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龍偉 姚 迦 譯
案例一:被告人涉嫌盜竊,數額為29100元,檢方以盜竊罪對其提起公訴。庭審中,被告人又自首曾在當年還參與一起盜竊案,盜竊金額為900元,但檢察官對此并未起訴。①該案例為筆者假設。
案例二:被告人甲因涉嫌一起強奸案被依法提起公訴。庭審之前,法官收到檢方移送的案卷,卷中認定強奸行為系被告人所為的依據是:血型鑒定,而無對精液進行DNA鑒定的報告。庭審中,被告人一再稱“不是我干的,我是被刑訊逼供的,我是冤枉的”,但并未申請證據調查。②該案例根據“內蒙古呼格吉勒圖強奸殺人案”改編。
案例三:某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公開審理王某故意殺人一案,一審主審法官在閱卷后發(fā)現(xiàn)王某公安預審階段就開始翻供,并稱其未實施犯罪,所作的有罪供述是在偵查機關刑訊逼供下所作。為謹慎審理,主審法官遂組織證人胡某對犯罪嫌疑人王某進行混合辨認,胡某指認王某就是當時與唐某(同案犯)一起去九江村(犯罪發(fā)生地)的青年。某市中院結合該辨認筆錄一審以王某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王某不服判決以“沒有實施犯罪行為,有罪供述系刑訊逼供所為”提起上訴,該省高級人民法院在審理該案的過程中,對一審據以定罪的證據和犯罪嫌疑人王某的上訴理由進行全面審查。該案二審主審法官為調查核實一審證據,提審犯罪嫌疑人王某,并且調查了與王某收押在監(jiān)的同監(jiān)犯人。通過調查核實最后確認王某的有罪供述系刑訊逼供所得,遂作出“證據不足發(fā)回重審”的裁決。該案最終由市檢察院撤回起訴而結束,而王某也因此躲過一劫。①該案為發(fā)生在湖南省永州市的王永東故意殺人案。
問題一:對于案例一中法官是否應該依職權查明被告人在庭審中提出的涉及900元的盜竊案?
根據《刑法》第264條②《刑法》第264條規(guī)定:“盜竊公私財物,數額較大或者多次盜竊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數額巨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jié)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數額特別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別嚴重情節(jié)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焙汀蹲罡呷嗣穹ㄔ?、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盜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簡稱《解釋》)第1條第1款和第3條第1款之規(guī)定③《解釋》第1條第1款規(guī)定:“盜竊公私財物價值一千元至三千元以上、三萬元至十萬元以上、三十萬元至五十萬元以上的,應當分別認定為刑法第二百六十四條規(guī)定的‘數額較大’‘數額巨大’‘數額特別巨大”?!督忉尅返?條第1款之規(guī)定:“二年內盜竊三次以上的,應當認定為‘多次盜竊’”。,該案中存在兩個問題:第一,如果對被告人涉嫌數額900元的盜竊案不進行查明追究的話,那么最后在量刑可能依照“一千元到三千元以上”的“數額較大”來處理,且無法定(自首)減輕處罰情節(jié)。反之如果查明盜竊900元的事實成立,則按照“三萬至十萬元以上”的“數額巨大”并依照有關自首的減輕處罰情節(jié)予以定罪量刑?;蛘呒僭O該案中犯罪嫌疑人涉嫌兩次盜竊的數額為2200元,其他條件不變,如果對犯罪嫌疑人自首的另外900元盜竊金額予以查明,則最后定罪量刑可能的結果是“數額較大”且存在減輕處罰情節(jié),如此而言對被告人更有利。第二,按照法律規(guī)定,被告人自首的盜竊900元犯罪行為并未達到犯罪成立標準,不構成犯罪,不應該受到刑事處罰。但是如果法官不依職權對該自首事實行為進行查明,不與公訴機關起訴的其他兩次盜竊作為一罪合并處理,其他機關可能會喪失對該違法行為的追訴。
問題二:對于案例二中法官是否應該進行DNA鑒定?
如果法官僅僅依據公訴機關移送的案卷信息作出判斷,而不采取一些方法進行調查核實,則法官將失去澄清事實,查明真相的機會,作出錯誤的判決結果。或者假如案例二有對精液的DNA鑒定意見,且鑒定意見中Y染色體STR基因與被告人“相吻合”(Y—STR基因比對在性侵案件中常用)但問題是單單靠Y—STR基因比對結果并不具有排他效力,因為Y染色體隨父遺傳,同胞兄弟的Y—STR基因除非基因突變否則都是一樣的。試問在這種情況下,法官是否有必要主動進行鑒定(對常染色進行鑒定)排除他種可能?
問題三:對于案例三中二審法院主審法官是否應該主動調查取證核實證據?
