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淵
作者有話說:好久不見,終于又出現(xiàn)在《花火》B版了,感謝陪了我好久一起努力的編輯。想寫一個紅色氛圍的故事,地理環(huán)境參考了北方的一個小城,主角特意設(shè)置成江南水鄉(xiāng)的感覺。中國經(jīng)常用鳳凰來指代女性,整體設(shè)計的時候想到的是《孔雀東南飛》(我很喜歡那樣有抗?fàn)幘裼制恋呐⒆樱?,希望表現(xiàn)得更加現(xiàn)代,所以也考慮了很多。雖然最后因為自身水平的問題還是沒有達(dá)到理想的樣子……也算是一種探索吧。
我看見遠(yuǎn)處山林里升起青色的煙,才想起那天劇本上她沒來得及念出來的最后的幾句臺詞——“人的一生中有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就是徒勞無功的?!?/p>
青城那時候的確還是青城,綠意覆蓋遠(yuǎn)茂的土地,遠(yuǎn)處偶爾傳來商隊的鈴鐺聲。
我人生路途上最受益的知識絕大多數(shù)是從那兒習(xí)得的,晚風(fēng)夾雜著四處游蕩的西廂調(diào),空氣中偶爾飄來煙草的味道。
新分配到學(xué)校的年輕老師有一口好聽的兒化音,她念格言警句時一字一頓:“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同學(xué)們,你們知道顏如玉是什么嗎?顏如玉,就是指美人。云裳玉肌,巧笑倩兮。”她說這話時我總想入非非。從溫酒對詩的湖心亭看雪,到添香含笑的伊人紅袖,而所有我能聯(lián)想起的美麗詞匯,卻都只和一個人有關(guān)。
她的名字叫,江沅沅。
1.你好,方便認(rèn)識我嗎?
“喂,你?!?/p>
那時的我剛從補習(xí)班的圍墻邊翻過去,遠(yuǎn)遠(yuǎn)看見對頭庭院里端坐著的女孩,一席白裙,清爽美麗,卻極度高傲的樣子。
“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她并沒有向我靠近的意思,依舊保持著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這可不是普通小鬼該來的地方,我想想。哈,你該不會是……溜了自習(xí)翻墻進來的吧?!?/p>
“你管不著我,我……”
我那些耀武揚威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卻看見她的臉突然變了顏色。那時的我只感覺衣領(lǐng)受到一個猛然向上的力,才憤怒地扭頭望了一眼,意識就被嚇得逃到了幾米之外。
“老,老師?”
我有個爛俗的比喻句——有些相遇就像花兒一樣美麗。但對于十二歲的我來說,這可并不是一次美好的相遇。我借此開啟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段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談話的歷程,而那個年紀(jì)的江沅沅卻在我旁邊的教室里輕閉雙目,翩翩起舞。我很疑惑為什么教導(dǎo)主任沒有要懲罰她的意思。
你為什么要翻墻,怎么這么順利,你是不是還有別的同伙?老師例行公事地問。
沒,沒有誰。我雖然這樣回答,目光卻不自覺地瞟向窗戶那邊的江沅沅。教導(dǎo)主任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
我和江沅沅的初次較量沒有贏家。嚴(yán)格和嚴(yán)厲的教學(xué)風(fēng)格為我們指引了一個一起站在門外拎水桶的結(jié)局。雖然她桶里的水看起來要比我的少得多。
“你!”江沅沅雙手拎著紅色塑料小桶,靠著白灰墻,卻站得筆直。
我用余光注視她,卻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我怎么啦,我可什么都沒說。你也是,在上課時間出現(xiàn)在那里,而且我們又相遇得那么巧,說沒有關(guān)系都不會有人信。”她憋紅了臉,而我在暗爽之后卻深感抱歉。因為她的確是被我牽連的。
“既然這么有緣一起罰站,不如告訴我你的名字,下次再翻墻時我?guī)湍??!蔽蚁肓讼耄X得自己的話有點過于不懷好意,又補上一句,“我姓端木,叫端木研,那個教導(dǎo)主任,真是煩人得有些過頭了?!?/p>
她一言不發(fā),而我聽起來儼然是花街柳巷里的老手。
“江沅沅?!彼龖械迷賹ξ艺f任何一個字。
那次受罰之后我才知道,江沅沅是教導(dǎo)主任唯一的女兒。而我,是整個青城唯一當(dāng)著她的面說她爹壞話的人。
江沅沅一直以來都熱衷于舞蹈和歌劇,愿望是成為青城第一個著名演員。她原本是可以實現(xiàn)整個愿望的,只可惜她上頭的哥哥出于諸多因素在兩年前夭折了。在那之后,江沅沅忽地成了江家的掌上明珠??赡阒?,人們之所以把寶珠托在手心里,并不僅僅是因為它好看。
“我爸說,將來他們可就得靠我了,別再去學(xué)那些不切實際的花架子才好?!蔽以趪鷫δ沁吿嶂?,和偷偷翻墻離校的江沅沅里應(yīng)外合。
“那你還翻墻出去做什么???”我不解。
“這種事情又不妨礙我好好學(xué)習(xí)?!被焓熘?,江沅沅的傲氣也收了一分,“我可不像你,我就算去看了這場戲,下次考試還是在你前面。”她壓根兒沒準(zhǔn)備繼續(xù)理我,翻過圍墻之后,我的利用價值似乎就瞬間歸零??晌覅s并不這樣想。
“那下次我也寫一場故事,”我追著快步跑遠(yuǎn)的江沅沅,“到時你可別求我讓你演女主角!”
