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丹
當我們談起女性形象,可能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就是將其分成“好女人”形象和“壞女人”形象?!皦呐恕毙蜗笠部梢苑殖珊枚喾N,比如妓女、蕩婦、潑婦等,但是“好女人”中最典型的就是“賢妻良母”形象。
“賢妻良母”形象是中國文學中最早出現(xiàn)的幾類形象之一,這來源于我們“男耕女織”的農(nóng)業(yè)社會形態(tài),《詩經(jīng)》中就有“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這樣任勞任怨的賢妻形象。漢樂府《孔雀東南飛》又名《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更是塑造了一位模范賢妻,不僅有“指如削蔥根,口若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的美貌,還具備了各項素質(zhì)“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更具有忠貞的品格“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都t樓夢》中,女性形象林立,其中不乏賢妻良母,有沉靜信佛的王夫人,專心教子的李紈……這類女性形象代表了小農(nóng)中國對女性的最高期望,相夫教子,溫柔賢惠。
伴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社會掀起婦女解放大潮,出現(xiàn)了“打倒賢妻良母”的口號,文學中的賢妻良母形象也開始發(fā)生異變,張愛玲筆下出現(xiàn)了一系列病態(tài)的妻子、母親。就像《紅玫瑰與白玫瑰》中所寫“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辟t妻良母形象隨著傳統(tǒng)文化的被質(zhì)疑而變得多余而尷尬。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佟振保的妻子孟煙鸝不能說不賢惠,為他生了一個女兒,視他為天,而就是這樣一個妻子,在丈夫眼中卻是可憎的,甚至連他的朋友也不喜歡她。孟煙鸝作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賢妻,已經(jīng)被“新文化”拋棄了,而“新文化”需要怎樣一位妻子呢?是像王嬌蕊那樣的美艷風流的少婦嗎?顯然也不是,因為振保最后也沒有選擇她?!百t妻”被打倒后,妻子成為了一個問題,它被現(xiàn)代主義的啟蒙話語從傳統(tǒng)的沃土中拽出來之后,再也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究竟出走還是回歸,社會還是家庭,異變開始了。
當代文學中的賢妻良母形象承襲了這種異變,她們不再擁有“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美好愛情,僅剩下傳宗接代的動物職能,愛情的職能被情人、初戀所替代,妻子成為了一個符號,一個注定悲劇的“飯黏子”和“蚊子血”。張賢亮《綠化樹》里的馬纓花、余華《許三觀賣血記》里的許玉蘭、嚴歌苓《小姨多鶴》里的朱小環(huán)、賈平凹《廢都》里的牛月清、莫言《豐乳肥臀》里的上官魯氏等等,這些當代的賢妻良母形象里都有著復雜、微妙的隱喻和異變。如果對這些賢妻、良母進行一個簡單的劃分,就可以看出其中鮮明的男權(quán)色彩和悲劇走向。我把她們分成三類:圣母型,即傳統(tǒng)意義上職能較為齊全的賢妻與良母;生育型,沒有愛情,只有傳宗接代職能的良母;保姆型,在生育職能上有欠缺的妻子。
圣母與污點
之所以把圣母與污點并置,是因為當代文學中的圣母型形象,也就是最接近傳統(tǒng)內(nèi)涵的賢妻良母形象,總是存在一些問題,一些“污點”,最終導致其悲劇的命運。
在《綠化樹》中,馬纓花對章永璘來說無疑是圣母般的存在。雖然不是夫妻,但是他們的關(guān)系大家心知肚明,海喜喜和謝隊長都勸章永璘娶了馬纓花。馬纓花在那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下,總是能掏出一碗白面,蒸出幾個白饅頭,填飽章永璘饑餓的肚子和心靈,讓他獲得了重生。但是馬纓花身上有一個致命的“污點”,也就是章永璘一直顧忌的問題,從她的外號“美國飯店”就可以看出端倪,馬纓花有不忠貞的嫌疑。她帶著一個沒有爸爸的孩子,在那個年代之所以能源源不斷地獲得糧食,就是因為同時跟幾個男人有曖昧關(guān)系,他們偷偷塞給她一些糧食。因此當章永璘提出要跟她結(jié)婚時她堅決反對,理由竟然是如果結(jié)了婚便再也拿不到這些“不義之財”,再也不能像這樣喂飽章永璘了,她也就喪失了對他好、愛他的物質(zhì)基礎(chǔ)。馬纓花的形象就是一個圣母,默默付出且不求回報,就像茫茫戈壁之上的綠化樹,也是一位賢妻良母,想盡辦法讓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吃飽肚子。
當我們試圖分析這個形象時,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矛盾,她一方面像個賢妻良母,一方面又像個姘頭,對章永璘無私奉獻,卻對其他男人無償索取,而原因僅僅是因為章永璘是個只會讀書的知識分子,她認為她的職責就是要讓他心無旁騖地讀書。最終馬纓花的結(jié)局也是悲劇性的,她沒有嫁給章永璘,永遠的留在了原地,事實上就是被永遠的拋棄了。
