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夜晚到了,陰影先是拉長,然后遮蔽了一切。
——庫切《內(nèi)陸深處》
我們在空中掘一個墳?zāi)固稍谀抢锊粨頂D……
——保羅·策蘭《死亡賦格》
一
郁夫看著窗外,天陰,隨時都可能下雨。郁夫在窗邊站著,等待雨的降臨。過了半個小時,雨還沒有來。郁夫站得有些累,拽一把椅子放在窗前,點了支煙,坐下,一副不等來雨誓不罷休的樣子了。街道上起風(fēng)了,塵土、樹葉、一些垃圾飛舞在半空之中。街道變得模糊起來。天暗。郁夫問自己,雨會來嗎?幾個人在昏暗的街道上走著,身體在抵抗著風(fēng),塵土,還有那些樹葉和垃圾。一個黑色的垃圾袋竟然飛到其中一人臉上,那人用手拼命往下抓著,先是一只手,接著另一只手也上來了。黑色的垃圾袋在那人的頭上就像一個即將被執(zhí)行絞刑的罪犯。那人的手在抓,撕扯著,其他幾個人也過來幫忙,直到撕碎了垃圾袋。他們繼續(xù)在街道上走著。在道路的左側(cè),(從郁夫的視角是左側(cè)。從那幾個人的角度看是右側(cè)。郁夫為了辨識自己的判斷,坐在椅子上,伸出左手和右手。郁夫的判斷是正確的。他臉上掛著笑容,滿意地坐下。)幾輛紅色的出租車跑來跑去。直到那幾個人消失在郁夫的視線之外。街道再一次變得空寂下來。郁夫突然覺得孤單,是的,孤單。確切說是孤獨,但郁夫一直都是孤獨的。那句話怎么說?生來孤獨。郁夫站起來,把椅子調(diào)過來,像騎馬一樣騎在上面?!肮陋毜尿T士,你可以上路了。”郁夫喃喃著。目光落在街道上,郁夫騎著馬,急促而不是緩慢悠閑地行走在街道上。甚至是倉皇的。郁夫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兒。郁夫的肉身坐在椅子上享受著這次靈魂的出離。是的,靈魂的出離。郁夫在好幾篇小說里提到這種感覺。郁夫開始厭惡這個出離的靈魂,那個街道上騎馬的自己。郁夫又把椅子調(diào)回來,坐上去,又覺得不舒服,郁夫干脆蹲在椅子上,像一只焦躁的猴子。
早上郁夫看手機上的天氣預(yù)報說,有雨。
雨變成了郁夫的心事,從床上起來后,就開始盼著雨從天空落下。從逃離到這個旅館來,寫作一直不順,就像郁夫的中年,陷入人生的迷途。郁夫并不是一個作家,而是望城軋鋼廠的吊車司機。但郁夫喜歡寫作。在這個時代,這樣的喜歡是奢侈的,是無用的,是被人嘲笑的。
在軋鋼廠沒人知道郁夫?qū)懽鳌?/p>
年前,軋鋼廠發(fā)生了一起死亡事故。一個工人被絞進機器之中。郁夫當(dāng)時沒敢去現(xiàn)場看,據(jù)說,頭都……死的那人郁夫認識。從那之后,郁夫好像陷入了抑郁之中。還有恐懼。郁夫給在鋼廠醫(yī)院的同學(xué)打電話,說要開一個月的病假。同學(xué)問,怎么了?郁夫說,累了,心有些累,想歇歇。同學(xué)左右為難地說,現(xiàn)在整個軋鋼廠經(jīng)濟不景氣,鋼材賣不出去,說不定馬上就要減員了,你這樣歇著,好嗎?郁夫說,我問你幫忙不?同學(xué)說,再說,現(xiàn)在上面查得很嚴……郁夫說,明白。撂了電話。又過了幾天,一筆來自四川《青年作家》雜志的小說稿費7920.96元打到郁夫的銀行卡里。編輯微信上,還說,扣了個稅999.04元。郁夫回了個苦笑的表情。有了這筆稿費,心里踏實了很多。近三個月的工資。那天下班,在街上看到墻上鋪天蓋地的做假證的電話號碼。郁夫撥了過去,當(dāng)時,心情緊張,像做賊似的。直到對方接電話,郁夫說了要做一張病假條。對方問,開什么病?郁夫說,胃出血。這是真實的,郁夫每年都要被胃出血折磨一次到兩次。每次都像要死了似的,輸幾天液,才緩過來。對方說,二百塊錢,要現(xiàn)做版,貴些。郁夫說,可以。三天后,他們在東芬長途客車站交貨。郁夫看了看對方,一個南方的小個子男人,還留著一個八字胡。交完貨,那小個子騎著摩托車走了。郁夫手里拿著那張假病假條,還是心虛?;盍诉@么多年,郁夫還沒騙過人,何況這次是欺騙軋鋼廠。但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總是要這樣那樣的手續(xù),即使你是假的。假的也是有效的。做假病假條的事情,郁夫還是從同事的嘴里聽說的。第二天,郁夫沒去上班,給班長打電話說,病了。班長說,哦。你病了,這活誰干呢?現(xiàn)在缺吊車司機。郁夫生氣了,說,要是我死了,軋鋼廠的吊車還沒人開了嗎?班長聽郁夫語氣堅硬,緩和語氣說,郁夫,我不是那個意思,那就好好養(yǎng)病吧。不過,車間最近查得很緊,說不定還要去家訪。郁夫說,來吧。班長說,哪天把病假條給我?郁夫說,過幾天讓人給你捎過去。班長說,好。郁夫并沒有因此輕松下來。那畢竟是一張假的病假條,如果被查出來,后果……
郁夫不想煩惱,不去想,發(fā)生什么再說,沒什么大不了的。當(dāng)年軋鋼廠下崗那么多工人,不都還活著嘛。
郁夫收拾了幾件衣服和筆記本電腦,還帶了本西班牙作家胡里奧·亞馬薩雷斯的小說《黃雨》,坐上長途汽車,去卡爾里海的2666旅館。
郁夫十五歲的時候,全家從卡爾里海搬到望城。郁夫母親是當(dāng)年的知青,下放到卡爾里海,后來,嫁給了父親。父親和母親通過假離婚,才得以回城。沒想到父親假戲真做,進了城后,又找了個年輕女人。郁夫跟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在楚河巷開了家小面館。郁夫初中畢業(yè),考了個技校,分配到軋鋼廠開吊車。前幾年,郁夫的父親病了,那女人離開父親,去了大連。生病的父親只好腆著老臉給母親打電話,是母親把父親接回來的,并收留了他。母親把小面館兌出去和父親回卡爾里海的老宅。郁夫在四十歲的時候,也離婚了。郁夫?qū)Ω赣H沒什么情感,還是在母親和父親離開望城,回卡爾里海的那天,郁夫找了個車,送他們。父親趴在車窗上,眼神巴望著郁夫,想跟郁夫說話,但又什么也沒說,把頭收回去。郁夫再就沒回去過。偶爾給母親打個電話,但沒告訴母親自己也離婚的事情。更多時候,母親會發(fā)來一條微信,報平安,但郁夫很少回復(fù)。
那還是父母沒回卡爾里海之前的事情。郁夫的離婚,他甚至懷疑過是遺傳了父親拈花惹草的基因。
二
在新小說里,郁夫?qū)懸粋€叫東山的人多年后回到望城復(fù)仇的故事,但那種語感和人稱讓郁夫無法推進。他知道按以往的經(jīng)驗,比如換成第一人稱,可以進行下去,但他想挑戰(zhàn)自己。
東山還記得,那天,自己是一路哭著到達火車站的,上了車,還在哭,很多乘客都盯著他看,冷眼的,同情的,各種目光,可謂復(fù)雜,好像哭在這個世界上是一件羞恥的事。但他就是旁若無人地哭,是的,哭??薜孟±飮W啦的。鄰座一對夫婦帶著的小女孩問他,叔叔,你哭什么呢?誰欺負你了嗎?你再哭的話,這火車都要在你的眼淚中漂起來了。小女孩被她母親拉開。東山還在哭。那時候,他已經(jīng)幾天沒有刮胡子了,頭發(fā)也亂成雞窩。他哭,連胡子里都是淚水了,把粘稠在一起的胡子都理順了。這樣不知道哭了多長時間,火車駛離了望城。大概晚上八點多鐘了,他才止住哭泣,紅腫的眼睛,有些疼。他去衛(wèi)生間洗了洗臉,像女人做面膜似的,從發(fā)際線到下巴。對著鏡子看了看,那個陌生人在鏡子里。東山問,你是誰?你還是東山嗎?陌生人說,你個懦夫。東山對鏡子里的人說話,直到,眼淚再一次流淌出來。那鏡子里的陌生人不停地說著,你是懦夫!你是懦夫!你是懦夫!東山恨得差點兒把衛(wèi)生間里的鏡子砸了,心里罵了句,×你媽,你懂個屁。你出來經(jīng)歷一下試試。東山往鏡子上唾了一口唾沫,沖了下馬桶,嘩嘩的,開門出去了。門外一個人等在那里,東山剛開門,那人就擠進來,還罵了句,他媽的,干什么這么長時間?東山以一句“×你媽”作為回答?;氐阶唬瑬|山心里還是有些忐忑,想剛才那個人會不會來找自己的麻煩。他有些心神不寧,眼睛一直瞄著衛(wèi)生間方向,直到看見那個人從里面出來,還向這邊望了望,東山連忙縮回頭,心臟快速跳動著。等了一會兒,那人沒過來,他才心落了地。那個之前說他眼淚會把整列火車漂起來的女孩已經(jīng)躺在她媽媽的懷里睡著了。東山閉著眼睛,眼球被淚水腌制得疼。他坐在那里幻想著小女孩說過的話,火車在淚水中漂浮起來,所有的人淹沒在眼淚之中……那樣,整列火車上都會發(fā)生動亂……東山甚至想到了“諾亞方舟”……他笑了笑,是傻笑……眼前竟然掠過一只烏鴉飛過的黑色影像……火車里的人處于一種惶恐的求生的絕望之中……