2.不用擔(dān)心,反正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討厭江沅沅的,她這人除了漂亮外,沒有一點優(yōu)點。
我在十歲那年轉(zhuǎn)來青城,來的時候剛好趕上一場聲勢浩大的儀式。那時我不懂,現(xiàn)在我才知道,那天的儀式送走的是江沅沅的哥哥。是那種意義的走。
而我早在見到江沅沅本人之前就知道了這個人的存在。她那時被我家人叫“江家的丫頭”,意思和“鄰居家的孩子”很像,但寓意完全不同。我們兩家原本是一家流派的分支,江沅沅是本家,而我家是分家。兩邊從上個世紀(jì)起就勢不兩立分道揚鑣,原來守護的老手藝失傳,只留下本家祠堂的大片土地。但,這個時代的地多金貴啊。
我想:這大概就是我會回到這座小城的原因。
母親說只要我混得不太糟糕,等我二十五歲的時候可要他們江家好看。
江沅沅對家族背景的看法現(xiàn)實而超前。
“難怪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很特別呢,原來這就是命運?!蹦翘焱德牸议L談話后的兩人小會議里,江沅沅啃著我攢了三天的零用錢買來的奶油冰棍,看似嚴(yán)肅地想了想,“你說最后我家要是輸給你家,是不是我就要離開這個小地方了?”
“你為什么要離開???”
“不知道啊,但我娘親的故事里都是這樣講的,成王敗寇,輸?shù)娜司蜐L蛋?!?/p>
“那我身為君子,這樣做好像不太好?!庇谑俏已a上一句,“我贏了我走,這破地方留給你?!?
“呸!”江沅沅依舊高傲地看著我,“就你那智商!”
我和江沅沅的關(guān)系并沒有因為兩家的歷史原因受到影響——反正我們倆的關(guān)系從未好過。我們從第一次見面,就養(yǎng)成了凡事都爭個你死我活的慣性。
而江沅沅說得很對,我從未在任何領(lǐng)域贏過她。
她從來只想著贏,但我不是。
“端木研,我告訴你,”她說,“我會考個好成績,然后北上,成為萬里挑一的名演員。而你,最好就一輩子縮在這里?!?/p>
“哼,你們這些學(xué)霸可真是沒見識。”我反擊道,“難道就不知道有個詞叫厚積薄發(fā)嗎?”
十二歲相遇,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十八歲高三畢業(yè),我輸給她的次數(shù)多到自己都數(shù)不清。
江家的長輩看我的眼神總是帶著一絲輕蔑:這樣的孩子,想必也考不上大學(xué),要是真的繼承了這片祠堂,豈不是給祖宗抹黑?不像我家沅沅,雖然是個女娃子……
江沅沅一邊念書,在學(xué)校當(dāng)干部、好學(xué)生,一邊偷偷脅迫我?guī)x校,去城市中心看舞臺劇表演。
那晚,鎮(zhèn)上來了個相當(dāng)有名的劇組,演的那出京劇叫《釵頭鳳》。江沅沅照例提出和我比試,毫無難度地贏了我,并讓我愿賭服輸。我沒辦法,飯點過后偷偷爬到學(xué)校圍墻上來接應(yīng)她。然后江沅沅偷偷地告訴我,下周有個自招面試,是一所很厲害的演藝大學(xué)。
“然后呢?”
