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曦萍
內(nèi)容摘要:菲茨杰拉德筆下創(chuàng)造的男主人公,總是對他自身的生活經(jīng)歷與美國的社會和歷史有所折射,因此在某些方面也有著明顯的共通之處。施塔爾與蓋茨比(分別出自《末代大亨的情緣》和《了不起的蓋茨比》)兩位主人公在這方面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且在形象上有著明顯的延續(xù)關系,與此同時,施塔爾對蓋茨比形象的延續(xù)也反映出了作者人生和創(chuàng)作上的變化。論文擬從兩部作品主人公的性格、身份地位,以及象征意義與情感寄托等幾個方面來窺探菲茨杰拉德所塑造的角色形象,并試圖闡釋兩個角色之間的區(qū)別與形象延續(xù)的聯(lián)系。
關鍵詞:菲茨杰拉德 蓋茨比 施塔爾 形象
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1896-1940)是美國文學史上“第二次繁榮”的歷史階段中一顆耀眼的明星。這個優(yōu)點與缺點都異常明顯的年輕人,努力在他短暫的生命中創(chuàng)造史詩般的輝煌。他在僅二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留下了五部長篇小說及160多篇才情恣肆的短篇小說,真實地再現(xiàn)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的社會生活以及人們的精神世界,他筆下的世界幾乎就是他本人的生活,他塑造了大量與自己以及身邊人相近的人物形象。
與所謂的“爵士時代”同時,“美國夢想”就像一只被薩克斯風吹起的氣球,飄在空中卻仿佛是伸出雙手就可以得到,讓人們覺得,只要你有才華,命運就在你的掌握之中。菲茨杰拉德自己也成為了這一場爵士盛宴中盡情角逐歡樂的一個,同時也是最清醒的一個。他在參與一場又一場的盛宴的同時,又扮演了旁觀者的角色,將這一切以自己的深刻理解與體會記錄下來,并給予評判。分別出自《了不起的蓋茨比》及《末代大亨的情緣》的兩個男主人公——蓋茨比和施塔爾,便是菲氏為這個時代塑造的兩個杰出代言人。
一
菲茨杰拉德對人物的描寫總是印象式的,他不去描繪一個人物具體的、實在的外表,而是擅長抓住他們的精神實質(zhì)來塑造其性格——無論蓋茨比還是施塔爾,都是如此。
蓋茨比原名杰姆斯·蓋茨,“他是在十七歲時改名換姓的,也是在他一生事業(yè)開端的那個特定時刻……”i在他的心里,他不愿意承認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們碌碌無為,貧困潦倒。他對自己后來身份的塑造,來自自己柏拉圖式的理念:“他是上帝的兒子,——這個稱號,如果真有什么意義的話,就是字面的意思——因此他必須為他的天父效命,獻身于一種博大、庸俗、華而不實的美。因此他虛構的恰恰是一個十七歲的小青年很可能會虛構的那種杰伊·蓋茨比,而他始終不渝地忠于這個理想形象。ii”
在離家奮斗的那些日子里,他四處奔波,為了生計,干著各種雜事。盡管生活辛苦,可他的內(nèi)心卻經(jīng)常處于激蕩不安之中,他日夜幻想著自己也可能會擁有的絢爛的生活,并且每一天都在為自己幻想中的那個世界增添新的內(nèi)容。他經(jīng)常莫名的自我陶醉,有時甚至達到驚人的程度,覺得擁有幻想事物理所當然。但他又不是一個純粹的空想家,他從小為自己制定了各種計劃:鍛煉、學習、工作、練習演說和矯正儀態(tài),他一直充滿決心要出人頭地,去追求他的“美國夢”。
