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

放在兩個月前，拉下臉跟人計較幾毛錢是不可想象的。那時的方巧巧嘴角上揚，并且揚得一邊高一邊低，揚出陡峭的坡度。大事小情，甭說神經(jīng)，連舌頭都不會驚動，統(tǒng)統(tǒng)沿坡滑到腳下，摔做塵埃。可是剛剛，因為幾毛錢的虧秤，方巧巧跟賣蘿卜的女人大動干戈，非但揪散了對方的頭發(fā)，還在女人粗糲的面頰上留下了幾道驚心動魄的刮痕。這是指甲的杰作。方巧巧上午才在美甲店精修了指甲，此刻，那些盛開在甲面上的花朵受了程度不等的損壞，個別的，甚至隨著斷裂的甲片無可挽回地落進了垃圾堆，就像妙妙無可挽回地落進了木林森的手心一樣，要多糟有多糟。

想到妙妙，憂傷擊潰了憤怒。方巧巧從可以腐蝕鐵板的王水變?yōu)椴豢耙粨舻耐量览欠N指尖碰碰就碎掉的灰土塊。方巧巧于是就哭了，哭得節(jié)奏豐富、別具一格。對這個戲劇性的轉(zhuǎn)變，賣蘿卜的女人缺乏相應(yīng)的精神準(zhǔn)備，立刻顯現(xiàn)出措手不及的慌亂并在慌亂中白送了方巧巧另一個蘿卜，比引發(fā)戰(zhàn)端的那個大著一圈。

方巧巧受到了更深的傷害。她計較的是幾毛錢嗎？當(dāng)然不是！她計較的是公理，世事總不按公理出牌算怎么回事！

晚霞褪盡最后一絲妝容，天光由杏黃轉(zhuǎn)至淺灰，萬物黯淡，唯獨方巧巧的臉反其道而行之，白慘慘亮相在漸垂的夜幕下。

1

扈蘭英從廚房扒出頭，盯著方巧巧手里的塑料袋，皺眉說：“兩個？！為什么是兩個？！面發(fā)好了，一個蘿卜打兌出的餡兒多少正合適。你倒好，拎回來兩個?？偛荒茴D頓吃蘿卜餡兒包子。吃不了還不得扔？”扈蘭英習(xí)以為常地夸大其詞，末了說：“作孽?！?/p>

悠蕩在方巧巧體內(nèi)的憂傷原本十分纏綿，扈蘭英的一通嘮叨將之驅(qū)散得一干二凈。

方巧巧冷笑說：“作孽也是我作孽，報應(yīng)不到您頭上?！?/p>

“怎么報應(yīng)不到我頭上？你不是我生的？”話在扈蘭英口腔里晃悠了一圈，又撤了。

小學(xué)文化的扈蘭英還沒有不識時務(wù)到火上澆油的地步。落差不僅摔壞了方向前，也摔壞了方巧巧。從某種程度講，方巧巧的傷勢比方向前更嚴(yán)重，盡管表面上方向前半身不遂了，方巧巧四肢康健。在這個問題上，扈蘭英與方向前、方巧巧是脫節(jié)的。的確，扈蘭英既沒有因為方向前曾經(jīng)的暴富樂得找不到北，也沒有因為方向前之后的“翻船”尋死覓活。她平靜地脫掉名牌套裝，穿回紡織廠的工作服。對于扈蘭英來說，名牌套裝沒有挖掘出她的知性美，工作服也不至于改變她的生活步調(diào)。退了休的扈蘭英，仍舊每天挎著菜籃子穿梭在菜市場，采買一日三餐的食材和配料。較之從前，扈蘭英的神態(tài)要更自在些。再不會有小商小販嘟囔她穿著名牌還計較塊兒八毛的廢話了。塊兒八毛怎么了？那是她的權(quán)利，跟穿戴什么扯得上嗎？扯不上也要扯，嘴長人家臉上，不是她扈蘭英能牽著走的?，F(xiàn)在多好，一身工作服，討價還價天經(jīng)地義，她不計較仨瓜倆棗，人家還要指摘她冒充大尾巴狼。

方巧巧不能原諒的，恰恰是扈蘭英莫名其妙的自在。造紙廠倒閉了，家道沒落了，生活天上地下了，方向前都半身不遂了，扈蘭英憑什么自在？

方巧巧越想越氣，費了十足的力才壓住“沒心沒肺”這幾枚小鋼釘，將它們強行咽回肚子里。方巧巧感覺到了開膛破肚的疼痛。

出于報復(fù)，方巧巧以回避的方式拒絕了跟扈蘭英一起包包子。她守在方向前的床邊，替他擦口水、梳頭、翻身、拍打后背、按摩肢體。方巧巧懷疑扈蘭英是否做過這些，是否是按照醫(yī)生的質(zhì)量要求做的。在方巧巧看來，扈蘭英對蘿卜餡兒包子的關(guān)注度遠遠超過對方向前的關(guān)注度。即使是在方向前安泰康樂、掙回大把大把鈔票的年月，扈蘭英也難得正兒八經(jīng)看上方向前一眼。她情愿去搜羅比較菜市場的價格或窺視牛師傅家后院的小蘿卜秧。

“她什么都沒做，我知道。”方巧巧對方向前說。

方向前根本聽不到，他大部分時間處于昏睡狀態(tài)，扈蘭英的失職、方巧巧的怨懟同蒼蠅的環(huán)繞相差無幾?？梢赃@么講，除了一條氣道和一條食道，方向前掐斷了與現(xiàn)實世界的聯(lián)系。

包子出鍋，扈蘭英的臉在熱氣里呈現(xiàn)出紅潤。

像宣布重大成果一樣，扈蘭英嗓門洪亮地喊：“吃飯！”

差不多同時，方巧巧的鼻孔噴出一股憤慨，但這并未妨礙方巧巧挺著腰桿進廚房往碗中夾包子。

扈蘭英在圍裙上抹著手說：“別忘了凍幾個。周末妙妙就回來了。妙妙最喜歡吃我包的包子?！?/p>

方巧巧的腰桿軟塌下來。

扈蘭英問：“眼睛怎么了？”

“熱氣熏著了?！?/p>

“多大人了，讓包子熏到，我瞧瞧?！?/p>

方巧巧躲開了扈蘭英的手。

2

按照唐克的說法，方巧巧打官司爭奪撫養(yǎng)權(quán)的前景不樂觀。

“你連工作都沒有，拿什么跟木林森爭？成長、教育、疾病、意外、日常支出哪樣不靠錢保證？法庭不能根據(jù)眼淚多少進行宣判吧？同情是人道，現(xiàn)實才是王道?！?/p>

“可木林森包養(yǎng)二奶?！?/p>

“那是離婚前。離婚的時候木林森跟你爭奪妙妙的撫養(yǎng)權(quán)了嗎？沒有。因為他自知理虧?，F(xiàn)在情況不同了，他跟你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了。他要妙妙，以親生父親的身份，名正言順?！?/p>

“像木林森這種品行敗壞的人根本不配當(dāng)父親！”

方巧巧的腦子又跑偏了，接茬只會離題萬里。唐克端起了咖啡?！艾F(xiàn)實才是王道！”沒有誰比唐克更理解這句話。眼前的方巧巧已經(jīng)不是大學(xué)時代那個令眾多男生意亂情迷的“貓女”了，唐克也不是大學(xué)時代那個靦腆的男孩了。

唐克抿了口咖啡，感受著現(xiàn)實穩(wěn)妥的味道。

“我爸才病倒，他就跳出來跟我搶妙妙，不是趁火打劫是什么？他這么做有悖于道德！”

唐克想提醒方巧巧注意，兩軍對壘直擊對方軟肋是基本常識，難道你讓對方以己之弱攻彼之強？但唐克最終放棄了提醒，因為顯然，方巧巧是個甘愿拿雞蛋砸石頭的實踐者。當(dāng)世事只認輸贏的結(jié)果而忽視輸贏的手段和過程時，方巧巧依舊抱定所謂的公平原則，一方面表明她骨子里崇尚貴族精神，另一方面表明她與現(xiàn)實相去甚遠。該替方巧巧喝彩還是該替方巧巧悲哀？今天的唐克早就沒有興趣去做精神或者說哲學(xué)意義上的思辨了。

“木林森會破產(chǎn)！”方巧巧說。

唐克警覺地追問：“證據(jù)呢？”

“這樣的壞人，肯定要遭報應(yīng)。”

方巧巧的回答令人氣餒。唐克無奈地笑了，說：“巧巧你想過沒有，以你目前的狀況，撫養(yǎng)妙妙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反過來講，木林森即使得到了妙妙的撫養(yǎng)權(quán)，也不等于就切斷了你跟妙妙的血脈聯(lián)系。你是妙妙的媽媽，這一點沒人能否認，木林森也不能。作為媽媽的權(quán)利，任何人不能剝奪，木林森也不能。撫養(yǎng)權(quán)交給木林森，你失去什么了嗎？客觀講，沒有。而有了木林森的財力保障，妙妙可以繼續(xù)在貴族學(xué)校上學(xué)，生活水準(zhǔn)一如既往。你很愛妙妙對不對？那么你是不是可以做個換位思考，站到妙妙的角度上考慮考慮？”

方巧巧沉默了。

唐克乘勝追擊：“你呢，也能騰出更多時間照顧伯父?！?/p>

“我媽退休在家，她能照顧我爸?！狈角汕蛇`心地說。

“那更好啊。你徹底解放了。之前你不一直說成天呆在家里無聊，荒廢了專業(yè)，荒廢了人生嗎？這下時間、精力都有了，想干什么干什么。”

“休想！”方巧巧打斷唐克，一字一頓地說，“我絕不會讓木林森得逞。絕不！”

方巧巧離開了餐廳，將牛排、咖啡和唐克丟在身后，但方巧巧丟不下真正的麻煩。

3

周末下午五點，方巧巧站在精英小學(xué)對面的步步高西餅店，感受到了巨大壓力。幾十萬、上百萬的車堂而皇之地泊在校門口，方巧巧很難用兩條腿挑戰(zhàn)四個輪子的盛氣凌人。

方巧巧也盛氣凌人過，只不過手握“科邁羅”的方向盤的時候，未曾覺察罷了。你半斤我八兩，有什么可留心的？反過來，都窮得光腚也就沒人心慌了?；诺氖遣罹?，你行我不行，你好我不好，你山珍海味我粗茶淡飯，你春風(fēng)得意我馬失前蹄，怎么心平氣和？站在下風(fēng)口，風(fēng)尤其冷。

兩個月，方巧巧每次接妙妙都縮在西餅店，無論如何不能讓其他家長看見她們坐出租走吧。世態(tài)炎涼這盤菜，別說妙妙，就是方巧巧這個年紀(jì)的人吃起來也硌牙。人吶，除了臉上的兩只眼，心口睜著只勢利眼呢。

妙妙出現(xiàn)了。雙肩包、手提袋，欺負著妙妙的身體。往常不一樣嗎？不一樣！自從生活天上地下，雙肩包和手提袋怎么看都比原來大，比原來沉。妙妙呢，怎么看都比原來瘦弱，比原來辛苦。方巧巧心酸不已，眼淚說來就來，一個勁兒在眼窩里打轉(zhuǎn)。

方巧巧推開西餅店的門朝妙妙招手。妙妙看到方巧巧，快活地笑了。方巧巧跳下臺階，三步兩步跑過去，也不知哪兒來的邪勁兒，彎腰抱起妙妙，連帶裝滿課本的書包和裝滿臟衣服的提袋。

“媽媽！”妙妙通過驚呼表達內(nèi)心的喜悅。

孩子就是這么容易滿足！方巧巧無力排遣排山倒海的酸楚。那些因方向前的轟然倒塌帶來的災(zāi)難，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勢不可擋，眼看就要危及到妙妙，危及到生活的根本了，她卻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了無可奈何。方巧巧在那股邪勁兒的帶動下一直將妙妙抱進了西餅店。

“想吃什么自己挑?！狈角汕煞畔旅蠲?，接過書包和手提袋說。

妙妙做了個鬼臉，一蹦一跳取了托盤和夾子，沖到展柜之間去了。

方巧巧扭臉向窗外看，車走了一輪又來了一輪，校門口的擁堵狀況沒有明顯改善。出租車一時半會兒開不過來。

一個小女孩腳釘在地上，身體擰來擰去，遲遲不上車，看樣子是在耍賴。一個翻卷著金色波浪的腦袋伸出車窗。

吼什么吼！掙幾個臭錢就有資格跟孩子吼叫了？！自以為是的家伙！方巧巧暗自教訓(xùn)“金色波浪”。隔著這么遠，方巧巧當(dāng)然聽不到“金色波浪”是不是在吼。還有所謂的“自以為是”，都是方巧巧憑空想象的。這么想象的結(jié)果無非是招惹更多怨氣，明擺著損人不利己，可方巧巧就是忍不住。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替妙妙感到些許慶幸，妙妙擁有天底下最溫柔、慈祥的媽媽。

方巧巧看了看妙妙，祈禱妙妙挑多些，挑久些。她再次將注意力調(diào)轉(zhuǎn)到窗外。走啊。走吧。走走走。方巧巧盯著那些車，屏氣凝神，心下不住地催促，像個叨念咒語的巫師。她確實希望自己是巫師，希望那些車聽了她的叨念乖乖就范，乖乖消失。

“媽媽，你看我挑了這么多?！泵蠲畈恢裁磿r候端著托盤走到跟前。

方巧巧無心細看托盤里的甜點，搖頭說：“不夠多。去吧寶貝，再挑一些?！?/p>

“姥姥不會罵？”

“不會?！?/p>

“可她說甜東西吃太多壞牙。”

“多刷刷就行了。”方巧巧敷衍著，緊張地盯著窗外。

“你是在看那個耍賴的女生嗎？”

方巧巧的確在看那個孩子，剛剛她還在訓(xùn)誡那個被她臆想成“自以為是”的“金色波浪”，現(xiàn)在她開始埋怨那個孩子了，因為那個孩子的執(zhí)拗導(dǎo)致了“金色波浪”下車，最糟糕的是，“金色波浪”在孩子的指引下朝西餅店的方向走來。這可不是方巧巧希望的。

“是我的同學(xué)王宋小魚和她媽媽。”

“王還是宋？”

“又王又宋。”