江沅沅頭一次沒有兇我,而是安靜了幾秒才說:“端木研,你能不能幫幫我?”
她的發(fā)音很輕,但我聽得很清楚。她說:“拜托,我只有你這么一個朋友了?!?/p>
十八歲的江沅沅出落得異常美麗,她模仿劇中人物的一顰一笑都令人著迷。她的優(yōu)秀和她遭受的妒忌成正比,文武雙全的女性似乎總是更容易受到群體的排斥。
“你要我怎么幫?”
第二天清晨,江沅沅帶著腿上的大塊瘀青回了教室,特別被準(zhǔn)許去校外的醫(yī)院看醫(yī)生。而我因為糾纏教導(dǎo)主任,再次站在了教室外面。
“謝謝你了,阿研。”江沅沅低著頭路過我身邊。
“不用擔(dān)心,反正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將頭側(cè)向一邊,毫不在乎地回答。
江沅沅身上根本就沒什么傷,她拜托我買來一堆的瓶瓶罐罐,在寢室里畫了一個晚上。
我承認(rèn)她很有演員天分,即使演個傷病員也能騙過眾多老師的眼睛。
可我總感覺整件事不會那么順利。
3.真巧,又見面了
江沅沅的目的最終還是沒逃過成年人的眼睛,她被重重地罰了一遍,面試結(jié)果也因為突然闖入的家屬成了迷局。
“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奔胰苏J(rèn)真地告訴我,“你至少要比過江沅沅啊。”
可我那能比得過江沅沅啊。
“江沅沅,我想了想,不然你還是飛走吧,就留我在這里,也挺好的?!?/p>
可江沅沅壓根兒就不用正眼看我:“連想飛走的欲望都沒有,這樣的鳥才是最可悲的。”
夏季的蟬鳴聲在樹梢響起,我?guī)缀鯇⒊醺咧兴械闹R從頭到尾重新學(xué)習(xí)了一遍。學(xué)霸是查漏補缺,學(xué)渣是女媧補天,而我卻是從單細(xì)胞開始重新進化了一遍。七月,一路磕磕碰碰的我,也總算是被大學(xué)給錄取了。
我認(rèn)為這是一個很好的借口,我終于有了重新和江沅沅開玩笑的資格。
可那個暑假,我怎么都找不到江沅沅。她從小到大都在人群里閃耀著光芒。無論是文化課還是舞蹈特長,她的一切都距離我極其遙遠(yuǎn)。學(xué)校高考成績公示榜上,她的名字排在最前面的位置,旁邊貼著照片,寫著本省文科前十。而從未上榜的我通常是不會注意到排名的,我唯一能看見的,只有那張笑臉,溫柔又迷人。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焦灼什么。
那段日子我計劃過最多,卻遲遲沒有實施的壞勾當(dāng),就是趁著夜深人靜時把她公示欄上的照片用小刀刮下來私藏。而我對于江沅沅的一切妄想,都截止到某個清晨。公示欄的紅榜上多了一個粗糙的長方形框框,而那張笑臉早已不翼而飛。也是在那時候,我才明白,在這所學(xué)校有著和我一樣想法的雄性比人民廣場放飛的家養(yǎng)白鴿還要多。
我不敢細(xì)想,反復(fù)告誡自己,我和江沅沅,這座青城里只能留一個人。
可我卻無法改變,當(dāng)夜幕降臨,閉上眼睛時,整個世界都是江沅沅的影子。
我想不用等到二十五歲,那場繼承儀式我注定是要輸?shù)摹?/p>
家人歡天喜地地替我填了念法律的志愿,期待著我成為大律師光宗耀祖。而我就這樣恍惚著離開了青城,帶著遺憾,成了大學(xué)宿舍電競隊伍里唯一的替補隊員。
“端木,你說你這人,游戲不玩游戲,書不看書,你想干嗎?”室友舉著一瓶菠蘿啤坐到我身邊,“這么,這種飲料都不喝啊,你留著這腦袋有什么用,還準(zhǔn)備當(dāng)作家?”
