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繼華
按照鮑曼的說法,后現(xiàn)代人是流浪者,也是觀光客,總之是朝圣者的后裔。流浪者沒有定居之地,一張張票根展開為流動的家園
用隱喻來寫照現(xiàn)代生活與現(xiàn)代人類境遇,社會理論從此就不再晦澀,不再玄遠,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而真正將現(xiàn)代性以至于后現(xiàn)代性理論賦予極端視像性的社會理論家,是剛剛過世的波蘭裔英國理論家齊格蒙特·鮑曼。鮑曼的現(xiàn)代性理論,扎根于當代境遇下人類生命體驗,其理論呈現(xiàn)染上了詩意的濃情重彩,將20世紀的道德悲劇投射到人類未來的圖景中。
波德萊爾說,“現(xiàn)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但其中蘊含著余韻悠長的古典而神秘的美。超越對現(xiàn)代生活表象的感受,瓦雷里將波德萊爾憂郁的眼神視為歐洲精神危機的征兆。瘋癲紊亂、矛盾重重以及出其不意,被普遍地認為是現(xiàn)代生活的常態(tài)。
生于波蘭南部貧民窟且目擊“二戰(zhàn)”歐洲猶太人深重災難的鮑曼,自然憂患更深、悲情更熾、苦痛更甚。可是他將“現(xiàn)代性”描寫得那么輕靈與流動。他設問:難道現(xiàn)代性不是一個從起點就已經開始“液體化”的進程嗎?液體化進程,讓世界上一切堅固的東西煙消云散,甚至邊沁的“全景監(jiān)獄”、馬克斯·韋伯的“鐵制牢籠”都無奈于這種水銀瀉地般的侵蝕。傳統(tǒng)瓦解,神話式微,宗教不再具有將人心維系在一起的力量,藝術的靈韻淡滅而哀歌涌流,一切事物褪去令人膜拜的面紗而赤裸裸地展示在公共空間。
破碎的世界與破碎的生活,激發(fā)了現(xiàn)代人征服破碎、尋求救贖的破碎策略。既然世界破碎了,那就盡量在破碎的世界發(fā)現(xiàn)隱秘的詩意。既然生活破碎了,那就奮力享用破碎生活之中短暫的圓滿。既然世界不再令人著迷,那就行走在荒漠一般的世界,像朝圣者一樣生活。塵世生活的意義將通過浪跡天涯來體驗,將異鄉(xiāng)當故鄉(xiāng),以故鄉(xiāng)為歸宿,賦無形為有形,給碎片以整體,給倒影以魅力。
然而,這個世界對朝圣者的后裔并不友好。萬里西風瀚海沙。尼采說,荒漠的女兒歌唱,荒漠無限延伸。在沙漠里行走,感覺一點也不愜意。遠方一無所有,將什么留給同樣遙遠的未來?埃德蒙德·雅比斯寫道:你,朝圣者,在荒漠之中尋找身份,卻落得個蹤跡全無,隱名埋姓,唯一的自由,乃是沉默的自由,沉默地順服的自由。永恒游走在液化的世界上,生存的核心策略,不是建構身份,而是逃避自由。因為自由就是最鐵定的限制。人類行動并沒有因為鐵定的限制而顯得倒錯和怪異,相反恰恰是人類行動借以發(fā)生而渴望定位的世界變得日益倒錯而且怪異。
德國浪漫主義畫家弗里德里希的《云山霧海漫游人》,就是朝圣者的后裔、后現(xiàn)代人的先驅,以及鮑曼“現(xiàn)代性社會理論”的喻象。云霧彌漫的山崖之巔站著一位年輕的浪游人,他面朝一片蒼茫的背景,背對著看畫的觀眾。我們觀眾永遠也無法知道,這幅蒼茫風景是令他欣喜還是令他憂懼。
我們只知道他在沉思默想,在用心體驗自然浩淼無垠的生命給予他靈魂的激蕩。畫面上那個青年浪游者雖然主宰了風景,但他傳達的情緒是個體毫無意義。背向觀者而凝望深空的浪子,象征著浪漫主義者對于物質社會的幻滅之情以及對人際關系的規(guī)避之意。人間最怨是孤單,孤單是身份的破碎以及喪失同整個人類存在的關聯(lián)。然而,后現(xiàn)代似乎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宿命,我們都不得不成為云山霧海浪游人,惆悵、渺茫,但充滿了對無限、神性的慕悅,因慕悅而憂郁成疾。
按照鮑曼的說法,后現(xiàn)代人是流浪者,也是觀光客,總之是朝圣者的后裔。流浪者沒有定居之地,一張張票根展開為流動的家園。浪子沒有家園,所以永遠是陌生人??v使到家猶是客,迢迢歸路無盡頭。觀光客總在路上,遠行也是歸家。不像流浪者四處為家,觀光客總有一個家,或者說想有一個家。家是一個丟盔棄甲和刻露心思之所,可是回歸在剎那,轉身更天涯。無論是流浪者,還是觀光客,都無法拒絕擔負起對他人的責任。他人可以是陌生的異邦人,也可以是熟悉的親人。擔負起對他人的責任,人就能獲得一種穩(wěn)定的家園感。
這種家園感,乃是在輕盈、流動的現(xiàn)代生活境遇之中獲得一種穩(wěn)靠的安慰??萑~在風中顫抖,優(yōu)美旋律在空中蕩漾,少女的紅暈,嬰兒的啼哭,都會讓人實在地感到歸向了家園。
(作者為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跨文化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