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隨著網絡化時代的到來,普通網民從沉默的大多數和權力的被支配者逐步成長為網絡權力的主體,開始擁有網絡權力。在權力研究不斷深入的背景之下,當代社會學權力觀出現了關系性轉向,網絡空間中的權力研究與之一脈相承,把網絡權力理解成為一種動態(tài)的網絡關系。作為一種權力的新形式,網絡權力呈現了關系性、流動性、符號性和感性化等獨特特征,并發(fā)揮出強大的現實效力,對傳統(tǒng)實體權力構成沖擊與挑戰(zhàn),網絡社會的權力格局也因此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復雜局面,值得權力研究者進一步深入剖析。
〔關鍵詞〕 互聯網時代;網絡權力;關系性轉向
〔中圖分類號〕C9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7)02-0106-07
在具有前瞻性的社會學研究者那里,網絡社會已經逐步被看作一個區(qū)別于工業(yè)社會的嶄新社會形態(tài)〔1〕,但是,網絡權力,這一網絡社會的核心研究議題,卻并未得到應有的重視。網絡權力是網絡社會權力的新形式,與以往的權力類型相比,存在本質上的不同。網絡權力不是網絡社會背景下對傳統(tǒng)權力形式的簡單延續(xù),而是呈現為一種與傳統(tǒng)實體權力存在明顯差異的權力新形式。因此,對網絡權力的研究不能止于對新鮮現象的淺層描述,而應將網絡權力放入權力研究的鏈條之中,從而在理論上對網絡權力的特征和效果做出本質性的解釋,以對網絡社會的權力格局形成清晰準確的認識。
一、當代社會學權力研究的“關系”轉向
網絡權力是一個新興概念,直接就此展開研究的國內外學者并不是很多。但是,既有對于權力的社會學研究為本文研究提供了寶貴的理論資源,特別是當代權力研究的關系轉向,成為網絡權力研究的直接理論來源。因此,在展開對網絡權力的深度研究之前,有必要重回“權力”這一經典概念的社會學研究脈絡之中,對之進行尋根問義。
作為社會科學中錯綜復雜的概念之一,權力一直是充滿歧義和爭論的焦點。對于權力的含義及其來源,社會科學研究領域一直存在著廣泛的分歧。這種分歧不是僅僅表現在其概念的外延界定上,其核心的分歧在于對于權力實質內涵的觀點差異。從基本立場來看,經典權力研究主要分為以下兩種:一為基于馬克思的階級理論,視權力為一種穩(wěn)定而持久的結構性關系,強調權力運行于意識和辨識的維度之下,重視其對群體而非個體的影響力;二為基于韋伯以及精英論的理論視點,強調權力的意向性屬性,認為其肇始于精英的操控。然而,即使經典社會學理論的權力主張存在諸多分歧,在以下一點上具有令人驚奇的一致性,即:位置和資源位于權力分析的核心。
在賦予權力研究動態(tài)性這一層面,社會交換理論實現了重要突破,它突出強調了權力的可讓渡性,并對之進行論證。從霍布斯開始的西方學術傳統(tǒng)堅信國家權力的形成是多數人將權力讓渡給少數人的結果,統(tǒng)治形成的基礎是社會契約關系。以布勞和科爾曼作為代表的社會交換理論,繼承了社會契約論的傳統(tǒng),認為權力①以個體出讓控制權為基礎而產生。社會交換論學者系統(tǒng)研究了權力轉讓的過程,認為權力通過社會交換中存在的非對等性得以實現,即,交換關系中一方對另一方的單向依賴導致了權力關系的產生。〔2〕
在總體分析視角上,社會交換理論出現了兩種值得注意的變化:首先,權力被明確地視為一種實體性的客觀對象,能夠被分割和轉讓,這種預設在科爾曼的理性選擇理論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其次,社會交換理論中的權力已不再局限于國家層面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的支配過程,而是成為社會交換過程的一種普遍形式和結果,出現在不同層面、多種多樣的人際關系之中。盡管社會交換理論視野中的權力與社會互動緊密相連,從交換的非對等性到權威結構的維系,無不涉及行動者之間的具體互動過程,但是,在其具體論述中,權力依然是互動關系背后的推動力,實質上體現為外在于社會交換過程的獨立客體。并且,雖然社會交換理論之中權力被視為個體間可以轉讓的資源,但是轉讓本身卻大體是單向行為。因此,動態(tài)的關系性權力觀雖然由社會交換論發(fā)端,卻尚未形成。
