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東
也就一眨眼的工夫,那架葡萄就熟透了。
成熟的葡萄每天都閃著綠瑩瑩的亮光,一串一串沉甸甸地垂懸下藤葉之間。晌午被火辣辣的秋陽那么一烤,臨近傍晚,整個小院子里就飄溢著一股甜絲絲的香氣。惹得少年家里大黃狗不時地立起兩只后爪,沖著某串大個的葡萄一撲一跳,舌頭伸得長長的,哈喇子都流下來,還要時不時汪汪兩聲。其實(shí),少年知道,狗不是想吃葡萄,而是對圍繞著葡萄串飛來飛去的蜜蜂和蒼蠅感興趣。這些討厭的飛蟲,成家在狗窩上面嚶嚶嗡嗡,那狗實(shí)在是有些煩惱。
最先嘗到葡萄的是少年最要好的兩個伙伴,一個是亞軍,另一個是小蘭,當(dāng)然亞軍的弟弟亞洲也是近水樓臺,他專門挑了最大最沉的兩串,讓亞軍給弟弟捎回去吃。姑娘們在葡萄藤下享受新鮮的水果的時候,少年這才煞有介事地說,他要把剩下的幾十串葡萄,全都送到大壩工地上去,送給那些辛辛苦苦干活的人吃。
亞軍眼珠一轉(zhuǎn),說,你傻呀,這點(diǎn)葡萄等到了工地上,還不夠塞那些人牙縫的,你知道那邊有多少人在大會戰(zhàn),你給誰吃不給誰吃,我聽我爸說他們每天光饅頭就要吃掉幾千個呢。
他想了想,說,反正我早就答應(yīng)過鎮(zhèn)上的干部了,不能說話不算話,這次我家沒有出一個勞力,修大壩人人都有責(zé)任,我爸又不知跑到哪里逛去了,我總得做點(diǎn)什么吧,哪怕只是一點(diǎn)心意呢。
亞軍聽了倒也覺得有幾分道理,工地上確實(shí)有幾百號人在日夜不停勞作,就拿她父親來說,每天只能在簡陋的帳篷里和著衣迷糊兩三個鐘頭,天蒙蒙亮就開始指揮大伙干活,夜里往往還得帶著工人加班加點(diǎn)。父親要操心的事太多太多,水泥沒有了工人向他要,石頭沒有了工人向他要,鋼筋沒有了工人向他要,吃的喝的沒有了同樣向他要。上次,亞軍他們的臨時學(xué)生演出隊去那邊搞慰問,父親就跟她說,大壩上的工期緊任務(wù)重,估計一時半會他是不能回家了。他還特別囑咐亞軍,千萬別再出來瞎胡鬧了,好好在家里待著幫幫母親,照顧好弟弟。那天,亞軍可是含著眼淚答應(yīng)父親的。
新食堂就設(shè)在鎮(zhèn)委會的土院子里。臨時搭起了兩間大帳篷,里面橫七豎八擺放著幾十張桌椅條凳,好像哪個大戶人家正準(zhǔn)備辦喜事的樣子;伙房門口不遠(yuǎn)處,就是高高大大的土熔爐,遠(yuǎn)遠(yuǎn)看著,多少有點(diǎn)兒像電影里鬼子的炮樓,只不過頂部豎起了一根又粗又高的煙囪。
司爐師傅原先可是五尺鋪十村八鄉(xiāng)都聞名的老鐵匠,他最擅長給那些大牲口釘鐵掌。現(xiàn)在,革命的形勢急轉(zhuǎn)直下,這全鎮(zhèn)的千斤重?fù)?dān)就落在老頭兒肩上了,工作干部指派他帶領(lǐng)全鎮(zhèn)幾十號男女,起早貪黑砌起了這個土爐子,說是要煉鋼鐵,這倒也算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