對案例三中法官主動調查取證之行為遭到理論界和實務界的質疑和反對,認為,二審法官在開庭前主動進行調查取證以及提升犯罪嫌疑人的行為,違反了法律之規(guī)定,不合法。同樣的案例發(fā)生在2007年重慶某縣法院朱某販賣毒品一案中,在該案中某法院主審法官在開庭審理中,為核實證人證言便在休庭后重新詢問證人獲取證言,后檢察院以此提出法律監(jiān)督。①萬勝元:《關于合議庭在休庭后自行調查取證的思考——基于刑事訴訟法的分析》,載《重慶工商大學學報(西部論壇)》2008年第S1期。但問題在于,在案例三法官主動調查取證不僅節(jié)省了訴訟成本,準確、及時地查明案件事實,更重要的是因此而使得無辜者免遭追訴,避免冤案的發(fā)生。國際刑法協(xié)會前主席巴西奧尼先生曾說:“有了真相,才會有正義,有了正義,才會有公平?!痹谏鲜霭咐袩o論如何,法官主動進行調查取證核實證據避免冤假錯案的發(fā)生,這是值得肯定的,對于犯罪嫌疑人或者是我們的司法所獲取的效益來說,法官付出的違法成本也是值得的。
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在理論界一直備受爭議,從筆者閱讀的文獻中,有關其理論爭議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
爭議一: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權之存廢之爭。
圍繞該爭議理論界形成了“廢除論”和“保留論”兩種對立觀點。持“廢除論”觀點者認為,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由于不具備基本的訴訟形態(tài)且與訴訟的基本原理相違背,不利于實體真實和程序正義的實現(xiàn)”②林勁松、朱玨:《對法官庭外調查取證權的反思——從刑事訴訟價值的角度分析》,載《中國刑事雜志》2002年第3期。,而且法官主動進行調查取證是“司法權對偵查權的僭越”①姚宏科:《質疑法官庭外調查權》,載《檢察實踐》2003年第1期。。而持“保留論”觀點學者認為,賦予法官庭外調查權并不必然違背程序正義和違反控審分離、法官中立等原則。事實上,在一定條件下,賦予法官受一定程序規(guī)制的庭外調查權,是實現(xiàn)程序正義的特殊要求或實現(xiàn)法官實質中立的必要途徑。②衛(wèi)躍寧、孫銳:《對法官庭外調查權取消論的質疑》,載《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
爭議二: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之定性爭議。
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之性質決定了其存在之必要性和正當性,圍繞其定性之爭,理論界存在“自由裁量權說”“證明責任說”以及“查證責任說”三種觀點。認為法官的調查取證權是法官自由裁量權的一種,即是否啟動由法官自己決定,而不受法律規(guī)范的強制約束。如有學者認為“法律對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規(guī)定較為抽象,這種規(guī)定雖具有很強的靈活性,但缺乏可操作性,在實踐中往往需要法官的自由裁量”。③陳如超:《論法官的查證責任與控辯雙方證明責任的邊界》,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1年第3期。認為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是法官承擔證明責任的體現(xiàn),并且認為應該“將法官在發(fā)現(xiàn)案件事實真相方面的證明職責納入司法能動性的范疇符合中國的實踐”。④陳光中、陳學權:《中國語境下的刑事證明責任理論》,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0年第2期。主張“查證責任說”的學者認為,“法官雖然不承擔證明責任,但承擔著查明案件真相正確適用法律的義務,因此除了進行消極的判定之外,還需在必要時運用職權直接調查證據,查明案件情況”。⑤龍宗智:《證明責任制度的改革完善》,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7年第3期。對此,陳瑞華教授也認為:“法官在法庭上進行的證據調查活動,是對司法證明過程的積極驗證活動,而法官在法庭外進行的調查核實證據活動,是法官主動發(fā)現(xiàn)案件事實的查明活動,是帶有對司法證明的補充和替代性質的活動。”⑥陳瑞華:《刑事證據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42頁。
爭議三: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的范圍之爭。
圍繞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的范圍,理論界產生“限縮論”和“全面論”兩種分歧。主張“限縮論”者認為,“為避免被告一方因能力不足而遭受不利制裁,法官應當依職權的調查對被告人有利的證據,為防止法官成為追溯的一方,法官不得做不利于被告人,即有利于控方的調查”。⑦楊明、王婷婷:《法官庭外調查取證權的理解和適用》載《當代法學》2007年第1期。而主張“全面論”者認為,“法官只有全面進行證據調查,才能與刑事訴訟的各項基本要求相一致……刑事訴訟追求實體真實,目標在于達到勿枉勿縱的理想境界,這便要求法官進行全面的證據調查,對有利及不利于被告人的證據一并注意”。①王一超:《論法官的依職權調查范圍——以法官對被告不利事項的職權調查為視角》,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3年第8期。
以上論調在立論依據上均存在一定的不足。首先,對于“廢除論”而言,其主要是以訴訟的基本原理和程序正義為立論依據,認為“它混淆了偵查與審判的職能,違背了訴審分離的原則,破壞了法官的中立形象,損害了審判的公正,給訴訟理論和司法實踐都造成了混亂”。②黃文:《法官庭外調查權的合理性質疑》,載《當代法學》2004年第2期。這種觀點一味強調法官的“中立性”,為三角結構中的一角,其主要職責就是“傾聽”控辯雙方的對抗,在此基礎上形成內心確認進行裁判,但忽視了法官能動性,面對案件審判中的諸多疑難問題,法官有必要主動去調查以發(fā)現(xiàn)案件真實。主張“廢除論”的問題在于,其一,該觀點是建立在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的基礎上,其前提必須是控辯雙方必須有能力進行平等對抗,而在我國辯護律師無論是在社會地位上還是收集證據的能力上都無法與國家機關公安、檢察機關并論,在辯方實力明顯低于控方的前提下,又怎能實現(xiàn)平等對抗?其二,我國的刑事訴訟的價值在于客觀真實發(fā)現(xiàn),在此理念的指導下,我國的法官不僅僅只是庭審中控辯雙方“傾聽者”,為發(fā)現(xiàn)案件真實,查清事實,有必要依職權進行調查取證。其三,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是審判權的重要組成部分,其邏輯起點是查明真相,了解事實,是法官的職責和義務,并非對偵查權的僭越也非“第二公訴人”。