當代社會學家逐步重視權力運作的具體過程,強調其中的個體能動性。哈貝馬斯繼承了阿倫特的權力溝通論②,將權力定義為“通過旨在達成一致的溝通而形成的共同意志”,并進一步指出,除了溝通性互動,權力主體的地位獲得還需要策略性行動?!?〕吉登斯的權力觀體現為二重性特征,既強調行動主體的能動作用,即轉換能力,又強調結構對行動主體的制約能力,即支配能力?!?〕以福柯為代表的后現代主義學者,則徹底否定了預設存在固定結構、作為整體對象的社會支配觀,權力不再被視為具有單一中心和同質性主導(homogeneous domination)的支配過程?!?〕福柯認為,權力首先表現為實現某種意圖的策略,而非對某種資源的占有,更無所謂權力的“本質”。在福柯的話語體系中,權力不能單獨存在:它不是一種實體性的概念, 而是一種關系性的概念;需要通過具體的控制和反控制來實現。??鹿P下的權力不同于傳統(tǒng)的權力, “它是局部的、持續(xù)的、生產性的、毛細血管的和詳盡無遺的”?!?〕毛細血管式的多種多樣的力量關系通過其永不停歇的運作,創(chuàng)造了無所不在卻又不穩(wěn)定的權力形態(tài)。
于是,在社會學研究中,從強調資源和位置核心地位的經典權力觀,到將權力理解為單向流動性資源,卻賦予了權力可讓渡屬性的社會交換論之權力研究,再到強調權力運作的具體過程和權力主體的能動性的動態(tài)權力觀,權力的研究視角發(fā)生了從固定的物化權力到流動的權力關系網模式的轉換。
二、與“關系”轉向一脈相承的網絡權力研究
當代學者對網絡權力的相關研究,尤其是對網絡權力本質的認識,呈現了與經典權力觀的顯著差異性,卻與當代社會學權力研究的“關系轉向”一脈相承,即對于權力的認識,不再僅僅局限于位置和資源,而把權力理解成為一種動態(tài)的網絡關系。網絡權力能夠為網民大眾享有,而不再是精英的專利;網絡權力也呈現為一種關系的面向,而非是簡單的資源性存在。
對網絡權力概念的直接論述起始于1999 年,由蒂姆·喬丹(Tim Jordan)率先提出。在《網絡權力——網絡空間與因特網上的文化與政治》一書中,他指出,作為組織網絡空間的政治和文化的權力形式,網絡權力分別表現在數字王國、個人活動領地與社會空間三個層面?!?〕被蒂姆·喬丹歸為網絡權力的力量,實質是一種想象力量。這種想象力崇拜,雖然表達了網絡社會中個體對自由和權力的渴望,卻仍然是基于將網絡社會理解為一種虛擬世界的基礎之上。
較早研究網絡權力的西方論著,多是將“網絡權力”視為一種“技術權力”。③之后,約瑟夫·奈(Joseph S. Nye)提出了“軟權力”(soft power)概念,實現了網絡權力研究的重要理論突破。在約瑟夫·奈看來,“硬權力”指的是與具體物質資源關聯的“硬性命令性權力”;而同抽象資源相關的“軟性同化式權力”,則能夠影響他人偏好以產生作用效果,是與“硬權力”相對應的“軟權力”。軟權力是網絡化時代,“通過吸引力而非威壓手段在國際事務中實現目標的能力”?!?〕在“軟權力”概念提出之后,西方對于網絡權力的研究逐步跳出“技術決定論”的視野,開始將網絡權力作為一種以信息為中心的“社會權力”進行探索。例如,辛格(Singh, J. P.)將“網絡權力”視為“元權力”,即:網絡權力在邏輯上先在于其他所有權力。辛格認為,互聯網重新塑造了人們認識世界和溝通交流的方式,這不僅決定了網絡化時代中意義被建構的過程,還決定了網絡權力的含義和行使方向。具體參見Singh, J. P.Information Technologies, Meta-power, and Transformations in Global Politics, 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 2013(15),pp. 5-29.