正副幾名工作干部,見天背著手,輪番在老鐵匠屁股后面轉(zhuǎn)圈,像在監(jiān)視反革命和壞分子似的,把個老頭兒使得陀螺似的滴溜溜亂轉(zhuǎn)。老頭兒看上去眼神迷茫,滿臉都是焦苦相,他一會兒爬上搖搖晃晃的木梯子去察看爐溫,一會兒又佝下腰去往爐池里猛填幾鍬煤,似乎是,眼下讓他干的這些活兒,一點(diǎn)都不比他以前給牲口釘掌子更快活。好在,他習(xí)慣了一聲不響埋頭干活,不然準(zhǔn)得挨干部們的刺。
往往是,帳篷這邊大伙剛剛捧起飯碗,土爐子那邊的大煙囪就冒出又濃又黑的煙來,人們嚼的饅頭有股煙灰味,喝的米粥也有股煙灰味,就連屙出的屎也帶著一股子煙灰味。干部們成天都在宣講,說之所以要把土熔爐和大食堂放在一個院子里,說這就是活學(xué)活用“多、快、好、省”的革命法寶,想要大干社會主義,就得吃飽了開干,干餓了便吃,吃飽了再埋頭去干,據(jù)說,這種不分晝夜連軸轉(zhuǎn)的絕好創(chuàng)意,是再科學(xué)不過的。
科學(xué)不科學(xué),孩子們才不管這一套,每頓飯只要能把肚子填得溜圓就好。這天吃飯的時候,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因?yàn)樗谠钌隙啻蛄藘蓚€饅頭,平時他一頓飯頂多吃兩個就夠了,今天卻一下子要了四個,多打的饅頭是想留著給大黃狗吃的,如今家里不開灶了,狗可不能跟著餓肚子。
食堂打飯的婦女是民兵隊長的老婆,這個女人一貫趾高氣揚(yáng)的模樣,她沒好氣地盯著他說,喲,你碎娃娃年紀(jì)不大,飯量可不小喲。他沒吱聲。打飯的女人當(dāng)然認(rèn)識他的,更認(rèn)識他家的大黃狗,就又乜斜著三角眼說,小碎猻,你不會是多拿兩個,回家喂狗吧。
哪知,這話偏讓站在他身后排隊的一個多嘴多舌的家伙聽到耳朵里。他倆以前鬧過幾次別扭,他也當(dāng)眾打破過對方的鼻子,那家伙就一直暗中跟他較著勁呢,現(xiàn)在機(jī)會終于來了。于是,那個家伙立刻用力敲打著自己的空飯盆,大聲吵吵起來:社會主義真是好啊,連人家的狗都吃上咱們的大食堂了。喂,你這可是拿社會主義的糧,喂資產(chǎn)階級的狗吧!
少年一聽就急了,漲紅了臉梗著脖子反駁道,放屁,你才是資產(chǎn)階級的一條走狗呢。
小子,你、你敢血口噴人,今兒我跟你沒完!那小子仗著打飯女人的幫腔,氣焰就比往常囂張,當(dāng)眾抄起了飯盆,劈頭蓋臉就朝少年頭上揮來。幸虧他躲得快,沒打著,飯盆正好磕在前面的水泥臺子上,搪瓷飯盆頓時癟進(jìn)去雞蛋那么大一塊,黃瓷片吱吱有聲地往下脫落。
對方惱羞成怒,嘴里不干不凈罵著,哼,能讓你這沒娘養(yǎng)的吃飽肚子就不賴了,還想多吃多占公家的糧食,你也不看看,是大壩工地上有你爹的影子,還是煉鐵爐前你小子出過一把臭力氣?你這不是飯來張口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又是什么?
他本來就不善言辭,這下理屈竟被對方問住了,一時啞了口,可他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就氣沖沖地將幾只饅頭全都扔回笸籮里,一扭頭飛也似的跑開了。那些排隊打飯的人發(fā)出一片哄笑,那個家伙落得個旗開得勝,便又帶頭把飯盆敲得震天價響,嘴里大聲叫著:
嗷嗷嗷,快來看啊,沒娘管的小狗崽夾著尾巴逃跑了!