其次,對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之定性,“自由裁量權說”與“證明責任說”在缺乏理論邏輯上的支撐。第一,持“自由裁量權說”者,主要從規(guī)范層面進行分析而所得。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91條用“可以”這一副詞修飾法官的調查取證權,條文中規(guī)定:“合議庭在證據有疑問時可以宣布休庭對證據進行調查核實?!雹邸缎淌略V訟法》第191條第1款規(guī)定:“庭審過程中,合議庭對證據有疑問的,可以宣布休庭,對證據進行調查核實,可以進行勘驗、檢查、扣押、鑒定和查詢、凍結、查封?!币虼擞袑W者認為這里的“可以”即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對此可以從體系解釋的視角進行反駁。如我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376條對何為“新的證據”解釋為:“原判決、裁定生效前已經發(fā)現(xiàn),但未予收集的證據”,而《刑事訴訟法》第242條規(guī)定法院啟動再審條件之一為:“有新的證據證明原判決、裁定認定的事實確有錯誤,可能影響定罪量刑的……”簡言之,有新的證據,影響定罪量刑,法院必須重新審判。這里“未予收集”的主體當然包括法官,即使當事人未申請,法院也應該自己依職權收集。因此認為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是法官自由裁量權在立法上就可以予以否定。從理論上來講,法院依職權調查取證作為職權主義訴訟模式的典型特征之一,是實現(xiàn)刑事訴訟目的的重要方式,發(fā)現(xiàn)案件客觀真實不枉不縱,不錯罰無辜,不濫罰罪惡。第二,持“證明責任說”者,實際上對我國證明責任概念和體系存在錯誤的理解和適用。所謂證明責任是對訴訟主張的支持責任,如無法對提出的訴訟主張?zhí)峁┍匾闹С?則將會遭受敗訴,因此證明責任其實是一種風險責任。在刑事案件中,提出控訴主張的一方是公訴機關,作為裁判者的法官并無任何主張,當然不會承擔證明責任,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僅是為查明案件的事實。反之即使法官已經依職權進行調查取證仍沒有達到發(fā)現(xiàn)案件真實的目的,也不會因此而承擔不利的后果,更談不上敗訴風險。法官作為裁判者無任何訴訟主張,又何須承擔證明責任?正如龍宗智教授所言:“偵查人員在審前程序中承擔輔助性的證明責任、被告承擔延伸性責任、彈劾制偵查觀與審前程序訴訟構造中的證明責任,以及公訴案件中被害人作為訴訟當事人承擔的責任,法官并不承擔證明責任。”①龍宗智:《刑事證明責任制度若干問題新探》,載《現(xiàn)代法學》2008年第6期。第三,對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之性質筆者贊成“查證責任說”。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實質上是一種“事實查證權”②有學者認為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是審判權的組成部分,認為“完整的審判權包括實體裁決權、事實查證權、訴訟指揮權三項權能。實體裁決權是審判權的核心,具體包括法律適用權和事實認定權。事實查證權是對實體裁決權的輔助,法官為查明案件事實,作出正確的實體裁決,除依靠控辯雙方的舉證外,也可以自行查證事實”。參見龍宗智:《刑事庭審制度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83頁;姚磊、甄貞:《刑事訴訟指揮權研究》,載《河南社會科學》2015年第4期。,是法官行使審判權,發(fā)揮審判作用的重要體現(xiàn),是承擔發(fā)現(xiàn)案件客觀真實的法律義務。在刑事審判工作中,審判的法律真實性要求法院法官在進行案件的裁判時應當努力追求法律事實與客觀事實一致。因此法官在案件審理的過程中,除了“傾聽”進行消極斷案外,還應該在必要時依其職權進行調查取證,以便查找案件的真實情況。在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下,法官的“澄清義務”必然要求法官在必要時依職權調查取證,這也是刑事案件中發(fā)現(xiàn)真實的重要途徑。正如陳瑞華教授所言:“法官在法庭上進行的證據調查活動,是對司法證明過程的積極驗證活動,而法官在法庭外進行的調查核實證據活動,是法官主動發(fā)現(xiàn)案件事實的查明活動,是帶有對司法證明的補充和替代性質的活動?!雹坳惾鹑A:《刑事證據法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42頁。
最后,對于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之范圍,無論是“全面論”還是“限縮論”都存在一定的片面性?!氨A粽摗钡牧⒄撘罁饕切淌略V訟的目的和保障人權,毫無疑問保留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權,對發(fā)現(xiàn)案件真實,保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權益,預防冤假錯案的發(fā)生,具有重要的作用。但是就“全面論”或者“限縮論”無論是法理上還是實務中從存在一定的問題。就“全面論”而言,其基本主張是法官進行全面的證據調查,從法理來講該種論調混淆了“審查”與“調查”的區(qū)別,審查即對現(xiàn)有材料或者已知的事實進行核對,而調查則是為查清某一事實或者對可能存在的問題或者隱患進行查找。法院法官的工作重心或者主要職責是通過庭審或者閱卷的方式對證據材料、事實情況進行審查,在此基礎上作出裁判。調查取證工作不可能也不能成為法官的工作的重心,如果法官進行全面的調查取證難免會出現(xiàn)如臺灣地區(qū)學者林麗瑩所言:“若法官職權調查的權利范圍大于義務范圍,在實踐中就難免會演化成法官恣意?!雹倭蛀惉摚骸斗ü俜艞壧角笳鎸?公平法院淪喪》,載《臺灣本土法學》2012年4月。而且這種主張從實踐中看來其可操作性值得懷疑,畢竟在當下我國的司法環(huán)境中,司法資源緊缺,案多人少,加之錯綜復雜的“三機關”關系很難進行全面調查。因此堅持“全面論”的觀點,必須結合我國的司法現(xiàn)狀,厘清“三機關”之間全責。持“限縮論”者主要防止法官在調查取證的過程中異化為“第二公訴人”與控方聯(lián)手控訴被告人,因此把法官的調查取證的范圍限制在僅調取對被告有利的證據。該主張主要體現(xiàn)在我國臺灣地區(qū)刑事法②如臺灣地區(qū)“刑事訴訟法”第163條第2款之規(guī)定:“法院為發(fā)現(xiàn)真實,得依職權調查取證。但于公平正義之維護或對被告之利益有重大關系事項,法院應依職權調查取證”。參見王兆鵬、張明偉等:《刑事訴訟法(上)》,臺灣瑞輿出版社2013年版,第52頁。。顯然這種觀點混淆了法院的“澄清義務”③對法官“澄清義務”的經典概述在德國刑事訴訟法中有明確規(guī)定,“為查清真相,法院依職權應當將證據調查涵蓋所有對裁判具有意義的事實和證據材料”,參見[德]克勞思·羅科信:《刑事訴訟法》,吳麗琪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25頁。