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晴
蘇州,這座有著2500多年歷史、鮮明中國文化傳統(tǒng)特征的城市,如果換一個時空坐標,放在“多重時間”框架下去理解,又會有怎樣的豐富性?
帝國時間與海洋時間
2009年,一幅被稱為“塞爾登地圖”(17世紀英國海洋法學者塞爾登所捐獻的東西洋航海圖)的中國古航海圖,被遺忘了幾個世紀后,在牛津大學圖書館揭開塵封已久的面紗。它凝聚著明代中國制圖技法的精華,卻因長久地流落他鄉(xiāng)而被人忽視和遺忘。
從“大航?!钡囊暯欠治?,可以發(fā)現(xiàn)“塞爾登地圖”是當時最精確的東西洋航海圖,“無論是過去,還是接下來的400年中,都沒有另一幅地圖能夠望其項背”。而且,這幅圖還早于偉大的航海壯舉鄭和下西洋,呈現(xiàn)了400年前東亞地區(qū)民間海上貿(mào)易的盛況。
與塞爾登地圖同樣有著非凡意義,且勾畫了同一時代西方不同景象的,則是1507年馬丁·瓦爾德澤米勒繪制的地圖。兩幅圖都極為重要,意義卻各不相同。瓦爾德澤米勒的地圖是在新大陸剛剛為人所知的時候繪制的。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迎合了歐洲的獵奇心理,這迫使他將現(xiàn)有的制圖模板利用到極致。同樣,塞爾登地圖也是中國在地球另一端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激動下應運而生。它描繪了當時中國人所知的那片世界:西抵印度洋,東接香料群島,南鄰爪哇,北望日本。繪圖者從歷史、地理、文字、法律和科學技術的角度,以中國的繪圖方式重新設計了世界的版圖。
兩幅地圖并置,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國與世界在帝國時間和海洋時間的交匯。在那個時代,數(shù)以萬計的普通人離開家園去尋找工作,既是謀生也是冒險。數(shù)以萬計的船只往返于歐亞各大港口之間,一個大洲的商品改變和建構了另一個大洲的經(jīng)濟。
鄭和下西洋創(chuàng)造的航海奇跡,是以蘇州時間為起點來刻畫世界時間的敘事。從太倉劉家港進出的外交使節(jié),開啟了這一時刻。劉家港成為全國第一個享受海港待遇的內河港口,將創(chuàng)造和書寫出時間碰撞中的交通史??梢哉f,在1843年上海開埠前,蘇州已是“帝國與海洋”的多重時間的時針,是被遮蔽的“另一種世界史”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
活化的天下時間
蘇州是傳統(tǒng)的,也是現(xiàn)代的;是微小的、廟堂之外的,又是宏大的、心懷天下的,兼具市民生活和世界都市史的歷史緯度。中國的現(xiàn)代進程中,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兩種社會體系的交替難免產(chǎn)生多層面錯位、對接與抵抗,蘇州這種富于歷史文化底蘊、極具代表性的城市呈現(xiàn)出天下時間觀與民俗時間觀的協(xié)調與博弈。
蘇州時間的民間活化歷史,上可追溯至周代、下可延至今日。蘇州可能是目前中國少數(shù)堅持按“周歷”過年的城市。周代的過年時間是冬至,自辛亥革命以來,中國的過年時間明確為春節(jié),但蘇州地區(qū)流傳至今的一句話是“冬至大如年”。蘇州的時間是如此特殊,不僅市民一年中過了“兩次大年”,而且蘇州社會思想與生活習俗的變遷也已適應了多種時間的并存。
在蘇州市民看來,另一種時間與生活不僅不違背現(xiàn)代,而且是美好和諧的,是構成城市自我認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比如,“蘇州的北宋時間”在蘇州斜塘王墓村延續(xù)至今。
北宋末年,北方兵禍,百姓流徙。大量的官員攜家眷遷入杭州地區(qū),而杭州本來就有大量人口,無法安置,遂在交通方便而且環(huán)境較好的蘇嘉杭地區(qū)安排官僚與流民。這樣,許多北宋流民就落腳在蘇州獨墅湖斜塘王墓村。當時,歸鄉(xiāng)無期,鄉(xiāng)愁不絕,眾多流民就修建土地廟,廟門朝北,一告北方先祖游子不忘故土,二感王墓一方土地庇佑之恩。
歷經(jīng)800余年滄桑,當?shù)乇彼瘟髅窈笠釄允刂彼蔚纳盍晳T、宗教信仰、倫理關系及語言特征。直至今日,流民后裔家中遇事、鄰里糾紛不能排解者,仍有按照北宋遺律來土地廟“擺臺”求公道。由村中的“香頭”以說唱的方式替事主排憂解難,現(xiàn)編現(xiàn)唱的吳方言中夾雜著中原故語,村中所有老人坐鎮(zhèn)廟內擔負“陪審團”。在王墓村土地廟旁有一方石碑,雖歷風雨,依稀還可顯露出一些碑文:“北望中原,金戈鐵馬,秋風殘陽懷先祖。南居斜塘, 碧水芳草,王墓土地慰流民?!?/p>
蘇州還混雜著民間時間和廟堂時間。是蘇州人的建筑思想鑄就了明清皇朝的“天下”視覺美學:以天安門城樓為開端的故宮,由蘇州香山幫的蒯祥擔任總設計師,幾代蘇州香山幫建筑設計師和工匠的手藝營造出而蘇州園林這一私家園林文化,又具有非常不同的美學特征。園林,是時間和文化中的“飛地”。一方面,它是私人屬性的建筑財產(chǎn),承載著文人自身的情懷與審美;另一方面,這些園林的主人多歷經(jīng)仕宦,園林也不可避免地成為天下時間的表征。民間與官方、天下與個人、公與私,都在這里重合交匯……蘇州人不但營造出園林美學,也營造出皇家宮廷美學,不但擁有民間時間,也懷有廟堂時間。
在中國與世界的多重維度中,在各種時間的交錯和延伸中,我們將以一種新的視角重返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