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描
在北海養(yǎng)老,是在那個海豚起舞的日子萌生念頭的。
2012年,步入花甲之年,即將迎來退休,忙了一輩子,累了,該歇歇,該換一種新的活法了。春節(jié)前,就和妻子商量,這個年怎么過。妻子說,去北海吧,那里氣候溫暖,空氣清新。妻子曾兩次到過北海,我也在北海參加過一次文學(xué)界的會議,對南國這個濱海城市感覺不錯,于是我們便有了一個不同以往的假期。
在北?;疖囌緦γ娴摹昂I邪屠琛弊饬朔浚ぬ崒嵶×讼聛?。沒有京城過年的喧鬧和應(yīng)酬,身心徹底放松。銀灘,冠頭嶺,紅樹林,合浦,老城街道,四處游玩。累了,在街邊可供休憩的地方隨便一坐,沐浴著南國的暖陽,或者選一咖啡館,憑窗臨海,要一杯牙買加藍(lán)山,聽著音樂,有心無心翻看著雜志,任輕拂的海風(fēng)梳理著散漫的思想,任時光無聲無息在耽迷中滑過,如此悠然隨性,愜意了得!
這個時節(jié),北方還是冰天雪地,但銀灘卻已經(jīng)有人下海嬉水了。元宵節(jié)那天,麗日當(dāng)空,藍(lán)天如洗,朋友租了船,約我去海上垂釣。一向喜歡釣魚,但過去玩的是淡水釣,海釣沒玩過,自是欣喜。
小船從僑港出發(fā),船家是漁民,我和朋友任由他隨意而行。初次海釣,釣技生疏,這一天漁獲不多,紅臘、黑臘、白鯧,總共釣了不到10條。但釣多釣少不重要,要的是一種感覺,一種體驗。中午陽光最好的時候,我們甚至拋下釣竿,拿出準(zhǔn)備好的啤酒和佐酒之物,在船上小酌。北部灣的空氣是透明的,海水碧藍(lán),陽光在浪花上跳躍,耀金閃銀,有些晃眼,小船也在碧波上輕晃,像搖籃,人就被晃進(jìn)縹緲迷離亦真亦幻的醉意里了。
午后從海上返回,經(jīng)過冠頭嶺附近水域,看看時間尚早,遂選了一處釣點讓小船拋錨,我和朋友再度拋竿。
這里多是石頭公。這家伙很討厭,一咬鉤就鉆進(jìn)石頭縫里,魚鉤被掛住,只能耐著性子等它重新鉆出再收線。但驚喜正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在距離我們不遠(yuǎn)的海面上,忽見一群大個兒東西在游動,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鯊魚,心里一緊,叫出聲來。船家笑道:“不是鯊魚,是海豚?!?/p>
海豚?這地方有海豚?定睛看時,果真是海豚,數(shù)了一下,共九條,其中兩條還是白顏色。這群海豚在四五十米開外的地方游弋,有著美麗曲線的身體時而浮出水面,時而隱進(jìn)碧波,時而只露出光滑的背脊,時而瀟灑一躍,濺起的浪花在陽光下晶瑩閃亮。它們優(yōu)哉游哉地追逐嬉戲,姿態(tài)高貴又優(yōu)雅。離海岸這么近,竟有成群的海豚,可謂奇觀。
想靠近一些,船家讓船向前行駛了一段,說不能再近了,再近它們會游走。我們停泊下來,那群精靈絲毫不為我們所擾,依然在那里悠游嬉戲。船家說,北海生態(tài)好,海水干凈,海豚常在附近海上出沒,這對他們早就不新鮮了。對北海人不新鮮,對我卻是個驚喜。有關(guān)海豚的故事,在人們傳說和文藝作品中不勝枚舉,這東西溫良,有靈性,通人性,素來與人類友好相處,還有說法,人在海里遭遇危機關(guān)頭它們常會挺身相助,它們是人類的朋友,是美麗與吉祥的象征。在這個新春的上元之日與它們邂逅,是幸運,是吉緣。