該法條說明“澄清義務”既應調查對被告有利的證據,又應調查被告不利的證據,亦即對裁判具有意義的所有事實和證據材料,凸出是“什么事被澄清了”。和“照顧義務”④“照顧義務”認為,被告方在庭審中相對弱勢,為實現(xiàn)控辯雙方的實質平等,故而我們應主張法官調查有利被告的證據,凸出是“什么人被澄清了”。參見陳如超:《論中國刑事法官對被告的客觀照料義務》,載《現(xiàn)代法學》2012年第1期。二者之間的概念?!跋蘅s論”的目的主要是防止法官與公訴人聯(lián)手控訴被告人,但是此種做法可能犧牲案件真實性與裁判的公正性,這與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下法官的任務和目標相左。誠然也有學者主張:“在刑事訴訟中應從積極的實質真實發(fā)現(xiàn)主義向消極的實質真實發(fā)現(xiàn)主義轉換以防止無辜者受到追究和處罰”⑤張建偉:《從積極到消極的實質真實發(fā)現(xiàn)主義》,載《中國法學》2006年第4期。,但這并不意味著法官在依職權調查過程中僅調取對被告人有利的證據,而忽略對不利于被告人的證據。因為對司法裁判的公正性評價是不僅要保障無辜者不受處罰,還要使有罪者受到刑法的公正懲罰,不偏不倚,不枉不縱,以保護法益,實現(xiàn)利益平衡。質言之如果法官僅搜集對被告人有利的證據,那法官又豈不成為“第二辯護人”?那么受害人的合法利益又由誰來保障?固然被告人的合法應該得到有力的保障,但更多的是在程序上予以照顧,在實體判決上,法官一定是依據證據認定事實,遵循證據裁判的規(guī)則,而不能恣意裁判。因此“限縮論”無論從證據規(guī)制還是訴訟目的來說都難以自圓其說,同時也違背刑事訴訟的目的,喪失司法的權威性和公信力,不符合審判的規(guī)律。
綜上所述,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是法官在審判過程中為發(fā)現(xiàn)案件真實,澄清事實,實現(xiàn)公正審判的一種重要途徑,這其實與當下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目標相一致,特別是與庭審的實質化目標更是不謀而合。因此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制度非但不可廢除,而且需要進一步強化,從制度層面和實踐層面進行進一步規(guī)范。
對于前文中提到關于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的存廢爭議,學者們似乎鮮有關注司法實踐中狀況如何,以致有主張廢除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權的學者認為“司法實踐中存在法官濫用依職權調查取證權的情形”①林鐵軍:《刑事訴訟中法院職權調查證據正當性論綱》,載《法治研究》2012年第1期。。筆者通過實證調研長沙市某區(qū)法院2011—2015年刑事庭法官主動調查取證的情況,結果發(fā)現(xiàn)這五年來并沒有出現(xiàn)法官主動調查取證的情況。而且從收集的資料中“關于福州市某區(qū)人民法院2007—2011年刑事庭法官庭外調查取證”②熊裴彥、林忠明:《論刑事訴訟中的法官庭外調查權:基于實證研究的討論》,載《建設公平正義社會與刑事法律適用問題研究——全國法院第24屆學術討論會獲獎論文集》(上冊),人民法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686頁。數據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近5年僅有1例法官依職權調查權證的案例。
因此從刑事實務看來,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之最大問題,并不是前文中學者所言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泛濫”,而是太少,以至于失去刑訴法及其解釋中有關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之應有之意。如此消極與中立對于審判所達到效果并不見得令當事人信服。以下是筆者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檢索到的數據(表1)。
表1 某區(qū)人民法院近五年的刑事案件上訴情況統(tǒng)計
通過上訴案件數量和上訴率的數據表明雖然在刑事案件審判中保持了法官絕對的中立地位,但是刑事法官的依職權調查取證權的消極,并未真正達到息事服判的法律效果。筆者通過中國裁判網收集了從2012年以來部分無罪裁判文書共311份,其中以“刑終”判決無罪的文書72份,以“刑再終”判決無罪的文書17份,以“刑二終”判決無罪的文書20份。③數據來自中國裁判網,通過篩選關鍵詞“刑終”“刑二終”“刑再終”,然后對所有數據進行統(tǒng)計,統(tǒng)計這些數據中有關無罪判決的文書。無論在二審上訴案件還是再審的上訴狀理由中絕大部分都提到“一審法院事實認定不清或者是認定錯誤”。
1.法官消極行使調查取證權產生的后果
從司法實踐的結果來看,法官消極行使調查取證權,對司法審判活動已經產生一些顯而易見的負面影響。
(1)虛假言辭證據,如被害人陳述、證人證言難以被發(fā)現(xiàn)。由于誠信的缺失,或者迫于公權力的壓力,在一些刑事案件中的證人、鑒定人等做虛假證言或者鑒定,或者被害人故意隱瞞事實原委做虛假陳述等在司法實務中并不少見;或故意確認一件從未發(fā)生的事件或者故意否認實際上發(fā)生、存在的事,證人故意向法庭提供與事實真相相背離的證言等。面對庭審中這些虛假證據如果法官能夠主動調查核實或者主動收集證據,這些偽證往往很容易被識別。而在法院調查取證權被限制后,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法院發(fā)現(xiàn)這些虛假言辭證據的能力,在降低作偽證風險的同時也使作偽證者逃避了應有的處罰。
(2)使法官面臨左右為難的尷尬境地,作出留有余地的裁判。反思近年來我國平反的一些冤假錯案,如趙作海案、楊波濤案、張氏叔侄案等,其中不乏有很多共同之處:即同樣在偵查環(huán)節(jié)存在刑訊逼供,同樣存在鑒定、辨認、勘驗、檢查等重大失誤,同樣是在法院發(fā)現(xiàn)案件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情況下,為防止“錯殺”,而沒有作出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判決,在定罪時選擇“疑罪從有”并“疑罪從輕”,選擇死緩或選擇無期徒刑。這種留有余地的判決于理于法都是相悖的,也曾引發(fā)了當事人以及社會的強烈譴責。細想這些冤假錯案的平反過程,其實從當時的情況來看這些案件并非刑事疑案,如果法官當時能依職權主動調查核實證據,這些“被告人”的犯罪事實和罪名在當時就不可能被坐實。