一群鴿子從東山頭上飛過,是的,一群鴿子。在微暗的光線里,東山同樣辨認出來。它們飛過東山頭頂,在廢墟的上空盤旋著,就好像眷戀這里曾經(jīng)的巢穴似的,但它們此刻已經(jīng)無處棲落,盤旋了一會兒,它們向廢墟不遠處的小教堂飛去。小教堂坐落在那里跟周圍的環(huán)境看上去很不協(xié)調(diào),多年前,望城建筑部門就想扒掉它,但一直都沒有動。只見,那些鴿子落在教堂的十字架上,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個美麗剪影。東山看著出神了,恍惚了。那廢墟上敲打混凝土里面鋼筋的人們,還在那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敲打的聲音似乎在說什么,類似于招魂了。但那小樓已經(jīng)死了,只剩一堆殘骸,不久的將來,是要灰飛煙滅的。他們敲打的聲音更像是葬禮上樂器的聲音,清脆,又混沌,在黑暗中,變得空曠、遼遠起來。東山覺得兩腿有些蹲麻了,站起來,有些頭暈,想扶住什么,但只在空氣里抓了抓,什么都沒有,又半蹲一下,緩解著突然站起來的血液上涌造成的頭暈。經(jīng)過緩解,這次好多了。空曠的廢墟讓他心里面也空了,是被掏空的,是突然的絕望掏空的。那廢墟里就像隱藏著一雙大手,伸進他的身體里……
這樣,距離他的“殺”就又遠了。
東山點了支煙,在黑暗、混亂的廢墟上,走著,踉蹌著,就像踩在骨頭上,磕磕絆絆的,手里燃著的煙,一嘬一吸,一閃一亮的,猶如瑟瑟發(fā)抖的鬼魂。廢墟的霉味泛起,好像什么東西在下面腐爛了很久,有些嗆人。東山還記得在南方打工的時候,工地上挖出來一具尸體的那股腐爛的氣味。東山走神了,一只腳踩進碎磚的洞穴里,整個小腿都陷進去了。坐下來,兩手抱住那條小腿,才把它拔出來。他看到那幾個敲打混凝土里鋼筋的人,警惕地看著,問,你干什么?東山有些慌張,說,隨便走走。他都有些口吃了。那人說,大晚上的跑這里走什么?東山?jīng)]吭聲。在一堆瓦礫上坐下來,像一個哀悼者。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讓那幾個敲打混凝土里鋼筋的人有些緊張。東山掏出煙,問,你們抽嗎?那人說,不抽。那人問,怎么?以前你在這兒住嗎?東山說,不是。東山問,知道這片的人都搬哪去了嗎?那人說,不知道。我們只是承包了這片廢墟里的鋼筋。東山說,哦。在不遠處,有一個帳篷,有一個苦膽形狀的燈泡在那里亮著。飄來陣陣的飯香味。過了一會兒,有女人喊,吃飯啦。敲打鋼筋的人說,好。東山有些餓了,饑腸轆轆了,才想起來,自己還沒吃飯呢。等敲打鋼筋的人離開后,這廢墟變得安靜,猶如一個巨大的,荒蕪的墓地,被翻出多年埋葬的骸骨……是亂葬崗了……
遠處有火光,東山只能看到有人在燒著什么,但看不到是什么人。從瓦礫上站起來,轉(zhuǎn)身看到教堂的十字架是那么安寧地矗立在那里,好像這個世界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東山在廢墟上走著,那種荒蕪感讓身體有了一種想做愛的沖動。是的,是性欲。格外強烈,像一根繩子,緊緊地緊緊地捆綁著他。他的“小弟弟”都迫不及待地勃起了。東山懊喪起來。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生理反應(yīng)。他在罵著身體這個騷貨,什么地方你都他媽的想……手在下面狠狠掐了一下,說,再鬧,閹了你個小樣兒的。他聽見“小弟弟”疼痛的尖叫聲。東山不再自虐了,點了支煙?!靶〉艿堋焙孟褚舶察o了。那種沖動只是一瞬間的,火苗般,一閃,沒了。有風(fēng),吹過,瑟瑟的,冷。東山更加餓了。向著教堂光亮的地方走去,覺得那邊可能會有小飯店。經(jīng)過教堂的時候,站了一會兒,仰頭看了看那舉在半空中的十字架,直插進黑暗的天空。他怔了一下,離開了,沿著街道尋找吃飯的地方。走出去幾百米,才看到一家小飯店,里面有人在喝酒。他在門口站了一下,回頭,看那教堂上的十字架就像一個坐標似的。進去要了碗面,狼吞虎咽地吃著。旁邊吃飯的幾個中年男人在議論著東北的危機,他們商量著出去打工,到南方去,不想在這里坐著等死。對于東北的危機,東山在網(wǎng)上看過。說的是這種蘇聯(lián)模式的經(jīng)濟方式已經(jīng)束縛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如果再不改革的話,整個東北都將陷入更加貧窮的境地。那幾個人還提到了望城,如果這樣下去的話,只能是一座死城。老板在旁邊抽煙說,是啊,現(xiàn)在連這小本生意都難做了。這是不讓人活哦。東山邊吃邊聽著,吃完,買單,走了。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那教堂就像是生長在黑暗的廢墟之上,隨時都可能被黑暗的力量發(fā)射到宇宙深處……其實,宇宙同樣是人類終極的廟堂……在那里……眾生……是的……眾生的歸宿之地……
小說寫到這里,郁夫進行不下去了。
三
郁夫早上吃了桶方便面,他喜歡在一種近乎饑餓的狀態(tài)下寫作??词謾C上的天氣預(yù)報說有雨,郁夫就在窗邊等。坐在那里,像一個等待被審判的人,而雨就是那遲到的審判者。想到新小說,郁夫差不多要放棄了。也許可以另起爐灶,寫下一個。但郁夫并不認為這即將放棄的小說是一種荒廢,它也許可以引出另一篇小說,是一個鋪墊。某一個句子。某一種情緒。某一個細節(jié)。這些都可能成為下一篇的種子。所以,郁夫坐在那里并不那么沮喪。只想等一場雨來,但也可能是《等待戈多》。有人敲門,說,打掃衛(wèi)生。郁夫回了句,今天不用了,明天吧。門外說,好。
離開軋鋼廠那三班倒的生活,從機器中間解脫出來,真爽。即使只有一個月,一個月的清閑,但郁夫很滿足。郁夫擔(dān)心過那張假病假條是否會被發(fā)現(xiàn),擔(dān)心也沒用。郁夫厭惡夜班的煎熬,都要熬成鬼了。每次下夜班,郁夫都有一種從地獄里逃出來的感覺,看到外面刺眼的陽光,才知道自己還活著。郁夫自嘲自己是“地獄使者”。此刻的自由是郁夫自己爭取來的,但是建立在一張假的病假條的基礎(chǔ)上。是杜撰出來的胃出血。是啊,就是真的胃出血也沒什么可怕的,郁夫又不是沒經(jīng)歷過。那時,失血后的郁夫,就像一個紙人。郁夫還記得有一個夜班,在吊車上,突然身上開始涌著虛汗,濕淋淋的,整個人幾乎虛脫。郁夫意識到犯病了,從吊車上爬下來,去醫(yī)院,做胃鏡檢查,好家伙,靠近幽門管附近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潰瘍。血就是從那里滲透出來的。醫(yī)生說,你如果還這樣熬夜的話,也許……郁夫明白醫(yī)生的意思,就是他要再這樣下去,隨時都可能死。是的,死。是的,死。但他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工作環(huán)境。沒有。還好,那次犯病之后,郁夫還活著,還在上夜班,還沒死。
郁夫坐在椅子上,做出一副被審判的樣子,規(guī)規(guī)矩矩的,兩手放在大腿上,身子緊靠著椅背。郁夫心里說,來吧,雨,來吧,審判我,審判我。
這樣的惡作劇,讓郁夫撲哧笑了。郁夫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冒出這樣的審判的惡作劇,審判誰?
