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松落

姚晨：最狂的妖，要最厚的人來演

文|韓松落

一

看完電影《西游伏妖篇》，突發(fā)奇想，在腦海中把片中所有角色試著換成別的演員來演，似乎都有難度。林更新的邪、吳亦凡的純凈軟糯，似乎都無法替換。到了姚晨扮演的“九宮真人”這里，更是卡了殼。因為，這個角色對這個故事太重要了，她是這個故事的線索，是像托盤一樣托住整個故事的人。這樣一個最狂的大妖，要最厚的人來演；這樣一個重要的故事托盤，要有力道的演員來承擔。

《西游伏妖篇》貌似取材于《西游記》，但整個故事的架構(gòu)，倒更像是來自明末清初作家董說的《西游補》。在《西游補》里，師徒四人離開火焰山繼續(xù)西行，正逢春天，看到一片紅色的牡丹花，紅光灼灼?？吹侥瞧档せㄖ畷r，孫悟空就墮入了鯖魚精制造的虛幻世界，上天入地，穿越古今，最終勘破迷局，跳出鯖魚世界。這個鯖魚世界因何而來？是因為孫悟空心中還有未斬斷的情念。

《西游伏妖篇》里的九宮真人和鯖魚精有諸多相似之處。故事里的幾處精怪，都是由九宮真人主使或幻化出來的。她布下天羅地網(wǎng)，阻撓唐僧師徒西行。

電影中的唐僧師徒，主動或者被動地選擇了信奉苦修，萬里路不敢少走一步，八十一難不敢少經(jīng)歷一難，宿荒野，食野果殘羹，從而完成修行。而九宮真人信奉享樂，從蜘蛛精的山莊到比丘國，處處金光閃閃。她的口頭禪是“隨心隨性”。對于“隨心隨性”，她給出的解釋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唐僧師徒哪敢“隨心隨性”呢？他們都來自荒野，背負罪孽，相貌丑陋，心頭惡念叢生，全靠強大的法力約束和他們的互相馴服，才能相互扶持著走完這取經(jīng)路。

所以，像九宮真人這樣一個“隨心隨性”的角色，必須要一個大而厚的演員來完成。她得像個漠然的地母，又有凡人的妖媚，得像個面面俱到的政治家，又有政治家手下小鬼的難纏，她貌似嘻嘻哈哈愚鈍不堪，其實身后有一個無比深奧的世界。

她要“混不吝”，又要凄厲，要貌似正派，又要有喜感，她要能體察港式喜劇的世俗明快，又能將它和大陸演員身上那種宏大敘事語境下的喜感融合在一起。

只有能梳攏這些品質(zhì)的演員，在面對佛祖說出那句“你都不正眼看我”時，才不會有小家子氣的怨恨，并因此落了下乘。

二

姚晨在變成這樣一個大而厚的演員之前，所經(jīng)歷的，恰恰是一番苦修。

她學舞蹈出身。舞蹈學習非常艱苦，要憑借肢體訓練突破常人的極限，用肢體表現(xiàn)出人的七情六欲。

早在2007年，姚晨在個人博客上發(fā)布了一篇文章《關(guān)于失敗》，講述了學習舞蹈對自己的影響：

晚上10點以后，我最愛看的電視節(jié)目是《神奇的地球》，沒想到，前些天的一期節(jié)目說的竟然是章子怡。

章子怡在舞蹈學院的那段經(jīng)歷我是提著一口氣看完的，出了一身冷汗，因為她在舞院的經(jīng)歷和我實在太像了。看得出來，那段時光對章子怡來說也沒有太多美好的回憶。在舞蹈方面，我們應(yīng)該都是失敗者。只是到了今天，我們都可以平靜地面對了。但這些年來，我老會夢見在上舞蹈課，自己怎么都學不會老師教的一個簡單的動作。眼看要上臺了，我還沒學會，一著急，哭醒了……前幾年，我還咬牙切齒地對朋友說“將來有孩子了，一定不送她去學舞蹈”；這些年，改口變成“將來有孩子，一定送她去學舞蹈”。正如章子怡說的，我越來越感謝舞蹈，因為它在某種意義上磨煉了我的意志，讓它變得格外堅韌，幫我在成年后自如應(yīng)對各類困境。

學習舞蹈給章子怡帶來了什么，相信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她身上緊繃的能量、收放自如的氣場，都是接受過高強度身體訓練的人才能擁有的。

姚晨也一樣，她有一個好演員的全部素養(yǎng)，而且能力分布非常均勻，相貌、形體條件，聲音和臺詞能力，對人生的理解，這些都讓她具備成為“大演員”的可能。她說過，進入北京電影學院之后，她就立志要做一個偉大的演員。老師給她的定位是“大青衣”，給她分派的都是最好的角色，像麥克白夫人、武則天這類的。

她的成名作《武林外傳》讓她獲得了巨大的聲名，卻也遮蔽了她在演技上的可能性?！肮饺亍边@個角色成就了她，卻也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限制了她，讓人們對她的理解，停留在情景喜劇演員的層面上。

人們對喜劇的理解總是不夠，不會意識到喜劇表演是最難的表演，偉大的喜劇表演者是最偉大的演員。所以，人們把《武林外傳》中演員的表演視為簡單的逗樂，覺得姚晨和劇中演員的成功都是偶然的，是取巧，是以小博大。

