗L雪中守著羊兒吃草的牧人,詩意的浪漫轉(zhuǎn)為現(xiàn)實的場景,總是滲著生存的憂患。我是多么希望此時的牧羊人可以待在遮擋風雪的帳篷中喝著滾燙的奶茶,聽著阿媽在旁邊轉(zhuǎn)動經(jīng)筒念著六字真言;他的孩子,就在旁邊和藏狗嬉戲;他的妻子,在不遠處看著他們,面帶微笑。
希望溫馨常伴。如果生存難免艱辛,我只希望生活的創(chuàng)痛能少一些再少一些。
6
這是雄偉的雪山和廣袤的草原共同孕育的孩子,淳樸而善良。如格?;ㄒ粯用利?。她只有七歲,當我們見到她時,她手捧潔白的哈達頻頻鞠躬。
這一天,十多家媒體聚焦在她身上。是她,在關鍵時刻勇敢地沖進火場,撲下身子保護自己年幼的弟弟,自己卻被多處燒傷。這一天,當關注的目光轉(zhuǎn)向她時,她那么安靜,仿佛那些獨自盛開在草原上的格桑花,你的關注與流連,你的無視與忽略,都與她無關,她只是默默地綻放那一季的絢麗。
我記下了她的名字,旦正卓瑪。同時,也記下了另一個名字,瀞度。大善、感恩、扎根,這是一個團隊在這里展示的良好形象。
所有這一切,似乎正在努力說明:無論世界怎樣改變,總有一些人用自己的行動告訴大家真、善、美是我們心底永遠的向往;和溫暖與關愛有關的主題,永遠不會過時。
哪怕雪再大,哪怕風再烈。
向南,那一座名為同德的小城
一路向南。
在接近這個名為同德的高原小城時,最先吸引我的,是大片的紫色的花朵。
這些紫色的花朵,開在即將進入同德城區(qū)的草地上,或與矮松等樹木相雜,或與綠絨毯一般的青草相雜。那蔓延鋪陳的紫色,在陽光下頂著一抹尊貴,恣意而隨性。
向來拙陋與識淺的我,依舊叫不出這種花的名字,只隱約記得似乎是鈴蘭或者鳶尾一類。這并不重要,因為不管人類將其冠以何名,改變不了的是它們的性狀與自由。
或開或謝,這些花全然不在意你的來或去,流連或擦肩。也只有這種不屑于開在溫室的花朵,在勇敢地迎接陽光與風霜雪雨的同時,自在地開放或凋零,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綻放生命最為明麗的那一抹色彩。
盡管被俗事俗物淹沒后形成的假象依舊喧囂、沸騰。在高原上,這種植物和許多種植物一起,用纖弱卻倔強的身軀,撐起生命的本真和燦爛。
它們始終無語不言,卻有萬語千言。
這是同行的文友劉大偉關于同德的詩句,題為《香赤寺》:
這時候,得仰望一棵草了
它那么高
在危巖之上
舉出細密的妖嬈
整座寺廟,好像也被托舉了出來
在蔚藍的天幕中,檐角分明
紅色墻體上,掛滿了時光的圓點
每一行,都是無字的真言
香赤寺,這是我們一行人同行的其中一站。
明黃,赤紅,靚藍,石青……藏地寺院的鮮艷色彩在陽光下更顯絢麗。這是圣潔的殿堂,只有虔心和苦修才能與其匹配。青燈黃卷與紅墻金頂,都是身心皆凈之人才可擁有的種種。
如詩人所言,得仰望。在寺院山腳下,當我滿懷虔敬地仰望這座信仰堆砌的實體建筑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東西將我擊中:紅塵喧囂,我早已失去了信仰。
這讓我疼痛并清醒。
值得慶幸的是,我尚有理想,仍在堅守。哪怕歲月易老,青春不再。
這時,突然有鳥兒拍打著翅膀飛過寺院上空。抬頭尋覓之時,它們已經(jīng)飛去無影蹤。
不由自問:什么時候,我們可以像鳥兒一樣輕盈,而不是羽毛?
當一匹馬,在同德草原以極其莊重的姿勢和我對望,我突然無地自容。
我無法讓自己坦蕩到眼神清澈內(nèi)心無雜。欲望叢生的世界里,我是早已被淹沒的那一個,甚至呼吸艱難。
沉默的羊兒低頭吃草,矯健的馬兒目光莊重,那些甩尾的牦牛,偶爾吐出一聲“哞”音——低沉,渾厚,讓人聯(lián)想。
陽光灑下一路溫暖。
隨處都是風景,一閃而過。我們努力將眼前的一切攝入手中的鏡頭,同時,收起無法長駐的悵然,我們將熱情與歡快在這里盡情釋放。
隨風舞動的獵獵經(jīng)幡傳遞來自草原的祝福與希望,也將我們的祈愿插上翅膀,憑風送出。
光影轉(zhuǎn)換的瞬間,我努力定格所有遠逝的風景。
我在這里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自己——一個被陽光、草原、藍天清洗后的自己。
何處是歸處?
但歸處,是歸處。
我努力讓自己記住一些和同德有關的物與事。
在扶貧產(chǎn)業(yè)園,在德什端村,在縣城新區(qū),當我努力捕捉和同德有關的點滴時,我看到了一個又一個人聚集在一起時所迸發(fā)的驚人能量——改天換地,敢叫舊貌換新顏。
在海之南,他們同心努力,締造屬于這片地域的傳奇與故事、詩意與浪漫。
在尕巴松多鎮(zhèn)德什端村,我特地留意,并用手機拍下了兩張照片,在德什端村新農(nóng)村改造前后的鮮明對比中,我看到了這里日新月異的變化。當三三兩兩身著藏裝的村民,在陽光下自在悠閑地行走在寬闊干凈的村道上,那寫在許多人臉上顯而易見的閑適與愜意,讓這個小小的藏族村落充滿了祥和與寧靜。
最最觸動我的,當屬那座新建的縣城圖書館。在夕陽下,那明麗的亮色與周圍許多建筑融為一體,規(guī)整而大氣。
想到啟用時,將會有無數(shù)承載文字的實體在這里匯集,繼而形成希望的光焰,點燃渴求知識的人無數(shù)人,僅僅是想象,便覺得振奮。
所有這些所折射的,是同德各族人民群眾在黨的領導下凝心聚力促和諧,全力社會維護民族團結(jié)的生動景象,是高原上暖如春風的一道亮色。
別了,同德。
我知道有無數(shù)生在這里、長在這里,或長期在這里留駐的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用汗水和心血建設家園,澆鑄幸福與美好。
別了,同德。
遺憾我只是過客,不是歸人。但短暫的留駐,并不影響我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誠摯敬意:向著每一位為了這方地域的繁盛深情而歌、傾力付出的人。
(原載《海南文學》2016年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