此刻,坐在窗前,等一場雨來臨,這是郁夫真實的想法。至于來臨的是細雨還是暴雨,無所謂。起碼好玩。
郁夫又點了支煙,坐在椅子上蹺起了二郎腿,左腿搭在右腿上,這個姿勢讓郁夫轉(zhuǎn)換了角色似的。同時,這個姿勢也是郁夫開吊車的時候習(xí)慣的姿勢。左腿壓在右腿上,郁夫感到右腿的腿肚子有些疼。但郁夫沒有把左腿放下來,郁夫儼然覺得自己坐在這個窗口,同樣成了一個審判者……郁夫可以審判看到的一切……
街道上的人開始多起來,三三兩兩的。他們朝海邊方向走去。一個孩子手里還牽著一個紅色的氣球。來這里兩天了,郁夫一次都沒去海邊,因為父母在這個地方。對于他們的存在,郁夫同樣有一種逃離感,猶如夢魘。尤其是父親,讓郁夫不能原諒。當(dāng)年,母親跟郁夫講述父親離開的事情,郁夫沖進廚房拿起菜刀就要去找父親拼命,滿懷憤怒地說,我去砍死他。被母親攔住了。如果沒有母親的阻攔,郁夫也許變成了殺人的罪犯。在心理上,他并不感謝母親。至于母親后來為什么又收留了父親,郁夫想不明白。那是母親和父親之間的事情,郁夫沒管,也不從中干涉。作為他們血緣的繼承者,郁夫只想充當(dāng)他們最后的送葬人。
審判者——雨,還沒從天上來。
郁夫心情失落,左腿從右腿上拿下來,兩手扶在雙腿上,身體前傾著。郁夫在等待……像等待來自天空的福音……
過了一會兒,郁夫回到床上,翻看一會兒帶來的那本小說《黃雨》,眼睛不時瞄著窗玻璃,怕錯過雨的到來,只要下雨,雨點兒一定會先落在玻璃上。瞄得頻繁了,連眼皮都僵了。
臨近中午,天竟然放晴了,太陽卻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遍尋不見。對于雨還沒有落下來這件事,郁夫徹底失望。推開窗戶,呼吸著外面撲進來的空氣。那是來自海邊的氣息。郁夫打開電腦又看看那篇小說,還是沒有進行下去的可能。躺在床上,困倦和疲憊折磨著郁夫,哈欠連連。昨晚,在網(wǎng)上又把李滄東的電影《詩》看了一遍。那是郁夫第一次跟那個叫璺的女人相遇并做愛時電影頻道播放的影片。這次離開,郁夫并沒有告訴璺。兩天了,她也沒有電話。郁夫總覺得那是一種懸于半空的愛情。郁夫愛她,但不能把她從半空中拽回到地面上來。她像一根飄浮在半空中的羽毛。這種關(guān)系讓郁夫感到痛苦。在看電影《詩》的時候,郁夫回憶著他們曾經(jīng)在這2666旅館里……那是刻骨銘心的……郁夫一直認為刻骨銘心的才是愛情。郁夫還記得某一次,他們吵架,她拉黑郁夫的電話號碼,無論郁夫怎么聯(lián)系她,都聯(lián)系不上。郁夫近乎瘋了,午夜的時候,像只野獸徘徊在她居住的小區(qū)內(nèi),悄悄走進她家的單元門,是那么的小心謹慎,害怕把樓道里的聲控?zé)趔@亮了。側(cè)耳,貼在她家的門上,屏住呼吸,聽著里面的聲音。像賊了。時刻擔(dān)心樓下上來人,樓上下來人……那么傾聽一會兒,連忙又躡手躡腳離開……回到小區(qū)的廣場上,盯著她家的窗戶。郁夫知道她比郁夫狠,是的,狠。為什么不破門而入?她有家。就這樣折磨了郁夫半個多月,突然有一天,郁夫沒抱任何希望撥打她的電話,郁夫被她從她的黑名單里放出來了。就這樣,倆人又和好如初。她說過,只要我下決心就沒有辦不到的事。這事,郁夫當(dāng)然知道指的是什么。郁夫時刻陪著小心,說不定她什么時候就真的下決心了。這次逃離,不只是對于工廠的那起死亡事故,還有郁夫想調(diào)節(jié)一下跟她的關(guān)系。郁夫需要冷靜一下,但冷靜過后,還是覺得離不開她,有一種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感覺。但決定權(quán)在她的手里,她成了主宰郁夫情感的人。這也是郁夫心甘情愿的,就像她說,他賤。生命中經(jīng)歷過的女人,這也是第一次,郁夫如此看重和依賴一個女人。生命中,當(dāng)你過于看重一個人的時候,也許結(jié)果會很慘。郁夫明晰生命中的這種輕與重的關(guān)系,但郁夫不能自拔……
再次看電影《詩》,郁夫平靜很多。直到午夜十二點,郁夫看完,洗洗睡了。要是在軋鋼廠,這個時候,郁夫已經(jīng)爬上半空中的吊車,開始工作了。一般要干到凌晨四點多鐘,下車喝點兒水,撒泡尿,休息一會兒,五點鐘準時繼續(xù)干活。通常,休息的時候,郁夫都不下車,就倚靠在椅子上迷糊一會兒。夏天的時候,也會把紙盒箱子拆開,鋪在車內(nèi),躺在上面,還沒等睡著,下面就喊干活……
這個不上班的夜晚,郁夫竟然睡得很不踏實,耳邊總是幻聽到有人喊郁夫上車干活。后來,郁夫干脆揉了兩個紙團塞進耳朵里,堵得難受,最后還是摳出來。那大海的聲音轟然從天際傳來……淹沒了之前的幻聽……那個軋鋼廠的世界消失了……郁夫要對得起這次冒險的假病假條事件所換來的清閑,要好好去享受它……
郁夫就這樣躺了很久,總覺得有什么事情發(fā)生,讓郁夫心煩意亂,拿起枕邊的《黃雨》,又看了幾頁,從床上起來,來到窗邊。街上的人更多了。郁夫坐在電腦前,點了支煙,奇跡般回到之前的小說之中:
這些年,在南方,在女人方面,東山也是饑一頓飽一頓的,餓的時候,偶爾,也打打“手槍”。在最后的時候,偶爾也會嚎啕大哭。一個男人的哭??捱^之后,他會罵自己娘們唧唧的。但那哭是真實的,硬邦邦的。男人的哭存在一個巨大的空間。那空間里是孤獨,是黑暗,是絕望。有時候,想想會哭的男人才真實。這個世界是虛偽的,做人不能虛偽。很多時候,男人會哭才可愛。尤其是這樣一個身在異鄉(xiāng)的人。那些女人有為性的,有為情的。為性的女人會拼命要他,拼命要,直到他招架不住,逃了。為情的,有時候,他又受不了,因為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總是要回北方的。再說,自從發(fā)生了那件事,他就他媽的不相信愛情了。所以說,更多的時候,他是在禁欲。即使身體想,他也不給。大不了,花幾個錢,去城中村,找個女人解決一下。這算是對身體的安慰,安慰了,身體就舒服了,熨帖了,也就不鬧了,能挺一段時間。身體就是一個食肉動物,除非你吃素,吃齋念佛了,否則,身體沒肉不行,不給它肉吃,它就要叫的,鬧得你不得安寧。臨上火車前的那晚上,東山去喂了一次身體,大餐,包宿了,消費三百。那女的,還真是好,皮膚像緞子,各種姿勢,喂得他的身體越來越有勁了,害得那女的,直喊他心肝寶貝,喊他親愛的。他知道那不是喊他,是喊他的身體呢。兩個身體有了感情,分不開了。就這樣,一頓饕餮盛宴,一頓滿漢全席,他的身體吃飽了,連骨頭里都是飽的,還打了飽嗝。這算是他身體對南方的告別儀式。他想。臨走的時候,女的挽留他,那眼神里有了水,都是他身體的好。女的不是職業(yè)干這個的,是兼職,平時在一家政府機關(guān)上班。這是女人在床上對他說的。那時候,他們的身體已經(jīng)水乳交融了一次,像一個人了。走的時候,女人送出門外,說,再來,什么都不用帶……這話里就有話了,女人中意他的身體了。他看了眼女人,一縷早晨的陽光正落在她的臉上,她不知道在什么時候,竟然化了妝,眉眼間修飾得很精致,細膩,透著俏。東山有些心動了,心跳過速。但這是不能留戀的。女人要他的電話號碼,他沒給。他不想因此而多了牽絆。不想。一個要去殺人的人,更不能有牽絆。如果那樣,身體就會背叛他。離開,他的離開是對他身體的綁架,反正我喂飽你了,你走也得走,不走就綁架你走。他對他的身體就是這個態(tài)度,嬌慣狠了,身體就有脾氣,使小性子,不玩活計。不行,他不允許。他還要留著身體干大事呢。殺人。是的,殺人。殺人絕對是大事。要體力的。但也要智慧。如果那件大事完成了,那么身體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再不聽話,就連身體也殺了。
郁夫餓了,肚子里嘰里咕嚕地響起來。
郁夫給服務(wù)員打電話叫餐。
服務(wù)員問,吃什么?
郁夫說,來一份雞蛋炒面。
服務(wù)員說,好的。稍等。
郁夫說,謝謝。
郁夫坐在電腦前,把之前的文字又看了一遍。小激動。但如何進行下去,郁夫確實沒有好辦法,等待。只有等待,就像等待一場雨的降臨。
這樣在外面寫作還是第一次,之前,都是從軋鋼廠下夜班之后,躲在那個出租屋里在電腦上敲字。四周都堆滿了書。離婚之后,郁夫把房子和不多的積蓄都給了前妻,自己凈身出戶。郁夫喜歡那個有書的氛圍,但沒有一個書房是郁夫苦惱的。郁夫想,也許再過幾年,可以貸款買個房子,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書房。三排木質(zhì)的深色書架,占了三面墻的那種,還要有一個木梯,方便到書架的高處找書用。偶爾,也可以坐在上面,抽支煙,望著包裹自己的三面書墻,發(fā)呆。書房。那個房間里可以沒有女人,但不能沒有書。對于電子閱讀,郁夫不感興趣,更喜歡捧著一本散發(fā)著墨香的紙版書,靜靜地倚靠在沙發(fā)里,閱讀,仿佛只有這樣,郁夫才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是緩慢的。
對于一個吊車司機來說,這是多么奢侈。
但郁夫就想這么活著。即使被人看作是迂腐、頑固不化也無所謂。中年到來之后,郁夫更多開始思考肉身和靈魂的關(guān)系。
延遲退休對于郁夫是一個可怕的夢魘。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郁夫就認為自己是短命的。在一個變灰的世界里,有理由去說?;虿徽f,郁夫簡單地給自己暫時的逃離和安寧。在旅館的這個房間里。郁夫問自己,我是誰?一個吊車司機。一個寫作者。一個婚姻離異者。一個跟父母關(guān)系生疏的中年男人。其實,尋找自我是多么的艱難。也許,找到了,那么也就喪失了生之意義。糊涂,偶爾的清醒,有自知之明,也許就夠了,能在這個世界上茍且,也算知足了。
中年以來,郁夫更多與這個世界形同陌路。
四
郁夫?qū)τ诳柪锖1A舻奈ㄒ挥洃浭前藲q那年夏天,卡爾里海來了一個女人。
那天下午,郁夫正蹲在海邊的一棵樹下看著一群螞蟻搬家。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驚動了他,郁夫抬起頭目光飛過去,看見肖麗和肖娜,還有村子里的孩子們領(lǐng)著一個女人走過來。他們距離那個女人很遠。郁夫站了起來,向人群跑去。那是一個美麗的女人,長長的頭發(fā),苗條的身體,一條黑色的連衣裙被海風(fēng)拂起裙角。郁夫在村子里從來沒看到過這么美麗的女人。郁夫的目光蝴蝶般圍著女人飛舞。
郁夫湊近肖麗問:“這女人是誰???從哪來的?”
肖麗說:“我老姨,從城里來的?!?/p>
郁夫問:“她干什么來了?”