“嗯？”

“她親爸爸姓宋，后爸爸姓王，所以又王又宋?！?/p>

方巧巧立刻想到如果木林森搶走了妙妙的撫養(yǎng)權(quán)，妙妙是不是也會改“方妙妙”為“木方妙妙”？想到這兒，方巧巧內(nèi)心一陣煩亂。

“媽媽，你猜王宋小魚想干嗎？”

“她們嗎……”眼看王宋小魚和“金色波浪”一路走來，方巧巧頓時慌了神，不知道是該馬上離開，還是該讓妙妙繼續(xù)挑甜點。

妙妙自己跑回到展柜中間去了，專心致志地挑選甜點。

王宋小魚一進門就高高揚起手臂喊：“妙妙，方妙妙，我媽媽也帶我來買甜點了?！?/p>

“那又怎樣？”妙妙傲氣地說。

“原來是同學(xué)啊?！薄敖鹕ɡ恕敝鲃哟蛘泻粽f。

方巧巧不好再裝傻了，勉強笑笑。她感覺到一雙剔骨刀般的眼睛在周身上下打量她。方巧巧相信自己衣著方面不會出紕漏，每次接妙妙她都會精心打扮一番，可她還是覺得臉越燒越熱。驢糞蛋兒表面光，這尷尬是會燒死人的。方巧巧在“剔骨刀”的緊逼下掏出手機，這時候應(yīng)該打個電話，可她翻遍了通訊錄，居然找不到一個可以打電話的人。

帶有比拼性質(zhì)的挑選結(jié)束了，兩只托盤滿載而歸。

“我來付吧?！薄敖鹕ɡ恕闭f，手停在皮包扣上。

方巧巧沒辦法像過去那樣，購物碰到熟人總是大方地說“我來”，并真的“我來”，她不由自主地撤后一步。興高采烈的妙妙卻搶到了王宋小魚的前面。

無名火直燒腦頂，方巧巧大聲呵斥：“妙妙！”

突如其來的呵斥不僅嚇到了妙妙，連王宋小魚也被嚇得一哆嗦。

4

首先是記憶缺失，怎么結(jié)的賬，怎么出的西餅店，怎么道的別，大腦一片空白。接著是聽力受損，當(dāng)妙妙心無城府地對王宋小魚說“我們坐出租”的時候。最后，寶馬車疾馳而去的耀眼強光狠狠地灼傷了方巧巧的眼。

出租車的一切都令方巧巧感到不適，基礎(chǔ)性配置、蒙塵的車窗、發(fā)烏的安全帶、污漬難除的座套、混雜的人體氣味……連車窗外景的退后都顯得那么遲緩笨拙。

妙妙迫不及待地掏出甜品，說：“媽媽，你吃?！?/p>

“吃吃吃，就知道吃！”

方巧巧打掉了妙妙遞過來的蛋撻，她的歇斯底里令妙妙既害怕又委屈。

司機好心提醒方巧巧：“孩子還小?！?/p>

方巧巧疾言厲色，說：“你算哪根蔥?！?/p>

“靠！”司機一腳踹在油門上。

妙妙小臉上的淚痕，進門就被扈蘭英發(fā)現(xiàn)了。扈蘭英拉起妙妙的手問：“哎呦，咱家小寶貝這是怎么了？”

妙妙不禁抽噎起來。不用問，有人碰了方巧巧的內(nèi)傷，連帶妙妙跟著疼。

扈蘭英說：“再不痛快，也不能拿孩子撒氣?！?/p>

方巧巧說：“誰讓她吃飽了撐的臭顯擺?！?/p>

妙妙委屈地說：“我沒有?！?/p>

“還撒謊！”

“我沒有?！?/p>

“嘴硬是吧？”方巧巧相當(dāng)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了。

“就是沒有嘛?！?/p>

“不是你臭顯擺，不是你顯擺，王宋小魚怎么會跟她媽媽來西餅店？”

“我只是想……想讓小魚知……知道……媽媽……媽媽對我……我好……每次……都……都給我買……買甜品?！泵蠲钇怀陕暤卣f。

方巧巧頓時語塞。

扈蘭英埋怨地看了看方巧巧，對妙妙說：“好了好了，不哭了。走，跟姥姥洗手去。洗完手，咱們吃包子，姥姥特意給妙妙留的，好吃著呢?！?/p>

妙妙的抽泣聲、扈蘭英的勸慰聲在流水聲的干擾下含混不清。方巧巧聽到來自體內(nèi)的某種撕扯，刺啦刺啦，疼痛，帶著血。手一松，書包、提袋掉在地上，可方巧巧絲毫不覺得輕松。

呆立片刻，方巧巧換上拖鞋，在衛(wèi)生間門口站了站，又離開了。方巧巧不知道該跟妙妙說點什么，生命里最寶貝的，卻首當(dāng)其沖受到了她的傷害。

只有面對方向前，方巧巧才能打開心門。方向前好得呼風(fēng)喚雨的時候，耳朵是用來聽風(fēng)雨的。方巧巧插不進嘴，插了也是對牛彈琴。心是敞開的，在這點上，父女倆不謀而合。不過不謀而合后面的理念基礎(chǔ)卻天冠地屨。方向前的理念是，金銀是不會像寵物狗那樣迷戀你纏著你依賴你的，打算讓它們變成迷戀你纏著你依賴你的寵物狗，必須貼上去，投其所好，買最好的狗糧，設(shè)置最安怡的住處，提供最人性化的服務(wù)，才有可能從圍著它們轉(zhuǎn)的奴仆升級為被它們圍著轉(zhuǎn)的主人。完成這樣的位置轉(zhuǎn)換，需要的是貼靠、摸底，怎么能有心門呢？有也得踹開。方巧巧的理念是……其實方巧巧的理念尚未定型。生活跟她玩兒俄羅斯方塊，哪容她想那么多啊。心口安扇門？開門的工夫，“game over”了，over over吧，別人輸不起，方巧巧不擔(dān)心，有方向前買單呢。方巧巧只需盡情享受游戲的刺激和快感，摁下“over”后的“star again”或“pass”后的“next game”。玩兒嗨了，她恨不能把心鏟成接俄羅斯方塊的平地。門？甲骨文怎么寫的，“ 、 ”上架著“ ”。這東西安在心口上，讓不讓人活了？可現(xiàn)在，這東西還就安在心口上了。父女倆怎么就又不謀而合了呢？不對，壓根兒不是他們謀劃的，是老天拍板敲定的。

“他憑什么??？瞎摸合眼的?！狈角汕烧f。

方向前保持了一個腦出血術(shù)后意識未清患者的素質(zhì)，聽?wèi){方巧巧暢所欲言。他的意識世界被血覆蓋后清白得像剛出生的嬰兒。

5

這一晚，扈蘭英借著妙妙受的委屈對方巧巧實施了教育。自打方巧巧考上大學(xué)，扈蘭英就很難逮到方巧巧了。周末回家，方巧巧招呼不打就一猛子扎進自己房間，不到飯點不出來。扈蘭英想把教育義務(wù)履行在飯桌上，方巧巧的耳朵上永遠戴著耳機。四級考完考六級，六級考完考八級，方巧巧永遠都在為英語考試做準(zhǔn)備，哪能隨便把耳機摘了？方巧巧聽的到底是不是英語扈蘭英不清楚，不過扈蘭英清楚一點，十月懷胎生出的女兒從沒跟她同心同德過。讓扈蘭英頗感不平的是，妙妙在這方面一點不隨方巧巧，就算被方巧巧不分青紅皂白地剋一頓或打兩巴掌，照樣小年糕似的粘著方巧巧。扈蘭英常常說：“你媽有什么好？！”妙妙說：“我媽哪兒哪兒都挺好啊?！膘杼m英說：“我可看不到一樣好?！泵蠲钫f：“姥姥你這么說我媽我會不開心的?！迸渺杼m英像挑唆鬼不說，還總落副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小人樣。

“有妙妙這么懂事聽話的孩子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膘杼m英頭句話就定海神針?biāo)频陌杨A(yù)備抬屁股走人的方巧巧定在了板凳上。

“虧你舍得，為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小魚小蝦拿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出氣。大人的事，大人自己解決，解決不了，打落牙齒和血吞。哪有在孩子身上找平衡的？妙妙才多大？你瞧她瘦的，小身板薄得紙片似的，心疼還心疼不過來呢，你可倒好，弄得孩子噼里啪啦掉眼淚。是，你不是沖孩子，可倒霉的是孩子啊?？诳诼暵曁酆⒆?，疼孩子。疼孩子不是拿來耍嘴把式的，不能當(dāng)泡泡糖吹著玩兒。吹得越多，孩子破得越多?！?/p>

方巧巧不愛聽扈蘭英嘮叨，從小就不愛聽。那些嘮叨帶給方巧巧某種不適感。對于那種不適感，年幼的方巧巧還不具備足夠的經(jīng)驗進行準(zhǔn)確描述。一年暑假，方巧巧不小心摔折了胳膊。扈蘭英每天帶著七歲的方巧巧一起上班。扈蘭英在紡織機上忙于生頭、卷繞、換管、升頭、刮板的時候，方巧巧坐在車間角落的一只小馬扎上算算術(shù)。兩周后的一天，方巧巧突然覺得扈蘭英織出的那些布沒有像往常一樣流轉(zhuǎn)到下一道工序去，而是箍到了她的身上，像一個布水桶，越箍越緊，越箍越緊，緊得她都喘不上氣了。同時，她的喉嚨里好像結(jié)滿蜘蛛網(wǎng)，黏黏的，怎么咳都咳不凈。七歲的方巧巧感到了死亡的恐懼。扈蘭英帶方巧巧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說方巧巧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些癥狀是因為吸入了太多的棉塵，并警告說長此以往就不是出現(xiàn)癥狀這么簡單了，而是會患上一種叫“棉塵病”的病，導(dǎo)致肺功能受損。方巧巧不大明白醫(yī)生嘴里冒出的名詞，但她記住了棉塵、棉塵病，并領(lǐng)悟了它們的危險性和致命性。扈蘭英覺得醫(yī)生危言聳聽，她說她在紡織廠干了十幾年了也沒見怎么著。醫(yī)生解釋說方巧巧是孩子，身體尚未發(fā)育完善，抵抗力低，反應(yīng)敏感。幸虧敏感，否則等到積勞成疾再著急，黃花菜都涼了。另外醫(yī)生用目光向扈蘭英傳達了這樣的意思：沒見怎么著不等于真的沒怎么著。他給扈蘭英開了張檢查單，建議扈蘭英查一查。扈蘭英一出診室就把檢查單丟進了垃圾箱。

有個秘密扈蘭英不知道，就是她去辦住院手續(xù)的時候，等在診室里的方巧巧問醫(yī)生棉塵是從哪兒來的？醫(yī)生說紡織機吐的。方巧巧說，不能把紡織機改成不吐棉塵的嗎？醫(yī)生說能改早改了。方巧巧憂心忡忡地問醫(yī)生：“叔叔我是不是快死了？”醫(yī)生笑著說：“哪的話？只要躲開棉塵，躲得遠遠的，你很快就能恢復(fù)健康，變成活蹦亂跳的小老虎?！狈角汕刹幌矚g變成老虎，小的也不喜歡，但不會死的結(jié)果她喜歡。那次經(jīng)歷，讓方巧巧突然搞清了扈蘭英帶給她的那種不適感是怎么回事。沒錯，扈蘭英的嘮叨就像紡織廠車間里飄浮的棉塵，讓她憋氣，讓她喉嚨里結(jié)滿蜘蛛網(wǎng)，也會讓她得棉塵病。方巧巧記住了醫(yī)生的話，躲開，躲得遠遠的。方巧巧甚至猜測扈蘭英是一架紡織機變的。否則，她怎么能一直在“沒見怎么著”的狀態(tài)下底氣十足、長盛不衰地活著呢？長大了的方巧巧雖然明白了扈蘭英就是扈蘭英，不是什么紡織機變的，但扈蘭英的嘮叨與棉塵同根同源這點沒變，它們總是讓方巧巧喘不上氣。

方向前半身不遂后的這兩個月，一種技術(shù)變革在扈蘭英體內(nèi)悄然發(fā)生。扈蘭英不再只吐有百害而無一利的“棉塵”，冷不丁也吐點類似警句的東西。不過扈蘭英吐的這點類似警句的東西毫無溫軟、和煦、熨帖之感，它們更像飛針，針針見血。

方巧巧無言以對。她覺得挨扈蘭英的“飛針”是咎由自取，必須挨幾下才能緩解她內(nèi)心對妙妙的愧疚。

“小木到底什么意思？”扈蘭英還是像以前一樣，稱木林森“小木”。

“什么意思？沒意思！”

說曹操曹操的電話到。木林森約方巧巧見面。

方巧巧沒好氣地說：“沒空！”

扈蘭英在一邊說：“還是見見吧?！?/p>

方巧巧不言語了。

電話那頭木林森說：“明天上午十點半，老地方見。”

6

木林森說：“巧巧，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哪惚M管開口。爸那邊要是還有欠賬我可以先替他還上?！?/p>

“用不著?！狈角汕蓴蒯斀罔F。什么叫“盡管開口”，你木林森拿我當(dāng)獅子呢？什么叫“替他還上”，你木林森拿自己當(dāng)救世主呢？誰是你爸，你爸早一把灰躺骨灰盒里了，別拿我爸填你想有沒有的空。方巧巧大口大口嘬著西瓜汁，慢一點兒這些話就不是在肚子里翻騰了。

“巧巧，意氣用事傷害的是自己……”

“木林森你什么時候從奸商改作老師了？我勸你還是別改的好。當(dāng)老師得為人師表，就你干的那些事，表的了嗎？”

“巧巧……”

“巧巧也不是你叫的?！?/p>

大動肝火不是木林森的風(fēng)格，尤其對面坐著的是方巧巧。直到離婚，方巧巧都以為他和小蔡同居的時間令人發(fā)指地長達六個月。實際上這個數(shù)據(jù)乘五或六才更接近真實。還得說木林森反應(yīng)快，情知不妙，立刻招供。他的主動配合為自己贏得了說什么是什么的機會，于是同居時間最大限度地縮短為了六個月。木林森的選擇是明智的，方向前當(dāng)時對他的懲罰正是以時間長短為參照的。關(guān)于懲罰……他媽的，每每想起，不愛動肝火的木林森都忍不住動肝火。所以，木林森也狠狠嘬了一大口西瓜汁。用唐克的話說，“跟噩夢死磕會死在噩夢里”，木林森是明白人。木林森明智地選擇了打量方巧巧。這招比喝西瓜汁奏效，方巧巧強撐的完好處處露著破綻，它們恰似一塊塊的補料，很好地修補了木林森的傷口。噩夢不攻自破。