進一步,卡斯特對網絡權力本質進行了深度剖析。他認為,網絡化時代的權力主體發(fā)生了變化,普通網民聯合起來的網民群體成為網絡權力的主體?!熬W絡社會,權力存在于信息符碼形成與再現的意向之中,社會根據網絡權力進行制度組織,人們根據網絡權力進行生活營造和行動抉擇。網絡權力的基礎是人們的心靈。無論是誰,無論采用怎樣的手段,只有贏得了人們心靈的戰(zhàn)斗才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權力?!薄?〕作為一種新型權力,網絡權力開始動搖傳統(tǒng)的權力格局,而其力量的來源,正是人們的心靈,是基層大眾的評價性認同。
在中國,網絡權力已經引發(fā)了學術界的關注。但大多數研究陷入對現象的簡單描述之中。與大多數停留在蜻蜓點水階段的研究不同,楊國斌〔10〕和胡泳〔11〕對網絡權力的生成、發(fā)展和現實影響力進行了深入的探討;蔡文之〔12〕對網絡權力的出現帶來的范式革命,做出了界定和詮釋;更進一步,劉少杰對網絡權力結構變遷展開了本質性的研究。他指出,相較實體權力,網絡權力在權力主體和實現路徑上發(fā)生了本質性變化。首先,在網絡化時代,精英的權力主體地位被普通民眾所取代,網絡權力的主體變成了普通民眾,網絡權力主體發(fā)生了改變;其次,網絡權力打破了自上而下的單一運行路徑,運行方式出現了逆轉,普通民眾掌握的網絡權力有可能直接影響社會上層,形成自下而上的強大力量。這對傳統(tǒng)實體權力產生了巨大的沖擊與挑戰(zhàn)。〔13〕
不得不承認的是,國內對于網絡權力研究的起步較晚,專門論述網絡權力的文獻很少,且遠遠沒有形成系統(tǒng)性的論述,尤其對網絡權力的動態(tài)性和關系性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尤其在中國國情下,研究網絡權力這種以普通網民作為主體,多采用自下而上的建構路徑而生成的動態(tài)性關系性權力,具有更加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因此,對于網絡權力這一互聯網時代嶄新的權力形式,應當基于我國國情,結合當代社會學權力研究的關系性轉向,借鑒國內外網絡權力研究的新成果,給予系統(tǒng)性和本質性的研究。
三、網絡權力:互聯網時代的權力新形式
當代社會學權力研究的關系轉向,指出了一種權力研究的新取向:從以往對于權力宏觀考察的重視,轉變成為對權力微觀運作過程的深入探究。與傳統(tǒng)實體權力相比,具備群體性、流動性、符號性和感性化特征的網絡權力,更加明顯地體現了動態(tài)的關系性,也更加適應關系轉向指出的權力研究新取向。因此,本文對于網絡權力的研究,將從中借鑒,重視權力的動態(tài)性和關系性,聚焦于網絡權力的微觀運作過程。
具體來說,本文將網絡權力作為網絡化時代新的權力形式,對之進行界定和分析,并將進一步明確網絡權力與傳統(tǒng)實體權力的差異。正是這種差異性,為認識理解社會生活網絡化所引發(fā)的層出不窮的新事物,提供了另一種可替代的研究視角;也正是這種差異性,能夠幫助研究者從理論上認識網絡權力的本質,厘清網絡權力與傳統(tǒng)實體權力的不同,以及理解網絡權力對實體權力帶來的沖擊與挑戰(zhàn)。
(一)網絡權力的內涵
權力(power)一詞,最本質的含義就是力量。權力研究的理論脈絡展現的就是眾多社會學者理解這種力量的不同維度。研究的維度千變萬化,無論是從資源、功能、關系,抑或是其他維度來研究權力,權力的本質都應當被理解為有實際作用效力的社會力量。網絡權力也不例外。因此,本文對網絡權力界定如下:網絡權力是流動于網民關系網絡之中,網民個體或群體用以執(zhí)行自身意志的社會力量。
具體來說,筆者將網絡權力理解為,流動于網絡群體之間、作用于現實和網絡空間,可以實現個體或群體的意志、影響他人行為(思維和行動),進而改變社會事實之存在狀態(tài)、變革社會秩序之運行模式的關系型社會力量。網絡權力呈現出動態(tài)的毛細血管式分布,具備實體權力的效力,同時體現出關系性、流動性、符號性和感性化等特征。網絡權力被理解成一種轉換能力,而非控制;網絡權力是一個關系的面向,而非僅僅是一種資源;網絡權力是一個建構性的過程,而非結構性的結果。