肖麗說:“她來我家住一段時間,我媽說,她有病,是來養(yǎng)病的?!?/p>
郁夫問:“有什么?。俊?/p>
肖娜搶著說:“我媽沒說,我媽只是叫我們離她遠點,我媽說,老姨的病傳染。”
肖麗和肖娜這么一說,郁夫下意識地退后了一步,又一次看了看女人的臉。除了蒼白,還是蒼白,像一個行走的紙人。女人的兩瓣嘴唇像兩條生病的白蟲子。
女人指著大海對跟她保持距離的肖娜媽說:“姐,這就是卡爾里海吧?我記得還是在你嫁到這個村子的時候,來過一次,以后就沒有再來。你也知道,是媽……她還是不肯原諒你,她不同意你嫁給一個漁村的男人。”
女人看到大海的時候,眼睛睜得大大的,閃出一道亮光,接著,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咸咸的海風(fēng),仿佛要把整個大海吸進身體里似的。
肖娜媽說:“媽就是那個脾氣,不原諒就不原諒吧,再說了,現(xiàn)在我都有了肖麗和肖娜了。”
女人說:“其實,媽是心疼你的,常常念叨著你?!?/p>
肖娜媽眼淚汪汪的,用手抹了一下。
郁夫幾乎是尖叫著喊道:“你們看,她的腳趾甲還閃閃發(fā)亮,像幾只瓢蟲。”
郁夫的尖叫吸引了女人的目光,女人對著郁夫笑了笑。她的笑是那么甜美,柔和,就像郁夫吃過的棉花糖。女人的臉上蕩動著兩朵緋紅的云。
人群領(lǐng)著女人來到肖娜家海邊的一個灰色的水泥房子跟前。
人群停住了腳步。女人繞過人群走到水泥房子的門前,她沖著人群笑了笑。她的笑從臉上溢出來,像泛起的浪花。
肖娜媽說:“都給你準備好了,糧食還有蔬菜什么的,你如果需要什么,再說,我們就不跟你進去了?!?/p>
女人笑著說:“這已經(jīng)很感謝你了,姐?!?/p>
肖娜媽是:“只是苦了你一個人……”
女人說:“我習(xí)慣了,我喜歡安靜,再說了,有這片海就夠了?!?/p>
肖娜媽說:“那我們先回了,他爸出海就要回來了。”
女人說:“回吧,替我問姐夫好?!?/p>
肖娜媽叫過肖麗和肖娜說:“和你老姨說再見?!?/p>
肖麗沖著女人擺了擺手說:“再見,老姨。”
肖娜說:“老姨,那房子里有老鼠,你不要害怕,在屋子的墻角有我和肖麗做的一個鼠夾子,你放上誘餌,說不定就能逮到一只大老鼠。”
女人說:“謝謝你,肖娜,老姨是大人,不害怕老鼠。”
肖娜做了個鬼臉,笑了。
女人向人群招了招手,一個人拎著她的提包,走進那座灰色的水泥房子里。她進到水泥房子后,從里面打開窗戶,繼續(xù)向人們擺手。郁夫盯著女人,兩只眼睛賊亮,感覺女人是特意向他擺手似的。過了一會兒,女人關(guān)上窗戶,站在窗戶后面,用手在玻璃上擦著,看著外面的人群。
肖娜媽厲聲告誡人群說:“你們誰都不許走進這個房子,要是叫我知道了,我非打死你們。她是一個有病的人,那種病很厲害的,傳染,你們要是不怕死的話,你們就……”
郁夫聽到肖娜媽說到“死”字,郁夫哆嗦了一下,心尖跟著顫抖了一下。
其他的孩子被肖娜媽這么一嚇唬,臉都白了,像聽到野獸來了似的,風(fēng)一般地跑遠了。
郁夫和肖娜,還有肖麗站在那里看著灰色的水泥房子。
肖麗突然問:“媽,你說老姨的病傳染了就會死嗎?可老姨怎么沒死?”
肖娜媽哽咽著說:“活不長了……”
肖娜說:“老姨要是死在我們家的房子里怎么辦?爸爸回來時會把她趕出我們家的房子的?!?/p>
肖娜媽說:“大人的事,小孩別管。”
“只是可憐我這個妹妹了……”肖娜媽自言自語著,淚盈盈地瞅著水泥房子。
最后,肖娜媽再次嚴厲地告訴他們:“你們誰也不許進到房子里去,知道嗎?要是被我知道了,我非把你們的屁股打開花不可。”
肖麗噘著嘴,不情愿地說:“知道了?!?/p>
肖娜說:“我不會去,我怕傳染?!?/p>
肖麗和肖娜,還有郁夫,在海邊玩著堆沙堡的游戲。郁夫堆了一個很大的沙堡,郁夫炫耀地說,你們看,我的沙堡多大。肖麗說,再好的沙堡也會塌的。還沒等肖麗的話說完,果然,郁夫的沙堡塌了。肖麗哈哈地笑起來,看看,看看,我說什么了,塌了吧,塌了吧。后來,肖娜建議他們玩“埋人”的游戲。肖娜先用沙子把自己的身體埋起來,她慢慢地躺下來,把沙子一點點埋到臉上,直到只露出兩個眼睛。肖娜說,你們快點埋啊。郁夫沒動,怔怔地看著肖娜說,我不玩了,像個死人。但郁夫在彎腰挖著沙子,挖的像一條水渠,可以把海水引過來。
肖娜突然從沙子里站起來,像詐尸似的對肖麗說:“姐,你說老姨會死嗎?會死在我家的那個房子里嗎?她要是死在那個房子里,會不會有鬼……鬼……一個女鬼……”
肖麗說:“瞎說什么?像老姨那么好看的人,不會死的,不會?!?/p>
郁夫一邊挖著沙子,一邊靜靜地聽著她們說話。
后來,肖麗和肖娜走了。
郁夫一個人靜靜地在挖著沙子,又堆起沙堡。郁夫挖到了一個海星,舉著海星對著陽光看。對于一個海邊的孩子,海星對于郁夫并不陌生。那是一個已經(jīng)干死的海星,肢體僵硬,泛著紅色,像他看到那女人臉上的緋紅。郁夫轉(zhuǎn)過身看著那棟水泥房子。郁夫看了一會兒,又蹲下身子,繼續(xù)挖著,郁夫希望挖到一只海螺殼。可是,郁夫沒有挖到。郁夫知道一個地方有海螺殼。那就是在海邊的懸崖下面。要從懸崖爬下去,在懸崖下面的海灘上,遍地都是海螺殼。有一年,一個孩子跑到那去找海螺殼,被海水卷走了。
遠處是波瀾壯闊的卡爾里海。
郁夫躺在沙灘上,對著陽光看著手里的海星。陽光照在他的手上,照在他的臉上,照在海星上。
遠處是卡爾里海咆哮的海潮聲。
郁夫爬起來,靜靜地看著海?;丶衣愤^那棟水泥房子的時候,郁夫站住了,遠遠地看著。透過那個窗戶,郁夫沒看到那個女人。郁夫躡手躡腳地靠近那棟房子,把海星放到窗臺上,撒腿就跑了。郁夫氣喘吁吁地跑著,咸腥味的海風(fēng)灌進嘴里。郁夫跑出幾百米遠,站住了,轉(zhuǎn)身看著那棟房子,就像一幅畫,在大海的背景里。郁夫跑回到一棵樹下,躲在后面,看著房子的方向,那扇窗戶緊緊地關(guān)閉著,沒有絲毫動靜。
第二天放學(xué),郁夫路過女人的房子,看了看窗臺,郁夫發(fā)現(xiàn),那個海星不見了。也許是被風(fēng)刮走了。但,郁夫的眼睛怔住了,郁夫看見那個海星被穿了一根線掛在窗戶上。郁夫笑了笑。這個時候,那個女人打開窗戶,站在窗邊,看著郁夫。
一股藥味飄過來,在郁夫的鼻腔里盤旋上升著。
女人問:“是你給我的禮物嗎?”
郁夫害羞地點了點頭。
女人說:“謝謝你,你看,我掛起來了,好看嗎?”
郁夫說:“好看?!?/p>
郁夫好像忘記了肖麗媽的告誡,郁夫在靠近那棟房子,十米,九米,八米,七米,六米,五米,四米,三米……
女人溫柔地說:“別過來,我會傳染你的。”
郁夫站住了。
郁夫有些憂傷地看著女人問:“你的病真的那么厲害嗎?你會死嗎?”
女人笑了笑,沒有回答。
郁夫又問了一句:“你怕死嗎?”
女人說:“不怕?!?/p>
風(fēng)吹動著那只懸掛的海星,晃來晃去。它的陰影投射在女人的臉上,就像一個紋身。
郁夫突然想起肖娜的話,連忙問道:“你抓到老鼠了嗎?”
女人說:“我看到了,但我沒抓它,我給了它吃的,它現(xiàn)在是我的朋友了?!?/p>
郁夫笑了笑,露出白凈的小虎牙。
郁夫沒話找話說:“你喜歡我送給你的海星嗎?”
女人說:“喜歡?!?/p>
郁夫說:“你喜歡海螺嗎?”
女人說:“喜歡,據(jù)說把海螺放到耳朵旁邊,可以聽到大海的聲音。”
郁夫說:“你知道嗎,去年,有一個小孩在懸崖那邊找海螺,被海水卷走了。”
女人“哦”了一聲說:“那你可不要去?!?/p>
郁夫說:“我不會去的?!?/p>
郁夫聽到遠處陣陣的海潮聲問:“你能出來走走嗎?到海邊。”
女人猶豫了一會兒說:“白天有人的時候,我不敢,我怕把我的病傳染給他們,不過,晚上,沒人的時候,我想我可以到海邊去走走。這只是我的想法,我想要是真的去海邊的話,我會穿一件大衣,很厚的那種,像棉襖,可惜我這次沒帶來,我怕海風(fēng)把我吹感冒了,如果感冒了,我的病可能就……”
郁夫“哦”了一聲說:“原來是這樣。你知道嗎?我們老師都知道我們這里來了一個女人,他們說要來看看你呢……你知道,他們叫你什么嗎?”
女人問:“什么?”
郁夫說:“他們叫你卡爾里海的女人?!?/p>
女人說:“是嗎?我喜歡這個名字,我希望我屬于這一片大?!?/p>
郁夫喊著:“卡爾里海的女人?!?/p>
女人笑了笑說:“是在喊我嗎?”
郁夫點了點頭。
女人“哎”,答應(yīng)了一聲。
兩個人都笑了。女人的聲音聽上去是那么清脆,悅耳。
海風(fēng)很大,吹得海邊的樹搖晃著。
女人說:“我要關(guān)窗戶了,海風(fēng)很大。”
郁夫關(guān)切地說:“那就趕快關(guān)上吧!”