木林森說：“那好，我們談?wù)劽蠲畹氖?。?/p>

方巧巧的脖頸一折，腦袋垂下去，吸管壓彎得可以開弓放箭了。

“妙妙跟著我們誰生活會怎么樣，咱們討論過不下七八次了。如果咱們討論不出結(jié)果，沒辦法和平……我是說好好商量這事，就得走法律程序?！?/p>

“你不是正在做這種準(zhǔn)備嗎？”

“是?？赡遣皇侨f不得已嗎？唐克有沒有告訴你，當(dāng)事人雙方僵持不下，法庭有可能會征求妙妙的意見。我是希望你再仔細考慮一下，上庭對妙妙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妙妙還那么小。你不覺得讓她面對這樣的局面，太殘酷了點兒？”

“木林森你能再無恥點嗎？難道這局面是我造成的？”

“如果你不這么固執(zhí)。”

“什么叫我固執(zhí)？你呢？好端端跑來跟我搶妙妙，你有資格嗎？”

木林森嘆了口不得不嘆的氣，搖著不得不搖的頭，忍辱負重地陷入一種溫文爾雅的沉默。方巧巧恨透了木林森的“不得不”“忍辱負重”和假模假式的“溫文爾雅”。木林森的態(tài)度似乎是在回答陷妙妙于困境的到底是誰。木林森越是這樣方巧巧越是怒火中燒。

“說話啊?！?/p>

木林森卻交疊起兩只手，擋在了嘴前面。

“說??！不是你要見面的嗎？這就完了？”

木林森清了清喉嚨，還嘆了口似是而非的氣。方巧巧一度對“似是而非”的朦朧感頗為迷戀。就算柴米油鹽充斥的婚姻，也沒妨礙方巧巧借助幻想在現(xiàn)實的鍋碗瓢盆里發(fā)酵羅曼蒂克。語言方面的、身體方面的，木林森以“似是而非”的方式灌溉了方巧巧的耳朵和肌膚。如果不是中途蹦出個小蔡，方巧巧很可能持之以恒地一路迷戀“似是而非”下去，直到地老天荒?？芍型颈某鰝€小蔡，現(xiàn)實的鍋碗瓢盆盡數(shù)被撒入了七步斷腸散。這種情況下發(fā)酵羅曼蒂克，吃下去就是個死。什么叫乘虛而入？方巧巧迅速完成了“虛”與“似是而非”之間的等式換算。她找到了罪魁禍?zhǔn)?，堅決、肯定地與“似是而非”劃清了界限。

所以此刻，木林森似是而非的嘆氣令方巧巧相當(dāng)來氣：“你到底有沒有要說的？”

木林森放開手，說：“喝西瓜汁吧。”

方巧巧忍無可忍，去抓玻璃杯。方巧巧沒打算接受木林森的建議，盡管她抓起了玻璃杯，但腦袋發(fā)出的是跟“喝”無關(guān)的另一條指令?？伤牟ＡП樟恕Ｄ玖稚皶r將自己的杯子推了過去。方巧巧不客氣地一把抄起，將玻璃杯里的西瓜汁回敬給了木林森。木林森狼狽不堪地愣在原地時，方巧巧邁著氣勢不凡的大步，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7

“絡(luò)腮胡”從翠綠的橡皮樹后轉(zhuǎn)出來，坐到了方巧巧剛坐過的地方上，說：“別傻愣著了。擦擦吧?！?

木林森問：“行了？”

“絡(luò)腮胡”說：“行了?！?/p>

“效果怎么樣？”

“絡(luò)腮胡”說：“還可以?！?/p>

木林森這才從紙巾盒里扯出紙巾，一邊擦臉一邊說：“我以為怎么也得喝到三四杯，肚子盛不下的時候才會出手呢，沒想到這么快。你說女人智商是不是特有限，除了這招就想不出更有創(chuàng)意的了？還是她們天生有過潑水節(jié)的癮??？”

“絡(luò)腮胡”說：“看來你這是沒少在小蔡那兒過節(jié)?！?/p>

“一言難盡?！蹦玖稚敖j(luò)腮胡”擺弄的手機努努嘴，問，“這東西管用？”

“絡(luò)腮胡”頭也不抬地說：“你還不相信我的職業(yè)判斷力？”

“信！你小子從里到外、從上到下也就剩職業(yè)判斷力可信了?！?/p>

“夠了。足夠了。尤其跟某些可信力混到赤字的人比?！?/p>

“損我？”

“都在臉上寫著呢，用得著我損？”

“絡(luò)腮胡”的手機響了。他直接轉(zhuǎn)成靜音，繼續(xù)擺弄。

“哎，你說……咱們這么做是不是挺那什么的？

“絡(luò)腮胡”抬頭兼抬手，問：“刪了？”

“別啊。我就那么一說?！?/p>

“就知道你假慈悲。方巧巧算是被你毀了?！?/p>

“說人話?！?/p>

“對你這種忝列人行的家伙，這么說已經(jīng)夠客氣了。想想人家當(dāng)年——‘貓女。論方巧巧的美貌時尚，當(dāng)年在咱們班、咱們系無出其右的吧？就算放到全校，進前三甲沒大問題吧？今天呢？”“絡(luò)腮胡”攤開一只手掌向窗外示意。窗外早不見了方巧巧?！敖j(luò)腮胡”只是為了示意而示意，以便完成對木林森一身西瓜汁的對應(yīng)性示意，“誰能想到當(dāng)年的‘貓女會在公共場合做出這么粗魯?shù)氖??！?/p>

“絡(luò)腮胡”說的沒錯。當(dāng)年在學(xué)校，有不少漂亮女生。方巧巧是其中之一又不是其中之一。方巧巧的獨特之處在于，她不僅漂亮，還在漂亮里加了時尚。什么班花、系花、?；ǎ旁诜角汕缮砩夏嵌纪恋玫粼?。女神？俗得牙磣?！柏埮币环Q最早打哪張破嘴說出來的無從考據(jù)，方巧巧愛喝咖啡是盡人皆知的事實。十幾年前，已跨入21世紀(jì)，大學(xué)里，誰誰喝個咖啡稀松平常，很多女學(xué)生都是酒吧的座上客了，輕車熟路到拿自個兒當(dāng)酒吧的半拉主人。但喝咖啡跟喝咖啡是有區(qū)別的。同樣是咖啡吧，咖啡吧和咖啡吧也是有區(qū)別的。別的女生去距離學(xué)校最近的“搜吧”，撐死了去中山路的“羅西”“酷兒”，點二三十的拿鐵或摩卡。方巧巧去的是“24點01"”。超出24小時，雖然只是一秒，提供的卻是無限的超現(xiàn)實空間。能消費而不是想象“超現(xiàn)實空間”的沒多少人。何況方巧巧在“24點01"”的“超現(xiàn)實空間”里點的是貓屎咖啡，世界十大最昂貴的咖啡中排名第一。工業(yè)革命前，機械化令人望眼欲穿。工業(yè)革命后，手工價值令人舊情復(fù)燃。而貓屎咖啡動用的不只是人。它的初加工是由一種肛下生有芳香腺囊的野生動物——麝香貓的消化系統(tǒng)完成的。一杯貓屎咖啡，起點需要麝香貓為15克咖啡豆進行遠非15克那么多的初加工，終點由經(jīng)過數(shù)十天嚴(yán)格訓(xùn)練的咖啡師耗時半小時以上采用最原始的手沖式?jīng)_制而成。非同凡響的貓、人組合，最終核算成了價格表上238元/杯價格。這樣一杯醇正的貓屎咖啡據(jù)說“24點01"”每個星期至多賣出四五杯，方巧巧正是其中的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別人怎么比？貓屎咖啡只是例證之一。方巧巧的時尚感是全方位的。美貌是天成的，時尚作為外來戶，想入住得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毫無破綻，除了要功夫和工夫，稟賦靈透不可或缺。它決定了一個人對時尚的解讀能力。解讀到位，發(fā)揮才能自如。方巧巧對時尚的解讀像定點跳傘一樣準(zhǔn)確無誤。當(dāng)然，讓靈透和解讀得以發(fā)揮并發(fā)揮到極致離不開經(jīng)濟實力。方向前的撐腰，掃清了從理解到發(fā)揮之間的所有障礙。美貌、時尚恰如其分地整合于一身。其美妙動人，不是能讓人眼前一亮的問題，是讓盲人都能眼前一亮的問題。無論“貓女”的綽號能否準(zhǔn)確涵蓋方巧巧的美貌、時尚，總比花啊朵的神之流強。于是，“貓女”之稱被情愿或不情愿地接受下來，并被沿用到了大學(xué)畢業(yè)，直到大家各奔東西。

記憶的路那么長，隔著山、隔著谷、隔著江河、隔著洼地，萬里迢迢?；仡^？挑點當(dāng)年吹出去的牛逼囫圇說笑行，挑點國計民生的舊顏新貌高談闊論也行。較真？費力！而且費力不討好。尤其是跟自己一路走來的腳印較真，那就不只是費力，簡直是冒險了。

“絡(luò)腮胡”說：“反正‘貓女變成這樣，你難辭其咎?！?/p>

木林森說：“我還‘遙想公瑾當(dāng)年呢?！?/p>

“絡(luò)腮胡”說：“你少糟踐古人。再說你有人家周公瑾對小喬的忠貞不渝嗎？你玩兒的套路叫始亂終棄?！?/p>

“別忘了，小蔡可是你介紹我認識的?！?/p>

“我介紹給你的是小蔡，誰叫你拿她當(dāng)小菜嘗鮮了?！?/p>

“鮮什么啊鮮？嚼多了都一個味。”

“又吃膩了？我看你就一饕餮?！?/p>

“跟你說不明白。你一和尚根本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p>

“我接觸的女人恐怕不比你少?！?/p>

木林森擺手說：“那不一樣。你接觸的女人是花錢請你幫忙打利益官司的當(dāng)事人，不講感情只論現(xiàn)實的女人，可以用錢擺平的女人。我說的是不論現(xiàn)實跟感情死掐的女人。女人鉆起感情的牛角尖，軟硬不吃，油鹽不進。”

“方巧巧算哪類？”

“廢話?！?/p>

“那你把她往梁山上逼。你說一個鉆感情牛角尖的女人打起感情官司會怎么樣？”

“硬仗?！?/p>

“豈止。給你提個醒：她們打的不是官司，是命。”

“讓你說的，我后背一陣陣冒冷氣。”

“自找。活該。”

“我活該，你助紂為虐，咱倆這叫狼狽為奸?！?/p>

8

方巧巧惱火極了。木林森太囂張了，他打電話約她見面，擺出一副忍辱負重的紳士派頭，分明就是在耀武揚威。方巧巧想立刻馬上見到唐克。木林森下了最后通牒，她得讓唐克幫她應(yīng)戰(zhàn)，通過法律程序贏得妙妙撫養(yǎng)權(quán)的歸屬。最好法律能做出讓木林森永遠遠離妙妙百米以上的判決。

方巧巧離開她的專業(yè)太久了，太遠了。十幾年，法制進程后浪推前浪。它的前進意味著細化也意味解決細化的繁瑣。一刀切那種用來對付蘿卜的手段對付不了親情血脈。其實就算法制沒出息地原地打轉(zhuǎn)，十幾年前的法律條文也足夠論證方巧巧想法的荒唐。方巧巧解讀時尚的靈透稟賦面對法律問題睡著了，或者說昏迷了。方向前搭蓋的經(jīng)濟堡壘轟然倒塌，自由落體運動把方巧巧的大腦摔進了昏迷狀態(tài)。

唐克死活不接電話，方巧巧心里長滿野草。瘋狂購物、暴飲暴食，女人最擅用的兩種消解壓力的方式方巧巧一塊用上了。信用卡支付讓她暫時忘記了囊中羞澀。當(dāng)方巧巧吃飽喝足，拎著一堆手提袋站到大街上的時候，心里空落落的。

方巧巧進家門就沖進衛(wèi)生間，摟著馬桶嘔吐。

扈蘭英扒拉著滿地的購物袋看。扈蘭英對時尚一竅不通。方向前給她買的所有服飾品牌，扈蘭英都記不住。那些像拼音又拼不出正常發(fā)音絲瓜秧似的字母纏纏繞繞，頭緒難辨。扈蘭英連自己穿的用的是什么牌子都記不住何況是方巧巧穿的用的？可扈蘭英畢竟在紡織廠干過近二十年，當(dāng)過近二十年的紡織工，摸過近二十年的紡織品。即使扈蘭英記不住任何品牌，即使現(xiàn)在的服裝面料較之過去變化之大令人咋舌，扈蘭英憑借一個老紡織工近二十年的職業(yè)素質(zhì)判定出購物袋里每件衣服的品質(zhì)是不成問題的。方巧巧對衣飾品質(zhì)的追求一如既往。扈蘭英依據(jù)個人職業(yè)經(jīng)驗對購物袋里的商品價值做出了正確判斷。緊接著，她又根據(jù)個人生活經(jīng)驗對方巧巧此次爆炸式購物原因做出了錯誤判斷。買這么多東西意味著什么？高興唄。扈蘭英自己高興起來，好比以前發(fā)獎金的時候，買起食材來眼光就格外寬容。葉子打沒打卷邊、肉里注了幾成水、果色成熟天然不天然、秤上做了多少手腳，這些平日讓她心存芥蒂的地方都可以略微放寬些尺度要求。采買量也大，是平日的兩三倍，誰讓口袋里的錢多呢。

方巧巧跟木林森吃頓飯肯定不會把口袋里的錢吃多，但買這么多東西，心情愉快總歸不會錯?，F(xiàn)在能讓方巧巧心情愉快的，不外乎一件事。

“妙妙的事談好了？”扈蘭英問。她哪知道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方巧巧摟著馬桶扭回臉，拿血紅的眼睛瞪扈蘭英。