本文對網絡權力概念的界定,符合當代社會學家對于權力的解讀。在當代社會學家那里,權力不存在預設的固定結構,也不再被作為一個整體的實體對象進行分析。尤其是網絡社會中,權力不再像傳統(tǒng)權力那樣,被當作單一中心和精英主導的支配過程。網絡權力的主體是普通網民,其實現體現在信息流動、關系營造和意義分享的動態(tài)過程中。
互聯網技術為人們的溝通和交往方式帶來了革命性的變化。通過數以萬計、乃至數以億計的網民對信息的傳播和意義的分享,一張龐大的網民關系網絡正在形成。而這張關系網絡就是一種潛在的權力生成機制,它將為網絡社會的權力結構變遷,乃至社會結構變遷帶來重大影響。于是,在網絡社會中,人們看到的權力不再是結構性的支配權,而是一種蘊于網民關系網絡之中,普通網民共享信息、自愿參與、共同行動,以實現自身意志的能力。正如劉少杰指出的那樣,“能夠改變社會事實之存在狀態(tài),變革社會秩序之運行模式的社會力量就是社會權力……在互聯網時代,網絡權力來源自社會基層,流動于關系網絡,是傳遞于普通網民群體日常生活實踐之中的社會權力的新形式”?!?4〕
(二)網絡權力的表現特征
網絡權力是網絡社會中新的權力形式,與傳統(tǒng)的實體權力存在本質區(qū)別。這種區(qū)別集中體現在網絡權力的關系性、流動性、符號性和感性化等特征上。正是具備了這些特征的網絡權力,對實體權力構成了實在性的沖擊與挑戰(zhàn)。
1.網絡權力運行的關系性
不同于以物質和組織資源為基礎的傳統(tǒng)實體性權力,網絡權力呈現動態(tài)的關系性運作。不可否認,社會實體機構也可以掌握和利用網絡權力,它們甚至在這方面具有從現實空間中繼承而來的優(yōu)勢。但是,普通網民同樣從網絡社會中獲得了寶貴的權力機會。從整個社會而言,廣大網民對網絡權力的掌握與運行占據主體地位。因此,網絡權力的主體,是通過關系網絡連接起來的普通網民;網絡權力的建構,是網民編織關系網絡和實施策略性行動的過程;而網絡權力的實現,則是資源和力量在網民關系網絡中的流動、積聚和迸發(fā)的結果。網絡權力之所以能夠成為網絡化時代實現網民意志的重要社會力量,與網絡權力的關系性特征息息相關。
互聯網為普通網民建構關系網絡提供了強有力的技術支持。在群體中與他人共享、互動、合作、協調一致地行動,這是人的本能。而在網絡社會之前,這種本能一直受到交易成本等經濟因素和社會地位等社會因素的限制?;ヂ摼W的出現和普及,為人們建立廣闊的關系網絡、組織有效的群體行動提供了平臺。自此,人際交往和人際互動,不再必須訴諸于層級結構。普通大眾借助互聯網平臺,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在交往和互動上的能力和自由。同時,網絡化時代的電郵地址、QQ賬號等,不再是一種索引,它提供了瞬時到達客體的保證,關系擁有了隨時被實現的可能?;ヂ摼W新媒體為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物質存在提供了技術支持,讓人們感受到網絡化時代的嶄新變化。在網絡化時代,關系的重要性急劇增強。正如克萊·舍基(Clay Shirky)的觀點,互聯網的力量在于它使網民構建群體成為了一件簡單得無法想象的事情?!?5〕
正如卡斯特指出的那樣,“在網絡社會,如果權力來源是單個實體,那么它就成為一個毫無結果的分析”?!?6〕網絡化時代,在共享權力和權力共享之間具備了直接的關聯。因此,為了網絡而聯網,人們利用互聯網建立關系網絡,從其他人那里獲得信息和力量支持,同時,也將自己擁有的信息和力量與他人一起分享,這就是網絡社會的精神與價值:對網絡權力擁有足夠的信任,通過向他人開放而得到個體的需要,從網絡多樣性中獲得樂趣和滿足。也就是在這種關系與權力的深度結合之下,與傳統(tǒng)的實體權力相比,關系性的網絡權力呈現出迥然不同的氣象,它被賦予了更多的時代內涵,自身價值也得到充分的提升。
2.網絡權力形態(tài)的流動性
網絡權力呈現為動態(tài)的關系網絡,其孕育于網絡空間之中,在表現狀態(tài)和呈現形式上擁有較之實體權力更加顯著的流動性特征。