女人向郁夫擺了擺手,關(guān)上了窗戶。郁夫看著女人靜靜地站在窗戶里面,她在撫摸著那個海星。郁夫這才注意到女人沒有披著頭發(fā),而是把頭發(fā)在頭上綰了一個髻。她的脖子細長,白皙。郁夫害羞地跑了。他奔跑著,跑到了海邊,兩手成喇叭的形狀,對著大海喊叫著,他的聲音相對于大海的咆哮是那么微小。郁夫栽倒在沙灘上,仰面看著天空。天空是清澈的,一群海鳥從郁夫的頭上飛過,一片羽毛輕盈地飄落在他臉上,毛茸茸的。郁夫抓在手里,仔細地看著,然后用嘴輕輕地吹拂。郁夫突然蹲下來,把羽毛插在沙子里,看上去像一面白色的小旗。郁夫圍繞著小旗,開始挖著沙子。郁夫希望能挖到一個海螺。郁夫就像一只鼴鼠,不停地挖著。手指都挖疼了,連海螺的影子都沒看到。郁夫失望地看著茫茫的沙灘,目光延伸著,翩翩地落在那座陡立的懸崖上。另一個郁夫,仿佛站在懸崖上,看著懸崖下面的沙灘上一個個的海螺閃閃發(fā)亮。郁夫豎起耳朵,仿佛聽到那些海螺在呼喊著,又看到那個被海水卷走的孩子的身影。那個幼小的鬼魅,抬起手臂,做出招手的姿態(tài)。郁夫哆嗦了一下。郁夫的目光也哆嗦了一下,就像遇到了寒流,連忙從懸崖那邊跑回來。郁夫的目光再一次跑出去,跑到那棟灰色的水泥房子上,郁夫的目光在拉伸,從屋檐上,爬到窗戶上,倒掛在屋檐上,向屋子里觀看著。女人躺在床上,一身黑色的連衣裙裹著她的身體,細長的腿裸露著。她閉著眼睛,靜靜地躺在那里。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她,讓整個房間一片靜穆,仿佛沒有呼吸一樣。她猛地睜開眼睛,睫毛間劃過一道閃電,射向窗口。郁夫連忙從窗戶上跳下來,跑走了。
郁夫坐在沙灘上,用沙子慢慢地埋著那根羽毛旗。沙子落在羽毛上,發(fā)出嘩嘩的聲音,直到羽毛旗被沙子淹沒。郁夫站起來,慢慢地,腳不時地踢著地上的沙子,向懸崖走去。郁夫聽見一個奇怪的聲音,就像金屬鐘嘀嗒嘀嗒的聲音,在郁夫的身體里。海風(fēng)很大,刮起的沙子幾乎迷了眼睛。郁夫不時用手遮擋著眼睛。海風(fēng)吹在身上,幾乎要把身體吹彎了。郁夫弓著身,向前艱難地走著。郁夫體內(nèi)嘀嗒嘀嗒的聲音變得猛烈起來。郁夫來到懸崖底下。海風(fēng)因為懸崖的阻擋,吹向別的方向了。郁夫在懸崖下面,停了下來。幾棵松樹就像幾個老人站在懸崖上。一只松鼠,是的,還有一只松鼠,是兩只松鼠。它們在追逐著,爬上松樹,在樹枝上,嬉戲著。茂密的松針,向上延伸著,幾乎延伸到了天空里。郁夫看見一只松鼠捧著一個金黃色的松果,啃著。也許是松鼠看到了郁夫,驚慌地扔下松果,跑到更高的樹枝上。只見那個松果從樹上滾落,順著巖石滾下來,正好落在郁夫的跟前。郁夫撿起松果,看了看。那上面有松鼠啃過的痕跡。幾顆松子裸露出來。郁夫狠狠地吸了幾下鼻子,仿佛要把松果的香味儲藏在身體里。這個時候,郁夫體內(nèi)嘀嗒嘀嗒的聲音消失了。
一片寂靜。
郁夫的手緊緊地握著松果,郁夫能聽見松果在郁夫的手心里碎裂的聲音。甚至有一些碎末從郁夫的手指縫里落下來。
還是,一片寂靜。
郁夫張開手掌,看著扭曲變形的松果,扔掉松果,抬頭看了看陡峭的懸崖,上面的石頭犬牙交錯的,像一群野獸。郁夫像一只靈敏的猴子,飛快地爬上去。郁夫聽到海潮聲幾乎透過懸崖的巖石墻壁進入身體里。郁夫身體里的某種東西在抵抗著海潮的聲音,抵抗著。郁夫身上的力分布在腳上和手上。只覺得腳下一滑,一塊石頭從腳下滑落,滾了下去,發(fā)出轟隆轟隆的聲音。郁夫的手連忙抓住一叢灌木,向上移動了一下身體。郁夫出了一身冷汗,像一只壁虎,胸脯緊緊地貼在懸崖上。滾落的石頭,驚起樹上的一群烏鴉。一片巨大的黑色,在天空上飛翔著。郁夫驚恐地貼著懸崖,貼著,心臟怦怦地跳著。
整座懸崖被郁夫的心跳聲震顫著,怦……怦……
整座懸崖仿佛晃動起來。
郁夫內(nèi)心的驚慌并沒有因為懸崖的堅實而變得穩(wěn)定下來。郁夫咬了咬牙,繼續(xù)爬著。一條從石縫里爬出來的蛇,看著郁夫。郁夫看著蛇,蛇看著郁夫。郁夫幾乎在等待蛇的出擊了。還好,那蛇只是看了看郁夫,然后,順著石縫爬到一塊日光充足的石頭上,靜靜地在那里,曬著日光。郁夫繼續(xù)爬。爬到懸崖頂部的時候,郁夫才長長出了一口氣。郁夫坐在懸崖頂部,望著遠處的燈塔,看著沒有彼岸的無限延伸的深藍色大海,看著大海上漂泊的船只。郁夫甚至轉(zhuǎn)身看了看海邊那棟灰色的水泥房子。
“卡爾里海的女人?!庇舴蜞艘痪?。
郁夫想到了女人的病。突然有一種流淚的欲望。但,郁夫的眼淚沒有流出來。郁夫看到了懸崖下面的海灘,看到了海灘上閃閃發(fā)光的海螺殼,像海灘的眼睛。海水輕輕地沖刷著它們,嘩嘩的聲音,脆脆地響了一世界。郁夫站起來,順著懸崖,向下面爬去。距離海灘還有三五米,郁夫一下子跳了下去,張開雙臂的樣子就像一只飛翔的大鳥,落在海灘的柔軟里。郁夫從海灘的柔軟里爬起來,開始撿那些海螺殼和貝殼。一會兒就抱了滿滿一捧。郁夫坐在地上,開始挑選著。一個個兒,按顏色、大小,還有形狀,挑選著。這一捧里沒有幾個是郁夫滿意的,郁夫開始又一輪瘋狂的撿拾,然后再挑選。在挑選的過程中,郁夫甚至把一個巨大的海螺殼放到耳朵上聽著,郁夫沒有聽到海的聲音。也許,海就在郁夫的身邊,郁夫根本無法聽到?;蛘?,這是一個錯誤的說法。但,這個巨大的海螺殼是讓郁夫滿意的。郁夫把海螺裝滿書包,打算爬上懸崖回去。突然,郁夫看見一個美麗的粉紅色的扇貝殼,夾在一個石頭縫里。郁夫跑過去。那石頭縫里還有水,可以看見幾條小魚囚禁在那汪水里,游來游去。還有兩只小螃蟹,在爬來爬去的。郁夫把扇貝殼拿到手里,蹲在那汪水旁邊,看了一會兒。郁夫把魚兒用手捧著,放到了海里。然后順著來路,繼續(xù)攀登。在回來的懸崖上,郁夫再一次看到那條蛇。那條蛇還在那個地方曬著太陽。郁夫小心翼翼地,不敢打擾那條蛇。郁夫翻越懸崖,回來了。郁夫并沒聽到,也沒看到,那個被海水卷走的孩子的聲音和身影。
郁夫背著書包,書包里的貝殼還有海螺殼嘩啦嘩啦地響著,像一曲美麗的音樂。它們碰撞著,發(fā)出海潮的聲音,輪船的聲音,海鳥的聲音……
還沒有跑到那棟水泥房子,郁夫看見一群人涌向水泥房子。
郁夫追上肖娜問:“怎么了?”
肖娜哭唧唧地說:“肖麗病了?!?/p>
郁夫問:“肖麗怎么病了?是被你老姨傳染的嗎?”
肖娜說:“我爸說是,我媽說不是。我爸帶著人,要把我老姨從這里趕走?!?/p>
肖娜哭了,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下來。
郁夫問:“肖麗呢?她沒去醫(yī)院嗎?醫(yī)生怎么說?!?/p>
肖娜說:“肖麗在家里躺著呢,渾身燒得像火炭似的。我爸說我媽領(lǐng)回來一個魔鬼,現(xiàn)在把肖麗傳染了。我爸還給了我媽一個耳光……我媽說,不可能是老姨傳染的,我們一直距離她很遠的。可,我爸不信。我爸非說是我老姨傳染的。我爸還說,要是肖麗不好起來,他就殺了我老姨……”
郁夫眼巴巴地看著人群憤怒地涌到水泥房子跟前。
肖娜說:“你說,我爸真的會把我老姨殺了嗎?”
郁夫看著憤怒的人群,心不在焉地問:“你說什么?”
肖娜說:“我說,我爸真的會把我老姨殺了嗎?”
郁夫大聲說:“那他就是殺人犯,要槍斃的,要槍斃的?!?/p>
肖娜嚇壞了,哭著說:“我不希望爸爸是一個殺人犯,不希望。”
肖娜的爸爸是一個高大的男人,一臉絡(luò)腮胡子,兩只眼睛瞪起來,像牛眼。他對自己的女人說:“你喊她出來,讓她收拾她的東西,滾回她的城里去?!?/p>
肖娜媽看看自己的男人,哀求著說:“孩她爸,還是不要……”
肖娜爸吼叫著說:“難道她把病傳染給了肖麗還不夠嗎?你想讓我們?nèi)宓娜硕紓魅旧纤牟???/p>
人群里有人應(yīng)和著說:“是??!她是一個魔鬼,必須把她趕走,從哪來叫她回到哪去……”
人群的憤怒沸騰了。
郁夫的目光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卦蚁蚰切┤说哪?,砸在肖娜爸的臉上。郁夫的目光想堵住肖娜爸那張憤怒的嘴。但,郁夫的目光是羸弱的。還沒等郁夫的目光鉆進肖娜爸的嘴里,就被肖娜爸一句惡毒的話噴了出來。
肖娜爸對肖娜媽說:“你要是真的不把她叫出來,后果自負。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想法……”
肖娜媽繼續(xù)哀求著:“孩她爸,我看肖麗也就是夜里受涼感冒了,與我妹子無關(guān)的,無關(guān)的。你看,是我領(lǐng)著她來的,我都沒被傳染,還有肖娜,還有村里的一些人。我們把肖麗送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看看,也許就是一點小病,跟我妹子無關(guān)的,我妹子是無辜的。其實,我讓她來卡爾里海,也就是知道她活不了幾天了,對一個將死的人,我們能不能寬容一些……”
肖娜爸說:“你讓她來干什么?既然要死的人了,就讓她死在城里好了,干什么非要弄到我們這卡爾里海來呢?”