扈蘭英埋怨說：“喝酒了吧？”

胃痙攣迫使方巧巧再次俯首于馬桶，直到連膽汁都嘔凈了，方巧巧才吁了口氣說：“讓我清靜會兒?！?/p>

“再高興也不該喝這么多啊。酒一上頭，干的都是找不著北的事?！膘杼m英掉頭看去客廳的方向，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是看不到那一地購物袋的?？床豢吹玫?jīng)]什么要緊，它們已經(jīng)種在扈蘭英的視網(wǎng)膜上了，生根了，發(fā)芽了，長出嘩啦作響的粗枝大葉了。無論站哪兒，扈蘭英都看得到?！皼]用的東西少買。高興歸高興。度，知道吧？度是不該丟的?！?/p>

方巧巧說：“你能閉嘴嗎？”

扈蘭英不能。她心慌、心焦、心口犯嘀咕。說扈蘭英守財奴有失公允。有些東西，扈蘭英就看得特別淡，即便進了自家的門，扈蘭英也沒把它們當(dāng)成自家的物件。比方說方向前掙的大把大把的鈔票，以及他用那些鈔票買回來的大堆大堆的東西，就少有種到扈蘭英的視網(wǎng)膜上的。那些都是大風(fēng)刮來的，不扒地。大風(fēng)能把它們刮來也能把它們刮走?，F(xiàn)實很是為扈蘭英的預(yù)見撐了腰。呼風(fēng)喚雨四十年的方向前，一陣風(fēng)刮來，船說翻就翻了，生意說倒就倒了，萬貫家財說沒就沒了?？梢娪行〇|西無論你摟著抱著多少年，哪怕使出吃奶的力氣，該刮走總是要刮走，來得容易去得快，扈蘭英沒因為這些東西被刮走怎么著。

可另外有些東西，動一動，扈蘭英會心慌、心焦、心口犯嘀咕。這陣導(dǎo)致重大變故的風(fēng)沒按刮來多少刮走多少的平衡規(guī)則了事。它把利息算進去了，四十年的利息，連本帶息一起刮走。相比虧空的大螺帽，方向前掙的萬貫家財縮水了，縮成了一根瘦瘦的螺絲，不得不拿家底當(dāng)生料帶，一圈圈繞給瘦螺絲，去堵大螺帽的口。方向前最初想的是堵窟窿，死撐，撐到風(fēng)水回轉(zhuǎn)、東山再起。賣完廠子賣股票，賣完股票賣黃魚，賣完黃魚賣別墅，賣完別墅賣私家車，賣到賣無可賣，揣著奢侈品一件件往典當(dāng)行送，直到存折上的老家底一圈圈往外繞，而且繞出了無盡頭的征兆，方向前才死了心。幸虧躺倒前做了破產(chǎn)清償，保住了早年單位分的福利房，否則方向前躺倒后一家老小搞不好得落到“天作被地為席”的境地。那些白白繞出去的老家底可不是風(fēng)刮來的，是方向前和扈蘭英正兒八經(jīng)埋頭苦干出來的，是方向前懂人事、聽人話那些年省吃儉用攢出來的，是扈蘭英五分一毛跟小商小販據(jù)理力爭來的，是……是什么都改不了到頭白白繞了出去的結(jié)果。

現(xiàn)在，每分錢都連著這個家的筋帶著這個家的骨，關(guān)乎這個家的根基。方向前的醫(yī)療費、年過六十的生活保障（主要是扈蘭英自己，方向前每天打死亡的擦邊球，養(yǎng)老問題對他倒是可以忽略不計了）、妙妙的教育經(jīng)費，哪個山頭的分量輕？眼下，全家唯一的進項就是扈蘭英的工資，出項卻有N個。明擺著的一道關(guān)于蓄水池進出水的算數(shù)題，想池子不干，對應(yīng)時間內(nèi)進水口的進水量總得大于N個出水口的出水總量才行吧？破產(chǎn)清償沒讓家底徹底繞光，可剩下的仨瓜倆棗哪兒經(jīng)得住方巧巧這種造法？方巧巧的爆炸性購物拉響了提前放空池子的警報。扈蘭英天生是個不嫌喝粥就咸菜的人，山珍海味、粗茶淡飯在別人（包括方巧巧）眼中視同生活的正負極，在扈蘭英眼中不過半斤對八兩，但砸鍋的事得另當(dāng)別論。那是把自己往死路上趕，不心慌、不心焦、不心口犯嘀咕才怪。

“日子不是這么過的?！?/p>

“那怎么過？你告訴我怎么過！”

怎么過還用說？可方巧巧問了，其實就算方巧巧不問，扈蘭英也早想跟她說道說道了。“有錢吃肉，沒錢喝粥，掂量好拿捏住，別干寅吃卯糧的傻事，這年頭餓不死人?！?/p>

“對你來說，餓不死就四角俱全?！?/p>

“我知道你想什么。方向前要不是把錢看得太重，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雖然扈蘭英把舵轉(zhuǎn)到了方向前身上，瞄的卻是兩個靶子的準(zhǔn)。

“我們都拜金！就你視金錢如糞土?，F(xiàn)在木林森用他大堆大堆的‘糞土跟我耀武揚威，跟我搶妙妙。你倒說說看，你碗里的‘粥能敵得過木林森的‘糞土把妙妙留下嗎？”

“妙妙的事沒談成？”扈蘭英指向客廳的方向，“那你還……還……”扈蘭英覺得方巧巧簡直莫名其妙，既然是拼“糞土”，干嗎不把“糞土”用在當(dāng)用處，卻變“糞土”為高端紡織品。她碗里的“粥”留不下妙妙，難道高端紡織品能留下妙妙？跟自己過不去好玩兒？方向前作為一個跟自己過不去的樣板躺在床上，方巧巧琢磨玩兒出什么其它花樣？

方巧巧不想跟扈蘭英解釋那堆東西為什么會從商場的貨架上來到他們家的地板上，這是一個解釋不清的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全憑感覺去理解。

扈蘭英在紡織機前從早站到晚，腰酸腿疼、腳底板發(fā)麻、背心汗衫濕了一件又一件可不是在織虛無縹緲的感覺，而是實實著著的成品布。看見了、摸到了、計量了、核算了，自家的吃穿用度就有著落了。扈蘭英精通蘿卜白菜的賬，感覺的賬算什么又怎么算？沒斤沒兩的。憑感覺過日子？瞎鬧！

不在一個頻道的兩個人，串頻后一團糟。

方巧巧說：“我的事你別管。”

扈蘭英從盥洗架上取了漱口杯，接了杯水走到方巧巧跟前，遞過去說：“你的事我懶得管，妙妙的事我不能不管?！?/p>

方巧巧漱了口說：“妙妙的事我都快管不了，你管得了嗎？”

“那就讓小木管?！膘杼m英丟出一枚炸彈。

方巧巧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扈蘭英：“說什么呢你？瘋了吧！”

“小木原來是有錯。方向前教訓(xùn)過他了。你也把他掃地出門了。小木千錯萬錯，妙妙是他閨女總沒錯。你心疼妙妙，恨不能把星星、月亮摘給妙妙。可咱家現(xiàn)在這種情況，別說星星、月亮，連妙妙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是吧？怎么就不能讓小木照顧妙妙？再說他也該盡一盡當(dāng)父親的責(zé)任?！?/p>

“你是不是妙妙的親姥姥？居然說出這種話？居然要把妙妙丟掉?！?/p>

“怎么是丟掉呢？我這不是為妙妙著想嗎？”

“真為妙妙著想就不會把她丟給木林森那種人?！?/p>

“哪種人？就算小木不是人，他對不起你，他該被千刀萬剮?？蓱{良心說，他跟你一樣疼妙妙，這沒摻假吧？”

“木林森要真疼妙妙就不會在外面養(yǎng)女人了?！?/p>

“兩碼事嘛。”

“怎么兩碼事？”

扈蘭英對于“兩碼事”有充分的話可說，但她看到了方巧巧臉上的氣象圖，一場暴風(fēng)驟雨正在集結(jié)。扈蘭英決定先躲一躲。

方巧巧窮追不舍，拽住扈蘭英問：“這事你密謀很久了吧？”

“密謀？怎么成了密謀？說得我像個奸細?！膘杼m英打哈哈的技術(shù)相當(dāng)差勁。

“不是奸細也是叛徒?！狈角汕煽蓻]半點打哈哈的意思，“你從木林森開始打妙妙的主意就站到了他一邊，是不是？為什么？為什么你是我媽卻跟木林森站一邊？”

“你們哪邊我都不站，我站妙妙一邊?！?/p>

“站妙妙一邊你把妙妙往外推。”

“兩碼事嘛?！?/p>

“又兩碼事。遇上坎兒了，走不通了，你就拿‘兩碼事說事，給自己開一條路?！畠纱a事成你萬能通行證了。”

“‘站一邊跟‘攥著霸著，明明就是兩碼事。”

“那是因為你沒把感情放在里面考慮。你把它們當(dāng)白菜、蘿卜看，說摘開就摘開。”

“誰說我當(dāng)它們白菜、蘿卜？比你多活著幾十年，我還看不出這是一團麻？這團麻再亂再鬧心總有個線頭，必須理清，不然到哪兒整出布來？”

空氣中飄滿“棉塵”，方巧巧快喘不上氣了，“說到底，還是算術(shù)題?！?/p>

“算術(shù)題？”

“你在做的，一二三和萬八千的區(qū)別。妙妙不是算術(shù)題?！?/p>

“我沒說妙妙是算術(shù)題……”

“媽媽。姥姥?！泵蠲钊嘀劬φ驹谛l(wèi)生間門口說，“我要上廁所?！?/p>

方巧巧和扈蘭英你看我我看你，別提多心虛了。

9

方向前細弱無力的腿顯現(xiàn)著弱者的頑固，隨你按摩抻拉，它們軟塌著，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皥猿帧ＹF在堅持。你覺得它們沒變化，其實不是。這些肌細胞就像暫時失聰?shù)男『⒆樱驗槁牪坏酱竽X的指令，不知道該干什么罷了。但它們活著，外來刺激可以保持它們的活力。大腦也是一樣的，多跟它交流，堅持語言刺激。語言刺激足夠多足夠體貼，石頭也會被打動。說不定哪天一大早，大腦就醒了，肌細胞聽到指令，跟著生龍活虎了。”醫(yī)生的話言猶在耳。方巧巧對方向前的主治醫(yī)生比較信任。他不像其他醫(yī)生，有事沒事喜歡用別人聽不懂的名詞確立自己的話語權(quán)，而令家屬一頭霧水或心驚膽戰(zhàn)。主治醫(yī)生說話比較生動，尤其是用了“生龍活虎”這個詞，讓方巧巧想起了許多年前給她治病的那個醫(yī)生。那個醫(yī)生曾準(zhǔn)確無誤地指出了方巧巧喘不上氣的根結(jié)所在，治好了她的病，并給出了頗具預(yù)見性的建議。方巧巧覺得主治醫(yī)生和那個醫(yī)生之間有著某種微妙的聯(lián)系，就算沒有，他們的智商和經(jīng)驗也旗鼓相當(dāng)。方巧巧嚴(yán)格按照主治醫(yī)生的要求為方向前進行按摩和抻拉。她盼著方向前醒過來。哪天一大早，方向前大步朝門口走，邊扣勞力士表扣，邊說“這都不是事”；又哪天三更半夜，方向前回來，甩掉兩只鞋，宣布“擺平了”或“搞定了”。

“你不惦記妙妙嗎？她等著姥爺幫她擺平、搞定木林森呢?！狈角汕赡税阳W角的汗說。

方巧巧轉(zhuǎn)頭看了看睡在雙人床上的扈蘭英。方巧巧按照主治醫(yī)生的建議購置了醫(yī)用診療床，能根據(jù)需要調(diào)整床頭、床腳的高度，護欄可以防止患者因無意識運動出現(xiàn)翻落的危險，還方便褥瘡墊的使用。方向前出院后，理所應(yīng)當(dāng)被安置到了這張醫(yī)用診療床上。原來的雙人床成了扈蘭英一個人的天下。扈蘭英在足夠廣闊的床上心滿意足地睡著。方巧巧剛剛對方向前說的一切，對生活現(xiàn)狀的無奈無助也好，對木林森的憤恨也罷，包括扈蘭英預(yù)備“出賣”妙妙的“惡行”，扈蘭英統(tǒng)統(tǒng)聽不到。

一小時前，方巧巧還在為什么時候給方向前做按摩糾結(jié)得百爪撓心。方巧巧不想太快面對扈蘭英，不做聲的冷戰(zhàn)或展開第二輪驢唇不對馬嘴的爭執(zhí)無一可取。方巧巧反復(fù)看時間，估量扈蘭英是不是夠困夠倦了，是不是沒勁兒再吐“棉塵”了。事實證明，方巧巧根本是在杞人憂天。扈蘭英可比她想象的睡得快多了。

扈蘭英憑什么??？！在給方向前做按摩的全過程中，在跟方向前說話的同時，這一質(zhì)問不停地炸響在方巧巧的腦頂。

方巧巧真盼著扈蘭英是在假睡，豎起賊溜溜的耳朵，偷聽她跟方向前的“私密”交流?？伸杼m英沒有，她真心實意地打著呼嚕。

方巧巧再次給方向前做起了按摩。每一下都竭盡全力，力度沒有因為之前的體力消耗出現(xiàn)哪怕一絲一毫的減弱，也許還更強了。出院醫(yī)囑上有醫(yī)生制定的按摩計劃和力度要求。絕大部分患者家屬對康復(fù)訓(xùn)練做不到持之以恒，雙人床上躺著活生生的例子。扈蘭英在按摩頻次以及力度要求上的稀松二五眼，方巧巧用腳指頭都能看到。方巧巧絕不會偷工減料，她每次都超額完成任務(wù)。方巧巧相信，如果方向前好好的，在妙妙這件事上，方向前必定跟她站在同一戰(zhàn)壕，并肩作戰(zhàn)。