卡斯特認為,在網絡社會中,“流動的權力優(yōu)先于權力的流動”。〔美〕曼紐爾·卡斯特著,夏鑄九、王志弘等譯:《網絡社會的崛起》,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383頁。在《網絡社會的崛起》英文原文中,“流動的權力勝于權力的流動”一句的表達是:“The power of flows takes precedence over the flows of power”??梢?,卡斯特的權力觀和當代社會學的關系性權力觀是一致的。但是,卡氏對網絡權力的論述更進了一步。他提出了“流動的權力”(the power of flows),意指網絡權力中的“網絡化邏輯”(the networking logic)展現出了權力的強大能量,并直接用流動性定義了網絡權力這種權力的新形式。之后,卡氏直接給出了如下判斷:這種以流動性為特征的網絡權力,明顯地超越了經由網絡流動表現出來的其他權力形式。在這種邏輯下,流動的空間是支配性的空間邏輯,誰占據了流動空間本身以及其中的信息和節(jié)點,或者掌握了組織流動空間的話語權,誰就擁有了強大的權力。這意味著空間的流動特質沖擊著傳統(tǒng)的權力支配邏輯,互聯網空間中權力的表現狀態(tài)和呈現形式因此發(fā)生了重要轉變:網絡權力體現為一種流動的權力,即流動性已經轉變?yōu)榫W絡權力形態(tài)上的特征。
而網絡權力這種流動的形態(tài),是現代化和全球化進程中的必然過程。鮑曼對當代的社會形態(tài)做出了“流動的現代性”的比喻?!?7〕與笨重和遲緩相對,流動意味著輕靈與快速。雖然鮑曼的本意是,對比遲緩的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中的農耕勞作與笨重的大工業(yè)時代機器生產,當代資本主義精確、快速、靈活化、定制化的生產方式,產生了速度加快與質量減輕的效果,使得社會朝向一種“輕若無物”的方向發(fā)展;但是,“流動的現代性”對權力的生產同樣適用。互聯網的出現,無疑是目前“輕量”與“速度”發(fā)展到了最高程度的體現。在現實和網絡緊密結合的空間之中,信息傳遞最快可以達到光速;信息技術的出現,使得人與人之間互動的中介輕到極點。從這個意義看,網絡社會是將鮑曼的上述比喻發(fā)展到極致的嶄新社會形態(tài)。
“流動的現代性”不僅給予了重量與速度以嶄新的定義,還使得行動者的日?;顒訄鼍暗姆秶靡源蟠笸卣?,由此,缺場事物與缺場行動也就愈發(fā)常見。于是,在信息技術高速發(fā)展的背景下,傳統(tǒng)的地理邊界被打破,信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輕量”進行傳遞和分享,權力的運作可以普遍地以一種“缺場”的方式存在。不僅在空間維度和時間維度上,網絡權力實現了其流動性;網絡權力還不停地流動于各個網絡“位置”之間。網絡權力在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中生成、流轉和聚集,比實體權力更具生命力,往往會比實體權力產生更大的爆發(fā)力。
3.網絡權力傳遞的符號性
網絡權力不僅具有關系性和流動性的特征,網絡社會中的權力載體本身,還在經歷著從實體到符號的變化。符號化的結果是:符號意義可以被建構,權力重新被定義,符號化的權力呈現出空前未有的動態(tài)性。
符號性的生命力和時代價值在網民的互動之中得以充分彰顯。與傳統(tǒng)的面對面交流不同,網絡社會的信息傳遞和意義傳達,不再被局限于當地狹小的社會結構和文化意義結構之中;在網絡缺場交往中,社會結構和文化意義結構變成了扁平狀的宏大整體,觀眾也由此失去了實體性,需要信息傳遞者對其進行想象。更為重要的是,普通網民獲得了表達和選擇的自由,可以自主地篩選信息和進行自我表達,實現了網絡空間的雙向交流。這就為普通網民創(chuàng)造和傳播網絡符號提供了充足的空間和強大的動力。