亞軍和小蘭全都看在眼里。她倆匆匆扒拉了幾口飯,忙離開大食堂去家里找他。一進(jìn)院子都驚呆了,少年正氣勢洶洶地摘葡萄呢,葡萄葉片被他身體碰得沙沙響。小蘭從兜里掏出半拉饅頭,亞軍也掏出半個,兩個人都把剛才自己省下來的饅頭遞到他面前。他白了一眼,像是跟那饅頭有深仇大恨,悶哼一聲,頭也不回又爬到凳子上,去夠更高處的葡萄了。
怎么,飯也不吃了,餓著肚子干革命?亞軍凝視著他不無戲謔地說,就算把葡萄都摘下來,可你怎么送到工地上呢,那么老遠(yuǎn)的路,我可是去那邊領(lǐng)教過的,怕是沒等你走到工地,葡萄全都爛在路上了。
小蘭眼睛眨了眨,便默默地掰了一小團(tuán)饅頭,蹲在一旁喂大黃蜂了。那狗一下叼起饅頭,皺了皺眉頭,嚼了兩下,又白花花地吐在地上了。
亞軍突然發(fā)笑了。她說,沒看出來,這家伙還真格像個資產(chǎn)階級,連白面饅頭也不肯好好吃呢。
小蘭聽了,也抿著嘴跟著樂了。
他站在葡萄藤下眼珠子亂轉(zhuǎn),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
這時,小蘭又說,你要是肯吃飯,我?guī)湍阆胂敕ㄗ?。亞軍忙把手里的饅頭又遞過去,他疑惑地看了看小蘭,終于,接過饅頭,直往嘴里塞,咬了幾咬,咽不下去,竟嗆住了,亢亢地咳嗽起來。饅頭蒸得太硬了,還有些夾生,扔出去都能打得狗叫喚呢。
小蘭生怕他噎著,忙跑進(jìn)伙房去給找水。家里的碗碟都上交給大食堂公用了,翻騰了半天,總算還有一只破水瓢,便去缸里舀水。缸都見底了,里面還舀出亂飛水蛾子,好不容易舀了半瓢底,澄了澄才端出來給他喝。
他喝水的樣子好急,活像個渴死鬼,咕咚咕咚往下灌,兩個人都盯著他看,心里忽然都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這個一直沒有母親照管,現(xiàn)在連父親也不知去向的少年,內(nèi)心一定很苦悶。不過,他倒是從來不跟她倆說起這些的。表面上看,他似乎又足夠堅強(qiáng),可以勇敢地去面對生活中的一切。
等吃下那兩個半拉饅頭,他就忙追著小蘭問,你到底有什么好辦法,總不是在糊弄我吧?小蘭像是要下什么大決心似的,長舒了口氣,兩只手突然攥成拳頭,說,我我家有,有輛車子,要要是騎上它,肯肯定快多多了。他一聽,竄天猴似地蹦起來,腦殼就撞著了一串葡萄,葡萄搖晃起來,他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煽绍囎幼?,讓我媽鎖著。他那剛剛激起的斗志,一下子就被澆滅了。我以為是啥好點(diǎn)子,你這不是跟沒說一樣嗎?他猛地蹲下身,又不言語了。
亞軍想了想,問,小蘭,你能找到門鑰匙嗎?小蘭黯然地?fù)u了搖頭,說那間耳房的鑰匙她媽一直帶在身上,平日誰也不給,也從來不讓她進(jìn)去。他一聽徹底泄氣了,索性一屁股坐在葡萄架下面,手指氣呼呼在腦袋上抓撓。
大黃狗很體貼地爬過來,拿黑亮的鼻頭蹭他的身體,這里聞聞,那里嗅嗅,他像是沒睜眼,理也不理它。狗就嗚嗚地叫了,那叫聲聽起來像個姑娘,帶著委屈和不安。