“作家不好?!蔽已b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導(dǎo)演好,可以潛規(guī)則女演員?!?/p>
“呸,”室友一口水險些噴出來,“就你呀?!?/p>
“就我呀?!蔽伊?xí)慣性地接話。
隨后我又光榮地成了男生宿舍最大的笑話,因為我真的開始寫劇本了。
這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室友甩著拖鞋點評我所有故事里的女主角:“這個時代你去哪里找這種飛鳥一樣自由的女演員啊。”
那段大學(xué)時光異常微妙,我“眾叛親離”,帶著那個不夠完美的劇本四處漂泊,參加了不少比賽,由一個笑話變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笑話。最后,因為掛科延遲畢業(yè)的我回到青城,開始重新捉摸那些年輕時的肆意妄為。
而她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xiàn)的。
她猝不及防地從圍墻那邊翻過來,往下跳的落腳點剛好在我的背上。
“咔嚓?!?/p>
“對不起啊,我……”
我只感覺腰部受到一記重?fù)?,就不可抑制地朝著地面撲去?/p>
“對不起——”
她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慌亂。我到底怎么了……我試著了解現(xiàn)在的處境,卻感覺眼前的事物開始變得模糊。我看見了一大團漂亮的紅色,但又不是十分清明。她是誰,從哪里來,在做什么。我有成堆的疑惑,卻直到意識喪失之前,也再沒能發(fā)出任何一點聲音。
“江沅沅,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我聽到身后由遠(yuǎn)及近的一個粗暴的女聲。
等等?她剛才說什么……江沅沅!
4.有關(guān)于愿望
被緣分閃了一下腰,本該是個口說無憑的形容詞,而我卻真槍實彈地在醫(yī)院纏了幾圈繃帶。前來探望我的江伯父一直陰沉著臉。據(jù)說撞傷我的那天,原本江沅沅是被安排和未來結(jié)婚對象見面的日子。
“賠償?shù)氖虑?,我們稍后會請人再來商量的?!?/p>
“好的,那就麻煩你了。”
母親送前來幫忙的醫(yī)師出門,我低頭看著簍子里發(fā)灰的繃帶,感覺腦子里一陣眩暈。
江沅沅那一擊還是帶來了些后遺癥,我一旦低頭時間過長,就會明顯感受到缺氧缺血。醫(yī)師總說從檢查結(jié)果看來問題不大,雙方家長卻一直不依不饒地要一個合理的解釋。然后江沅沅就出現(xiàn)在了這里,占據(jù)了我寫字桌的另一半位置。
“真的特別對不起?!彼÷曊f,“我那天真的特別不想待在那兒,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計劃逃跑,就失敗了?!?/p>
“其實,也沒什么……”我呆呆地望著她攤開的筆記本,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些什么。
我被勒令在家休息,作為一個特別不愛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卻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神坐在旁邊復(fù)習(xí)。難道,她也掛了科不能畢業(yè)嗎?嗯,大概不會吧。
我若一開始就出類拔萃,倒是能夠把人生的失利推脫到受傷的原因上??晌以揪褪呛簧蠅Φ臓€泥,用朋友的話來說,江沅沅萬一把我給撞傻了,也是從另一個方面提高了我的智力。
我對這樣的說法嗤之以鼻,卻沒有辦法拒絕江沅沅的主動請纓。
“端木,傷好了之后你想干點什么?”江沅沅在休息的空當(dāng)和我閑聊。她這個話題也許完全是為了避免尷尬,省得我那個在隔壁廚房準(zhǔn)備茶點的母親從聊天的對話里斷定我不夠上進。
“嗯……”我目光空洞地看著房頂,“干點積極向上,符合社會主義價值觀的事情?!?/p>
“啊?”
“那樣起碼不會在這個本該出去亂跑的年紀(jì)躺在家里被人盤問啊?!?/p>
江沅沅“撲哧”一聲笑了,卻又馬上下意識地捂住嘴:“抱歉。”
找不到答案的我,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江沅沅,那你呢?”