回到住處給妻子一講,妻子也是稱奇。妻子對北海有一種特殊的喜愛,這喜愛來自她最直接的感受:在北京皮膚總是干燥,冬日里洗了手,要是不涂抹潤膚霜,馬上就粗糙干皴,盡管她從小生于斯長于斯,對此也不能適應(yīng),北海呢,大冬天臉上手上什么也不用涂抹,卻柔爽滑潤。她是教師出身,職業(yè)緣故患有咽炎,北京霾重,嗓子總是難受,而在北海這咽炎竟不治而愈。最奇妙的是,她近年血壓忽高忽低,已經(jīng)開始用藥,但到北海不到半個月,那血壓變得正常了,停了藥也保持穩(wěn)定,這真難以置信。當(dāng)?shù)嘏笥呀忉屨f,北海的負(fù)氧離子是北京的數(shù)十倍、上百倍,負(fù)氧離子高,心血功能得到改善,血壓自然就會趨于正常。這種解釋是否在理,不知道,但妻子身體傳遞出的信息,卻委實是讓人高興的。
我對北海感興趣,在于它的悠然與從容,用流行的話說就是慢生活。數(shù)十年來陷在工作里,事務(wù)纏身,難得清閑,還有必須應(yīng)對的各種人際關(guān)系,必須承擔(dān)的各種責(zé)任與義務(wù),喜歡與不喜歡的人,喜歡與不喜歡做的事,不由你來選擇,都必須面對,你是一枚螺釘,擰在哪兒就得在哪兒吃勁,或者說你只是一個龐大系統(tǒng)里的小部件,你的一切行為,只能按照設(shè)定的程序來運行。還有生活中那些幾乎每天都擺脫不開的煩惱,那些隨時會襲來的壞情緒——趕飛機,前邊的道路突然被堵死,盯著手表眼看要誤了航班,卻干急無奈。去醫(yī)院開幾片感冒藥,好吧,排隊,烏泱烏泱的人群如同集市,領(lǐng)到藥已是半天過去了。有些本該是愉快的事兒,你要參加,心里也不免發(fā)毛,比如赴宴,外地朋友來了,說一個地方歡聚,約好六點,四點鐘你心里就緊張起來,規(guī)劃行車路線,盤算著如何繞開擁堵,席間要是喝幾口,自然須請代駕,一趟往往就是幾十公里。周末休息日,該輕松了吧,可是一些有關(guān)文學(xué)方面的會議,如某個人的研討會,某部作品的首發(fā)式,某項活動的開幕儀式,邀請你去。選擇周末是因為不上班,大家都有時間。請你就是要你去捧場,都是熟人或朋友,不去就是不識抬舉,就是不給人家面子,就會得罪人。這樣的活法是常態(tài),打不破,掙不脫,免不了。出了京城,走進(jìn)北海,這一切都拋開了,生活運行軌跡由自己劃定,可以在影院看午夜零時首映的新片,可以睡到日升三竿,可以晃晃悠悠去沙灘上溜達(dá),可以在小館選幾樣海鮮,開一瓶小酒輕酌淺飲。北京有什么事來電話,回一聲“人在北?!保鸵痪?,便可以推卻。仙家有蓬萊,佛家有樂土,陶淵明有桃花源,這些不去想,有了北海的這份閑適與自在,于我就足夠了。
當(dāng)然我明白這一切都是短暫的,我和妻子,假期過后還是要回到京城去,回到那條老路上去,那里有家,那里是安身立命之地,煩也好,膩也罷,終難脫身。
妻子卻說:“退休后,我們就來北海好不好?”
妻子有了想法,她想在北海有個自己的窩兒。
北海房價便宜,朋友陳建功、馮藝幾年前在北海買了房,幾次動員我也在北海選購一套,我未曾動心。但今天,在這個海豚起舞的日子,妻子的提議倒是讓我動了心思。
那就先看看房吧。朋友帶著跑,看了幾處。北海亞熱帶氣候,植被蔥翠,四季花紅,銀灘邊上有一樓盤,海景房,園區(qū)像是精美的公園,兩室一廳在北京也就是一間廚房的價格,決心一定,買了下來。
此后每年冬天,我們都是在北海度過。
在我的感覺中,北海是一個半夢半醒的城市。作為中國首批開放的十四個沿海城市之一,她的發(fā)展比其他城市滯后,至今城市人口不到60萬,沒有大工業(yè),沒有如潮的人流喧囂,沒有白熱化的競爭帶來的緊張與不安,日常生活節(jié)奏不疾不徐,如鐘擺按照既定的節(jié)律向前運行。徜徉在老街,那未經(jīng)修飾樣貌斑駁的古建,那靜幽深邃的小巷,那生長出蕨類植物的墻頭和爬滿青苔的墻角,那懸掛街邊的老式路燈,都仿佛是時光雕刻出的懷舊之作,引人生出遙遠(yuǎn)的遐思。