其實方向前好好的時候，她和他之間的關(guān)系，怎么說呢，既不是同盟國也不是協(xié)約國，而是她不愿承認的附屬關(guān)系。出于“同源共流”，他這當(dāng)老大的天經(jīng)地義罩著她這缺乏自力更生能力的小小附屬國。他通過物質(zhì)支持確立老大的地位，她因為依靠這樣的物質(zhì)支持深刻體會著被確立。方巧巧很想跟方向前面對面吃吃飯、聊聊天，但那時候方向前的屁股像航班一樣起落于酒店、會所，家只是途經(jīng)地，完全不在降落時刻表上。不能拿別人怎樣的時候，就只能拿自己怎樣了。對內(nèi)，方巧巧的大腦每天打著精神獨立的橫幅，率領(lǐng)全身細胞完成某種形式的自我認可。對外，方巧巧醉心于時尚與美的結(jié)合，贏得了滿耳朵的關(guān)于“好爸爸”的羨慕之詞。方巧巧嘗試用羨慕之詞制造一架天梯，從地到天、從天到地，希望有朝一日，直通飛在高處的方向前。可這些羨慕之詞有負眾望，輕飄飄的，隨便一陣風(fēng)就吹得不知去向。多少年了，地上的還在地上，天上的還在天上。反倒是自從方向前一腦袋栽倒，方巧巧才覺得她跟方向前的關(guān)系開始從附屬向平等過渡了。他們平等地依附于現(xiàn)實的樹干。糟糕透頂?shù)默F(xiàn)實！方巧巧又隨即感嘆，如果方向前好好的，又怎么會出妙妙的事！

10

累！該喝杯咖啡，就算丟了“貓女”的講究只為了提神呢。然而方巧巧面前放著的是一杯白水，咖啡吧免費提供的。扈蘭英說得沒錯，日子不是這么過的。老天一翻手，逮什么買什么的日子被潑了出去。漠視覆水難收的事實，就得吃打腫臉充胖子的苦頭。方巧巧距離“虱子多了不癢”的境界還有相當(dāng)?shù)木嚯x（選擇權(quán)歸方巧巧所有的話，她寧可被癢死也不愿修煉一身不知痛癢的死皮爛肉），尚能嘗出苦頭的滋味。遠的不說，律師費得付，而且分量不輕。之前唐克不提錢，可以說是看同學(xué)的情分，免費提供法律咨詢?？勺叩窖巯?，木林森鐵了心搶妙妙，官司鐵定了要打，律師費是肯定要給的。更沉的是妙妙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原來九牛一毛，現(xiàn)在這“一毛”不是牛身上的而是孫猴子身上的，說變鼎變鼎，說變山變山，獨獨變不成比汗毛輕的東西。它正從天上“呼呼呼”往下砸，等不到放暑假就得砸腦袋上。方巧巧感到了腦頂氣流的壓迫，頭皮一陣陣發(fā)麻?？Х?？“貓屎”？方巧巧端起了白水。

“對不起。對不起。忙個棘手的案子，手機靜音了，昨天半夜才看到你電話。打吧，怕影響你休息?！?/p>

唐克的歉道了千百遍，從手機里道到了和方巧巧面對面。啰嗦是啰嗦了點，卻在某種程度上發(fā)揮了撫慰情感的功效，這說明唐克在意漏接的電話，在意打電話的人。方巧巧的胸口“咚”了幾下。不怪方巧巧心猿意馬，怪只怪唐克在最近那次同學(xué)聚會上似是而非的眼神讓方巧巧感應(yīng)到了那么點……方巧巧對“似是而非”的感應(yīng)力相當(dāng)超常。

女大十八變，男人的變數(shù)要到三十五歲之后才能得以真正顯現(xiàn)。地下室、危樓、適用房、標(biāo)準(zhǔn)間抑或大廈，到了這個年齡見山見水。眼前的唐克地基牢、結(jié)構(gòu)穩(wěn)、設(shè)計合理、用料過硬，經(jīng)過多年努力高度有了，而且會一直有下去。即使與摩天大廈相去甚遠，但起碼住進這幢建筑的女人，生活當(dāng)無后顧之憂吧？

想什么呢？方巧巧暗自掐了把腿。

“沒關(guān)系，大律師嘛，可以理解?！狈角汕墒栈仫h蕩的心神，招手叫服務(wù)生。

唐克點了兩杯“貓屎”。方巧巧本想說胃不舒服喝水就行，終究沒說出口。

“找我什么事？”

“還能什么事。妙妙的事唄?！?/p>

“有新想法？”

方巧巧搖頭：“這事說到底我怎么想都沒用。木林森鐵了心搶妙妙，我只能奉陪到底?！?/p>

方巧巧到底選了一條道走到黑，跟唐克預(yù)料的一模一樣。唐克想起最近那次同學(xué)聚會。去年春節(jié)，那時方巧巧“貓女”風(fēng)采依舊。酒至半酣，有人提出玩“說出你的秘密”的游戲，說白了就是各自坦白大學(xué)時期的暗戀對象。這種無聊的游戲是同學(xué)會這類俗餐上必不可少的一道俗菜。百分之五十強的男生說了方巧巧的名字。輪到唐克，唐克說“沒有”。男同學(xué)們不依不饒，說你小子讀書時候靦腆我們信，干律師這么多年，再薄的臉皮也磨出老繭了，還不肯實話實說。正因為干了這么多年律師，唐克才知道什么話當(dāng)講什么話不當(dāng)講。現(xiàn)場說實話的居多，但實話不全出自釋懷，個別憤憤然的心臟依然躍動在憂憤的樂章里，對木林森的得手耿耿于懷。誰怎么回事，唐克看得清楚，聽得明白。他萬萬不會讓自己成為別人眼里的“清楚”或耳朵里的“明白”。但不給個說法，那幫喝得沒譜的老爺們兒們豈肯放過他。于是唐克說：“不是人家心尖上的孔雀，開屏給誰看？光露……那什么了。”反應(yīng)慢的問：“露什么？”反應(yīng)快的說：“屁股。”未做交代的男生笑得前仰后合，女生的笑紛紛掩進了掌心。唐克這招無影手狠摑了一大片耳光，“坦白交代”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末了，還是木林森拿黃段子替那些已經(jīng)露過什么的人解了圍。

其實唐克說話的時候，眼神曾下意識地、不自覺地飄向了方巧巧。越是下意識、不自覺，似是而非之感越清晰、越強烈。沒那次聚會，沒一幫無聊醉鬼的死纏爛打，方巧巧恐怕這輩子都沒機會發(fā)現(xiàn)唐克的“似是而非”。只不過那時小蔡事件尚未爆發(fā)，木林森對“似是而非”的供應(yīng)尚可充分滿足方巧巧對“似是而非”的所需。唐克的“似是而非”只能是天邊的一抹云彩，方巧巧也只能像詩里寫的那樣，輕輕揮一揮衣袖罷了。

而這一切，唐克自己渾然不覺。所以此刻，他能氣定神閑地看著方巧巧惋惜：物是人非，“貓女”不再！

時間之刀永不生銹，它只會越用越快，管你是泥的、木頭的還是合金的，金剛石也照削不誤，除非是水做的。老天，那得多大的修為？現(xiàn)實里真有嗎？與其在現(xiàn)實中尋尋覓覓到頭來尋而未果，不如早點看穿“女人是水做的”這一論點不過是意識形態(tài)鼓搗的美麗謊言。唐克每見方巧巧一回，對美麗謊言的認識深刻一層。

“你執(zhí)意要這么做我也攔不住。還是那句話，前景不樂觀?！?/p>

“我知道?！?/p>

“還打？”

“打！”

“何必呢？”

“你說的，不樂觀?！?/p>

“是?！?/p>

“沒到絕對悲觀的地步?！?/p>

“如果我糾正之前的說法，告訴你必敗無疑呢？”

方巧巧眼里升起一團霧?！耙泊?！”

“為什么？”

“我信……”方巧巧豎起一根手指往房頂指指說，“老天。雖說截止到現(xiàn)在他干的凈是瞎摸合眼的事，我還是想再信他一回。”

老天？老天是最靠不住的。事在人為！唐克沒把想的說出來，他說：“那就打吧?！?/p>

“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算正式接受我的委托了。律師費多少？這兩天我打給你?！?/p>

“巧巧……”

方巧巧搶著說：“唐克，掙你該掙的錢。好嗎？”只能說到這個份兒上，多一個字都會摑疼她的臉。

唐克多精明一個人，怎么會看不透方巧巧不堪一擊又抵死捍衛(wèi)的自尊心。“我沒說不掙，我又不是活菩薩。”唐克遲疑了一下，“錢回頭再說?！?/p>

“別?！?/p>

“聽我的，巧巧。錢不一定要你出?！?/p>

方巧巧被唐克搞蒙了。官司輸贏關(guān)系的是訴訟費，礙不著律師費的事。這點常識普通人都知道，唐克犯不著用這么小兒科的手法安撫她。再怎么說，她大學(xué)學(xué)過法律。唐克滿臉邏輯線。方巧巧吃不準(zhǔn)哪條是對這個問題的詳細解釋。結(jié)果證明，唐克根本沒打算解釋。那些邏輯線另有他用。

款臺的姑娘告訴方巧巧賬結(jié)過了的時候，方巧巧給了唐克一個極簡約的微笑。想不露破綻，必須放下，必須不以為意。

11

唐克提出送方巧巧回家，方巧巧說：“不用。我有事。”

唐克說：“那行，你忙你的。我盡快準(zhǔn)備，只等木林森那邊放馬過來。”

換昨天，唐克肯定還是會力勸方巧巧“退一步海闊天空”。上庭絕非明智之舉，法律一旦開口，楚河、漢界一清二楚，贏的是嚴(yán)肅性，丟的是女人耍賴的特權(quán)。女人要那么多嚴(yán)肅性干嗎？寵物犬的底子硬攬藏獒的活兒，活受罪！這起案子，現(xiàn)實條件不變的話，應(yīng)訴后只有一招——玩命兒打母女連心的苦情牌?？嗲?？倒退八年十年，大家眼淚有富余的時候行。這些年，煽情的電視節(jié)目早把大家的淚腺弄衰竭了。法庭上的那些人，無不是生活里的普通觀眾，經(jīng)歷過同樣的視覺過勞，怎么指望他們的淚腺像站前廣場上的噴泉一樣長盛不衰？

但今天，唐克沒勸。他考慮的不是勸不勸得動的問題，那個問題的核心是方巧巧。唐克動了換換核心的念頭，他打算跟木林森正面過招。那張臉，橫看豎看欠巴掌。唐克向來不干盲目出招完后千補百衲的事，所以出手前必須考慮周全，時間、角度、距離、力量，選準(zhǔn)了，巴掌才能虎虎生威，揮出立竿見影的效果。

人長七竅干嗎的？別以為白得了撈世界的漁網(wǎng)。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你借著七竅撈世界，也給世界留了反擊你的漏洞。唐克喜歡“漏洞”這個詞，人要都是鐵板一塊、秤砣一枚，律師這個行當(dāng)早報廢了。通過漏洞訪問系統(tǒng)，徹底擊潰軟硬件，唐克喜歡并享受整個過程。想找到木林森的漏洞不容易，不是因為木林森活得無懈可擊。商海里的人，渾身都是窟窿眼兒，可那些窟窿眼兒不是說訪問就能訪問的，哪怕大到打著滾進出的程度。每個圈子有每個圈子的規(guī)矩，切勿犯忌諱。大窟窿眼兒對接大來頭，兩眼一抹黑地亂滾，漏洞隨時可能反轉(zhuǎn)成陷阱。唐克清楚自己的社會位置和能量范圍。目標(biāo)是木林森，抽的是木林森的臉，漏洞大小以此為準(zhǔn)，過猶不及，適可而止。

12

方巧巧能有什么事？離婚前當(dāng)全職太太，離婚后接續(xù)婚前的富二代閑適生活，所謂的事就是無所事事?！盁o聊死了”是過去掛在方巧巧嘴角的高頻詞，無論是面對像她一樣睡覺睡到自然醒、吃飯吃到味同嚼蠟的朋友，還是面對鏡子里的自己。事實如此，實話實說。說完了該無聊繼續(xù)無聊，說說而已，怕什么？可現(xiàn)在方巧巧怕，怕沿著無聊的藤蔓掘出無所事事的內(nèi)核。她必須裝模作樣地讓自己有事忙，才不至于在與扈蘭英比較存在價值時一敗涂地。沒錯，表面看，每天呼嚕打到自然醒，慢條斯理地穿換褪了色的工作服，早晚兩番挎著菜籃子穿梭在菜市場的扈蘭英怎么說都該比她更適合做那個無所事事的人。事實卻是，這個比她更適合無所事事的人支撐著目前乃至以后全家的吃穿用度。

其實扈蘭英還是那個扈蘭英，工資還是那份工資，角色稱呼也還是之前的角色稱呼，但是、可是、問題是，庸常、嘮叨、慣吐“棉塵”的扈蘭英，為方巧巧所排斥、抗拒、躲閃甚至有些輕視的扈蘭英，在這個家中的分量變了，從邊角料一躍為承重墻。相反，貌似小具分量的方巧巧，被老天從造紙廠準(zhǔn)接班人的場地上擊球出局后，成了一只報廢的球。報廢的下一道程序是銷毀，如其不然，多留一天多充當(dāng)一天的累贅。承重墻和累贅，方巧巧執(zhí)迷在一種足以令她萬劫不復(fù)的比較中，怕得不行。

“我有事”是方巧巧劃拉著的一把救命小榔頭。造紙廠準(zhǔn)接班人的場地失效了，場地外天大地大。大未必能落實到廣闊層面，對于方巧巧來說，塵冷地硬、土質(zhì)陌生，鉆不進去再大都是虛空。別管扈蘭英是否平庸，作為一面承重墻，是有地基的，而方巧巧沒有。她必須拿把小榔頭，鑿一丟點兒立錐之地、一個小坑，立進去，扒拉些浮土，掩蓋沒根的真相。這可以讓她看起來不像報廢物。

有事！有事！方巧巧走在街上腳步匆匆。她想讓所有人從她急匆匆的狀態(tài)得出結(jié)論：這是一個有事趕著去做的人，一個忙碌的人，忙得不腳下生風(fēng)不行。