肖娜媽哭了。
肖娜爸說:“你快點把她叫出來,叫她滾蛋,要不……我就要……還有這棟房子……他媽的,你再不叫她出來,我就連人和房子一起燒了……”
人群吵吵嚷嚷地喊著:“讓她出來……”
盡管人們這樣囂張地喊叫著,可是他們的目光是膽怯的,他們不敢靠近房子。他們心里懼怕某種東西,這種東西就是女人會傳染的病。
他們懼怕。他們恐慌。
郁夫的目光像一張大網(wǎng),企圖攔截那些惡毒的聲音,不讓它們飛到女人的耳朵里去??墒?,那些聲音是尖銳的,帶有腐蝕性的,像火焰,燒穿了郁夫的大網(wǎng),向女人的房子撲過去。郁夫的目光又豎起一道墻,但那些聲音就像鑿子、斧頭、錘子,咣咣幾下,就把墻鑿穿了,飛了過去。
肖娜爸對肖娜媽說:“我最后說一次,你喊還是不喊?你要是真的不喊的話,你就等著給她收尸吧,反正她也快要死了,我們提前給她……”
肖娜爸的話讓郁夫一陣毛骨悚然。
肖娜媽說:“那你先把我燒死吧!”
肖娜爸愣了,看著自己的女人,突然,他抬起一只腳,把女人踢倒在地上。招呼著大家說:“去船上,把汽油拿來……”
水泥房子那邊一直很安靜,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難道女人沒有聽見嗎?還是女人已經(jīng)……”郁夫這樣想著,心情一下子傷感起來。郁夫的目光飛起來,去打探一下女人的動靜,可是,郁夫的目光剛才跟那些人的憤怒搏斗了很久,已筋疲力盡。
肖娜媽跪在地上抱著肖娜爸的大腿哭求著:“你們不能……你們不能……你們不能啊……”
肖娜爸又一次抬起他的大腳,踹在肖娜媽的胸脯上。肖娜媽倒在地上,又爬起來,抱住肖娜爸的腿,他又是一腳,這次,把肖娜媽蹬個四腳朝天。
這時候,女人的窗戶推開了。
女人穿著黑色的連衣裙,披著頭發(fā),站在那里。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他們有的用手捂住了鼻子和嘴;有的用衣服捂著;有的甚至拿出一個口罩戴在臉上;有的往后退著;有的轉(zhuǎn)身溜走了。
此刻,除了寂靜,還是寂靜。
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女人的聲音打破了寂靜。老女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滿頭大汗。還沒跑到肖娜爸的跟前就喊叫著:“肖娜爸,肖麗快要不行了,你們快回去看看吧?!?/p>
肖娜爸愣了一下神說:“肖麗……”
他沒說完就轉(zhuǎn)身向家跑去。
老女人看見倒在地上的肖娜媽說:“這是咋的了,你怎么還躺在地上了,快起來,肖麗可能快不行了,一個勁說胡話呢。”
老女人說著,把肖娜媽攙扶起來。肖娜媽的身體是虛弱的,軟軟的。但,她還是堅強地站起來,跟著老女人向家走去。她不時地回頭看著她的妹子,眼淚忍不住就掉了下來。
人群怔怔地站在那里,看到肖娜他爸跑了,他們也風(fēng)一樣,散了。水泥房前的巨大空地閃著白光。
郁夫跑過去,在他就要靠近水泥房子的時候,女人說:“你別過來?!?/p>
女人的話就像一堵墻。
郁夫停住了。
女人站在那里,臉色蒼白。
女人瑟瑟發(fā)抖,兩臂抱在一起。
眼淚掛在她的臉上,像個淚人了。
郁夫說:“他們……”
女人說:“我都知道了,這個結(jié)果在我的意料之中。”
郁夫問:“肖麗真的是你傳染的嗎?”
女人說:“我不能確定?!?/p>
郁夫說:“如果……他們會……你怎么辦?你還是走吧,趁早離開……”
女人沉默,擦了一下臉上的眼淚。
郁夫說:“你哭了。”
女人說:“風(fēng)吹的。”
郁夫打開書包,說:“你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郁夫說著,從書包里拿出那個巨大的海螺殼,還有那個粉色的扇貝殼。
郁夫說:“給你。”
他們之間能有兩到三米的距離。郁夫的手停在那里。
女人眼睛一亮,說:“真好看,謝謝你,你不是說那個地方很危險嗎?你怎么還去了。”
郁夫沉默,臉上陣陣發(fā)熱,咧嘴笑著。
女人說:“你別過來,你就放在那地上,你走遠點,我一會兒過去取?!?/p>
郁夫把海螺殼和扇貝殼放到地上,慢慢地后退著。
女人說:“再遠一點兒。”
郁夫繼續(xù)后退。
女人說:“再遠一點兒。”
郁夫只好繼續(xù)后退。
他有些不耐煩地說:“夠遠了,你過來拿吧,我不怕的?!?/p>
女人笑了笑,打開門,從里面走出來。女人輕飄飄的腳步,就仿佛走在風(fēng)中。她走到那個地方,蹲下身,撿起地上的海螺殼和扇貝殼。女人慢慢地站起來,一只手把海螺殼放到耳朵上。
她對郁夫說:“我聽到大海的聲音了……”
郁夫說:“是嗎?我剛才撿它的時候,我也聽了聽,可我什么都沒聽見,你拿過來,讓我再聽聽?!?/p>
女人下意識地向郁夫走近,但突然停住了,說:“不行,我摸過的東西,你是不能摸的,說不定會傳染你的?!?/p>
郁夫有些倔強地說:“我要聽聽。”
女人溫柔地說:“聽話,我聽到了,就當(dāng)你也聽到了,行嗎?”
女人的聲音讓郁夫一下子柔軟下來。
郁夫期期艾艾地說:“好吧?!?/p>
女人轉(zhuǎn)身走回水泥房子,關(guān)上門,站在窗口。女人的背影,還有女人的腳踩在沙地上發(fā)出的聲音,填滿了郁夫的眼睛和耳朵。
女人看著那海螺殼和扇貝殼,她甚至把海螺殼放到嘴唇上,嗚嗚地吹著。女人坐在了窗臺上,雙腳抵著窗框,慢慢地把海螺殼從嘴上拿下來,放到一邊,開始把玩著那個美麗的扇貝殼。不知道,她怎么弄的,竟然把扇貝殼別在了頭發(fā)上,像一個美麗的發(fā)卡。
她看著郁夫問:“好看嗎?”
郁夫恍惚中緩過神來說:“好看。”
郁夫的目光落在那個粉紅色的扇貝殼上,從女人的頭發(fā)上滑落到臉上。郁夫的目光輕柔地撫摸著她的臉,在女人的嘴唇上停留。郁夫的目光甚至感覺到女人蒼白嘴唇的溫度。
這時候,肖娜跑過來喊叫著:“老姨,老姨,沒事了,沒事了……”
肖娜高興地喊著:“老姨,沒事了,肖麗從鎮(zhèn)上回來了,大夫說只是感冒了,吃點兒藥就沒事了?!?/p>
女人平靜地說:“那就好,那就好。”
幾天后,郁夫路過水泥房子的時候,看見水泥房子被鐵絲網(wǎng)攔了起來。在鐵絲網(wǎng)的旁邊還豎了一塊木牌,上面寫著:“此處危險 禁止入內(nèi)。”郁夫看了看四周,發(fā)現(xiàn)沒有人,緊張地喊著:“卡爾里海的女人,卡爾里海的女人,你還在里面嗎?”
女人來到窗邊,打開窗戶。
郁夫氣憤地說:“他們也太過分了?!?/p>
女人說:“沒什么,只要我還能呼吸到卡爾里海的空氣就夠了?!?/p>
女人看上去一點都不傷感。
女人說:“你看,我把你給我的海螺殼做成一個項鏈,掛在脖子上了,你看。”
郁夫看過去,只見那個海螺殼懸掛在女人胸前聳立的山峰之間。
郁夫笑了笑。
郁夫幾乎天天都來看看她。郁夫發(fā)現(xiàn)女人竟然可以在鐵絲網(wǎng)圍成的院子里走了。有一天,郁夫看見女人在水泥房子的墻上畫起了畫。整面墻上都是魚,一種郁夫從來沒有見過的奇怪的魚,它們仿佛長了翅膀,在飛,是的,在飛。
郁夫看著肖娜爸。去拿汽油的人來了,他們開始往房子上潑著。只見肖娜爸點著了火。那火騰地一下躥了起來,蔓延在房子上,沖進屋子里。
郁夫喊著說:“你們不能!你們不能!”
郁夫沖開人群,跑到了水泥房子里。郁夫拉著女人說:“我們快逃吧,他們要燒……你……他們……”
女人詭異地笑了笑說:“我不會逃的,我知道死神已經(jīng)來了……你出去,我想一個人靜靜地……”
郁夫帶著哭腔說:“你不能……不能……”
女人說:“謝謝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永遠的朋友?!?/p>
郁夫看著女人靜靜地躺在床上。這時候,火已經(jīng)撲過來了。還有外面的叫囂聲。
郁夫撲打著沖過來的火焰,掩護著女人。
女人看著郁夫的衣服燒著了。
火呼嘯著,舔著郁夫的皮膚和頭發(fā)。
女人哭了。
女人爬起來,把郁夫推出門去,緊緊地關(guān)上了門。
郁夫敲打著門。
郁夫踢著門。
郁夫喊著:“你開門,你開門……”
郁夫沖到窗戶跟前,踢碎玻璃,闖了進去。女人緊緊地抱著郁夫,說:“你不該進來的,這樣你也會死的……”
郁夫說:“不……不……我們都不死……”
郁夫驚醒了……
郁夫站在鐵絲網(wǎng)的外面。月明星稀。月光像水似的流淌著,落在沙灘上,落在鐵絲的尖刺上。女人從屋子里走出來。
女人說:“我們走,我們?nèi)ズ_?。?/p>
女人赤腳走在海邊的沙灘,她深邃的目光投向黑暗中的卡爾里海。
郁夫從后面拉住了女人的手,女人就像牽著一個孩子。
他們坐在海邊,女人問:“你是在這個地方給我撿的海螺殼嗎?”