“我……”她答話的語調(diào)瞬間變得很輕,似乎下意識地往廚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回過神,定定地看著她,才聽見門外突然有人嚴(yán)厲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江沅沅?!?/p>
“來了?!?/p>
她迅速收拾好筆記開始向外走,極力掩飾那些驚慌和失措。
我透過窗戶珠簾的間隙看見了房間外高大的男子,他幾乎沒有停頓,就大步走在了前面。
江沅沅的父親很奇怪,至少我是這樣認(rèn)為的。江家世代居住在此,是這座小城的顯貴,他完全可以賠一筆醫(yī)藥費了事,卻硬是把江沅沅塞進了我家,并叮囑我不要在外聲張。我知道,江家給這只漂亮的鳥選了一個更為精美的巢穴。所以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不允許有半點污點。
江沅沅總是借著看我的借口跑來,留不久,又偷偷離開。
我始終覺得她是在等待著什么,也許……是某人的一個決定?夜里,被固定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我躺在床上思考自己那爛透了的劇本??刹恢獮槭裁?,每次我一閉上眼睛,整個世界都是那個穿著裙子的江沅沅。這樣的她,真的只是為了利用我嗎?我步步為營,卻不得其解。
5.月上柳梢頭
這座城市的天冷得很早。被醫(yī)生批準(zhǔn)在家休養(yǎng)的半年時間里,我在家人的拯救下,成功地從一個廢人進化成了半個廢人。我開始在空閑的時候修改劇本,計算著它和其他優(yōu)雅作品的差距。
而人生就是有那么多不可思議,我那些不成器的作品,竟然也慢慢得到了專業(yè)人士的關(guān)注。
“阿研,你去過北京嗎?”
江沅沅的到來伴隨著每個夕陽西下,她和所有的任課老師都不一樣。事實上,沒有任何一位師長能夠讓我在小小的進步后,擁有如此龐大的欣喜。我想:她也許會是個不錯的指導(dǎo)老師,起碼對于我來說是這樣的。
“你以后寫了好的故事,考慮演員的時候可千萬記得我?!?/p>
江沅沅眨著眼睛,她說北京是個很漂亮的地方,樓很高,還有很多人。她的描述就像是沒進過城的鄉(xiāng)下老太婆,可我卻聽得津津有味。
“演出臺那么大,后面的煙幕突然就出來了,哇——”她說,“背后的布景閃閃發(fā)亮,就像是真的噴泉似的?!蔽遗浜现龀隹鋸埖臉幼?,卻因為被固定在床上沒辦法有太大的動靜。
江沅沅瞪大眼睛,過了一會兒,才只是笑。
她說:“阿研,你真有意思。”
江沅沅笑起來真好看。
青城有很多美麗的風(fēng)景,可我覺得,哪里都比不上她。
然后江沅沅問我:“阿研,你的劇本,我?guī)湍阃冻鋈ズ脝???/p>
金色的鳥兒棲在梧桐枝頭,遲到好歹沒有讓人留下什么遺憾。江沅沅終于得到了一次出場表演的機會,她的演出服上,絲線細(xì)密地組成圖案,應(yīng)和著后臺的鼓點,猶如塵世間緩緩展開的絕美畫卷。
都如夢,何曾共,可憐孤似釵頭鳳。
這……不就是我的劇本嗎?我坐在觀眾席的最后一排,仰著頭,以一個幾乎微妙的角度吃力地望著臺上。江沅沅的人際關(guān)系并不好,她在男生中有過分的人氣,卻沒有幾個能夠交談的朋友。她忙著趕上那條制定規(guī)整的人生計劃,不敢有半點拖沓。即便她始終都是孤身一人。
厚重的幕布放下,蓋住臺上閃爍的最后一絲光芒。我還沉浸在節(jié)目終止的氛圍里,她沒來得及用上我新改的結(jié)局,不過已經(jīng)足夠令人感動。
“端……”
我看見她正要向我跑來。
“江沅沅,這邊。”
一個熟悉的人影站在幕后,把表演結(jié)束跑向觀眾席的演員給叫了回去。
“不好意思,大家肯定沒有想到吧,我們這次的頒獎活動竟然是在這里舉行。”臺上突然出現(xiàn)了兩名衣著嚴(yán)謹(jǐn)?shù)闹鞒?。江沅沅在表演結(jié)束后被重新召回臺上,有素不相識的領(lǐng)導(dǎo)為她頒發(fā)金色的獎狀。
“江沅沅,入學(xué)以來成績優(yōu)異,樂于助人。不僅在路邊幫助了意外受傷的陌生人,還充分利用閑暇時間創(chuàng)作了這臺全新的舞臺劇,其精神感人。榮獲本獎實在是實至名歸?!敝鞒秩俗终粓A地重復(fù)獲獎人的感人事跡,而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懷里就被塞了一束鮮花,再被拽到了臺上。
臺下掌聲雷動,雖然并不是給我的。
那是一個不小的獎項,它意味著獲獎?wù)哐堇[生涯的美好開端。
而我就像是個被美女意外救下的傻子,定定地遞了花束,站在一旁襯托氣氛。
“你告訴別人,我是被你救的?劇本,也是你寫的?”