北海產(chǎn)珍珠,稱作珠城,有道是“東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珍珠里的上品南珠就產(chǎn)在北海,進(jìn)到店里選一顆如孔雀翎般的彩虹珍珠,捧在掌心欣賞,倏忽間眼前就閃現(xiàn)出神話里的螺女,那碧波仙子舞步盈盈倩笑吟吟,從縹縹緲緲的地方翩然而至。去菜市場,挑擔(dān)的婦女就守候在街邊,菜蔬碧綠鮮嫩,稱二斤荸薺,女人拿起小刀,一個一個替你削了皮,塑料袋兒裝好遞到你手里。城市里出租車不多,有趴活兒的“黑車”守候在小區(qū)門口和商場近旁,“黑車”心不黑,北海地面不大,一趟活兒一般也就二十三十,十塊八塊也拉。沒活兒了,司機也不著急,哥兒們幾個就湊在車前甩撲克,一天能掙多少算多少。日暮時分,鳥雀歸巢,人們就去街頭海灘溜達(dá),興致來了,進(jìn)得海鮮大排檔,三五人,百十塊,吃吃喝喝心滿意足。
北海不溫不火,不急不躁,有種柔性的坦然澹如。這讓我聯(lián)想到在江南小鎮(zhèn)見過的情景——居家過小日子的婦人,從市場買兩根鮮嫩青蔥,一枝清香梔子花,行走在石板路上,與街坊熟人打著招呼,悠然轉(zhuǎn)回家去。還有誰家小媳婦,捧了鍋碗瓢盆日用家什,蹲在小橋流水的青石階上,一邊洗滌,一邊與身旁的伴兒談笑,流水緩緩,輝映著她們的笑臉,光影離離,勾畫著她們的身姿,日子就這樣從她們指縫和笑聲中流走。還想起古人畫上的情景,日影遲遲,幽簾輕垂,殘夢未銷的佳人“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那番慵散怩嬌,蠻是勾人情思。北海的模樣,就如這江南女子畫中佳人,安適散淡,怡然從容,時光在這里拉長,如舊夢,如老酒,有了一種可供品味的深邃。
到處聽人抱怨環(huán)境惡化,空氣污染,北方的霾天,已成大患,人們?nèi)缤夥瓯薹嘶?,人心惴恐,山河驚懼。2016年歲末,小半個中國霧霾肆虐,學(xué)校放假,汽車限行,北海一下子涌進(jìn)許多操著北方口音的外地人,聽說逃往海南的人更多。這個時候我正在北海,在微信上,我轉(zhuǎn)發(fā)了一組9張圖片,7張圖是7個城市的霾景,其余兩張,一張是藍(lán)天白云下北海清朗的城市景色,一張是北海優(yōu)質(zhì)空氣報告的實時截圖,圖片的對比真夠刺激人。文字說明中我寫道:“我在北海。沒有絲毫的幸災(zāi)樂禍,我那遠(yuǎn)方的家,我那遠(yuǎn)方的故鄉(xiāng),我的身在遠(yuǎn)方城市的朋友們,也本該享受這樣的藍(lán)天和陽光。”在推崇“發(fā)展就是硬道理”的三十多年里,北海經(jīng)濟指標(biāo)未曾沖在前列,也許讓人遺憾,但她避開了先破壞、再治理的發(fā)展誤區(qū),留下了藍(lán)天白云,留下了海清河晏,留下了清明澄澈的空氣和納芬吐芳的城市,留下了可供后人作為的巨大空間。在古哲先賢天人合一理想的照耀下,北海人在未來的歲月里,盡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性,為這個城市描繪如意藍(lán)圖。
北海聚人氣,許多作家不約而同選擇北海作為養(yǎng)生寫作之地,除了捷足先登的陳建功、隋麗君、馮藝、張燕玲之外,近幾年,黑龍江的張雅文、上海的張重光、湖南的陳啟文、陜西的穆濤、北京的詹福瑞、李美皆、周家旺,廣東的楊克、甘肅的郭偉、趙亮,等等,都在北海購了房,尋找到了鬧市之外的一片清靜。不久前《中國作家》副主編高偉出席北海文學(xué)周活動,剛剛逃離北京的霧霾,一到北海,面對藍(lán)天碧海,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即刻醉了,活動結(jié)束專門用兩天時間看房,選了一家,地段價位都很理想,晚上20:50航班返京,18:30匆忙簽了購房合同。