郁夫搖了搖頭說:“不,在那邊?!?/p>
郁夫用下巴指了指遠處的懸崖。
女人說:“我想過去看看。”
郁夫說:“那里很危險的,要爬到懸崖上,才能到那個地方?!?/p>
女人說:“我想去。”
郁夫看了看女人說:“那好吧,我?guī)闳??!?/p>
郁夫沒有想到,這次,郁夫竟然是那么輕盈地,把女人帶到了那個地方,爬懸崖的時候,也沒費什么力氣。他們來到了那個懸崖的后面。
女人說:“我喜歡這個地方,要是能一輩子在這個地方該多好……”
四周一片寂靜。
郁夫說:“那我們就不回去了,我們就在這呆著……”
女人笑了笑說:“傻孩子……怎么可能呢?”
郁夫說:“怎么不可能?”
女人說:“傻瓜?!?/p>
女人抱住了郁夫,眼淚從眼睛里流出來,掛在臉上。
突然郁夫說:“你看見遠處的那個燈塔了嗎?只要你對它許愿,它很靈的?!?/p>
郁夫像模像樣地低著頭,嘴里喃喃著什么。
女人摸著郁夫的頭說:“我們回去吧。”
郁夫大聲地說:“不……不……我已經(jīng)許愿了……我要娶你做我的媳婦……”
女人笑了笑說:“小傻瓜?!?/p>
郁夫站在鐵絲網(wǎng)的外面看見女人在水泥墻上畫魚。郁夫從鐵絲網(wǎng)鉆進去。只見女人畫了很多魚,還畫了一個小女孩,牽著一條大魚在走。
郁夫問:“這個小女孩是你嗎?”
女人沒說話,繼續(xù)畫著。
那畫滿魚的水泥墻面就像一個夢境。
郁夫說:“把我也畫上去好嗎?”
女人說:“不行?!?/p>
郁夫說:“怎么就不行?”
女人說:“你還不能進入我的世界……還不能……”
郁夫說:“為什么不能?”
女人說:“你還小,等你長大你就明白了……”
郁夫拿起畫筆,在水泥墻的角落里,輕輕地畫上一個小孩。郁夫霸道地說:“這個就是我,我要跟著你,娶你做我媳婦……”
突然,有一天,女人從海邊的房子里消失不見了。
郁夫問肖娜,你老姨去哪兒了?
肖娜說,回城了。
那天晚上,郁夫圍繞著那個灰色的水泥房子轉(zhuǎn)了很久,房子已經(jīng)被清掃過,石灰水的氣味刺鼻。整個卡爾里海都變得空寂下來。郁夫奔跑著跳進海水之中……很久很久,頭才從水面浮出來……
再后來,遇見肖娜的時候,郁夫問起,肖娜說,老姨回城沒幾天就……死于肺結(jié)核……
郁夫好像一下子長大了……
五
對“卡爾里海的女人”的回憶,令郁夫感傷。
吃過午飯后,郁夫睡了一會兒,睡得很沉,很香。
手機的鈴聲驚醒他,是母親。母親很平靜地說,你父親失蹤了。郁夫說,哦。母親說,如果有時間的話,你能否過來,幫忙找找。郁夫猶豫了一下說,好。母親撂了電話。
郁夫躺在床上,不想起來,兩眼盯著天花板發(fā)呆。他突然想起什么,扭頭看向窗外,雨仍舊沒有落下來。有什么東西硌著他的后背了,他伸手去摸,是那本《黃雨》,已經(jīng)被他壓得褶皺了。他心疼地用手碾壓著褶皺的書頁,讓它們變得平整。這本小說讀到中間的部分,他幾乎讀不下去了。因為那內(nèi)在的悲涼和凄楚,他由老人的命運聯(lián)想到自己人生的未來,可能發(fā)生同樣的遭遇……死無葬身之地,無人安葬。有那么一刻,郁夫竟然眼含熱淚了。在閱讀方面,他對故事不感興趣,他更關(guān)注小說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和情緒……手里的這本《黃雨》就像是那個小說人物的墳?zāi)?,也是墓碑。作者在埋葬什么,同時也在建立什么。他嫉妒小說作者,讓讀者似乎也跟小說主人公一起,在一場場“黃雨”中感受時間的流逝,記憶的湮滅,死亡的臨近,也感受著人性的孤獨……
小說結(jié)尾那句:“長夜與故人同在”。
郁夫想不到自己的“故人”會是誰。
郁夫想,如果自己此生可以寫出這么一部小說,死而無憾。但這只是他此刻的想法,也許以后,他又會被別的小說打動,并樹立新的標準。
屋內(nèi)闃然。
郁夫看了看時間,才下午一點半。他沒告訴母親自己就在卡爾里海。如果讓母親知道他就在卡爾里海而沒去看他們,她會傷心的。所以,他必須圓這個謊。母親一定以為他還在望城,那么從望城到卡爾里海最快要三個小時,也就是說,自己四點半從旅館出發(fā),到達他們家的老宅。這段路程大概半個小時。他這樣計算著。他還記得有一次和璺在這個旅館里做愛之后,閑聊到他家的老宅。璺想去看看他出生的地方。倆人在床上休息了一會兒,他帶著璺,出了旅館的門,叫了輛出租車,到達老宅。他看了看時間是半小時。那次,璺挽著他的胳膊,倆人只是在外面看了看。他向璺講著一些兒時的往事,但他沒提那個卡爾里海的女人。他怕璺嫉妒。老宅這些年都出租給旅游的客人,但那天沒人,鎖了門。離開老宅,倆人去了海邊。璺還問他,這老宅你是唯一的繼承人嗎?他說,我不要。璺問,為什么?他說,離開了,我就不想再回到這個地方。璺說,這個地方多好啊,靠著海邊,等我們老了……他覺得璺想得有些久遠了。因為他不知道這樣的情感能維持多長時間,而且,璺是一個有夫之婦。他沉默。他是一個對現(xiàn)實悲觀的人。去海邊的路上,他一直沉默。到海邊,天已經(jīng)黑了。臨海的路燈亮起來,海灘上的人還很多。璺問,你怎么了?郁夫沒有回答,在海灘上坐下來,看著海面遠處的夜航船。他們不遠處一個年輕的女孩坐在一個中年男人的大腿上。聽到女孩的嬉笑。郁夫和璺都沉默。郁夫不時抓起一把沙子扔進涌上來的海水中。夜幕下的卡爾里海要安靜溫柔很多,更大的黑暗,在凝聚著更大的力量,猶如這黑夜的心臟。璺倚靠在郁夫的肩膀上,小鳥依人狀。璺比郁夫大四歲。但年齡并不說明什么,她仍舊會像小女人似的撒嬌、蠻橫、霸道,一點兒都沒有個姐姐樣兒。她的腰肢已呈現(xiàn)中年的臃腫,但仍舊有力,在做愛的時候。中年,性也變得貪婪,是的,貪婪,想把對方連骨頭吃下去,是貪圖彼此的新鮮和刺激,甚至是在釋放著生活的壓力。但郁夫沒有破罐子破摔,性是多么簡單,而愛更艱難。郁夫愛了。愛之后的做,就湯湯水水的滋潤、愉悅了。那一刻,世界消失了,兩個人變成一個人。他們變成了世界的主宰。但郁夫總覺得跟她隔著什么,郁夫想不明白,好像只有彼此切割、纏繞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是他的,之后,她就像浮萍般浮起來,令他只有仰望。是不是中年都會陷入這樣的困惑和迷惘之中?郁夫思考過,但他的思考沒有解決問題。海邊有人跑步,穿著熒光雨衣,一晃一晃的像一道流動的光。倆人站起來,沿著海邊繼續(xù)走著,上了棧橋,倚靠著欄桿,看著遠處望不到盡頭的黑暗。郁夫想,那也許就是自己的人生……海灘上的人漸漸稀少起來。郁夫感覺自己變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后來,下雨了,倆人慌張地躲進棧橋附近的涼亭內(nèi)。也許因為雨夜發(fā)酵了彼此的情緒,她坐在他的腿上,倆人親吻起來。她的手在撫摸著他。雨越下越大。他們被囚禁在涼亭里。她撩起裙子坐在他的腿上,開始不管不顧地要他,要他。黑暗中,他們像自己的發(fā)光體,彼此鑲嵌著,摩擦著,成為兩個發(fā)電體,直到筋疲力盡。他的手機鬧鈴響了,嚇了他們一跳,倆人停下來。他看了看,是他給自己上夜班時訂的手機鬧鐘沒關(guān)閉。那天,是他休了兩天年假陪璺跑出來的。雨停后,倆人走出好遠,才叫到出租車,回旅館。
郁夫坐在窗前,吸著煙,看了看時間,才二點十五分。時間變成了一種刑罰。他打開電腦,看著之前的小說,發(fā)呆,他在鍵盤上敲打起來:
……那天晚上,有些燠熱,可以看到月亮是蒼白的,紙片般貼在天上,像病了。東山在那棟小樓下徘徊了很長時間,褲兜里揣著一把匕首。那是他中考過后,跟母親吵架離家出走的時候,在遼陽買的。那是一個喜歡匕首、喜歡刀的年齡。這把匕首,東山一直保存著。從樓里走出來倒垃圾的人看著他,問,你干什么的?我從樓上就看見你在這兒轉(zhuǎn)悠了,轉(zhuǎn)悠好長時間了。東山說,等人。那人說,哦。東山回答的時候,有些緊張。直到看那人扔完垃圾,又回去了。他才長長出了口氣,望著五樓的窗戶,燈光從室內(nèi)溢出來。東山進入樓內(nèi),走到二樓的時候,兩腿有些打顫,他又下來了,回到樓下的空地,向上看著。他緊緊攥著匕首的手心都出汗了。他蹲在墻根抽煙,一支接一支。突然,一道閃電劈開天空,像一道明亮的疤痕,接著,雷聲轟然而至。片刻,雨點兒噼里啪啦地落下。他沒有躲進樓內(nèi),而是跑到對面小教堂的屋檐下,眼睛望著對面的五樓窗戶,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雨愈下愈大,淹沒在黑夜的黑暗之中??墒?,那五樓的燈光仍舊亮著,可以看到人影晃動。如果他有一雙翅膀的話,他會冒雨飛上去。但他沒有。他有的是膽小、懦弱,連樓都沒敢上去。哪怕是到了五樓,敲敲門,再跑開。他蹲在教堂的墻根下,抽煙,佝僂著身體,雨的潮濕和泥土的腥味撲向他。他打了幾次火機,才把叼在嘴上的煙,點燃。吃一般,狠吸幾口。雨滴頑皮地落在他的煙上,煙濕了,嘬了幾口,都不冒煙。他再次掏出打火機,點了幾次,都沒有成功。他變得憤怒起來,在手里把煙揉碎,一點點兒,包裹在掌心里,他張開手指把碎末拋到雨水之中。幾粒煙末被吹回來,險些迷了眼睛。他又掏出一支煙,背過身去,對著教堂,避風(fēng),把煙點燃。教堂里面也是黑的,看不清里面的事物。雨沒有停的意思。他蜷縮著身體蹲在地上,直到那五樓的燈光熄滅。因為雨的原因,黑夜變成液態(tài)的,黏稠,潮濕。他的雙腿都蹲麻了,站起來,活動幾下腰肢,甩了甩腿,得到些許緩解。那黏稠的夜,好像他撲進去就會把他彈回來似的。即使他帶著一把匕首,也無法刺殺黑夜,只會淹沒在黑夜的陰謀之中。他還是沒有勇氣走進那棟小樓,雨中的小樓看上去陰森恐怖。后來,他還是帶著匕首沖進雨中,不是走向那棟小樓,而是離開……