蓋茨比是一個實踐型的夢想家,同時也是一個不切實際的浪漫主義者。他固執(zhí)地相信過去可以追回,愛情可以重來。他富于幻想的性格使他將黛西塑造成了最高的夢想,不斷的癡迷追尋。在湯姆與蓋茨比爭吵的情節(jié)中,蓋茨比身上那種“虛弱無能的真摯性”爆發(fā)出來,一個男人承認了自己內(nèi)心情感的時刻,就是他最最無能的時刻,仿佛不降低自己的男人姿態(tài),就無法表達自己的情感。于是蓋茨比的浪漫又被打上了一絲女性性格的特征。
與蓋茨比不同,施塔爾身上沒有任何明顯的、可供人挑剔的弱點。正如他在原文中“Starh”這個與“Star”(明星)讀音相同的名字一樣,施塔爾從一出場就是一顆耀眼的明星,是一個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代表。
菲茨杰拉德一生都在崇拜英雄,但在他四十歲前,從未創(chuàng)造出一個無可挑剔的英雄形象來,門羅·施塔爾是第一個,也是有成功事業(yè)背景的一個。他以前的作品中,布萊恩(《人間天堂》的男主人公)和安東尼(《美麗與毀滅》的男主人公)都沒有職業(yè);蓋茨比的經(jīng)商活動有些見不得人;迪克·戴夫(《夜色溫柔》的男主人公)中途放棄了自己的事業(yè)。只有施塔爾,把精力投入電影行業(yè),承擔著各種責任,也獲得了巨大的聲譽。他既不像布萊恩一類的角色,每日揮霍無度;也不像蓋茨比一樣,經(jīng)營著一份破了產(chǎn)的感情。
尤其不同的是,施塔爾不像菲茨杰拉德其它長篇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性格偏女性化。相反,他是一個絕對強勢的男主人公形象,因此更加吸引那些已經(jīng)熟悉了菲茨杰拉德慣常風格的讀者。“他站在那兒(雖然個子不高,但看上去總是那么高大),審視著他那個世界的紛繁復雜的事物,就像一個年輕而自豪的牧羊人,對他而言,日和夜都無關緊要。他生來就不睡覺,沒有休憩的才分,也沒有那種欲望。iii”在人們的眼中,他從年輕時代就有著出眾的能力,而且比一般人都更努力。
在腐敗之風盛行、商業(yè)氣息濃重的好萊塢,他蔑視票房的價值,愿意用更有價值的作品去換取大眾的信任,甚至對觀眾也抱有一種責任感。他在工作中處處體現(xiàn)著自己的英雄氣概與出色的領導才能。同時,他對自己手下的工作人員富有同情心,充滿人情味。他愿意耗費寶貴的時間,解決演員對性無能的恐懼;耐心地指導編輯編寫劇本,向自己想要得到的效果靠近;他還非常關心攝影師的健康狀況。他處理事情并不優(yōu)柔寡斷,而是善謀善斷,他果斷地撤掉無法控制片場的導演里德·雷丁伍德,并找到合適的替代人。正因為他太過耀眼,遭人嫉妒,也不為電影界的上層人物容忍。
除此之外,蓋茨比與施塔爾兩者性格中還存在著對人際關系“商品化”不同的傾向。隨著資本主義經(jīng)濟大行其道,金錢在社會中發(fā)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許多人開始將身邊的事物進行物化考量,人際關系開始出現(xiàn)異化。這種異化就體現(xiàn)在,人們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是利用與被利用,可以用金錢來解決彼此間的一切事情,從而淡化了親情、愛情與友情。
