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清源
我是個很沒有時間觀念的人,不喜歡看表,也不喜歡看日歷,全憑自己感覺,時間于我是感性而模糊的,季節(jié)更是如此。小時候,我住在北方,四季分明,總是覺得細雨連綿、草木凋零時只能是秋天,等到樹木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草上也覆蓋了一層銀白色的霜,冬天才真正的來臨。所以我移居成都后感到十分不習(xí)慣,總覺得這里只有漫長的秋天而沒有冬天,萬物總是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死亡就重獲新生,那樣的行色匆匆。
若將秋景比作話語,那么秋天大概是一種傷感而濫情的語境,在這樣的語境里,處處是關(guān)于死亡的意象。比如帶著凝固的血色般潮濕的紅磚上黏著的黃葉,比如粗糙的水泥地上刮過的發(fā)出刺耳聲音的枯葉,比如濕漉漉的黑色樹干下與泥土攪作一團的腐爛的落葉。秋天是一個走向死亡的過程,總是讓人觸景傷懷,所以古人多愛悲秋,至今漢語里還留有“多事之秋”“危急存亡之秋”這樣的表達,這些都表示了秋天與消亡有關(guān)的含義。然而,秋天不僅止于死亡,它同樣是極美的。秋天的美是一種凋落之美,是萬物在消亡之時極致的美,古人常道美人當以秋水為骨玉為神,嬌柔裊娜,弱柳扶風(fēng),仿佛隨時會香消玉殞,但這也正是美人之所以美的原因。所謂紅顏薄命,英雄氣短,概當作此論。在秋天的語境里,美與死亡是同一的,情感是可以泛濫而不俗套的。
美式英語中的“Fall”是我最喜歡的關(guān)于秋天的表達,它讓人聯(lián)想到草木的凋萎與生命的流逝。若將秋天比作一種語境,那么秋葉大概是它的口頭禪。我的教室窗前有一顆合抱的老銀杏樹,大略有四五層樓高,一到秋天,入眼滿是金黃,若有風(fēng)吹過,則片片黃葉飄落如紛飛的大雪,又如輕盈的羽毛,一時間昏暗的天穹似乎都被映照得明亮起來,煞是好看。于是每到秋天,那顆銀杏樹周圍就成了老師與學(xué)生們聚集賞景的熱門地點,還有別出心裁的人用銀杏葉擺出各種形狀、字句拍照留念。面對如此盛況,我卻不由想到幾周前的一個晚自習(xí),我坐在教室里靠著窗的位置上,忽然有一縷幽微的香氣飄來,我去察看它的來處,卻只見一片茫茫的夜色。那香氣仿佛無根無源,只倏忽一現(xiàn)便萍蹤難覓,但卻極幽極靜,自有幾分禪意,仿佛黑暗中一閃而沒的白蝴蝶,只一掠便隱沒進無邊的夜色里。等到第二天我再去尋找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就在幾棵還未黃透的銀杏樹旁,有一顆不起眼的桂花樹,樹上的桂花已經(jīng)枯萎,皺縮成一團團褐色的小球。我這時才意識到,當我們還在急切等待銀杏葉變黃的時候,桂花卻早已在一旁沉默地綻放、凋亡,其間蘊含的生命之美并不下于銀杏。而我們只專注于銀杏的美,卻遺忘了有著同樣品質(zhì)的桂花,也許只是因為銀杏可以帶給我們更直接的視覺享受。人終究還是自私,當我們看著銀杏或者桂花的時候,我們所關(guān)注的已經(jīng)不是他們本身,而是他們帶給我們的主觀感受,換言之,我們所看到的世界其實只是我們自己內(nèi)心的倒影。
若是接著秋景是一種語言這一設(shè)喻,那么秋天所訴說的,就已不再是秋景本身,而是秋景在我們內(nèi)心里的回響,是一種關(guān)于人的隱喻。秋天,是一個凋落的季節(jié),是一個關(guān)于死亡的季節(jié),秋葉枯黃,墜落,干癟,腐爛,消解,終歸于塵土,化成養(yǎng)分融入廣袤的大地。人的一生豈非如此?我們從虛無中來,終將歸于虛無,人的死亡是一個多階段的過程,從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開始,成長,奮斗,婚配,衰老,到我們形體的消亡,這是死亡的第一階段;而當我們留在這世界上所有的痕跡都消失,朋友、后人,甚至關(guān)于我們的信息都逐漸消亡,那時我們才徹底地死亡,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或許我們的生命本身就是走向死亡的過程,是悲劇式地實踐消亡之美的過程,這大概便是秋之隱喻的內(nèi)容。
然而,秋天帶給我們的啟示并不止于此。人是倏忽之間無端地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我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們唯一能夠確定的只有死亡這一件事情??梢哉f,我們這一生,本身就是一個向死而生的過程,可是這個過程的重點并不在于“向死”這個注定的結(jié)果,而是落在“生”的狀態(tài)上。秋天帶給我們的,是生死之間豁然灑脫的大自在,是明知前路以死亡為終結(jié)卻依然能以最絢爛的方式走完全程的勇氣,是“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的大徹大悟。在秋天的話語里,死亡不僅僅是生命的終結(jié),更是對整個生命歷程的補充與總結(jié),它使我們的生命體驗更加豐富與完整。
秋天,是生與死交匯的季節(jié),在這里,萬物經(jīng)歷死亡又重獲新生,向我們闡述著生死輪回間不變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