郁夫看了看時間,三點二十五分。
郁夫關(guān)了電腦,去衛(wèi)生間沖了個澡,出來,又坐在椅子上抽煙。
郁夫四點半準時出門。
郁夫給母親打電話,問,在哪兒?我剛下車。
母親說,在外面找呢。
郁夫說,好,那我開始找,等晚上我去家里。
母親說,很多地方我都找了,你去海邊那一帶看看。
郁夫說,好。
六
郁夫去了海邊。海灘上陌生的游客在海水中嬉戲后疲憊地躺在沙灘上,像一具具尸體。郁夫一個個地看過去。有人厭惡地問郁夫,你看什么?郁夫說,我在尋找我父親。問的人說,哦。下午的日光還是炙熱暴烈,好像要榨干郁夫身體里的水分似的。潮水不停地涌上岸邊,帶上來一些貝殼,一些水草,海帶什么的。在海邊走的郁夫,鞋和褲腳都被海水打濕了。郁夫恐懼海水裹挾著父親的尸體被送到岸上來……近千米的海岸線,郁夫?qū)け榱嗣恳粋€角落,天黑下來。郁夫餓了,在路邊的小店里吃了口飯,跟老板搭訕著,問,看沒看到過一個老頭。大概一米七五左右,白發(fā),看上去有些老年癡呆,病怏怏的。老板是一個中年女人,嘴里叼著煙,聽了郁夫的話,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似的。中年女人把煙從嘴里拿出來,夾在手指間,說,早上,我在碼頭挑海鮮的時候,好像看到過這么一個老頭,是不是你父親,就不知道了。郁夫問,碼頭嗎?中年女人說,是的。郁夫還記得那個碼頭,很小的,從般若島來的船會??吭谀抢?。那個島上只有幾戶人家,還有軋鋼廠當(dāng)年在島上建的軋鋼廠公墓。軋鋼廠還設(shè)立一個“公墓金”,給軋鋼廠工人每人一塊墓地,兩平米,兩萬塊錢,每個月從工資里扣。郁夫也有一塊墓地,但前幾年漲價的時候,他賣了五萬塊錢。父親去島上干什么呢?去年,卡爾里海搞旅游開發(fā),把軋鋼廠公墓變成了一個旅游景點。在軋鋼廠的配合下,把一些廢棄的機器搬到島上,架設(shè)在那些墳?zāi)股戏?,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工廠。郁夫吃完,問,這么晚了,還有去般若島的船嗎?中年女人嘬了口煙說,沒了。要明天早上九點多鐘。郁夫說,哦。中年女人的消息還是模糊的,她也不能確定那就是郁夫的父親。郁夫從小店里走出來,在海邊繼續(xù)尋找著。濕了的鞋讓腳很不舒服。他干脆脫了鞋,光腳在沙灘上走著。母親來電話問,有消息嗎?郁夫說,沒有。母親說,我報案了,明天早上我去張貼尋人啟事。你什么時候過來?郁夫說,我在海邊再找找,我問了一個小店的老板娘,她說早上好像在去般若島的碼頭上看到個長得像我爸的人。要不,天亮,我去島上看看。母親說,太晚了,你回來吧!你的房間還給你保留著呢。郁夫說,不了,太晚了,我就在附近的旅館住一宿。母親說,好吧。郁夫聽見母親在電話里嘆了口氣。走上棧橋的時候,郁夫覺得有些東西硌得腳心疼,他穿上鞋,仍舊是濕漉漉的。路過涼亭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涼亭被一對男女占領(lǐng)。他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女人坐在男人的腿上,旁若無人地發(fā)出了呻吟聲。郁夫離開那里,沿著棧橋繼續(xù)走,走到棧橋盡頭。棧橋盡頭正在建設(shè),一些挖掘機在燈光中工作著,像一群侵略地球的外星怪物,在瘋狂地掠奪著什么。走了幾個小時,郁夫累了,干脆在實木的棧橋上躺下來。這有了一種接近大地的感覺。夜靜。涼亭那邊女人的聲音格外響亮。孤獨浸入郁夫的身體里。他必須承認父親的失蹤對他來說,還是有影響的。他想給璺打個電話,告訴她父親失蹤了。他需要她的安慰。但璺會怎么回答呢?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嗎?這絕對可能。郁夫忍著沒有給璺打電話。他躺在那里,天空一片漆黑,連個星星都沒有。就這樣不知躺了多長時間,他喃喃著,父親能去哪兒呢?他知道這么多年他在拒絕父親,但心里并沒有把他剔除出去?;蛘哒f,他血管里的血液無法歸還給父親。除非死。他還記得父親離家后,有一次,他跟母親爭吵起來,他憤怒地說,你們只不過是給了我血緣而已,我可以還給你們。母親被他的話傷到了,嗚嗚地哭著。他甚至懷疑母親重新接納父親,是由于他的無情,是他讓母親看不到希望。海天一色的黑。黑是有重量的,讓他感到窒息,好像要把他擠壓到大地深處。他起身站起來,倚靠在欄桿上,呼吸著海水的氣息。他摸了摸褲兜,里面的煙,抽沒了。只剩下一個空盒,他在手心里捏扁,揉成一團,想拋到海水之中,他的手僵住了,最后,沒有拋。他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則新聞?wù)f,卡爾里海因為污染,一些動物集體自殺了。是啊,這個世界還有可以安生的地方嗎?他煙癮上來了,吧嗒著嘴唇,想抽支煙,哪怕是一口也好。他突然想嘗一口海水的滋味,越過欄桿,順著巖石走下去,就像小時候那次為了卡爾里海的女人尋找貝殼那樣,他來到水邊,用手捧起一小汪海水,嘴唇貼上去,吸,只一小口,就讓他感到咸澀,還帶著一絲苦味。海水的咸苦澀在他的舌頭的味蕾上蕩漾著。他張著嘴,很長時間都沒合上嘴唇,他恐懼舌頭被海水腌制了。他開始吐唾沫,直到吐得口干舌燥,還用牙齒在舌苔上清理著,也許是牙齒用力過猛,他嘗到了血的腥味,帶著那么一點兒的甜味。他吮吸著。他再次想到璺。她不是處女,但每次做愛的時候,她都會出血。他問是月經(jīng)嗎?她說不是,以前也有過。但他感到恐慌。有一次,在旅館的房間里,他們做愛,把床單上染了一大塊血漬,最后,服務(wù)員檢查房間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他只好賠了一百塊錢的床單錢。他每次做愛都心神不安的,后來,竟然習(xí)慣了,她也不出血了。郁夫蹲在海邊,再一次嘗了口海水,舌頭上的傷口,被海水一浸,更加疼了,但他咬緊牙齒,閉上嘴唇,不讓疼痛從嘴里跑出來。他口含著那口海水,爬上巖石,翻越欄桿,回到棧橋上。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他聞到了雨的氣息,是的,雨的氣息。他從棧橋上下來,沿著海邊繼續(xù)走,再次把鞋脫下來。濕漉漉的海灘,踩在上面是柔軟的。什么東西刺了他的腳心,他停下來,掏出打火機對著地上的東西看著。打火機的光照在一個腐爛的海鳥身上,恐怖、猙獰,他的腳剛才就踩在那腐爛的鳥的骨架上。他用腳把腐爛的鳥踢到海水中,他知道漲潮的時候,海水還會把它送到岸邊的。他繼續(xù)在海邊走著,已經(jīng)穿上了鞋。但那細小的白骨針一樣扎在他的腦海里。
下雨了。雨越下越大,郁夫沒有躲藏,而是在雨中走著。這就是他早上就期待的雨嗎?那個他虛擬的遲到的審判者嗎?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快零點了。他發(fā)現(xiàn)兩條沒有查看的微信,是母親的。他點開,是語音。他把手機貼在耳朵上,在雨聲中,他只聽到一個人在說“對不起”。他又聽了一遍,那不是母親的聲音,不是。那是父親的聲音。下面有一行字,是母親寫的。他錄了這句話好長時間,我覺得這個時候可以發(fā)給你了。明天早上我就去貼尋人啟事。
郁夫又聽了一遍“對不起”。
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郁夫給母親回了條微信說,明早,我再去般若島看看。
郁夫從海邊回到馬路上,雨浸透了他的衣服,滴滴答答地滴著水。馬路上開過來的車輛,在雨中開著燈,那燈光炸開似的,落在濕漉漉的瀝青路面上,呈現(xiàn)著車輛的倒影。
責(zé)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