方巧巧腳下生風(fēng)地游逛了N條街，最終沖進商場，為妙妙買了許多件衣服，多得背包都塞不下。

接上妙妙后，妙妙看著還在跟背包較勁兒的方巧巧說：“媽媽你怎么忘了，我們在學(xué)校只穿校服?！?/p>

方巧巧的手僵住了。

13

“妙妙以后跟爸爸住到一塊行嗎？為什么？因為姥爺病倒了，咱們家跟原來不一樣了?？晌覀儾幌胱屆蠲钍芪＿€想讓妙妙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出門有專車，進門有小阿姨……”“我不要小阿姨，媽媽陪著多好啊?！泵蠲顡屩f?！袄牙雅阒埠?。”妙妙補充說。扈蘭英懷里揣進“小暖爐”?！皠e的呢？嗯……”妙妙眨著星星似的眼睛邊想邊說，“房子沒原來大，可我能跟媽媽睡一個房間了啊。還有，現(xiàn)在每星期我都能買我最喜歡吃的蛋撻啦。穿的嘛，反正住校只能穿校服，衣服再多也沒用。而且，”妙妙用自己的小手指鉤住扈蘭英的，“姥姥，我告訴你個秘密，你別告訴我媽哦?！膘杼m英的眼睛立刻打起雙閃，頗有預(yù)感地鼓勵，“你說。”“我媽買的那些衣服超難看，超難看！”“沒錯！凈瞎買！”扈蘭英對妙妙的手指做出強烈回應(yīng)。

“姥姥，你鉤我手指干嗎？是有秘密想告訴我嗎？”坐在身邊的妙妙突然問。

扈蘭英浮出想象的水面，盯著不知什么時候鉤在一處的她和妙妙的小手指，有了讓想象中的妙妙的回答得以應(yīng)驗的強烈沖動。

就在這時，她的身體隨著急剎車猛地向前沖去，下巴重重地磕到了前排座上。兩根小手指磕開了，沖動也磕散成了紛亂的線頭。

公交車司機的腦袋探出車窗吼：“找死?。　避嚿系某丝腿囝^的揉頭，揉腰的揉腰，車內(nèi)怨聲沸騰。

妙妙揉著磕疼的腦門，噘嘴說：“還是坐媽媽的車好。”

扈蘭英一下心酸起來。像是為妙妙，又像是為方巧巧。孩子終歸是孩子，高興了樂呵，疼了哭，多大的蘿卜栽多大的坑，不能強迫他們超越生理年齡拆解大人心里的疙瘩。前兩天她不還義正言辭地告誡方巧巧“大人的事，大人自己解決，解決不了，打落牙齒和血吞”嗎？這會兒怎么犯了跟方巧巧一樣的毛?。快杼m英摟過妙妙的腦袋，一下下吹著妙妙的腦門。

“姥姥，你還沒說干嗎鉤我手指呢，是不是有秘密告訴我？”

“本來有，剛給磕忘了。等姥姥想起來再告訴你?！膘杼m英說的不假。那些磕散了的線頭的確無論如何也攏不清了。

妙妙將信將疑，同樣磕了一下，她除了多出的疼痛，裝在腦袋里的東西可一樣不少。

14

“找點事兒干吧?！膘杼m英出門前說。這只是后半句，沒挑明的前半句是，“心里空得慌的話”。方巧巧明白。不過方巧巧決定采納扈蘭英的建議不僅僅因為心里空得慌，她得著眼于解決現(xiàn)實問題。在爭取撫養(yǎng)權(quán)這件嚴(yán)肅的事情上，她有責(zé)任和義務(wù)樹立好一個母親的形象，可親、可靠、可信，不能讓人覺得她在“空手套白狼”。這是一個朋友的原話，方巧巧覺得異常刺耳。這件事，抱著以小付出取得大回報的想法促狹而又丑陋，母女情要用難以丈量的付出才配得上。

趁著扈蘭英送妙妙沒回來，方巧巧開始翻抽屜。畢業(yè)證、學(xué)位證、英語八級證、畢業(yè)成績單、人事檔案，跟方巧巧玩起了捉迷藏。地方?jīng)]多大，方巧巧很快翻完一邊，因為一無所獲陷入沮喪。記憶記憶，先有記才談得上憶。記的基礎(chǔ)是感知和經(jīng)歷。但顯然，在房子從小搬進漸次大，再從最大直線落入最小的過程中，收拾東西的事分別由幾任保姆和扈蘭英感知、經(jīng)歷了。那些東西自打畢業(yè)就和方巧巧斷絕了關(guān)系，而她對它們不以為意，即使是對人事檔案這種被認為比人本身更重要的東西。方巧巧沒有像其他同學(xué)那樣，在與用人單位的雙向選擇中為檔案尋得歸宿，也沒把檔案放去人才市場，留個有她這么號替補隊員候在待業(yè)方陣?yán)锏纳鐣浱枴?/p>

假如死亡此刻突然降臨，什么可以證明她方巧巧曾經(jīng)在世間走過一遭？身份證、信用卡？它們證明的是當(dāng)下，沒辦法證明過去。相對過去，方巧巧來路不明、面目含糊，說全無面目可尋亦不為過。方巧巧心煩意亂。

“我的畢業(yè)證放哪兒了？”

扈蘭英被黑暗中突將出來的問話嚇了一跳?！霸趺床婚_燈?。俊?/p>

方巧巧不想開。她本打算一切悄悄地進行，等扈蘭英有所察覺，她已然在某個律師事務(wù)所獲得了相應(yīng)職位，拿上了比紡織女工的退休金高出許多倍的薪水?，F(xiàn)在倒好，八字才剛畫撇，筆沒水了叫什么事？方巧巧可不想把沮喪和心煩意亂亮給扈蘭英看。

門廳的燈亮了，扈蘭英問：“營養(yǎng)餐打了？”

方巧巧用后背的直挺度告訴扈蘭英，在照顧方向前的事上，她大可不必問諸如此類的廢話，而她也不會答復(fù)諸如此類的廢話。

扈蘭英說：“餓了吧？我馬上做飯?！?/p>

方巧巧沒聽見似的拐進方向前的臥室。

廚房傳來鍋碗瓢盆的聲響，過了些時候，大門從里打開、關(guān)上，又過了些時候，大門從外打開、關(guān)上。當(dāng)扈蘭英再次站到方巧巧面前時，手上端著飯菜，右胳肢窩下夾著牛皮紙袋。

方巧巧掂了掂牛皮紙袋，不重也不厚，部分重量和厚度也許還跟袋子里的塵土或暗結(jié)的蛛網(wǎng)有關(guān)?！澳切?？也在小房？”

“你不早叫丟了嗎？”

方巧巧的大腦過了遍篩子，好像是有那么一出。這一出讓牛皮紙袋失去了后補、增重的機會，方巧巧有種向上飄的游離感?！拔艺f丟就丟？別的事怎么沒見你聽我的啊?！?/p>

扈蘭英用下巴指了指牛皮紙袋說：“你是怪我沒把這些也照你的意思丟了？”

15

去掉詩情畫意，世界上最遠的距離大約多遠？有效換算之一：想象和付諸實施之間的距離。相加項包括：準(zhǔn)備個人簡歷（“百度文庫”提供了共計2561486篇的個人簡歷模版）。方巧巧勤奮地點開了數(shù)百篇，下載了幾十個，其實一個就夠。無論哪個，“工作經(jīng)歷”一欄的設(shè)計都是最開闊的?！氨逃駣y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的地方，方巧巧只能來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在與單元格的寬窄及“無”字大小反復(fù)纏斗數(shù)十分鐘后，方巧巧最終選擇了刪除此一欄。好了，巨大的空白以及表示空白的“無”字同時消失。方巧巧轉(zhuǎn)動僵直的脖子，試圖尋找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卻發(fā)現(xiàn)整張求職表格光禿禿的，嚴(yán)重缺乏生命力。世上沒什么東西能憑空消失，即使是空白。它得由剩下的信息代償、填補，于是剩下的信息，姓名、性別、年齡、畢業(yè)院校、專業(yè)、學(xué)歷、學(xué)位散落在表格上，個個像離群的羚羊，毫無群體感。方巧巧覺得自己被肢解了，散落了，不成個了；之后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的）；與輾轉(zhuǎn)反側(cè)相伴的難以計數(shù)的構(gòu)想（第一聲鳥叫披露了它們的“似是而非”性?！八剖嵌恰?，一條咬疼方巧巧、蟄伏進方巧巧意念中的蛇，方巧巧被嚇到了）。

有效換算之二：門里門外的距離。因為沒安防盜門，所以這個距離落在具體數(shù)據(jù)上只有一扇入戶門的厚度——38mm。從凌晨5點到早8點，方巧巧無限接近38mm的一側(cè)，又一次次止步于這樣的無限接近。38mm，當(dāng)它的另一側(cè)不再是輕松愉悅，不再是熟悉的或習(xí)慣的種種，這扇入戶門忽然具有了千島海溝的寬度和馬里亞納海溝的深度。逾越？要人命！扈蘭英坐在方向前床邊，目光拐著彎追方巧巧。方巧巧感覺到了，她還聽到“棉塵”在扈蘭英胸腔內(nèi)翻騰，它們在朝一場氣勢洶洶的“棉塵”龍卷風(fēng)邁進。權(quán)衡后，方巧巧決定挑戰(zhàn)38mm。吸入“棉塵”的致死性方巧巧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38mm另一側(cè)的死法方巧巧還沒體驗過，總不會比“棉塵”更可怕。當(dāng)然這需要助力，與火箭三級推進模式等量。沒事、沒事、沒事，只不過去逛趟街。方巧巧借助自行設(shè)計的三級推進把自己發(fā)射了出去。

有效換算之三：從家門外到人才市場的距離（原理同換算之二，解析步驟省略）。

有效換算之四：簡歷和招聘要求之間的距離。方巧巧把簡歷遞到招聘人鼻子底下的時候，看到一張張來自大西洋底的臉。他們當(dāng)中那些客氣的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方巧巧，基于人道主義問一兩個問題，那些不客氣的連看都不看方巧巧。律師是什么行業(yè)？說是現(xiàn)實世界的“內(nèi)衣”都隔了。它得是菲爾普斯身上的“鯊魚皮”，與現(xiàn)實貼近、貼近、貼近！嚴(yán)絲合縫到第二張皮的境界，才可能勝任毫秒級別的搏殺。我們選的是潛質(zhì)型選手，適合“鯊魚皮”，至少是理解“鯊魚皮”要求的選手。大姐，您整個法律觀念套在“鯨骨裙”大下擺的時代里，怎么跟我們穿越大西洋抵達深水域致力于毫秒級別的搏殺？觀念重塑完成前，方巧巧不可能充分理解“鯊魚皮”的行業(yè)要求，不過她非?？隙ǖ刂懒耍耗切┮挂岳^日或臨陣磨槍背的條條款款一旦離開考卷，就該被視為棄殼，及時甩掉。蛻皮羽化，才能飛上高枝變知了，唱“知了”。抱著殼不放只能永遠做蟬蛹，窩在土里，死在土里。方巧巧的“知道”滯后于同齡人十幾年。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闭l的詩？忘了。因為遠。

16

言語無狀、舉止粗暴、缺修養(yǎng)少家教，這人是誰？方巧巧盯著視頻里拿西瓜汁潑人的悍婦傻掉了。原來視頻能讓人如此纖毫畢現(xiàn)，比現(xiàn)實觀摩更清楚。那些最糟糕的地方，在無限廣大的現(xiàn)實世界可能被諸多因素稀釋、削弱、覆蓋，而在有限的視頻背景上會濃縮、強化、膨脹?！按蟆焙汀靶　钡南鄬φ摗?/p>

唐克對這段記錄著方巧巧拿西瓜汁潑木林森的視頻證據(jù)進行了怎樣的質(zhì)證，方巧巧一個字也沒聽見。現(xiàn)場太亂了，目不暇接、耳不堪重。事實上，涉及個人隱私，案子是非公開審理的?？煞角汕捎X得哪兒哪兒都是人，哪兒哪兒都是眼睛，他們盯著她，像一對對銳利的鉤子，鉤開了衣服，鉤開了皮膚，鉤開了肋骨，鉤出了她的心臟；哪兒哪兒都是舌頭，占據(jù)了超長波、長波、中波、短波、超短波所有波譜段。接著方巧巧看到了妙妙，就在眼跟前，觸手可及。方巧巧張開雙臂叫“妙妙”。妙妙紅撲撲的小臉上綻開花蕊般的笑容?？删驮诿蠲顪?zhǔn)備投入她的懷抱時，好多人擋住了妙妙。妙妙往左他們跳到左，妙妙往右他們跳到右。觸手可及變得遙不可及。

“妙妙！”方巧巧突然爆發(fā)的大呼小叫如同泥石流的前奏，接下來的泥沙和巨石由嘶喊、謾罵、目標(biāo)不明的拳打腳踢構(gòu)成。法律流程，法庭的莊重感、嚴(yán)肅性遭到了破壞。

二十分鐘后蘇醒過來的方巧巧對她人生中的這二十分鐘出現(xiàn)了記憶空白。以一生為分母，二十分鐘占據(jù)的時間比例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其實后十五分鐘還好，因為方巧巧意識喪失了。意識不清的世界屬于方巧巧自己，腦細胞是休眠還是異常放電隨方巧巧的便，沒人計較。關(guān)鍵是前五分鐘比較要命。因為前五分鐘方巧巧有意識，至少法庭里的人這么認定。有意識的世界無論如何不能劃給誰誰當(dāng)私產(chǎn)，它不僅屬于方巧巧，同時屬于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與之發(fā)生特定聯(lián)系的其他人。時間：公元2016年X年X月X日X時X分；地點：市法院民事二廳；相關(guān)人：審判長、審判員、書記員、執(zhí)庭法警、當(dāng)事人。在這些要件構(gòu)成的有意識的世界里，身為要件之一的方巧巧膽敢隨便胡來就得挨隨便胡來的耳光。方巧巧的嘶喊、謾罵以及那通拳打腳踢突顯了性情中的暴力傾向。執(zhí)庭法警努力控制方巧巧的時候，木林森的律師及時抓住了方巧巧的臨場發(fā)揮并當(dāng)庭強調(diào)了它們與視頻證據(jù)之間的吻合度。方巧巧無主語的謾罵好像大黃蜂屁股上的毒針，時不時戳疼審判長的神經(jīng)。

審判長按照正常邏輯分析了方巧巧的精神狀態(tài)后，主動把自己和木林森放進了同一口鍋。

方巧巧的表現(xiàn)用后來木林森的話說就是，“靠！陰魂附體了?！?/p>

17

“醒了？”