還是亞軍比較機(jī)靈,想了想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咱們別光站在這望洋興嘆,還是先去小蘭家看看再說嘛。
小蘭家那間耳房坐東朝西,是單獨(dú)蓋起的一間小庫房,只有一個單扇木門,而且,還是那種暗鎖。僅有的一面小窗戶,是被安在門框正上方的,關(guān)鍵是,那扇窗也就臉盆口那么大,想爬進(jìn)去似乎不太可能。
這時,少年皺了皺眉頭,突然抬起腿作勢要去踹門,亞軍立即制止住他,你少來,這不是害人家小蘭嗎?她媽回來非打她不可。他只得悶悶地收起腿腳,將后背懶懶地靠在門板上,屁股一撅一撅去撞門,好像他的屁股能解決一切問題。
就在這時,亞軍的弟弟樂顛顛地從外面一溜煙進(jìn)來,小家伙是在隔壁聽到他們仨的動靜的,小蘭家跟亞軍家只隔著一道矮墻。亞洲便興沖沖地跑過來湊熱鬧了。亞軍一見弟弟,隨即便有了好辦法,說,對了,可以讓我弟爬進(jìn)去,幫咱們打開門,好不好?小蘭有些緊張地問,他這么小怎么爬上去,再說窗戶上還有玻璃擋著呢。他一下子來了精神,玻璃我可以敲碎一個小角,只要手能伸進(jìn)去,拔開里面的銷子不就成了。
小蘭還是有些犯難,生怕玻璃砸碎了,母親回來要怪怨自己。他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玻璃到時候我從家里拆一塊,給你補(bǔ)上就是了。小蘭將信將疑,那那你說話,可可得算數(shù)啊。亞軍也在旁邊支援道,他敢不算數(shù),咱倆往后誰都別理他!
于是,他立刻找來半拉磚塊,站在凳子上很容易就敲碎了門頭窗的玻璃角,他又從那破碎的玻璃口伸手進(jìn)去,摸索著拔開了鐵銷子,再用力往里一推,窗戶就開了,一股涼颼颼的陰風(fēng)從里面旋出來。他探著身子試了試,窗口的確太窄了,他的肩膀頭根本鉆不過去,看來只有讓亞洲試試了。
起初,亞洲也是死活不肯幫忙的,他頭搖得像只撥浪鼓。小家伙直嚷害怕害怕,又說媽媽一旦知道了,準(zhǔn)會揍爛他的屁股。亞軍他們又輪流好說歹勸,他甚至許諾只要亞洲肯爬進(jìn)去,待會兒就給他買好吃的糖果。
亞洲聽了,多少有點(diǎn)兒動心了,小眼珠眨巴眨巴的,舌尖不停地舔著嘴唇,好像開始憧憬那種甜蜜的糖汁穿越喉嚨的美好滋味了,但他還是遲遲下不了決心。最后,少年又說,只要幫了這個大忙,他還會做一只彈弓給他玩,亞洲這才點(diǎn)著小腦殼答應(yīng)了。
衛(wèi)生所那種刺鼻子的特殊氣味,仿佛總能穿過緊閉的門窗爬出來,鉆進(jìn)每個人的五臟六腑。那是酒精棉球、紅汞藥水,還有從病人傷口上拆下的腐敗了的紗布混合起來的味道,聞了叫人只想嗷嗷作嘔。但此時此刻,這種味道忽然變得親切,變得溫暖,變得不同尋常,甚至,變得有些可敬了。
咚咚咚咚咚……三個人的拳頭,幾乎同時擂在那扇破舊不堪中間畫有紅十字符號的門板上。大夫快開門啊!大夫救命??!大——夫!