在網絡空間中,符號顯現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也給予了普通網民建構權力的可能性。網絡空間中,網民不再是被動的權力被支配者,在這種情況下,符號性權力的優(yōu)勢逐步顯露出來。符號需要帶有個體能動性的創(chuàng)造與想象,也可以恣意流動,它們卻不具備實體強制力。網絡符號的創(chuàng)造和傳遞,還是一個由網民個體共同塑造認知圖示和感知圖示的過程。
因此,符號是網絡空間內用于表達和意義共享的首選。創(chuàng)造和傳遞網絡符號的過程,是網民為傳遞信息創(chuàng)造便捷路徑的過程,是網民主動營造關系網絡的過程,更是一個意義不斷賦予和疊加,引發(fā)共同行動,以產生改變社會事實和社會秩序的力量的過程。這樣創(chuàng)造和傳遞的網絡符號,就不再僅僅體現為符號自身,它們儼然成為網絡權力存在的載體。
與實體權力不同的是,網絡權力在網絡空間中雖然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但卻沒有實體的存在;然而,就是通過網絡符號的創(chuàng)造和傳遞過程,信息和意義不斷賦予和疊加進入網絡權力之中,網民的力量得以積累迸發(fā),從而集中呈現網絡權力這一存在。
4.網絡權力表達的感性化
除卻關系性、流動性和符號性,網絡權力還具有明顯的感性化特征。這一特征往往容易被輕視,然而,正是網絡權力表達中的這一感性化特征,賦予了它區(qū)別于傳統(tǒng)實體權力的感染力。
網絡社會感性的重要性日益凸現,對理性的統(tǒng)治霸權地位提出了有力的挑戰(zhàn)。在理性占據著絕對統(tǒng)治地位的傳統(tǒng)文字文化時代,感性一直作為一個缺乏思想性、邏輯性和穩(wěn)定性的文化半成品,不受到人們的重視。感性被當作一種表層的、膚淺的和充當理性之基礎的思想意識活動,感性需要通過理性來規(guī)約與指導,否則,它就只能處在原始蒙昧的階段。然而,網絡化時代的來臨,凸現了感性的重要地位,徹底改變了人們對感性的態(tài)度,感性不再被忽略與遺忘,感性也不再被壓抑與刪減,感性被重新帶回分析的中心。
在網絡化時代,感性傳播策略較之于理性傳播策略更為有效?!?8〕雖然通過互聯網也可以傳播那些理論化和體系化的東西,但很少有網民能夠耐心地在互聯網上閱讀具有很強系統(tǒng)性邏輯性的理性內容;而富有情感性的、帶有強烈生活氣息的感性符號卻常常能夠吸引大量網民。在網絡空間中,感性的地位非常突出,其具有的傳播優(yōu)勢和影響力,明顯優(yōu)于理性。互聯網傳播的內容很廣泛,文字、圖片、語音、視頻和各種各樣的符號都在其列,這種內容及形式上的豐富性,是過去那種言傳口述以及傳統(tǒng)的平面媒體等傳播手段所無法達到的。而這種具有感性特征的符號形式,更受廣大網民青睞,更為廣大網民所接受,因此也更容易在網民之間達成價值上和情感上的強烈共鳴,進而為在網絡空間中構建和實施網絡權力奠定了基礎。
不僅網絡空間的信息傳播策略和網絡符號出現了感性化轉向,網絡權力自身也具有感性化特征。感性源于感官,感官來自身體,在本質上感性體現為個體在自己所處時空的具體身心體驗與感受,而這種體驗與感受為個體思維和行動提供了重要來源。網絡化時代的感性權力,通過互聯網傳播圖像、視頻等形象具體且可直接感知的感性中介形式,重塑網民個體認識、思考和評價世界的基礎意識框架,并在此框架基礎上形成網民具體的意愿訴求和行動策略。
于是,在網絡空間中,網民的思維和行動往往是遵從內化于自己心靈的道德習慣、文化價值的結果,其往往是在知覺、感覺和表象等感性認知過程之中自然地進行網絡交往,形成網絡表達。普通網民極少刻意遵循概念化的要素、系統(tǒng)化的思路來形成理性意識,然后以此來進行價值判斷;同樣,普通網民也不可能利用周密嚴謹的理性結論來指導自己的行動。信息的傳播、認同的達成以及個體或群體的行動,在普通網民那里,多表現為一種感性過程。這種感性認識和行動,呈現的是一種多向建構網民內心的過程。權力蘊于普通網民的內心之中,其表達出來的即為潛力巨大的、有著感性內核的網絡權力。
(三)網絡權力的現實效力
作為網絡化時代權力的新形式,網絡權力的理論價值和時代意義,不僅在于它較之傳統(tǒng)實體權力的表現特征,還在于其基于網民關系網絡產生的強大現實效力,以及對傳統(tǒng)實體權力帶來的沖擊與挑戰(zhàn)。