蓋茨比在處理人際關系時,多多少少的反應出“人際商品化”對他的影響。他在最初找到尼克幫忙時,首先不是考慮僅憑他們的友誼,尼克就可以邀請黛西到場;而是考慮尼克答應幫忙后,給尼克什么“好處”。其次,蓋茨比在用奢華的物件顯示自己身價的同時,還有意用他人來映襯自己的風光,這一點在他向黛西指認自己派對上邀請的名人時,得到充分體現(xiàn)。甚至他對黛西的追求,也是愛情被物化了的舉動。得到這份愛情,是他融入上流社會、獲得身份地位的標志。
在施塔爾身上則看不到這些“低檔次”的東西。他對凱瑟琳的追求完全出于對已逝妻子的懷戀,不沾染一絲金錢氣息,他單單是希望凱瑟琳可以同他一起完成美好的愛情夢想。他希望用自己的溫柔和魅力重新獲得一份愛情,“他們的結合是想象中最為恰當和莊重的”。甚至對陌生人,施塔爾也不會將金錢利益放在考慮條件的首位。為了拍出一部高質(zhì)量的影片,對公眾承擔一份責任,他決定拍(完)一部注定要虧本影片,以此爭取信譽。不受“人際商品化”影響的施塔爾所作的一切,比蓋茨比更高尚、更有人情味,更富有擔當精神。
蓋茨比與施塔爾兩個角色的性格與氣質(zhì)看似不相符,但卻仍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他們不遺余力的努力,他們的執(zhí)著,他們對舊愛的懷戀,他們對美好的不懈追求,他們的神秘魅力,他們同樣溫柔的笑容。這些都在印證:他們本應是一個原型,只是施塔爾是“理式”,是理念中完美的那個;而蓋茨比則是真實存在且有些缺點的、模仿“理式”的那一個。施塔爾本身就是蓋茨比形象的一個延續(xù),只是在這個延續(xù)的生命中,施塔爾已經(jīng)變得更為成熟,也更被認同。
二
兩部小說在人物塑造的方式上極為相似,故事中心人物的身份、背景和來歷,都是通過對他們顯赫聲名的描述和旁人對他們的議論,才逐漸顯露出來,并為讀者所了解。然而菲茨杰拉德遣詞的細膩卻使人物的大致形象一樣可以從旁枝末節(jié)表現(xiàn)出來。
從書名的用詞來看,菲茨杰拉德都給了兩個主人公一種認可。蓋茨比是“Great”,這個單詞在形容一個人的時候表示“了不起的”、“偉大的”、“卓越的”的意思。對于施塔爾,作者則用了“Tycoon”,它指的是在商業(yè)上非常成功從而成為一個富有或者是有地位的人。從這樣的用詞也可看出,蓋茨比只是“了不起”而已,相比之下,施塔爾則有更高的社會地位,變得“偉大”。從對書名的翻譯也可以看出一些苗頭。在1971年時,翻譯家喬治高曾沿用林以亮的翻譯將《The Great Gastby》翻譯為《大亨小傳》,致使小說就此與“大亨”有了一些聯(lián)系。但是“大亨”這個詞在原書名中是找不到的,相反卻清楚地寫在《The Love of the Last Tycoon》中。而《The Love of the Last Tycoon》也曾被譯為《最后一位君子》。現(xiàn)在通行譯本的《The Great Gatsby》,對“Great”的翻譯多采用“了不起的”而非“偉大的”,也更不再用“大亨”這個詞?!皞ゴ蟆钡脑~性是褒義的,有崇高和令人景仰的含義;“了不起”則是中性的,它只是表示了一種卓越,而現(xiàn)行的通行譯本則多采用“了不起”這一翻譯,這也是對蓋茨比形象的注解。反觀“Tycoon”,無論是被忠實地譯為“大亨”,還是意譯為“君子”,則都表現(xiàn)出了對主人公人格及事業(yè)的認可。