可是,里面始終鴉雀無聲,根本沒有一個人影兒。這時,亞軍才恍然大叫了一聲,糟糕,我想起來了,現(xiàn)在大夫都在工地上呢,這可怎么辦???她的聲音完全被恐怖劫持了,以至于滿嘴的牙齒全都打起架來,噠噠地響著。
直到這會兒,幾個孩子才都猛然清醒過來,這里僅有的兩名赤腳醫(yī)生,早被干部們調(diào)派到大壩上去了。大夫們臨走的時候,還背走了衛(wèi)生所那只最最寶貴的醫(yī)藥箱。那藥箱里裝著針管針頭,成卷的紗布和膠帶,還有昂貴的青霉素和一些應(yīng)急必備的藥品;那箱子的正面印有鮮紅鮮紅的“十”字架,那是白衣天使的神圣標(biāo)識,是救民于危難之際的神器。
再早些日子,孩子們確實(shí)都看到過,紅十字架就隨著大步流星的大夫,穿過鎮(zhèn)街朝著大路進(jìn)發(fā)的,遠(yuǎn)遠(yuǎn)看去,好像有一只血紅血紅的大蜻蜓,在塵土飛揚(yáng)的路面上翩翩起舞。據(jù)說,大壩工地上每天都有人因?yàn)楸昏F錘砸傷了手腳、讓石塊磨破了脊背,甚至還有被采石的雷管炸傷的身體,大夫們當(dāng)然要奔赴那里救死扶傷,因?yàn)楣さ夭攀谴蟾缮鐣髁x的好地方。
三只稚嫩的拳頭幾乎同時又從衛(wèi)生所的門板上垂落下去,每個人的胳膊都像脫了臼那樣無助地?fù)u晃著。亞軍和小蘭的眼睛像母牛一樣始終濕漉漉的,她們驚慌失措地盯著被他背在背上的小可憐兒。此刻,殷紅的血水已經(jīng)滴淌到腳下的磚墁地上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一大片,起初還是濕的,很快就干了,干了的血跡顏色由黑變淡,好像誰的眼淚滴在上面。
孩子的兩只小腳都光著,那是為了剛才攀爬門窗方便起見,他才脫掉小鞋子的。孩子的左腳被他用姑娘們的兩塊手絹連結(jié)起來,湊合著給臨時包扎了。那傷口好嚇人,像嬰兒嘴巴,紅赤赤地翻開著,血水汩汩地冒出來,變成失控的水龍頭,她倆嚇得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此時,兩塊淺色的手絹早已烏黑烏黑的,幾乎跟那只小腳片子融為一體了,看著就叫孩子們心驚肉跳。
先前是他站在凳子上,用力托舉著小家伙的屁股蛋,硬把亞洲從小蘭家的耳房門頭窗口塞進(jìn)去的。本來,一切進(jìn)展得都相當(dāng)順利,亞洲果然不負(fù)眾望,像個靈巧的小猴子慢慢爬進(jìn)屋去??墒牵?dāng)孩子雙腳自上而下重重地著地時,卻鬼使神差踩地到了一塊玻璃碴子,那是他先頭砸窗時掉進(jìn)去的一堆碎玻璃,那玩意太鋒利了,小孩落地的一剎那,玻璃碴就像尖刀一般,深深地插進(jìn)左腳心里。孩子一開始真是哭得歇斯底里的,跟要了他命似的,這陣子也許疼痛漸漸變得麻木了,也許純粹是給嚇暈了,哭聲倒不再那么響亮,而是嚶嚶嗚嗚,又?jǐn)鄶嗬m(xù)續(xù),像只沒滿月的小貓娃子。
怎么辦?怎么辦?這到底該怎么辦?。?!你啞巴啦快說話呀你不是辦法最多的嗎?這樣下去我弟弟他會死掉的!
嗚嗚……小蘭膽子最小,就先帶頭哭了,亞軍也跟著嗚嗚地抹起淚來。兩個女孩的哭聲疊加在一起,比那火車汽笛聲都嘹亮都刺耳。好在這陣街上沒有什么人走動,大人們都在忙著燒火煉鐵呢。他眼底早充了血,那血色忽然漫上了瞳仁,他的樣子像只困獸,眼珠子猩紅猩紅的,模樣著實(shí)有點(diǎn)兒瘆人。
別哭了別哭了,你們都別哭嘛!別著急,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有辦法了,有辦法了……我知道一個老獸醫(yī),他就住在咱們鎮(zhèn)西頭的莊子上,我們現(xiàn)在快去找他吧。
這話無疑似一道銳利的閃電,突然刺開了這個兩手一抹黑的世界。
騎車子去,那樣能快一點(diǎn)?。⌒√m抹了一把眼淚說。
對對對!就騎上車子去!亞軍跟著附和。
于是,他們仨又慌慌張張背起孩子原路返回小蘭家里。
三個人幾乎同一時間沖進(jìn)那間陰暗的耳房。少年先讓亞軍抱好她弟弟,自己跑過去推起那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就往外走,車子死不愣瞪的,跟八百年沒動過似的,根本不聽人使喚。他也顧不得這些,咬著牙使上吃奶的力氣,總算把這個鐵家伙拖出了耳房。他一哈腰就猴到車座上,雙手扶住車把說,快,亞軍,你快抱著你弟弟上來吧,咱們趕緊出發(fā)!