(3)法院的裁判受到質疑,上訴、申訴、涉法上訪增多。刑事案件的上訴率、申訴率從全國來看也是較高,這里并不排除有部分被告人存在拖延執(zhí)行之嫌而無理取鬧,但是也有不少確實是因為對裁判的質疑和不服而上訴、申訴或者上訪。當然對裁判的質疑可能基于很多原因,如枉法裁判、違法裁判等,諸如前文中提到的“疑罪從有”同樣屬于違法裁判。其實在司法實踐中有不少案件在“事實不清”或者“證據不足”的情況下法官依然作出任性的有罪判決,導致被告人不斷上訴、上訪,例如蘭州“蘭州三輪車夫盜竊案”①案情參見新浪新聞中心:《蘭州三輪車夫盜竊案因事實不清、證據不足被二次發(fā)回重審羈押近3年》,http://news.sina.com.cn/o/2012-08-25/030025033117.shtml。“內蒙古黃金大盜宋文代案”②中國日報中文網:《“黃金大盜”死刑判決被撤銷 部分事實不清證據不足》,http://www.chinadaily.com.cn/hqgj/jryw/2015-11-09/content_14318185.html。,從這些案件的一審結果來看,其實在一審中就可以查明案件事實,例如在“蘭州三輪車夫盜竊案”中一審認定事實的主要依據是失主的指認,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任何旁證,也沒有找到贓物,但是法官并未對檢察院移送的證據進行調查核實,導致該案件重復審理、被告人反復上訴。
(4)法院僅按照筆錄、口供、證人證言或者被害人陳述等言辭證據判決案件時有發(fā)生。以下是筆者統(tǒng)計的近年來10起錯案認定的主要依據:
表2 近年來10起錯案中事實認定主要依據
表2中所列的10起錯案均是以“孤證”定案,或憑被害人的指認或憑鑒定意見,而事實上無論被害人的指認還是對血型或者痕跡的鑒定均存在錯誤,但是法官并未對這些鑒定和指認進行調查核實,反而僅憑這些“孤證”進行定罪量刑,從而導致錯判。
2.法官消極行使調查取證權產生之原因探究
筆者針對法官對其依職權調查取證權的態(tài)度,分別對一個中級人民法院和一個基層人民法院的25名刑事法官進行了訪談和調研,其中有18名法官表示不愿意主動行使刑事調查取證權,4名法官表示依情況而定,主要是依照案件的性質以及案件的社會影響等,3名法官表示為查明案件真相有必要行使調查取證權,但是這3名法官均未有該經歷。在談及為何不愿意主動行使調查取證權時,雖25名法官從業(yè)時間、年齡、性格等有所差異,但是原因大同小異,筆者結合調研訪談記錄,對法官不愿主動行使調查取證權的原因總結如下幾個方面:
(1)有關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權的法律規(guī)定較為模糊,難以操作。我國現(xiàn)行《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對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之規(guī)定適用條件是“對證據有疑問”或者是“有必要”,①《刑事訴訟法》第191條規(guī)定:“法庭審理過程中,合議庭對證據有疑問的,可以宣布休庭,對證據進行調查核實。人民法院調查核實證據,可以進行勘驗、檢查、查封、扣押、鑒定和查詢、凍結?!薄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220條第1款規(guī)定:“法庭對證據有疑問的,可以告知公訴人、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辯護人、訴訟代理人補充證據或者作出說明;必要時,可以宣布休庭,對證據進行調查核實。”而何為“有疑問”“有必要”的具體標準或者評價方法,法律及司法解釋均未予以明確闡述,這在實際操作中給了法官帶來了諸多困難。因此法官庭外調查權的啟動本身就是一個問題。因為“疑問”的外延本來就是較為模糊和不確定,因此對于同一事實或者證據是否存在疑問、何種疑問以及對疑問本身強弱的認定可能因受教育程度、工作經驗、生活閱歷等有所差異。
(2)立法對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之相關規(guī)定更傾向于作為發(fā)現(xiàn)案件真實的種“后置”手段,或者是一種次選方法?!叭嗣穹ㄔ涸谡{查核實證據時,發(fā)現(xiàn)對定罪量刑重大影響的新的證據材料時,應當告知檢察人員……必要時,也可以直接提取……”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66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依照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一條的規(guī)定調查核實證據,必要時,可以通知檢察人員、辯護人、自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到場。上述人員未到場的,應當記錄在案。人民法院調查核實證據時,發(fā)現(xiàn)對定罪量刑有重大影響的新的證據材料的,應當告知檢察人員、辯護人、自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必要時,也可以直接提取,并及時通知檢察人員、辯護人、自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查閱、摘抄、復制?!痹撘?guī)定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預防法院成為“第二偵查機關”,但問題是倘若法官發(fā)現(xiàn)后告知檢察人員,檢察人員對此“發(fā)現(xiàn)”無動于衷,法院是否會“直接提取”有待驗證。因為從訪談的過程中得知“如果法官調取的證據與檢察機關相左,可能導致檢察院提起抗訴,如此會影響自身的業(yè)績和考評”。從該規(guī)定使用的措詞“應當”“必要”“也可以”,不難發(fā)現(xiàn)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權往往是“被動”啟動。這呼應了訪談中法官所提到的遇到該種情況的處理方式,即一般遇此情形會提出延期審理,補充偵查的建議。
(3)訪談中發(fā)現(xiàn)法院怠于主動行使調查取證權還存在一些個人因素,有不少法官認為依職權行使調查取證權的最大的顧慮在于如果用之不當,被告人、辯護人或者公訴人將對法官的中立性和公正性產生懷疑,甚至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公訴人可以以此為由提出抗訴,被告人、辯護人可以以此為由提起上訴、上訪、信訪)。因此正如訪談中的一名法官所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一點我國和德、法國有顯著的區(qū)別。德國和法國雖然與我國同屬大陸法系,同屬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但是就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這一規(guī)定較為寬松,賦予法官充分的調查取證權。如德國就法官的依職權調查取證權的規(guī)定中并不限于庭審過程,在庭前也可以依職權啟動調查取證①《德國刑事訴訟法典》第173條第3項規(guī)定:“為了做裁判準備,法院可以命令調查并且囑托一名受托或者受命法官進行調查?!钡?44條第2項規(guī)定:“為了調查事實真相,法院應當依職權將證據調查延伸到所有的對于裁判具有意義的事實、證據上?!钡?66條規(guī)定:“被法官訊問時,被指控人申請收集對他有利的一定證據,如果證據有喪失之虞,或者收集證據能使被指控人得以釋放的,法官應當收集他認為重要的證據。”。如此之規(guī)定,與德國的司法公信力緊密相關。在德國刑事訴訟法中有一項重要的制度為參審制,這一司法傳統(tǒng)對德國司法公信力的提升具有重要的作用。公眾對法院的審判結果并不具很多的質疑,因此賦予職業(yè)法官寬泛的調取取證權,助其全面深入地發(fā)現(xiàn)案件真實,客觀公正地懲罰犯罪,當然也助其保障被告人的合法權益。
