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亮
母親真的老了
母親真的老了!當(dāng)我在地里干活
她總會神鬼不覺地躲在旁邊的
樹林里偷偷看我,等我抬起頭
她就像做錯事那樣,慢慢現(xiàn)身
連說沒事沒事,就是怕我渴了餓了
順便出來透透風(fēng)看看莊稼
說著就拿出了裝著水果的籃子
有風(fēng)吹來,她很快就暗下來了
她眼角里似乎有淚
經(jīng)常用手使勁搓著
搓出了星星——就在我發(fā)愣的時候
她的身體開始搖晃,然后
就深一腳淺一腳,倏忽不見了
每到夜里,她的關(guān)節(jié),腰椎
肚腹或者頭腦,經(jīng)常會呻吟著喊痛
我領(lǐng)她去醫(yī)院,死活不答應(yīng)
手使勁拽著門,說沒事沒事
人老了,沒病也會亂哼哼
——她的桌子炕上擺滿無數(shù)的藥瓶
痛的時候就吃幾片
有的已經(jīng)失效了,我要扔掉
她不依,說擺著病鬼不敢靠前
——病痛就這樣被嚇大了
她有時會在鏡子的裂縫里,突然
就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還是說沒事
就是想看看我。說的時候,臉
紅布樣垂下,像個涉世未深的少女
玉米地
父親的身影兒在變綠,變綠,綠——
漸漸融入那片長滿胡須的玉米地
扔下我一個小人兒
在地頭望著大海一樣深的玉米
是一動也不敢動了
但父親干活的聲音
很快就會讓玉米葉子放大了傳遞過來
嚇退了夢中的大灰狼
那聲音有時候哪怕只停頓一刻
我也會如小羊般呼吸緊張的
朝著他隱身的地方大喊大叫
這時,父親就會帶著旱煙和汗酸味兒
笑著拱出來,撫摸著
我抖動的嫩肩膀
這才知道,父親是在歇息
用抽一袋煙的工夫或擦鋤的工夫
后來有一回,我在地頭
喊破了嗓子父親也沒有出來
玉米們就拽著我跑了進(jìn)去
父親軟軟倒在哪里,我咬著牙
也沒能把他扶起來
玉米們難過了好長時間都沒出聲
——今天,我也在玉米地里干活
兒子在地頭上熱烈的玩耍
不用擔(dān)心他會害怕
因?yàn)檫@時玉米還很矮,還吞沒不了人
捉迷藏
有一次跟小伙伴們在村頭玩捉迷藏
我藏在了一個賣甕人的甕里
被他的馬車?yán)隽撕镁?/p>
直到天黑了發(fā)現(xiàn)沒人來找
才從甕里鉆出來。等我回到了村子
小伙伴們早已經(jīng)散了
我失望地回到了家里
偌大的院子已經(jīng)被月光灌滿了
正從院墻的裂口處往外冒溢
除了陰影處婆娑的鬼魂
家里空無一人
我看見掛在墻上的農(nóng)具已經(jīng)朽壞
墻根長出了許多陌生的雜草
梨樹的果子被麻雀
啄的剩下了孔洞
老鼠們正大膽的從糧倉里拖著糧食
我嚇壞了,打開一扇扇的屋門
急切地喊著父親和母親
我的聲音讓屋子里虛弱的家什
東倒西歪——我想他們
肯定是出去找我了
一條溝一條溝的找,一個草垛
一個草垛的找,一口井一口井的找
小路一條小路的找
一個村莊一個村莊的找
咬牙切齒的找
我順著他們沿途貼下的尋人啟事
去找他們,卻怎么也找不到
——我懷疑他們已經(jīng)找到月亮上去了
他們在月亮上著急地看著我
屁股著火的樣子,卻再也下不來了
我等的人已經(jīng)來不了了
可能她趕錯行程,投錯了胎
在官宦財閥人家
被生生地縛住手腳,剪斷了翅膀
低眉順眼、忘掉暗語,熟讀女兒經(jīng)
她在倉皇出逃的路上躲避追捕
馬匹受驚,墜入懸崖和湍急流水
從此失去記憶
流落于酒肆楚館
在手掌心里霓裳羽衣,春色可憐
她是遭遇上了戰(zhàn)亂和饑餓的荒年
為了報恩,被亂點(diǎn)了鴛鴦
委身于一個燒餅的男人
從此生兒養(yǎng)女
掙扎于現(xiàn)實(shí)的泥沼
瞳孔結(jié)滿絲網(wǎng),窗戶銹滿灰塵
她被誰使了巫術(shù)
看破紅塵,躲進(jìn)深山,跳入空門
木魚地嘆息,加深了月色和露重
她是被虎狼掠去,失去貞操
在一棵歪脖子槐樹上尋了短見
在峰崖石壁上留下了絕命的情書
她已經(jīng)找不到我在信中
和她描述的那個村莊
那個水草豐美,落英繽紛的村莊
我等的人已經(jīng)來不了了
我的村莊被工廠包圍
族人們囚犯樣被吆喝著走在搬遷的路上
我們最終在夢里相見
我們抱頭痛哭,捶胸頓足
背后的廟宇在瞬間紛紛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