我雖有些半信半疑,卻不能徹底緩解自己的怒意。而江沅沅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她微微低著頭,既沒有承認(rèn),也沒有否定。
“你!為什么?”
我將頭側(cè)向一邊:“你撞傷我,來醫(yī)院看我,刻意接近我,都是為了這一天嗎?”
“我……”
江沅沅的視線偏向一旁,緩緩地說:“我很需要,真的需要?!?/p>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很沒有底氣。
而我有一肚子委屈和惱火,不知道為什么,一聽到這句話,就全都消失了。
我的那個劇本并沒有寫完,但好歹也是辛辛苦苦攢了十年的故事。
原以為是時來運轉(zhuǎn),憑空而來的一場意外,卻沒想到,這個世界還是沒有憑空就會出現(xiàn)的東西。隨后我安靜地離開了會場。她利用了我,可那又怎么樣呢?
同年八月,江沅沅拿到了同項目的更高水平認(rèn)證。據(jù)說不久以后,她就要去其他地方參加比賽。這些計劃就明明白白地寫在她的日歷上,可她卻裝得像是個不知情的路人。
我覺得自己該對著月亮喝一口苦酒,卻不知不覺地笑出眼淚來。
6.還會再見面吧
九月,這座城市全年最盛大的一個月份。
那段日子看似一帆風(fēng)順,而我和江沅沅的緣分被穩(wěn)步上升的成績一筆勾銷。
那天頒獎儀式后,我再沒見過江沅沅。據(jù)說江父得到了醫(yī)院一份準(zhǔn)確的報告,我的后遺癥被規(guī)劃進一個很小的百分比。老祠堂終于在長達(dá)百年的爭端中得到了征收。持續(xù)多年的利益斗爭,以一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落下帷幕。
“江沅沅啊,我們估計都不會再見到她了?!眰鞯梅蟹袚P揚的八卦黨總是很愿意透露他們手里的情報,“她呀,遲早會從這座小城飛走的?!?/p>
據(jù)說江沅沅參加比賽的曲目又得獎了,據(jù)說她被提名推送到某個著名學(xué)校,據(jù)說她新簽的劇本有個很好聽的名字……我不費吹灰之力就了解到她的一切。只可惜,莫道是非任紅塵,情意到頭轉(zhuǎn)成空。江沅沅注定是一只鳳凰,她注定只會停駐于高傲的梧桐樹上。
可我又錯了。
秋雨瓢潑,雷雨夜里最忌獨行。我坐在窗前整理資料,卻隱約聽見敲門聲。
“你……”我坐在桌邊愣了一秒,才趕緊脫下外套沖過去,“江沅沅,你瘋啦!”
“噓,別發(fā)出聲音!”她伸手捂住我的嘴。
好像有哪里不對。我感覺有一股熱流滑過手背,低下頭,才看見江沅沅的腿側(cè)有一條暗紅的血痕。
這不是顏料。
“你又怎么啦!”我顫抖著試圖將她拽進來,盡力做些什么應(yīng)急的處理。她卻率先對我發(fā)了號施令:“別出聲?!彼穆曇舸罅艘稽c,又立刻軟下來,“就算你幫我了,別出聲?!?/p>
那天本該是那戶人家到青城接新娘的日子。
“我沒有時間了。”她的語調(diào)很低,像是有意襯托窗外的樹葉在風(fēng)雨中被撕裂的聲音,“真的很抱歉,可我實在不能……不能立馬嫁給一個從未見過面的男人。即便這是家人的期望?!?/p>
雷落在距離窗戶不遠(yuǎn)處,巨大的聲響伴隨著閃電的光亮,恰到好處地照亮了她沾滿雨水的臉。
江沅沅的表情看起是在笑:“你可能不記得了,但你還和十年前一模一樣。你遇到我的那天,我剛從彩排場地逃出來。我站在臺階上就看見了你,然后我對自己說,雖然有點對不起你,但還是賭一把吧。端木,我是故意撞傷你的,我跟自己打了一個賭,賭你會不會帶我走,賭你會不會破壞我‘完美的人生計劃。不過現(xiàn)在看來很可惜,是我輸了,但我現(xiàn)在也沒輸?shù)媚敲磻K。”
“至少,我再也不用按照其他人的計劃生存了?!?/p>
她癱坐在地上,白裙子后面?zhèn)鱽硪粋€什么金屬落地的聲音。她的目光從未那么真誠,那么確切地看向了我。
“阿研,你,喜歡我嗎?”