互聯網是一個分散的、多節(jié)點分布的無邊界網絡結構,可以快速實現一對一、一對多,甚至多對多的網絡傳播與交流。雖然互聯網并不是向所有想表達自身觀點的人都開放了機會,但它卻明顯降低了信息傳播在時間、地位和資金上的成本,顯著提高了想把地方性信息轉化為能被更廣泛人群接受的網絡信息的網民個體之數量??傊?,互聯網使得個人和社會團體縮小了自身與正式組織、傳統(tǒng)權力精英之間影響力的差距。普通網民藉此有了實現自身意志、發(fā)揮權力現實影響力的可能。互聯網有著可以自下而上地傳播、網民大眾參與度高、傳播和溝通速度快等優(yōu)勢,普通網民憑借這種優(yōu)勢,可以在網上迅速地傳播消息和構建關系網絡,快捷地匯集各種社會資源?;诖耍胀ňW民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通過互聯網編織起龐大的關系網絡,將成千上萬的個體的微力量、微資源迅速地匯集起來。而這種成千上萬的微力量、微資源一旦聚集起來,就會變成一種勢不可擋的、能夠撼動現實的巨大力量,對傳統(tǒng)權力產生沖擊與挑戰(zhàn)。
區(qū)別于傳統(tǒng)實體權力自上而下的結構性支配形式,網絡權力能夠直達社會結構的各個層面。網絡社會中,權力主體不僅發(fā)生了下移,權力結構和發(fā)揮現實效力的路徑也產生了改變。
在網絡技術支撐之下,普通網民個體可以通過互聯網集結成有力的關系網絡,切實發(fā)揮自身的力量,實現自己的意志。由此展望,隨著網絡社會的不斷發(fā)展,普通網民發(fā)起并主導的網絡行動以及由網民群體構建起的網絡權力,將會在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發(fā)揮作用,這種網絡行動和網絡權力會在社會各領域的各種社會力量的角逐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其在未來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不可低估。中國的網絡空間,將會受到這些由網民大眾參與的復雜的網絡互動和網絡互動過程中構建起的網絡權力的影響和制約。
四、結語
傳統(tǒng)實體權力依然發(fā)揮強勢力量,而以普通網民為主體的網絡權力,通過“軟權力”的形式,以自下而上的作用方式,對實體權力產生不可忽視的沖擊。于是,網絡權力不僅自身可以實現主體的意志,產生支配性的現實效力,還能夠產生牽制、影響實體權力的作用,進而創(chuàng)建出網絡社會新的權力格局。
同時,必須清醒地認識到,一方面,中國網民還處于逐漸理性的進程之中,并不是所有網民都已經成長為成熟的網絡權力主體,網絡空間中的民粹主義傾向還很嚴重?!?9〕另一方面,互聯網只是提供給了普通網民成為網絡權力主體的可能,要真正擁有網絡權力,實現網絡權力的現實效力,需要網民的策略性運作和集體協作。較為明顯的是,在現階段,很多中國普通網民還不具備這種能力。
互聯網時代,展現在大眾面前的是一個空前廣闊的社會空間和活動舞臺,在這個空間和舞臺上,普通網民的主動意識被喚醒,視野也變得廣闊,主動參與社會生活的激情也將被激發(fā)。同時,網絡社會又賦予網民成為權力主體的機會,而正是這一機會,蘊藏了寶貴的互聯網價值,也彰顯了這個時代的偉大之處?;谶@個機會,網民中的積極分子展開的權力建構實踐將促進社會的變遷與發(fā)展。社會變遷是一個復雜的、不可預測的過程,不能簡化成為某個人或者某群人的合力,但卻是由個體根據新情況做出的獨特反應的組合結果?!?0〕個體行動與社會變遷之間,存在一個永恒的、復雜的、動態(tài)的循環(huán),他們彼此之間都以一種不可預測的方式互相影響。網民具體的權力建構實踐也不是一個模式化的行動過程。但就是這種靈活多變的、非模式化的實踐,會以它獨特的方式,以進步向上的姿態(tài)和超乎尋常的現實效力,影響社會的變遷,逐步建構出網絡社會的嶄新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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