但是,沒等亞軍屁股坐穩(wěn)呢,小蘭突然怪叫一嗓子,那叫聲突兀得像一只母烏鴉在嘶鳴,不光難聽得要命,還帶來了莫大的不祥。
媽呀,這這咋上上鎖了,我我媽把車子,給給鎖上了!咋咋會會,這這樣啊,嗚——!小蘭一著急,她那愛結(jié)巴的毛病就犯了。
亞軍已經(jīng)茫然失措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這時憤然地跳下車子,低頭死死瞪著車座下方的那把環(huán)形車鎖。突然,他抬起腿就是一腳,狠狠地把車子踹翻在地上。這破玩意!小蘭你媽害死我們了!他快暴跳如雷了,又像只走投無路的公獅子,隨即,一把從亞軍懷里搶過孩子,彎了腰背在背上,然后頭也不回地就往院外飛奔起來。亞軍稍一愣神,也緊跟著追了出去。
出門前小蘭最后看了一眼那輛躺在地上,前輪正在吱吱旋轉(zhuǎn)的車子,一股前所未有的愧疚,緊緊攫住了這個黑瘦黑瘦的憂傷姑娘,她真恨不能找把鐵錘砸爛了眼前這鬼東西。小姑娘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痛恨過誰呢。小蘭的母親也跟那些大人一樣上大壩參加勞動了,臨出門前,這個女人把家里值錢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鎖住了。
天空早已蒙上了一層半黑不黑的薄幕帳??諝庵酗h蕩著干燥嗆人的煙火氣。遠(yuǎn)方的樹林和村莊變得朦朦朧朧,間或有一叢一叢的火光,在一片片零散的村莊上空閃動?;鸸庀旅婢褪歉鞔遐s建起來的土高爐,那里不時傳來鼎沸的人聲和牲口的叫喊,人們似乎都在為一個共同的偉大目標(biāo)日夜不停地忙碌著。腳下的夜路變得彎彎曲曲,又坑坑洼洼,時不時踩踏在堅硬的石塊上,硌得人腳心生疼。
他們誰也顧不得這些,哪怕前面是萬丈深淵刀山火海,也要奮力向前。傷口在流血,孩子在痛哭,只有老天爺面孔漆黑,一言不發(fā)。
也許跑得太急促了,少年一不留神,腳下打滑趔趄著跌倒了,好在他是趴跪著著地的,不然就會把孩子摔出老遠(yuǎn)去。亞軍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想把他從地上攙扶起來,可手伸出去碰到的卻是自己的弟弟。小家伙似乎奄奄一息了,姐姐的手摸著他的時候,像是摸在一只沒了生命的軟綿綿的死羊身上。她的手仿佛被針尖扎到般縮了回來,嘴角抽顫不已。
亞洲亞洲亞洲,你快醒醒快醒醒快醒醒!好弟弟你別嚇唬姐姐好不好!
亞軍一面拼死呼喊,一面雙手不停地去拍打孩子的小臉蛋。
少年此刻也一激靈,翻身從地上坐起來。他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峻性了,忙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兩條大腿面上,讓小人兒平躺著。他更用力搖晃孩子的小肩膀,他們一個拍打,一個搖晃,一個搖晃,一個拍打,好像不是在喚醒一個孩子,而是在夜空下舉行一場古老而神秘的救贖儀式。
他不會死吧?你快告訴我啊,你啞巴了嗎,你為啥不說話呀!你這個壞蛋,你這個害人蟲,都是你那些爛葡萄害的!我弟真要有個三長兩短我非殺了你不可!