(4)在訪談的過程中得知,除了立法上對法官主動行使調查取證權進行了諸多限制外,實務中也有一些原因就是,法官面對案多人少的狀況,無暇分身進行庭外調查核實證據,更多的處理方式是延期審理,補充偵查。在實證調研的過程中曾訪談過一名馮姓法官,如馮法官所言“連續(xù)兩年被評為省級辦案能手,除了業(yè)務能力外,辦案數量的多寡也是‘辦案能手’考核的一項重要參考指標,這兩年每年的經手數量都不少于200件”。如此看來,案多人少確實是限制了法官調查取證權的行使,尤其是限制法官在庭外開展調查取證。
(5)“三機關”錯綜復雜的關系也限制法官主動行使依職權調查權。
我國《憲法》和《刑事訴訟法》中明確規(guī)定公、檢、法三機關在辦理刑事案件時應“相互分工、互相配合、互相制約”②該規(guī)定參見《憲法》第135條和《刑事訴訟法》第7條。。然而隨著國家社會、經濟、政治、法治等發(fā)展,這一原則及其在具體的執(zhí)行過程中出現(xiàn)嚴重的問題,正如有學者所言三者在實踐中往往處于是“配合過度、制約失衡”③左衛(wèi)民:《健全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原則的思考》,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6年第2期。的狀態(tài)。這一現(xiàn)狀對法官開展調查取證的限制主要表現(xiàn)在:其一,“三機關”在辦理刑事案件中必須是分工負責,各行其職,不能相互替代,更不能越俎代庖,如果法官行使調查取證權則是對偵查權的僭越,同時法官依職權調查權還代替了檢察機關的部分公訴職能,有違法官中立地位,反而不利用查明事實真相。④姚宏科:《質疑法官庭外調查權》,載《檢察實踐》2003年第1期。該種觀點已然在司法實踐中對“三機關”而言成為一種默認的觀點,這在實證調研的過程中一位辦案多年的法官也承認該種論調。如此在司法實務中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權的行使也受到很大的限制。其二,“三機關”過度配合從某種程度上也制約著法官依職權行使調查取證權。因為過度配合,“三機關”互相趨于失衡;因為過度配合,以致“三機關”在刑事司法活動中成為目標相同,方向一致的伙伴。在實踐中表現(xiàn)為“三機關”在辦案中會相互關照,甚至忽略和容忍其他機關在辦案中的瑕疵和違法行為。例如在刑事案件的辦理過程中法院時常主動或被動配合或迎合公安機關和檢察院內部的考核,將本應無罪判決的案件勉強定罪,或者建議檢察機關撤回起訴,然后由檢察機關作出不起訴決定或退回公安機關處理,以致一些案件久拖不決,形成所謂的“疑案從掛”現(xiàn)象。①陳光中:《如何理順刑事司法中的法檢公關系》,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4年第1期。在如此行為的邏輯之下,法院或者法官當然不會主動去調查取證,尤其是可能與偵查機關和審查起訴機關所調取證據相悖的證據。
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對我國職權主義訴訟模式下證據制度的影響,直接體現(xiàn)在法官為查明真相和澄清事實而對證據的調查核實和收集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此邏輯下要求法官在作出一個具有公信力和說服力的裁判時必須合理權衡程序公正和實體公正。因此對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制度的完善也必須從以維護程序公正的實體公正為出發(fā)點和落腳點,進行制度設計。
在司法實踐中鑒于法官很少主動進行調查取證,加之我國現(xiàn)行關于法官的調查取證權制度運行存在諸多問題,也使得不少學者主張廢除法官的調查取證權。隨著司法改革的不斷深化,尤其是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對法庭的審判要求、法官的角色定位提出更高的要求。對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制度不但不能廢除甚至應該得到進一步強化。固然法官主動行使調查取證可能會導致實體公正與程序公正的沖突,或者可能打破我國現(xiàn)行的“三角訴訟結構”,但是無論如何我國法官的調查取證制度存在的邏輯起點一定是實現(xiàn)司法公正,不錯放有罪之徒,不處罰無辜之人。何況堅持法官的調查取證權并不必然引起程序不公,也不會導致“三角訴訟結構”的破壞,其理由如下:
第一,堅持法官的調查取證權并不必然導致程序不公。法官主動行使調查取證權有損程序的公正,一直是“廢除論”主張者的有利論證,然而如此論證不乏有割裂程序公正與實體公正聯(lián)系之嫌。程序公正的基本含義主要是指審判程序的公正性和對犯罪嫌疑人進行公正審判,其旨在保護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的基本權利,保障審判程序有序進行。在刑事訴訟中實體公正主要是追求案件事實真相,達到審判結果的客觀性和公正性,維護法律的權威和社會秩序。實體公正至少應包含兩層內容:第一,確保有罪者受到處罰且罪罰相當;第二,保障無辜者不被追訴。這兩層內容從原始社會“以牙還牙”的野蠻復仇和等量報復到現(xiàn)代法治社會的國家追訴和法律懲罰,無論社會形態(tài)與司法制度發(fā)生怎樣的變化,人類對正義的追求和對真相的探究始終是亙古不變,這不僅是維護族群或國家秩序的重要手段,也是對社會大眾“善惡終有報”這種樸素正義觀的回應。時至今日,實體公正與程序公正并重已得到理論界的認同,中共中央政法委員會編寫的《社會主義法治理念讀本》指出:“司法公正包括實體公正和程序公正兩個方面,兩者相互依存,不可偏廢,努力兼顧兩者的價值平衡……強調程序公正,絕不意味著放棄對實體公正的追求,不能脫離實體公正搞所謂的‘程序至上’或者‘程序優(yōu)先’,避免只求過程不重結果。”①中共中央政法委員會編:《社會主義法治理念讀本》,中國長安出版社2009年版,第152頁。即使當程序公正與實體公正無法兼顧時也不能斷然程序優(yōu)先或者實體優(yōu)先,正如陳光中教授所言:“程序公正和實體公正,總體上說是統(tǒng)一的,但有時不可避免地發(fā)生矛盾,在一定的情況下,應當采取程序優(yōu)先的原則……但在某種情況下,又必須采取實體優(yōu)先的原則……總之,程序公正和實體公正如車之兩輪,鳥之兩翼,互相依存,互相聯(lián)系,不能有先后輕重之分?!雹陉惞庵兄骶帲骸缎淌略V訟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6版,第12頁。諸如前文所言,面對真?zhèn)坞y辨的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以及鑒定意見法官主動行使調查取證權,有助于其鑒別證據真?zhèn)?查明案件真相。