方巧巧花了些時間追究問話的來源，花了更多時間追究身在何處以及身在何處的前因后果。后一種追究離不開必要的邏輯分析，方巧巧的大腦尚無法勝任如此繁重的任務(wù)。她放棄了徒勞無益的追究，將紛亂的思緒放在顛撲不破的核心問題上，問：“妙妙呢？”

唐克說：“在學(xué)校?！?/p>

“在學(xué)校？”方巧巧拿眼睛掃描唐克。

“你沒事吧？”唐克其實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判斷，說，“我打電話給‘120?！?/p>

方巧巧的手蓋到了唐克的手機上，說：“我沒事?！?/p>

“真的？”

方巧巧回答“真的”的同時，人從沙發(fā)上起來，繼而倒向唐克。“真的”的尾音悶在唐克的前胸。這道由兩個字構(gòu)筑的脆弱堤壩馬上被眼淚以摧枯拉朽之勢沖毀了。

很多年前，坐在階梯教室里的唐克不止一次設(shè)想過這樣一種畫面：方巧巧將光潔的額頭抵在他的胸膛上哭鼻子。什么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巧巧走投無路了。走投無路的方巧巧率先想到的是他。他是救她于危難的赫拉克勒斯。至于他，一早做好了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的準(zhǔn)備。很多年后，方巧巧的額頭真實地抵過來了，坐在民事二廳休息室的唐克遲疑了片刻，拍了拍方巧巧的脊背，僅此而已。唐克不會因為任何突發(fā)狀況找不到北，輕率地說出“有我呢”諸如此類頭腦發(fā)熱的話。這些附帶允諾或承擔(dān)意味的字眼兒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錯覺和依靠感。入行十幾年，唐克和契約式字眼兒之間早就建立了靈敏的條件反射。他對它們絕對的警覺、清醒、態(tài)度審慎。沖動列在年輕人的日常消費單上尚可原諒，成熟男人依樣開列，無異于藐視自我智商，冒犯自我尊嚴(yán)?！吧眢w發(fā)膚受之父母”，唐克愛惜自己的每粒細胞。

方巧巧確實需要依靠。長這么大，她的脊柱負載體重，負載優(yōu)質(zhì)面料、發(fā)卡、耳釘、項鏈，唯獨沒負載過瑣碎生活。那需要一根訓(xùn)練有素的脊柱，經(jīng)過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現(xiàn)實培養(yǎng)和考核，每塊骨板既能獨當(dāng)一面又能協(xié)同作戰(zhàn)，挺拔、柔韌、能有效緩沖外力突襲。方巧巧的脊柱，基本屬于積木的簡單堆疊，每塊都不堪大任，湊在一起等于負數(shù)相加。何況一場高空墜落，骨板已經(jīng)摔得七零八落，直到現(xiàn)在還沒撿拾齊全。失去妙妙，方巧巧連撿拾的意愿都沒了。她會變成另一個方向前，終生癱瘓。

所幸妙妙不在庭上，所幸可怕場面只是幻景。但這個幻景不會憑空消失，孕育它的宮腔在，瓜熟蒂落是早晚的事。

“不打了，不打了，不打了……”方巧巧迭聲說。

上庭前唐克一再提醒方巧巧無論遇到何種情況，務(wù)必保持冷靜，好印象未必能成事，壞印象卻肯定能壞事。雖然方巧巧信誓旦旦，但以這么多年的從業(yè)經(jīng)驗和他對方巧巧的了解，唐克知道方巧巧開的是空頭支票。一旦對方擺出不利于她爭取撫養(yǎng)權(quán)的事實，方巧巧必定方寸大亂。不過唐克沒料到方巧巧的反應(yīng)劇烈至此，更沒料到方巧巧劇烈完說“不打了”。這才哪兒到哪兒？第一回合繳械投降？史無前例。久在河邊走，難保不濕腳。濕歸濕，不能濕得這么難看，這么像投河自盡。

“我先送你回家?！碧瓶嗽俅闻牧伺姆角汕傻谋场?/p>

方巧巧的運氣不壞，不是每根救命稻草都值得信任和有救命的實力，大部分人匆促之間抓住的是麻煩。

霸王強上弓，只能讓重要的話變成耳旁風(fēng)，與其說了白說，為什么不等一等呢？反過來，被情緒牽著鼻子走的人慣于滿嘴胡話，拿胡話當(dāng)正事聽，不但浪費時間還浪費智商。所以唐克覺得最好給方巧巧一些時間充分地哭一哭。

襯衣濕度恒定后，方巧巧的胳膊漸漸松弛下來。唐克拍了拍方巧巧的背，抽身出來，從飲水機里接了杯水，放在方巧巧面前。

“對不起。”方巧巧說，歉意地，羞怯地。歉意對應(yīng)的是法庭表現(xiàn)，至于羞怯，對應(yīng)的肯定不僅是被她弄濕的唐克的襯衣。

“喝點水?！?/p>

方巧巧順從地喝了水，放下紙杯，絞著手指說：“不打了?！?/p>

哭完了，發(fā)泄了，居然還是不打了？痛定思痛，重整旗鼓，一不做二不休才對。唐克說：“情勢確實不利，不過還有時間和機會?！?/p>

方巧巧搖頭。

“這事不急。等你休息好了咱們再談?！?/p>

方巧巧還是搖頭。

唐克有點搞不懂了。這還是堅決一條道走到黑的方巧巧嗎？

方巧巧慢慢抬起眼瞼，一雙眸子不偏不倚撞上了唐克的。它們讓唐克想到了童話故事里迷路的、被大灰狼追殺的、可憐兮兮的小羊。唐克的心小顫了一下。女人的楚楚可憐是開拓男人情感疆域的輕騎兵，前提是她足夠漂亮。唐克是干什么的？什么樣的輕騎兵沒經(jīng)歷過？他的情感疆域十幾年來萬馬奔騰，早讓馬蹄子踩實、踏硬、撩不起塵煙了。真正令唐克心顫的其實是此刻的角度，四目相對的角度，沒有角度的角度。

唐克神思恍惚，抬起手，用食指的第一指節(jié)揩去了一滴剛剛溢出“小羊”眼角的眼淚。方巧巧被這個舉動一箭穿心，倒向唐克。這一次倒向?qū)Ψ角汕蓙碚f意義發(fā)生了根本性改變。

唐克打了個寒噤。好吧，需要時間的不只是方巧巧，他也需要。如果誤解能解決問題，不妨?xí)簳r默認其存在。“我會以你身體狀況不佳為由，申請延期開庭?！?/p>

“有什么用？”方巧巧問。時間無法挽回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拿身體狀況不佳求得諒解？豈非間接支持了對方的舉證？同情是同情，撫養(yǎng)權(quán)是撫養(yǎng)權(quán)。值得同情的倒霉鬼，距離撫養(yǎng)權(quán)十萬八千里。方巧巧跟不上唐克的思路。

“時間無法讓你的不利變?yōu)橛欣淮頍o法讓木林森的有利變?yōu)椴焕??！?/p>

方巧巧離開唐克的胸口，看唐克。

“行了。先送你回去。”

18

方巧巧的要求讓服務(wù)生有點意外。他大概還沒遇到過點監(jiān)控錄像的客人。

開玩笑還是來真的？服務(wù)生試探性地說：“姐，你真幽默。這個不在餐單上，我真端不上來。要不您換個別的？”

“我就要這個?！?/p>

“這個真點不了。”

“權(quán)限不夠的話你去請示下說話算數(shù)的。”

“那……行吧。您稍等。”

年輕的臉關(guān)不住哀愁，服務(wù)生晴空萬里地站回到方巧巧面前只能說明他沒有按照方巧巧的要求去做。麻煩經(jīng)理給自己找麻煩？他只是貓起來了，利用幾分鐘構(gòu)思了一篇腹稿：“姐，您想想，我們要是這么隨隨便便就把錄像給人看，萬一哪天有個對您垂涎三尺、居心叵測的家伙想看您的錄像呢？我們也讓他看？他再翻拍了您不想讓人看到的表情啦、動作啦或您跟什么人在一起，回頭去要挾您，要不就直接傳到網(wǎng)上去，您能樂意？您一不樂意，還不得把我們告上法庭，說我們泄漏隱私什么的，是吧？客人都這么干，我們別開店了，成天打官司都打不清。”

“看來我只能去派出所報案，讓他們來。他們肯定不影響你們開店?！狈角汕烧f完就走。

“哎，姐，您等等，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我在你們店里丟了錢包，既然你們不肯讓我自己找線索，就讓警察來找好了。”

“不是姐，那個……您歇會兒，我再問下經(jīng)理?！?/p>

服務(wù)生怎么跟經(jīng)理說的方巧巧不關(guān)心，她只關(guān)注結(jié)果，結(jié)果是服務(wù)生答應(yīng)了她的要求，同時要求方巧巧不能將此事外散。

“姐，你錢包是在我們店里丟的嗎？”不是疑問，不是設(shè)問，陪著方巧巧一起看完監(jiān)控錄像的服務(wù)生責(zé)問的意味相當(dāng)濃烈。證據(jù)確鑿，局勢由被動轉(zhuǎn)為主動，腰桿自然直。明擺著，方巧巧將西瓜汁潑了那個與她相向而坐的男人一身的前前后后，她的提包夾在她和沙發(fā)扶手之間安然無恙，方圓兩米內(nèi)就沒可疑人等靠近。提包安然無恙，提包內(nèi)的錢包（確實有的話）到哪兒遭遇不測去？服務(wù)生覺得方巧巧該道個歉，好歹婉約地說聲“不好意思”，最不濟也得面露羞怯之色吧。一概沒有。方巧巧掄起那個曾經(jīng)夾在她和沙發(fā)扶手之間的提包照著顯示屏就是一下。

到底丟了多少錢??？服務(wù)生望著方巧巧憤然離去的背影，特想問。

丟錢包這種事激不活方巧巧尋根究底的欲望。一只腳踏進店門，方巧巧才臨時想了這么個借口。對于那段法庭視頻，方巧巧忽略了對其合法性、有效性的考證，直接將注意力集中在提供者身上。他是誰？方巧巧想鬧清楚，那個據(jù)說的偶然拍到視頻的外地游客，額間是不是立著二郎神的第三只眼，專司透視他人脈輪，插足現(xiàn)實，指點迷津。所以她來了，如同一道閃電，直接劈到了事發(fā)現(xiàn)場。

方巧巧弄清楚了，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別說絡(luò)腮胡子，就是全身沾滿胡子，方巧巧也能認得出唐克。虧他舍得犧牲天天刮得凈白锃亮的腮幫和下巴。

“不是人家心尖上的孔雀，開屏給誰看？光露……那什么了?！睍r光漫漶，言猶在耳。當(dāng)初聽了唐克的話，方巧巧不光跟其他女同學(xué)一樣，把笑掩進了手掌心，她還多掩了一掌心自作多情。方巧巧萬難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成為自作多情的孔雀，而且是在唐克面前。這屏開的……方巧巧想罵人，想砸東西，想讓擁堵在胸口的怨氣炸開，掀一片天出來。

老天又先下手為強了，招呼都不打，翻手潑下一場急雨。

“我去！這姐肯定是丟大發(fā)了?！狈?wù)生看著呆立在雨地里的方巧巧揣測。

19

監(jiān)控上根本看不到與視頻證據(jù)相關(guān)的鏡頭。唐克和木林森只是面對面坐了一會兒，聊了一會兒，聊的什么沒人知道。方巧巧知道的是，唐克并不像他說的“忙個棘手的案子，手機靜音了”才漏接了她的電話，也不像他說的“打吧，怕影響你休息”那般體貼。方巧巧一遍遍打電話的時候，唐克的iphone 6s就在他手上，經(jīng)歷著意味深長的撫弄。方巧巧確信偷拍者是唐克無疑。確鑿的謊言、可疑的iphone 6s都是證據(jù)，最有力的證據(jù)當(dāng)屬荒誕的絡(luò)腮胡。唐克討厭胡子，別管是goatee、five o'clock，還是balbo beard、chin curtain，就算小到soul patch，唐克都不接受。他的腮幫、下巴、唇上、唇下嚴(yán)令禁止胡茬侵擾。

狼狽為奸的直接證據(jù)之所以沒有出現(xiàn)在監(jiān)控畫面上，是因為它的交接地點轉(zhuǎn)移到了咖啡吧隔壁的“小肥羊”。唐克的大腦一直在向復(fù)雜精密的集成電路看齊，考慮問題面面俱到，包括有哪個吃飽撐的家伙跑去咖啡吧核實視頻資料來源。唐克太知道咖啡吧這類場所對監(jiān)控的保留時間了，超不過一周。民事案件從起訴到開庭，怎么不得在七天以上？何況這是防患于未然的招，先于起訴的準(zhǔn)備。說好的，走不走司法程序，等第二天他探明方巧巧的態(tài)度再定。一來二去，多少日子又溜走了，到哪兒核實去？唐克大腦的復(fù)雜精密就在于即使時間方面上了雙保險，他仍舊沒有忽視墨菲定律的存在——如果事情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總會發(fā)生。好吧好吧，做最壞的打算，唐克啟用了萬無一失的絡(luò)腮胡子。如此，即便發(fā)生了核實視頻的情況，只要核實不到自己頭上，視頻最后是否被認定為有效證據(jù)無所謂。參與庭審的人的大腦皮層留有方巧巧失態(tài)的印象就好。鬼知道咖啡吧真把視頻保留了這么久，鬼知道那個吃飽了撐的家伙是方巧巧，鬼知道墨菲定律在同一事件中以二聲部的方式顯現(xiàn)。

那天在“小肥羊”，木林森很快把臉喝成了醬豬肝，唐克相對收著?？毡P子被服務(wù)生一一收走，桌面開闊起來。

木林森繞著涮鍋一側(cè)把一個信封推到唐克眼皮子底下說：“你的?！?/p>

唐克掏出手機，取出內(nèi)存卡，繞著涮鍋另一側(cè)推到木林森眼皮子底下說：“你的。物歸原主。”

兩個人各自拿起屬于自己的東西。唐克麻利地將信封連帶信封里的錢放進手包。木林森掐著小巧的內(nèi)存卡說：“你小子干律師干得可以去當(dāng)間諜了。微信、藍牙傳一下的事，搞這么麻煩。這事咱倆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還怕我黑你？”