蓋茨比從小立志追尋“美國夢”。在追夢的過程中,尤其是當他遇到黛西,又失去黛西時,他對“美國夢”開始有了錯位的認識,他開始信奉只有在物質(zhì)上取得足夠的富裕,才能得到自由與快樂,才能追回他的愛情。而不再是當初懷抱的、靠自己的努力做出一番事業(yè),然后出人頭地的理想。于是為了富裕,他做起投機生意。在禁酒令已經(jīng)頒布后,做起非法販酒的買賣。在當時,正常情況下購買酒精要去藥店,因為有些酒有藥用價值,所以蓋茨比后來含糊地說自己開的是藥店。發(fā)家之后,蓋茨比將自己偽裝成一個“富二代”,好像他從一開始就繼承了許多家產(chǎn)。但是這個來路不明,又喜愛在每個周末一擲千金舉辦晚宴的富豪,招引了眾人對他的猜忌。人們傳言說他是德國威廉皇帝的侄兒或是別的什么親戚,也有人說他當過德國間諜,更有人說他殺過人。在一次聚會中,一個矮胖中年男人在蓋茨比別墅的圖書室,查看書架上擺放的書,然后下結論:蓋茨比就像大衛(wèi)·貝拉斯科。而后者是一個舞臺監(jiān)督,以布景逼真而聞名。人們討論蓋茨比可能擁有的各種身份的目的,僅僅是為了娛樂,并不關心他究竟是什么人。他們喜歡盛大的聚會,而蓋茨比每周都舉辦一場盛宴,則滿足了他們的“破壞欲”與“狂歡欲”。
蓋茨比不具有真正的社會地位。他只知道財富在很多情況下都可以起作用,但卻不明白金錢在社會關系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不明白這種“暴發(fā)戶”的形象和傳統(tǒng)豪門“富二代”的形象,有什么樣的差別。他的一切行為,都只證明了他是個膚淺的淘金主義者。他的粉色西裝,在湯姆·布坎農(nóng)這類人的眼里顯得無比滑稽,而他本人則更像一個小丑。這樣一個從來沒有社會身份的人,在遭到算計而被槍殺后,無人愿意為他莫名的死亡申訴,也沒有誰愿意參加他的葬禮。
施塔爾作為蓋茨比人格進化的形象,有著自己成功的事業(yè)。他在二十二歲的時候成為一個制片人的合伙人,在年輕的時候就練就一副“強勁的翅膀”,“飛得高,看得遠”,“頑強的——最終是瘋狂的——鼓著翅膀,不停地鼓著”。不像蓋比茨那樣做著有些不光彩的生意,他從一開始就邁入了電影產(chǎn)業(yè),然后憑著自己的智慧與努力一步步的在這個圈子里成長起來,逐漸成為電影行業(yè)的標志性人物,像愛迪生、盧米埃爾、格里菲斯、卓別林一樣,只要提起這個名字,人們就會肅然起敬——不只是對他本人,還有他對整個行業(yè)所作出的貢獻。他成就了電影事業(yè)的黃金時代,使電影遠遠超過舞臺劇的影響力和受眾范圍。
在他走過的時候,人們都會笑著跟他打招呼,然后他向人們回話并揮手,“那樣子有點像拿破侖和近衛(wèi)軍的關系……他依然是他們的偶像,他們的末代君王。他們走過他的身邊,把招呼聲變成一種低聲的呼喚”iv。人們對他的決策幾乎不會有任何懷疑,所有人都信任他的能力和眼界,當他傳達了一個想法時,人們會認為這就是“神諭”,根本沒有質(zhì)疑或者爭辯的必要,因為大家都認為他幾乎總是正確的。他不僅擁有所有人都認可的社會地位,而且還占據(jù)著人們心目中類似于對帝王的膜拜與俯首。他還努力承擔著對公眾的一種責任,愿意去拍一部入不敷出的“好”電影,來獲取公眾的信任;為了消除黑人對電影的偏見,他將那些好壞參半的電影重新評定,從他的計劃中淘汰了四部影片,其中一部甚至馬上就要開拍了。
施塔爾的死,不只是由于一場飛機事故,而是死于多方面的算計。在意外死于空難之前,他的同行布拉迪已先策劃了對他的勒索,又準備指派他人實行暗殺。這種算計來源于工作上的矛盾與妒忌。由于菲茨杰拉德的突然離世,施塔爾死后的情況只在他生前的工作筆記中略有描述:“施塔爾去世那天,制片廠的所有人(包括馬克斯兄弟)都在哭”v。這是一個逝去了讓所有人都感到惋惜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