外面的雨聲很大,我恍惚著,聽不清她還說了些什么。我只覺得身體越來越重,就連挪動腳步,張開嘴唇這種小事都辦不到。
我……喜歡她嗎?
江父是在半個小時后出現(xiàn)的,他鐵青著臉接走了江沅沅。她傷得很深,我不知所措,也沒有辦法隱瞞她的存在。
可我總覺得自己錯過了什么。從那天以后,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7. 我的故事講完了
我在隔天看到了一塊深紅的傷痕,落在江沅沅的左邊臉頰上。
“沒事,”她拄著拐棍對著我笑,“反正也不用去參加什么重要活動了。”
她在出逃的前一天寫了一封公開信,說明了新劇本原作者的事情,解釋自己并不是大家所認(rèn)為的那個才藝雙全的江沅沅。這樣巨大的污點,無疑是自毀前途。
我千算萬算,怎么也沒算到她最后還是利用了我,讓她自己聲名狼藉。
我的收件地址,在次年變成了另一所高校的名字。全家人歡呼雀躍。
那年我二十六歲,終于有了正當(dāng)?shù)睦碛蓙砭芙^街坊大娘牽來的紅線。
我覺得我會畢業(yè),會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直到能夠養(yǎng)家糊口,在這座養(yǎng)育我的小城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說不定,還能談一場真正的戀愛……我幻想著,總覺得人生充滿希望,未來觸手可及。
緊接著,沒有聯(lián)系的備注號碼在同年的立秋后發(fā)來一條信息,一舉擊碎了我積攢了多年的勇氣。她說:阿研,我要走了。去很遠(yuǎn)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
青城最值得驕傲的子民變成了端木研,而那位曾經(jīng)無比活躍的天才少女,不知從什么時候突然銷聲匿跡。
“沒事的,阿研。”江沅沅笑起來依舊那么好看,“要為我高興,好嗎?”
我沒由來地猛然有些失落。我質(zhì)問自己,對于江沅沅的利用價值,是不是也徹底歸零了?
我不想去見她。
可臨走的那個晚上,江沅沅竟然主動找到了我。
“阿研,你給我講過那么多的故事,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吧。從前,在一條馬路上,一棵樹愛上了對面的一棵樹。”她的話語很輕,就像飄浮在空氣中的細(xì)小塵埃在尋找一個落地發(fā)芽的機會。
“然后呢?”我撐著苦練一夜的僵硬的笑臉,裝出盡可能感興趣的樣子,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小腿上鮮艷的紅痕上。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p>
江沅沅背過身去,良久,才笑著回過頭來:“沒事的,阿研,沒事的。你說,那棵樹會去找它嗎?”
那天徬晚的江沅沅,特意披上了漂亮的紅綢,金色鳳凰安安靜靜地棲上她綰起的長發(fā)。我看見遠(yuǎn)處山林里升起青色的煙,才想起那天劇本上她沒來得及念出來的最后的幾句臺詞——“人的一生中有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就是徒勞無功的?!?/p>
但即便是這樣,也還是要大膽地去相遇,去追尋,去爭取。哪怕是,碾落塵埃。
8. 可憐孤似釵頭鳳
我離開青城的時候恰好是九月,遠(yuǎn)處,嗩吶和其他樂器構(gòu)成盛大的曲目。不知誰家新娘被蓋上紅色的綢布,在代步四輪機械的轟鳴中,炫耀般地環(huán)繞小城一圈。
出城的火車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窗外的田野開始緩慢地倒退,離小城越來越遠(yuǎn)??刹恢窃趺戳?,我卻突然想起了第一次溜出校門的里應(yīng)外合,和她一起看過的那場表演。
你看到?jīng)]有,那個人,對,就是她,身上的那個圖案就是鳳凰。十二歲的江沅沅興奮地?fù)]著手。
而十二歲的我,眼里只有那個笑著、鬧著,居高臨下看我的女孩。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