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
家有斑鳩(節(jié)選)
陳忠實
我有記事能力的時候就認識并記住了斑鳩,像辨識家鄉(xiāng)的各種鳥兒一樣,不足為奇。斑鳩在我的滋水家鄉(xiāng)的鳥類中,是最樸拙最不顯眼近乎丑陋的一種鳥?;液稚挠鹈炔坏萌魏我环N鳥兒,連麻雀的羽翅上的暗紋也比不得。沒有長喙和高足,比不得啄木鳥和鷺鷥。沒有動人的叫聲,從早到晚都是粗渾單調(diào)的“咕咕咕——咕咕咕”的聲音。它的巢也是我所見過的鳥窩中最簡單最不成型的一種,簡單到僅有可以數(shù)清的幾十根柴枝,橫豎搭置成一個淺淺的潦草的窩。小時候我站在樹下,可以從窩的底部的縫隙透見窩里有幾枚蛋。我曾經(jīng)在20世紀60年代的小學課文上看到過以斑鳩為題編寫的課文,說斑鳩是最懶惰的鳥,懶得連窩也不認真搭建,冬天便凍死在這種既不遮風亦不擋雨的窩里。
然而,整個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初,我住在祖居的老屋讀書寫字,沒有看見過一只斑鳩。盡管我搞不清斑鳩消亡的原因,卻肯定不會是如童話所闡述的陋窩所致,倒是傾向于某種農(nóng)藥或化肥的種類性絕殺。這種普遍的毫不起眼的鳥兒的絕蹤,沒有引起任何村人的注意。我以為在家院的周圍再也看不到斑鳩了。
斑鳩卻在我重返家鄉(xiāng)的第一個清晨出現(xiàn)了,就在我的房檐上。
我便輕手開門,怕驚嚇了它。它還是飛走了。
我朝院中的空地上撒一把小米,或一把玉米糝子,誘使它到小院里來啄食。初始,無論我怎樣輕手躡足開門走路,它一發(fā)現(xiàn)我從屋內(nèi)走到院中,“撲棱”一聲就從屋脊或圍墻上起飛了,飛入高高的村樹上去了。我仍然往小院里撒拋米谷。直到某一日,我開開門出來,兩只斑鳩突然從院中飛起,落到房檐上,還在探頭探腦瞅著院中尚未吃完的米谷。我的心里一動,它終于有膽子到院內(nèi)落腳啄食了,這是一次突破性的進展。
我和斑鳩的關(guān)系獲得令人振奮的突破之后,隨之便是持久的停滯不前。斑鳩在房檐在房脊在院墻上棲息追逐,似乎已經(jīng)放心無虞。然而有我在場的時候,它們絕不飛落到院里來啄食,無論我拋撒的米谷多么富于誘惑。有幾次我從室內(nèi)的窗玻璃前窺視到斑鳩在院中啄食米谷的情景,每當我出門,它們便驚慌地飛上房頂。這一刻,我清醒地意識到,它還不完全是我家的斑鳩。
要讓斑鳩隨心無虞地落到小院里,心里踏實地啄食,在我的眼下,在我的腳前,尚需一些時日。我將等待。
(責任編輯 李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