亞軍完全變得瘋狂了,她的謾罵聲像瓢潑大雨,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刺耳。但是,少年似乎一點(diǎn)兒也不生氣,為了那些葡萄,為了那個目標(biāo),就是讓她使勁打幾下也沒關(guān)系。他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天的情形,人們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涌上大路,浩浩蕩蕩朝著幾十里外的河灣工地進(jìn)發(fā)。人們背著鋪蓋卷,腰里斜挎著水鱉子,肩頭扛著鐵鍬或洋鎬。走在隊伍最前面的人,還高舉著一面鮮紅鮮紅的旗子,旗子在風(fēng)中普獵獵晃動??墒撬覜]有大人,母親走得太早,父親又是個逛鬼,常年不著家門,只有他這樣一個半大少年,可孩子也是人,這年頭是人就得為集體出點(diǎn)力氣,大食堂可不養(yǎng)吃閑飯的人。所以,他意氣風(fēng)發(fā)得很,挺著一副雞胸脯,對那天上門來做動員的工作干部說,我家沒人了,要是不嫌棄,你們就讓我去工地參加勞動吧,我身上有的是力氣呢,干啥都成!那個穿四個兜的工作干部,背著雙手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踅摸到他家院子里,然后探頭探腦地瞧了瞧那架葡萄,隨手摘了一顆塞進(jìn)嘴里,嚼了一口,酸得直齜牙,又忙呸啊呸地吐到地上,綠汪汪一攤,像剛拉出來的雞屎。工作干部不住地抽著腮幫子說,你年紀(jì)太碎了,等這些葡萄都熟了,你都送到工地上去,給大家伙嘗個鮮,我們就算是你為大壩建設(shè)出力了。
別哭了,快快快看,亞洲他睜眼了,睜眼了!
果然,小家伙正轉(zhuǎn)動著黑黑圓圓的眼珠,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感覺剛才做了一場夢似的,現(xiàn)在夢醒了,目光還有些縹緲,有些虛弱。也許疼痛真的過去了,也許這孩子只是生性比較堅強(qiáng),他不想嚇唬姐姐和另外兩個替他著急的人。
亞軍悲喜交集,她溫柔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臉蛋,又急忙去摸他的左腳,血似乎止住了,只是裹在腳上的手絹依舊黏糊糊的。咱們快點(diǎn)兒走吧,一刻也不能再耽誤!她聽見他在一旁急促地喘著粗氣說。
真不曉得,到底是怎樣懵懵懂懂跌跌撞撞找到那個地方的,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黑夜中的孤注一擲,似乎帶有一種宗教的味道,虔誠是人世間最大的動力,心中一旦有了這種力量,世上沒有辦不到的事。他還是老早老早以前跟母親來過兩趟,不過那時候他還很小很小,比現(xiàn)在的亞洲還要小,也是讓母親一路這樣背過來的。黑乎乎的一間黃泥小屋,同樣煙熏火燎的黑灰色墻壁上,晃動著一個老婦人顫顫巍巍的身影。
老獸醫(yī)不在家。他的老伴嘟嘟噥噥地講,公社那邊的土熔爐燒炸了,傷了好些人呢,今天一下午老獸醫(yī)就被干部們帶去療傷了,到天黑也沒見回來。三個人立刻像被針尖戳破的皮球,撲通撲通全癱軟在老人面前了,一時間竟欲哭無淚。