除了自然環(huán)境,北海文學(xué)界有一幫很好的人也是一個因素,身為人大副主任的作家廖德全,作家、宣傳部副部長梁思奇,文聯(lián)主席董曉燕,作協(xié)主席邱灼明,作家詩人顧文、阮直、龐白、伍道揚、謝凌潔、陸剛夫、小昌……這個文學(xué)團體風(fēng)清氣正,和睦友善,待外來同道如兄如弟,如姊如妹。這是一個文學(xué)大家庭,平時無事,各忙各的,彼此惦記了,電話招呼一聲,選個可人去處,把酒話家常,癡情說文學(xué)。感受著這樣的氣氛,享受著這樣的友情,如飲醍醐,如沐春風(fēng)。
享受北海,最難得的,是心靈的那份寧靜。退休時,曾給魯院同事留贈十首五古,正是在那個新春欣賞海豚起舞之后寫的,題記寫道:“壬辰春節(jié)適南國北海度假,高天麗日,碧海銀灘,令人心怡神曠。年步甲子,公務(wù)將卸,過往知寒暑,晚來向林泉,人生又開新境,悠游哉從心所欲,早心向往之也。然回想職內(nèi)所歷,復(fù)多感慨,神之所至,信筆且涂,一日一夜竟得五古十首。逝者如川,不舍晝夜,且托殷情于片紙,唯寄厚望于來者。吾魯院之事業(yè),更光耀于未來。至祈。至盼。”十首里邊的第一首便是:“曾經(jīng)陳蔡厄,昂昂未踟躕。舉杯中興日,長揖歸田廬?!甭殘錾慕Y(jié)束,長揖謝幕,田廬何處覓,身心何所托?其實心里是有數(shù)的,那就是北海。
900多年前,蘇東坡獲赦,從海南渡海經(jīng)徐聞抵廉州,廉州即當(dāng)今的北海合浦。在徐聞,東坡先生感慨自身命運,留下詩句:“芒鞋不踏名利揚,一葉虛舟寄渺茫。林下對床聽夜雨,靜無燈火照凄涼。”到了廉州,心情大好,揮毫?xí)鴮憽叭f里瞻天”四個大字,這四字如今仍懸掛于合浦的海角亭。蘇東坡是遭遇坎坷之人,自然有種翻江倒海般的心情,而我卻是盼來了一份安適,到手的是可以任由自己心性裁剪的歲月,倒合了東坡居士另外一種感觸:“芒鞵竹杖自輕軟,蒲薦松床亦香滑”,還有唐代詩人張祜的那份灑脫:“朗吟揮竹拂,高揖曳芒鞋?!币恍┰缭谟媱澲幸獙懙臇|西,在北海付諸實施,文化非虛構(gòu)長篇《秘境》,在北京拖拖沓沓耽擱了幾年,特別是下部《翡翠傳》,涉及很多考據(jù)性內(nèi)容,寫作時必須攤開一河灘文獻(xiàn)資料,沒有個持續(xù)整段的時間效率會大打折扣。2014年年底,告別京城,托運了兩紙箱文獻(xiàn)資料,一頭扎進(jìn)北海,沒有干擾,沒有應(yīng)酬,心無旁騖,就像唱戲,那氣口不會被打斷,渾圓自如,接續(xù)從容,幾個月就完成了難啃的《翡翠傳》。新近一部長篇計劃,也決定放在北海完成,入冬前,和妻子就到了北海,一改遲眠晏起的生活習(xí)慣,晚夕早早高枕安寢,清晨曙光初露即起床出門,在園區(qū)花園走上幾圈,回到住室即開始寫作。妻子準(zhǔn)備好早餐,招呼上桌,出了書房,先去陽臺上,眺望紅日從東方升起,海面上鋪開絢麗早霞,點點漁舟駛向遠(yuǎn)方,就覺得這新的一天有了鮮亮的色彩和盈盈的充實。
看新聞,又是霾天,擔(dān)心京城女兒一家,心疼正在呼吸那污濁空氣的小外孫,心情郁悶,干脆散心去吧。約了朋友去海釣,那天竟釣得一條巨大的黑臘魚,駕船的漁民也說不容易。照片在微信上一發(fā),引得朋友圈一片贊嘆。還想重溫邂逅海豚的情景,看那精靈在碧波里起舞,遺憾未曾看到,我知道那機緣是可遇而不可求,在北海,已經(jīng)有了一份屬于我的因緣際會,本是一個西北土著,從長安城到北京城,再到天高海闊的南國珠城,生命里平添了迥然不同的體驗,老來對生活還抱有新鮮感,也算是一種幸運罷。
吾心安處即故鄉(xiāng),北海,就拿她當(dāng)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