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思涵

生命的日歷一次次被光陰的手輕輕翻過，時光的影子一日日從幾凈的窗前悄悄溜過。花開了，又謝了。不變的是外公曾教誨我的“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您是一位歷經(jīng)百戰(zhàn)的軍人，闖過敵營、拿過步槍、殺過鬼子。血雨腥風(fēng)的沙場、槍林彈雨的生涯直叫您堅韌不拔，勇往直前，載譽而歸，軍人的鐵訓(xùn)卻一直卻銘記于心。您說：軍人就應(yīng)該有軍人的樣，莫失了尊嚴(yán)。

有一回，我在書房里練毛筆字，目不識丁的您竟也來了興致。您解釋說曾偶遇一書生教您識得幾個字，只見您挽起衣袖，肘微抬，雙眼專注地凝視宣紙，歪歪扭扭地寫下一撇一捺——人。您嚴(yán)肅而又鄭重地告訴我：“娃娃，你要瞧仔細(xì)些，頭能頂蒼天，腳能立大地，端正無畏，傲骨凜然，直身而立，從容淡定，這就是人。一撇一捺融的是血肉，撐的是脊梁。人活著，要像個人。所以你要記?。喝说呢毟F不在于生活的困頓，而在于喪失了人性的尊嚴(yán)?！蔽毅裸露?，似是而非。

您抬頭望著窗外，向日葵在熾熱的陽光下閃著金光，像是天邊一群撲騰著金色羽毛的飛鳥。您用手指向那頷首驕陽的向日葵，笑著說：“你看那向日葵，沉甸甸的種子壓不垮它們翹首顧盼、昂揚向上的愿望，它們努力迎著陽光生長，高傲地?fù)P起腦袋，不低頭。這就是向日葵的尊嚴(yán)，人亦如此?！蔽掖舸舻赝瞧馉N燦的向日葵，若有所思。

在學(xué)校里我上過無數(shù)課，卻唯獨漏掉了最重要的一課——死亡。

那是我見您的最后一面，是在醫(yī)院。您的手臂上、胸上、一條條管線連接著機器，機器上顯示著您急促而又微弱的呼吸。您面容枯槁，數(shù)日未進(jìn)食以致皮如薄翼，雙手因長期輸液而浮腫，但是您的目光卻炯炯有神，堅定有力，仿佛在注視著什么……突然，您吃力地抬起左手，指著疊得整整齊齊的軍裝，示意穿上。軍裝早已洗得灰黃發(fā)白，可您穿上后竟精神百倍。您右手死死地攥著胸前的獎?wù)拢凵袂八从械拿髁?，在日光燈的照射下，我竟分不清那是您年輕時的鋒利余光，還是盈盈淚光。

外公戎馬一生，終是歸于塵土。

在成長的道路上，我跌跌撞撞，越來越能深刻地體會到外公提到的所謂生命的尊嚴(yán)。既然是一棵向日葵，就應(yīng)揚起高傲的頭顱，裝點寂寞的原野；既然活著，就要活得有價值有尊嚴(yán)，活出真我的風(fēng)采。您雖不是我的老師，卻勝似老師。當(dāng)面對人生的溝溝坎坎無法逾越時，當(dāng)心靈的田野荒蕪時，總有一道聲音在我耳畔響起：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