第二,法官主動行使調查取證權并不必然破壞“三角訴訟結構”。“三角訴訟構造”是指在刑事訴訟中控辯平等對抗、法官居中裁判,這也是目前我國司法所追求的一種最佳的庭審狀態(tài)。這種“三角訴訟結構”在英美法系國家的司法環(huán)境中運行的比較順暢,日本法學家河合弘之對該訴訟構造進行經典的評述為:“控訴方對‘真實’情況,是從右邊致以亮光,而辯護方則從左邊致以亮光,使審判官看清了‘真實’情況?!雹坜D引自左衛(wèi)民:《價值與結構——刑事程序的雙重分析》,四川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92頁。但在我國這種“三角訴訟結構”由于種種原因并不像英美法系國家那樣“穩(wěn)定”,這種三角結構也并不像英美法系國家呈現(xiàn)“等腰”形。在我國目前的司法制度下,“三角訴訟結構”中辯方事實上處于劣勢地位。前文中也提到在我國辯方無論是在調查取證能力上還是在獲得案件信息中均處于弱勢地位,在這種情況下控辯雙方何以平等對抗。尤其是法律援助案件中的辯方,在有效辯護不足、輕罪或者無罪辯護證據不足的情形下更是難以與控方對抗。因此在此情形下法官主動行使調查取證權,一方面,履行查明事實義務的同時彌補了辯方在對抗中的不足,維護被告人的正當權益;另一方面,當案件中遇到某一影響定罪量刑的事實或者關鍵證據而控方又沒有提出或者發(fā)現(xiàn)時,法官主動行使調查取證權既可以節(jié)約時間又可以實現(xiàn)對被告人的準確量刑,維護被害人的合法權益。
在“以審判為中心”的改革中,為了提高庭審的質量,實現(xiàn)控辯雙方的平等對抗,應該始終堅持法官的調查取證權,強化其實效性而不是一味的抑制。為了更好地發(fā)揮法官主動調查取證權的積極效應,克服其在司法實踐中的弊端,兼顧實體公正和程序正義,需要對法官的調查取證權從制度層面、技術層面和實踐層面進行規(guī)范,給予法官更多的權利和義務去取得相應的證據,發(fā)現(xiàn)案件的真相。具體而言:
1.在制度層面
(1)明確法官調查取證權啟動的條件
前文中也提到了我國法官主動刑事調查取證權的條件是“對證據有疑問”,同時立法也未對“有疑問”的標準和評價作出具體的規(guī)定。目前理論界對“有疑問”的判斷主要存在兩種考量標準:第一種是參照我國臺灣地區(qū)的判斷標準,即關聯(lián)性、必要性和可能性標準。①轉引自林玨雄:《刑事訴訟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12頁。這種判斷標準主要與證據本身屬性有關,依然需要法官根據司法經驗或者案件需要進行判斷,具有很強的主觀性和隨意性,在司法實踐中缺乏可操作性。第二種是我國大陸學者提出的對“有疑問”考量的三項標準:“①檢察院提交的證據存在瑕疵;②辯護人無力取證但提供了證據線索的;③雙方均未出示某證據,而法官認為有必要調取的。”②劉大元:《刑事審判中法官庭外調查的現(xiàn)狀與反思》,載《江淮論壇》2009年第2期。這三項標準就目前看來可以在司法實踐中作為法官主動啟動調查取證權的參考標準。首先,對于檢察院提交的瑕疵證據而言,這種瑕疵證據一般而言是對被告人不利的證據,鑒于這種瑕疵在實務中較為容易鑒別,比如取證手段不合法、證據本身外觀有瑕疵等。在此情況下法官應該主動啟動調查取證權,以查明事實和證據的真?zhèn)巍7粗词惯@種瑕疵證據對被告人有利,法官也應該主動去調查核實,否則如果讓有罪者逃脫法律的懲罰,將嚴重背離實體真實的法治要求。此時法官啟動調查取證權之目標并非是充當“第二公訴人”,而完全是為了查明真相,以便準確地定罪量刑和安撫被害人,維護法律或者司法的權威,因為只有公正的判決才能為社會大眾所信服和遵守,法律的權威也才能得以維護。其次,辯護人無力取證但提供線索,毋庸置疑,在此情況下法官必須啟動調查取證權。在實踐中我國辯護律師取證常常會遭到相關人員的故意阻礙或者不予配合,因此為保護被告人的合法利益,彌補辯護人取證能力的不足,平衡控辯雙方力量。不僅如此,即使辯護人未提供線索,只要辯護人或者被告人提出,非因故意拖延庭審時間法官也應該主動。最后,對于雙方均未出示某證據,而法官認為有必要調取的,也應該主動去調查取證,同樣其目的亦是查明案件真實,實現(xiàn)公正斷案。
(2)合理設計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的程序
對于作出一個有公信力的判決,需要從制度上進行充分合理的安排。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權本就受到諸多質疑,如不在程序上進行合理設計,將很難發(fā)揮其積極作用。因此對于法官調查取證權的啟動時間、調查范圍以及運作程序有必要進行合理設計。對于啟動時間和范圍在理論界基本已得到一致的認同,即啟動的時間限定在檢察官起訴至法院后,調查的范圍也限于起訴書中所載內容和事項。對于法官的調查取證,到底如何運作也一直是備受關注的問題,因其涉及證據使用的問題,需要進行合理設計??梢越梃b大陸法系其他國家的做法,在進行庭外的調查取證權時可以通知控辯雙方參與,防止其封閉運行,提高其調查取證的效率。當然為保障法官調查取證活動不致影響案件審判的進度,在法院履行通知控辯雙方參與的義務時,倘若控辯雙方或者一方無正當理由拒絕參與,應當記錄在案,并不因此影響法官調查取證的進行。
2.在實踐層面
在明確法官主動啟動調查取證的條件及運行的程序時,還有很現(xiàn)實的問題就是:法官依職權調查收集證據的可用手段及如何適用。
(1)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的手段,是否只能限于我國法律規(guī)定的七種手段,理論界存在不同的聲音。我國著名刑事法學家陳光中教授認為:法官依職權調查手段僅限于法律規(guī)定的六種(2012年新修改《刑事訴訟法》對法官依職權調查的手段增加又增加了“查封”),法院不能采取其他庭外調查手段。其認為法律既然未規(guī)定除上述以外的其他手段就應視為法律禁止,因為對公權力而言“法無明文規(guī)定則禁止”。①陳光中:《刑事訴訟法實施問題研究》,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年版,第226~227頁。還有學者認為不僅包括法律規(guī)定的六種方式,還包括詢問證人、鑒定人,訊問被告人等方式。②陳瑞華認為法官進行庭外調查實質仍屬于庭審的一部分,既然法庭審理中可以詢問犯罪嫌疑人和證人,則在法庭外進行調查取證活動時也應該可以為之。參加《刑事訴訟的前沿問題》,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65頁。[德]拉德布魯赫:《法學導論》,米健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2年版,第125頁。以陳教授為代表所主張的觀點缺乏對實體公正的考慮,如前文表2中所列趙作海案中,從偵查到審查起訴對其故意殺人的事實憑口供認定,試問:在此情形下法官在進行調查核實證據時,是否應該詢問犯罪嫌疑人?在證人不出庭的情況下,法官在庭外調查核實證言時,是否應該詢問證人?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的手段不應該只限于法律規(guī)定的七種,為調查核實證據可以對證人、鑒定人或者被害人進行詢問,也可以對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進行訊問。因為在司法實踐中證人、鑒定人由于種種原因導致出庭率比較低,而這些證人證言、鑒定意見可能對定罪量刑起到關鍵作用,如果不進行真?zhèn)伪鎰e,則可能導致案件的誤斷。此時賦予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以詢問證人、鑒定人的方法顯得極為必要。