“我不是怕，是肯定你這種沒節(jié)操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木林森嘎嘎笑，說：“來，再干一個?！?/p>

唐克端起酒杯說：“記住我說的話。”

“記住了。你都說一百遍了。這東西，”木林森轉(zhuǎn)悠著手里的內(nèi)存卡說，“不是你拍的，不是我拍的，是與此案毫無瓜葛的人偶然拍到的。這個證據(jù)能間接說明巧巧是個多么情緒化的人，今天拿的是西瓜汁，保不齊明天拿的就是硫酸。妙妙跟這樣的母親絕對不如跟著我——一個有錢、有理性的父親合適。干！”

“千萬別跟你的律師提我?！?/p>

“我跟那孫子提你干嗎。干了?！?/p>

“還有……”

“還有個屁。你啰嗦不啰嗦。干了再說。”

唐克干了。干完反而沒什么話急著說了，精神漸漸松弛下來。

木林森晃悠著更暈沉的腦袋，舌頭開始打結(jié)了，說：“釜底抽薪。我越……越想，越覺得這是釜底抽薪。我保證，方巧巧做……做夢也想不到我的幕、幕……幕后高參是誰?！?/p>

酒精作祟，唐克不無得意地說：“怎么說也是睡在我上鋪的兄弟。不幫你幫誰?！?/p>

“靠！”木林森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氣哼哼地說，“說‘商人重利輕離別，天底下最……最……最狠心最……最會算計的明明是你……你們律師?！?/p>

“有句話聽過嗎？‘識不足則多慮，威不足則多怒，信不足則多言。來，廢話少說，牢騷少發(fā)，街少罵，走一個?！?/p>

“走一個？走一個！必、必須走一個?！蹦玖稚似鹁啤?/p>

唐克的手機又在“嗡嗡嗡”地震。

“靠。你這破手機打擺子打得沒完了還。你就不能接了，告訴他們有屁回頭再放?！?/p>

“接了？你知道誰的電話？”

“誰的？”

“方巧巧的?！?/p>

“誰的？方巧巧的？那是不能接。總不能告……告訴她你、你……你跟我喝酒呢?！蹦玖稚呎f邊哈哈笑，整個人都笑趴到了桌子上。

唐克不擔(dān)心告訴方巧巧他在跟木林森喝酒。就算他如實相告，方巧巧也不會相信，這個把握唐克有。木林森對方巧巧的了解與過去比基本持平，雖然他跟方巧巧同眠共枕了十幾年。唐克對方巧巧的了解與時俱進，雖然十幾年中他跟方巧巧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唐克不接方巧巧電話是因為他知道方巧巧要說什么。除了負氣，價值為零。

“我服死律師，服死你了，唐克?！?/p>

“必須的?！碧瓶松斐龈觳?，用酒杯磕了磕木林森的，“先干了?！?/p>

木林森比劃半天，還是把酒送到了鼻子上?！澳銈兲麐尩慕^……絕了。老金他姐，跟、跟……跟老金爭房產(chǎn)，結(jié)、結(jié)果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把自己砸到鐵軌上了；‘鼻涕蟲和‘鍋巴，上大學(xué)那會兒關(guān)系多……多鐵，一場官司下來，當(dāng)事人雙方?jīng)]怎么著，他、他倆反目成仇了；現(xiàn)在加上你，湊齊了。親情、友情、愛情，全、全軍覆沒……”木林森爛泥似的癱在桌子上。

唐克整個人愣住了。“啪”的一聲，他手里的酒杯碎了。

20

“小唐這人挺有意思，對你沒想法倒是肯使力。當(dāng)紡織工肯定是把好手。”“你怎么知道他沒想法？”“這……有什么怎么知道的，長著眼都能看出來。”“你哪只眼看出來的？”“兩只。”

抬杠！明擺著抬杠。方巧巧扔掉手上的東西。扔掉的是什么，方巧巧想不起來了，芹菜？豆角？茄子？……都有可能。大概愛能催化出寬容？來自唐克的愛？方巧巧不太確定。她幾乎開始懷疑她對扈蘭英的種種質(zhì)疑、責(zé)問究竟是出于方向前沒有得到完善照顧的打抱不平，還是出于別的什么，繼而夸大甚或虛構(gòu)了那些扈蘭英未盡責(zé)的跡象。就算那些跡象是非虛構(gòu)的，她夠不夠格作為評判員對扈蘭英指指戳戳？更有甚者，此刻，她忍辱負重地站在廚房，跟扈蘭英一起準(zhǔn)備晚飯，已經(jīng)，已經(jīng)，已經(jīng)……破了底線！扈蘭英呢？對一切視而不見，偏偏看出了唐克沒想法，用兩只眼。方巧巧必須扔掉手上的東西，它是燙手的山芋，是證據(jù)，妥協(xié)的證據(jù)。她扔了它，干脆地、用力地、急火火地。

“你就見不得人好。見不得我和我爸好。我們癱了、殘了、倒霉了，你才舒服?！薄拔摇挠心敲磹憾尽薄澳阌校∧惝?dāng)然有！”

方巧巧當(dāng)時的絕地反擊凌厲至極，現(xiàn)在看來，贏的是扈蘭英。

為什么？一邊充當(dāng)木林森的矛，一邊充當(dāng)她的盾，唐克到底想幫木林森，還是想幫她？她沒得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卻表現(xiàn)出了患者才有的自作多情?！白宰鞫嗲椤保角汕杀贿@個詞咬傷了。它是一條有別于“似是而非”，又與“似是而非”有相同毒性的蛇。怎么可能是想幫她？想的話能背后下手？可如果不想，何必律師費不掙反而往她賬戶里打錢呢？“先把妙妙的學(xué)費交了”，唐克是這么解釋打錢的目的。欲蓋彌彰？

妙妙怎么辦？法庭上的幻景在雨里閃動，開始是一滴一滴的，之后縱連成線，再之后合并成面。一幕幕，像扈蘭英織出的布，從天而降，裹在身上透不過氣。方巧巧失去了躲避的能力。她癱瘓了。盡管在疾奔的路人眼中，這個站在雨地里的女人生有兩條修長完好的腿。

21

唐克真沒“欲蓋彌彰”的想法。

當(dāng)年喜歡方巧巧的不只木林森。明的暗的似是而非的，大有人在。事實證明，明的無一例外遭遇了《圖蘭朵》中那些夢想大于智慧的倒霉鬼的悲慘結(jié)局。唐克屬于暗的。因為屬于暗的，不為人知的，他的喜歡得以了保全卻也只能保全在暗中。那時候唐克總是選擇方巧巧斜后15度角的位置偷看方巧巧。這個角度既能看全方巧巧的側(cè)影，又不至于被方巧巧發(fā)現(xiàn)。唐克自始至終無法跨越斜后15度角。家境一般偏下的事實卡在頂點，238元一杯的貓屎咖啡卡在頂點。唐克沒辦法讓視線向方巧巧左右延伸出的水平線靠近，更不用說沒有角度的對視了。那時候如果方巧巧不小心向斜后掃上一眼，唐克立馬靦腆地轉(zhuǎn)開頭。他生怕被方巧巧逮到，拎去法場執(zhí)行處決。那時候如果誰在背地里心懷叵測地議論方巧巧，靦腆的唐克不可能揮拳頭或板磚，但作為學(xué)生會會長，他的義憤填膺以一種和緩且不落痕跡的形式完成了釋放，那就是阻止非議者參與任何利于綜合評分進而利于畢業(yè)分配的學(xué)生會活動。跟對喜歡的處理一樣，唐克將他對方巧巧的保護也放在暗中。

明的作死，暗的啞巴吃黃連。這兩樣木林森都不會選，他來的是“似是而非”。方巧巧很為“似是而非”著迷。他們一拍即合?！八剖嵌恰庇迷谇楦猩?，跟嫩直拉長素用在黃瓜、香蕉、茄子、甘蔗上同理，能激活情感細胞，促進想象力，讓情感結(jié)出又長又大、飽滿多肉的果實。

睡在同一間宿舍的上下鋪，唐克當(dāng)然知道木林森喜歡方巧巧。至于唐克對方巧巧的喜歡和保護，雖然唐克竭盡所能將它們放在暗中，成功瞞過了其他人，卻瞞不過木林森。不過木林森假裝不知道。唐克的存在如同一面鏡子，時時讓木林森看到自己的家境。木林森不希望唐克的感情成為另一面鏡子，時時讓他看到自己的感情，迫使他步唐克的后塵，分撥出大塊精力進行動機、是否門當(dāng)戶對等問題的自我拷問，把自己拷問進暗的隊列里。木林森得集中精力拿捏“似是而非”的尺度。所以說木林森的“假裝”比唐克的“暗技術(shù)”難度更大，他不只要騙過唐克，還要騙過自己?；谌绱藦?fù)雜微妙的心理，木林森的“假裝”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AB版、真假面的互換從“啪啪”的翻轉(zhuǎn)模式進化到了“咻咻”的轉(zhuǎn)輪模式，實現(xiàn)了無縫化互換。面對木林森自我欺騙式的“假裝”，唐克信以為真了。

畢業(yè)這么多年，木林森一直守口如瓶，也許連木林森自己都相信了他真不知道唐克暗戀方巧巧的事?！靶》恃颉钡囊活D酒替木林森啟封了秘密里的秘密。木林森醉得不省人事，唐克的酒可是醒得透透的。一向是他唐克當(dāng)觀眾看別人演戲兼出丑，沒想到被木林森擺了一道。對付掌握你唯一黑證的唯一證人，最行之有效的方式就是殺人滅口。如果他不是律師，如果不是當(dāng)律師的他對殺人滅口必須承擔(dān)的刑事后果以及人生后果一清二楚，他真想拿酒瓶朝木林森的腦袋狠來一下，照死里來。沖動解決不了問題，天底下被所謂的“行之有效”蒙蔽雙眼，繼而主被動犯罪的家伙不少了。

服務(wù)生收走了碎酒杯，經(jīng)理小步跑拿來了藥箱。包扎傷口、道歉外加免單。只要唐克不因為酒杯的質(zhì)量問題追究“小肥羊”的責(zé)任，經(jīng)理表示他們愿意通過合理的方式解決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他們無論如何想象不到酒杯是被唐克這么斯文的人捏碎的。你當(dāng)武俠片呢？捏碎？你捏一個試試。

唐克提出了一個數(shù)目，對方不大情愿但能接受的上限。問題解決后，唐克繼續(xù)喝酒。邊喝邊想如何尋找木林森的漏洞，也給他來個釜底抽薪。唐克沒有因為新發(fā)情況對做過的事追悔莫及。敗訴是定局，他對方巧巧履行了如實相告的義務(wù)。方巧巧執(zhí)意一條道走到黑，那是她的選擇，誰也攔不住。他的所作所為只是加快了事件的進度，并沒有違背事件的走向，自然也就不存在追悔的理由。像木林森這種人的錢，不掙白不掙。

有些事可以用一個字、一個詞或一句話完成注解，比如給木林森當(dāng)高參是為了“錢”，比如繼續(xù)當(dāng)方巧巧的律師是為了“職業(yè)”，比如以方巧巧的身體狀況為由申請延期開庭是為了“贏得尋找漏洞的時間”。有些事還真不行，比如針對木林森制定的計劃，比如給方巧巧的賬戶打錢，比如對方巧巧的感情……很難用一個字、一個詞、一個句子或一個更具規(guī)模的什么進行注解。唐克不打算為了注解而糾結(jié)，愛情的前車之鑒一直像面鏡子照耀著他的人生，自我拷問讓他至今心有余悸。

正如唐克所料，木林森渾身都是窟窿眼兒，找漏洞不難，難的是找到合適的漏洞。唐克初步篩選了五個，哪個是最佳選擇還在權(quán)衡考證中。

雨越下越大，唐克隱約看到地道橋下的積水迅速上漲。幸虧剛才沒貿(mào)然往下開，否則被前后長長的車隊堵住，等死去吧?！八麐尩?，整個城市像尿路梗阻的病人，這個工程那個建設(shè)，就沒人去想改善一下排水系統(tǒng)?！碧瓶肆R完，伸了伸腿，繼續(xù)圍繞五個漏洞展開思考。

22

木林森陷入了麻煩。先前到手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項目“綠源”（坐擁黃金地段，某政府要員高度關(guān)注，前享扶持、后有保障，當(dāng)初多少雙眼睛盯著，多少條腿兒跑著，多少只爪子伸著，多少張嘴流著哈喇子呢。為了它，木林森是舍了血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的）出了問題。簡單說就是“綠源”擋了新建迎賓路的道。在市政建設(shè)規(guī)劃圖紙上，迎賓路緊接高速路口，由東向西直貫整個市區(qū)?，F(xiàn)實中的情況是，迎賓路后三分之一的地方殺出了“綠源”。筆直筆直的迎賓路遭此一截，就得分出兩條腿來，變褲衩。

上有國家現(xiàn)行的相關(guān)標(biāo)準(zhǔn)，下有具體的《城市道路交通規(guī)劃設(shè)計規(guī)范》，道路紅線寬度，橫斷面形式，主要交叉口的形式，廣場、公共停車場、橋梁等具體位置和用地范圍等等功課，必須做在施工前。“綠源”會變筆直的迎賓路為褲衩式迎賓路要是致命傷早在圖紙形成之初就是了，當(dāng)初不是，說明方方面面對此達成了共識，至少是默許。怎么就突然出問題了呢？

別的項目出問題也就罷了，“綠源”怎么說都是受某領(lǐng)導(dǎo)關(guān)注、享政策扶持、進了保險箱的項目啊。木林森被通過各種關(guān)系打探回來的消息嚇出一身白毛汗。嚇到木林森的不是兩個項目里的黑幕（那些他用腳后跟都能想到，其中一部分他還是直接參與者），而是上邊下來的專項調(diào)查組掌握了黑幕的大量實證。一旦證據(jù)落實，“老虎”“蒼蠅”一個甭想跑。

巧巧在雨里“癱瘓”，唐克在雨里深度思考的時候，一身民工打扮、外罩一次性雨衣的木林森抹了把臉，望了一眼身后的城市，匆忙登上長途汽車。

責(zé)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