《許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的妻子許玉蘭也是較為典型的賢妻良母形象,但是很快許玉蘭就暴露了“污點”,她婚前跟何小勇發(fā)生了關(guān)系并懷了孕,許一樂就是何小勇的兒子,因為一樂長得越來越像何小勇,所以她不得不承認。許玉蘭的這個“污點”更像是特意制造出來的,因為故事中大部分的矛盾就因這件事而起。先是一樂打傷了人,許三觀雖然不承認這個兒子,但還是去賣了血,許玉蘭知道丈夫賣血后大鬧一場;后來挨餓的年月,許三觀帶全家去飯店吃面條,唯獨不帶一樂;文革期間,許玉蘭被定性為破鞋,拉去剃了陰陽頭,四處遭批斗。許玉蘭的“污點”將她變成了前后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一個是“賢妻良母”“油條西施”;另一個是“破鞋”。從中我們可以窺見賢妻、良母形象已然受到了懷疑,如果一個女人既賢惠又美貌,那么她一定有別的問題,總會有一些“污點”。《圣經(jīng)》中的圣母瑪利亞是處女懷孕,誕下耶穌,我們怕是沒有人會相信。
情愛,生育與對抗
賢妻良母形象的異變,體現(xiàn)著當代人的某種焦慮,“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民間俗語放在一夫一妻多妾的傳統(tǒng)社會似乎沒什么不妥,但是放在一夫一妻的現(xiàn)在,就變得十分敏感,一旦妻子不能承擔起情愛與生育的雙重重擔,那么作為社會最基本單位的家庭就會陷入風雨飄搖的危險境地。
嚴歌苓的《小姨多鶴》在家國的重大命題之下討論了一個家庭倫理問題,張儉的妻子朱小環(huán)無法生育,因此張家買回了一個戰(zhàn)敗后沒來得及逃走的日本女人竹內(nèi)多鶴為張家傳宗接代,于是,一男兩女的家庭生活開始了。朱小環(huán)與張儉是相愛的,他們結(jié)婚后不久小環(huán)便懷了個兒子,快臨盆的時候被日本人追趕導致早產(chǎn),不僅孩子沒保住,還導致終身不孕。在流產(chǎn)之前,小環(huán)是個賢妻良母,流產(chǎn)之后,她喪失了生育功能,只能忍氣吞聲,為了繼續(xù)維持自己的地位,只好幫助婆家讓多鶴替她傳宗接代。她從不阻撓丈夫和買回的日本女人同床,甚至讓丈夫不要把種子撒在自己這塊荒蕪的地上,這里面的邏輯恐怕只有深諳賢妻良母傳統(tǒng)的中國人能懂,但其中的殘忍卻不是每個讀者都能體會。在過了一輩子三人生活之后,張儉最終跟著多鶴去了日本,喪失了生育功能的小環(huán)最終失去了自己的丈夫,而跟張儉生了三個孩子的生育機器多鶴最終卻獲得了他的愛情,這種倫理上的顛倒令人不安。
同樣是家庭倫理,在蘇童的《妻妾成群》中體現(xiàn)出了另外一面。大太太毓如年老,卻是四位太太中地位最穩(wěn)固的一個,因為她出身名門,不僅明媒正娶,還有一雙兒女。她是賢妻良母,但喪失了情愛功能,陳佐千從不去她房里過夜,她的存在更像是一個母親、保姆、當家人,絕不是愛人。小說中故事發(fā)生在民國,允許多妾,而在當代,這樣的情形同樣無法避免,妻子的年老色衰必然導致情愛的消磨殆盡。賈平凹的《廢都》中,莊之蝶因為妻子牛月清的年老色衰失去了性欲,但當他看到年輕貌美的唐婉兒、柳月和阿燦后卻恢復了性能力,做出了一系列傷風敗俗之事,最終徹底墮落。毓如、牛月清作為賢妻良母的命運具有普遍性,女權(quán)運動、婦女解放、一夫一妻的婚姻制雖然在不斷更新著賢妻良母的內(nèi)涵,但是男權(quán)的底色從未改變,喜新厭舊的天性承繼至今,當往日的賢妻“桑之落矣,其黃而隕”,丈夫便“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作為賢妻良母重要職能的生育、傳宗接代,在莫言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魯氏應(yīng)該算是最狂放、最具生命力的賢妻、良母形象。上官魯氏的丈夫不育,所以她四處借種,接連生了七個女兒后,終于在洋人牧師那里借種生出了一對龍鳳胎,有了兒子上官金童,完成了傳宗接代的大任。拋開作品宏大的社會背景,僅作為一個家庭的史詩它也是波瀾壯闊的,上官魯氏的一生便是養(yǎng)育她九個孩子的一生,作為母親她無疑是偉大的,小說將女性的生育和哺育能力發(fā)揮到了極致,當這種能力漲破文本后,它便理所應(yīng)當?shù)卮_立了上官魯氏作為賢妻良母代表性形象的地位。上官魯氏身上的異變就是她作為女性的自信與對生育的執(zhí)著,九個孩子,沒有一個是丈夫的種,這是我們不敢想象的,而她卻理直氣壯,甚至公然生出了一對金發(fā)碧眼的龍鳳胎,這種生育能力甚至是有些神化的。上官魯氏的存在,似乎為男權(quán)下的賢妻良母形象撕開了一條口子,生育就是對抗男權(quán)與悲劇命運的武器,因為懷誰的種是男人無法決定的,但不論是誰的種,母親只有一個。
從相濡以沫到同床異夢,從舉案齊眉到貌合神離,賢妻良母這個傳統(tǒng)形象的異變是顯性的,又是隱性的。賢妻良母根植在我們的潛意識里,并悄悄發(fā)生著變化,我們以為男權(quán)將越來越遠時,它卻越來越近;我們看到女權(quán)凱歌而來,它卻一敗涂地。女權(quán)解放了賢妻良母,“新文化”打倒了賢妻良母,如果作為一個符號,怎樣都可以;但問題在于,賢妻良母從來不是一個符號,她們真實地存在著,它是一種理想,它連接著傳統(tǒng),它也在異變中對抗,在找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