(2)對于法官依職權調取的證據出示理論界主要存在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只要控辯雙方參與調查取證的過程就無需質證,可以直接作為定案的依據。①馬守鋒:《論刑事訴訟中法官的庭外調查權》,載《天中學刊》2003年第18卷。第二種觀點認為,法官依職權調取的證據由獲利方出示,另一方質證,對于舉證不利的后果自然也由出示方承擔責任。第三種觀點認為,法官依職權調取的證據由取證法官自己或者合議庭出示,并且認為“法官對證據進行出示并不代表法官就需要面對控辯雙方的詢問,因為法官在出示證據時,僅僅表明他是這個證據的一個呈現(xiàn)者,法官不是證人,且在任何時候都不承擔證明責任”。②牛晨曦、柴寶勇、邱國成:《試論法官庭外調查權》,載《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筆者認為第一種、第二種觀點有待商榷:第一種觀點顯然不符合我國乃至整個國際對證據處理的通行做法。證據未經質證不得作為定案依據這是始終不能違背的證據法基本原則。第二種觀點似乎是最穩(wěn)妥的做法,也很容易讓人接受。但是問題是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的邏輯起點是查清事實和查明真相,始終是建立在中立基礎上的行為,倘若依第二種觀點對法官依職權調取的證據進行出示,法官的中立地位將不中立,尤其是當收集的證據不利用被告人時,難免或落下“與公訴機關合力打擊罪犯”之口實。筆者更傾向于第三種觀點,即由法官出示,但并不因此就接受控辯雙方的詢問,需要進一步完善。而對第三種觀點的完善可以從法官依職權調取證據的具體情況處理,這里筆者把法官依職權調取的證據分為“矛盾證據”和“新證據”。所謂“矛盾證據”是與控、辯一方或者雙方所搜集的相矛盾的證據,對于“矛盾證據”的處理方式由矛盾的控方或者辯方進行解釋說明,例如對于一起涉嫌強奸罪的案件,檢察機關移送的DNA鑒定與法官依職權所做的鑒定相矛盾時,可由控訴機關對該矛盾之處進行解釋說明,如無法作出合理的解釋,其移送的DNA鑒定意見將不能作為定案依據。再如對于一起集資詐騙案中,檢察院指控犯罪嫌疑人集資數額達20萬元,而辯護人在辯護時提出實際集資只有10萬元,其他屬于正常的個人借貸或者說犯罪嫌疑人并非有非法占有的目的或者說犯罪嫌疑人并非非法集資而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等辯護理由,但經過法官依職權調查核實實屬非法集資,該矛盾則應由辯護方及犯罪嫌疑人進行合理解釋和說明,否則同樣應承擔于己不利后果。對于“新證據”①“新證據”的認定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376條之規(guī)定:“(一)原判決、裁定生效后新發(fā)現(xiàn)的證據;(二)原判決、裁定生效前已經發(fā)現(xiàn),但未予收集的證據;(三)原判決、裁定生效前已經收集,但未經質證的證據;(四)原判決、裁定所依據的鑒定意見,勘驗、檢查等筆錄或者其他證據被改變或者否定的?!钡囊矐撛谕徶羞M行出示,并聽取控辯雙方的意見,如果法官依職權調取的“新證據”最后不作定案依據則不在進行討論,如果將作為定案依據采納,則可以有由審判長、庭長等提交審委會進行討論決定,并在最后的判決書中予以詳細說明。
伴隨著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帶有職權主義色彩的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制度逐漸受到限制,加之司法實踐中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情形較少發(fā)生,使得這一制度變得在“夾縫中生存”。然而在我國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制度又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和正當性,為充分調動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的積極性,盡可能發(fā)現(xiàn)案件真實,在從制度構建和實踐操作方面進行完善的同時,還應該采取其他一些配套措施,以便更好地發(fā)揮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制度的積極效應。
1.改良法官考核體制,為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之行使解除考核之憂。眾所周知法官的考核制度已成為法官評優(yōu)評先、晉升晉級以及懲處懲戒的重要參考標準。其中常見的一些考核內容有結案率、上訴率、改判率、申訴率、信訪投訴率、重復信訪率等,這些非人性化的考核因素,在督促法官認真辦案的同時也為法官理性辦案帶來了一種傷害。筆者在訪談的過程中從法官那里也多次聽到“怕上訴、怕抗訴、怕申訴投訴”的聲音。確實人有敬畏之心才不敢去為之,也確實法官依職權行使調查取證對于法官而言存在相當大風險,行使不當則可能因此遭到檢察官的抗訴、被害人的申訴投訴以及被告人的上訴。面對如此風險也許法官不為之可能避免風險的發(fā)生,但也更有可能因此而造成一起冤假錯案,給法律和司法造成傷害。因此在對法官進行考核時,對于因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而引起的上訴、抗訴、申訴投訴、超期審判以及改判等情形不應在考核中“減分”或者“扣分”。不僅如此,對法官在庭審中發(fā)現(xiàn)存疑的證據,后依職權調查取證查明事實和真相的行為,在考核中應予以“加分”表彰。
2.法官因依職權調查取證而導致對案件事實的錯誤認識應該免責,不屬于司法責任。當然前提必須是法官已盡勤勉、忠實、謹慎和合理的義務,如故意扭曲事實,或者故意與控方或者辯方串通偽造、篡改證據則應該依照相關法律追究責任。法官的司法責任制的最直接作用就是規(guī)范法官司法行為,提升法官的公信力,維護司法權威。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是每個司法者應有的基本司法信仰和司法追求,為查明真相,公正斷案,法官依職權進行調查取證既是法官應具有的一種責任心,也是司法責任的一種體現(xiàn),然而法官在依職權調查取證的過程中如由于客觀原因或者非因自身原因而導致錯誤取證或者導致原有證據毀損、滅失,法官應該予以免責。
3.加強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的后勤保障和安全保障。法官在依職權調查取證過程中勢必會產生一系列費用,如吃、住、行等費用,這些費用難免會給本就辦案經費不足的法院增加不少的經濟負擔。因此在進行司法財務省級統(tǒng)管的改革過程中或者額外增加法官的辦案補貼,或者設置專項???可報銷法官依職權調查取證過程中產生的費用,為法官開展庭外調查活動提供充足的資金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