過了好半天,那老奶奶才磨蹭著站起身,吁吁地嘆了口氣,又捋了捋鬢角散亂的銀絲,像是在自言自語。唉,這年頭到底咋了,鬧得大人娃娃都不得安生,真是作孽喲!說罷,老人就佝下干干癟癟的身子,去查看孩子的那只傷腳了。
哦,哦,莫怕,莫怕,玻璃給茬著了,讓奶奶好好瞧瞧。
老人隨即轉(zhuǎn)過身去,從黑油油的一只矮柜子里拿出半瓶燒酒,自己喝了滿滿一大口,卻不咽下去,鼓在兩只腮幫里。她一只手抓住孩子的腳腕,另一只手果決地扯開裹在上面的手絹。
孩子整條腿頓時痙攣起來,開始亂蹬亂踢了,他們仨趕緊在一旁抱胳膊,摟腿,摁腦袋。老人趁機(jī)把噘起的皺巴巴的嘴唇靠近那受傷的腳心,猛地用力噴出含在嘴里的燒酒,孩子一個激靈,哇啦一下號出聲來。接著,老人又往自己手指上噴了一次酒,就借著那盞昏黃的煤油燈,在孩子傷口處悉心摸索起來。
老人的指尖又長又硬,活像老鷹的爪子,或是亞軍以前在童話書中讀到的老巫婆的長指甲,讓燈光那么一照,每一根指甲都閃閃發(fā)亮。亞軍他們都屏住氣息,恨不得連心跳都要喊停。忽然又聽孩子一聲慘叫,老人已用三根手術(shù)刀一樣的指尖,將一片兩寸來長帶血的玻璃殘片拔了出來。
莫哭,莫鬧,好了,就好了,這就不疼了。老人嘴里跟老母雞般咕咕噥噥,隨后又將燒酒再一次噴灑到孩子的傷口上。
整個過程,三個人簡直看得心驚肉跳。不過,每個人都暗自感到慶幸,畢竟老人家?guī)土颂齑蟮拿?,他們誰也沒勇氣做這些事情。過了一會兒,等那酒氣干爽了,老人才又從灶膛里抓來一把干爐灰,輕輕地敷到傷口上;再扯來一條粗布片,繞著那只腳緊緊地纏了幾圈。
回去的路上,他們仨輪換背著可憐的小傷員。
今夜天幕上的星星好稠密,好鮮活,一顆跟一顆牽著手挽著臂,好不親昵。唯獨(dú)黑色的大地始終在沉默,大地也是一塊連著一塊的,可它們都跟睡著了一樣,彼此冷漠,無聲又無息。
走在上面的人,誰也不說一句話,靜默得像這夜路上無處不在又可有可無的石子。密密匝匝的星空籠罩著幾只黑黑小小的人兒,可影子卻顯得偌大而神秘,它們鬼祟地一路跟著人在飄動。好像是,影子飄到哪里,哪里就變得鬼影綽綽。還有一陣陣的風(fēng)聲,今晚的風(fēng)聽起來有些嗚嗚咽咽的,像離了娘的孩兒在黑暗中抽泣。
小孩總是怕黑的,哪怕滿天都是燦燦的星斗,大地看上去并不那么漆黑,可走著走著,小家伙就不由得放出一串怯音,哼哼唧唧,好像馬上又要咧開嘴角大哭一鼻子了。
等再次輪到他背著亞洲趕路時,這個緘默了很久的少年終于開口了。不過,他不是說話,而是慢悠悠地背起了一首他小時候?qū)W會的歌謠:
一兩清風(fēng)二兩云,
三兩星星四兩月,
五兩露水六兩霧,
七兩霜花八兩雪,
九兩燒酒灌一壺,
十兩窗花過好年。
這種時候,亞軍和小蘭她們都靜靜地聆聽著,盡量不讓自己的腳步聲太潦草,心跳聲太倉促。
小傷員突然不經(jīng)意地趴在少年耳邊問了句,那這里面為啥沒有太陽呢?
少年想都沒想,胡亂應(yīng)付道,因?yàn)樘枓煸谔彀查T上,天安門在北京城遠(yuǎn)著呢,所以這里就沒有了……后背上的孩子似睡非睡,間或發(fā)出呢喃聲,也或者只是傷口又在隱隱作痛了。
星光越來越明,離家也越來越近,少年又依稀聞到了從自家院里飄散出來的一股股甜絲絲的香味,帶著秋夜露珠特有的那種幽暗濕氣。于是,他又想,不管怎么說,明天一定要想法子,把那些葡萄送到大壩工地上去,人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