事實上，郭芙蓉的角色沒有別的演員能演。她看起來大大咧咧，其實自有分寸；她似乎是個粗糙的武婦，但她帶來的笑料其實都是智性的，和第一代網(wǎng)民的理解力環(huán)環(huán)相扣。《武林外傳》是時代之選。

后來有段時間，她開始擴大自己的選擇范圍，在繼續(xù)出演不同年代的“郭芙蓉”和重返“大青衣”的愿望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們能感覺出她對自己表演的焦慮，對自己處境的焦慮。

但近些年的中國電影人物，正常到近乎平庸，沒有“戲瘋子”的容身之地，觀眾看不到有能量的、奇峰突起的角色，于是開始輕易否定所有演員的演技。

可姚晨就是憑借這一個個“平”而“正”的角色，讓自己變得越來越厚，越來越豐富，逐漸擺脫了這種焦慮?！犊刂啤贰斗浅Ｐ疫\》《風暴》《離婚律師》《九層妖塔》《捉妖記》《一切都好》《夢想合伙人》接連上映，她在各種形象和角色里轉(zhuǎn)換自如。

就像她最想成為的演員凱特·布蘭切特那樣，不用演出瘋癲的、突破人格極限的角色，就在普通人的角色中來來去去，也一樣能獲得自己的厚度。

尤其要提到《九層妖塔》。這部電影因為沒有完全忠實于原著，引起了聲勢浩大的抵制和“一星”運動，以至于很少有人愿意琢磨它最大的成功之處—它把一個現(xiàn)實世界和一個神話世界非常自然地放進了一個故事里，而且實現(xiàn)了無縫過渡。

故事里的人也在這兩個世界里行走，氣質(zhì)上有微妙的轉(zhuǎn)換，這種轉(zhuǎn)換犀利如刀鋒。姚晨扮演的楊萍和Shirley楊是同一個人，卻擁有兩種完全不同的性格。姚晨演出了楊萍的單純，也演出了Shirley楊的深沉。

所以，姚晨對自己在《九層妖塔》中的表演很滿意。記者呂彥妮采訪姚晨后，這樣描寫姚晨出演《九層妖塔》后的心態(tài)：“她心安理得地給自己的表演‘打了一個高分’。根源在于她很清醒，自己將兩個人物的氣質(zhì)完全分辨清楚了，也演出了不同年代里兩個女人的特質(zhì)?！?/p>

2015年年底，新浪網(wǎng)做了一個名為“最美表演”的特別企劃，邀請了馮小剛、姚晨、陳坤、胡歌、王千源等10位在這一年度有突出表現(xiàn)的演員，為每人拍攝了一部一分鐘的黑白短片。

屬于姚晨的那部短片《她》，由李宵峰導演。短片中，她在一片龜裂的土地上奔向一棵枯樹，身體和表情里，有渴慕，有膜拜，有愛，有恨，有決絕。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創(chuàng)意？導演李霄峰說：“她跟我談了很多感受，她自己有想象……跟樹之間，跟土地之間，跟生命之間，她自己都有想象……只有好演員才能在一個這么簡單的環(huán)境中想到一個故事?！?/p>

也許，那棵樹象征著每個人苦苦追求卻無法企及的一切。對于姚晨來說，那也許就是表演的奧秘。所有的藝術(shù)都像那棵樹，凜然、冷漠，有著絕對的光華、絕對的美，你對它有愛有恨，在它的枝干下來來回回，卻永遠無法擺脫它。

三

學習舞蹈對一個人的梳理不只體現(xiàn)在表演領(lǐng)域。時時處處，姚晨表現(xiàn)出的，都是一個經(jīng)過高強度訓練的人所擁有的整理生活、整理世界的能力。

出道至今，她一直在寫字。博客時代，她寫博客；微博時代，她成為擁有8000萬粉絲的“微博女王”。她的文字明快敦厚，如行云流水。

她發(fā)布了有關(guān)索馬里難民的微博后，有很多內(nèi)地人前往聯(lián)合國難民署香港分署捐款。難民署的工作人員說，之前從來沒有收到過來自內(nèi)地的捐款。她引起了人們別樣的期待，漸漸成了這個領(lǐng)域繞不過去的人。

2010年，她開始擔任聯(lián)合國難民署中國區(qū)代言人，她還是美國《時代》周刊2014年“百大最具影響力人物”上榜者、2016年世界經(jīng)濟論壇“水晶獎”獲得者（歷史上第一位華人女性獲獎?wù)撸?016年“全球青年領(lǐng)袖”。

她跟作家、媒體人熱切互動，因為她自己就是文藝青年。她也會為某位媒體人在自媒體上把演員稱為“戲子”而憤怒取關(guān)。

她入世而誠懇，前者容易，后者難。兩者結(jié)合在一起，更難。

這些又必然會匯入一個人的容顏、氣質(zhì)和職業(yè)表現(xiàn)里。所以，《西游伏妖篇》里，就有了那么一個大妖，布下重重幻境，甚至化身如來，在云端，在潮頭，要挽住時勢的巨輪。

要演出那種“大”，非常難。要最厚的人，才能掌控住那樣一個天地潮頭的角色。

“大姚演大妖。”她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