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
文學獎與文學有關系嗎?
狄青
好像一直都有許多人不希望鮑勃·迪倫去斯德哥爾摩領獎,理由五花八門,至少不去領獎這件事兒本身聽起來就特別好玩兒,而且讓評委會那幫人用熱臉去貼了別人的冷屁股,無疑是一件頗為過癮的事兒。不過,細究起來,較為一致的理由還是有的,我以為一則是出于對諾貝爾文學獎這些年來價值評判體系較為混亂的失望,二則是由我們周遭的各種文學獎在評選過程里所呈現(xiàn)出的種種亂象衍生而來的對文學獎本能的不信任甚至反感。沒錯,當文學評獎由零星變得蔚為壯觀,由冷寂變得熱鬧非凡,世俗因素不可避免地介入其間,讓那些誤以為此乃一片圣潔之地的人們由不解而失望再到憤憤不平。 而實際上,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矛盾,有評判的地方必有是非;套用人們習慣給領導開脫的那句老話“領導也是人啊”——文學獎的評委也是人啊!
而之所以人們會把拒絕領獎的希望寄托在鮑勃·迪倫的身上,首先是因了鮑勃·迪倫的身份。 作為一位歐美藝術界出了名的“壞孩子”,他的獲獎原本就讓偏執(zhí)于傳統(tǒng)文學認知的人們“很受傷”。二是因為鮑勃·迪倫在獲金球獎的時候就曾經(jīng)表達過拒絕的態(tài)度,雖然最終他還是接受了金球獎。所以倘使鮑勃·迪倫拒絕領取諾貝爾文學獎,大約不會讓人們感到吃驚。
對文學獎說“不”,可不是每一位作家都能做到的。難的倒不是那些成天都在罵文學獎這樣不公正那樣太黑暗的人,因為他們多半一輩子也難有獲獎機會,難的是那些獲獎機會不要太多的人。他們拒絕的,表面上來看是這一個或那一個獎,而實則是某個在圈子里說話管用的人甚至是整個文壇。
托馬斯·伯恩哈德便是這樣一位敢于拒絕接受文學獎的作家。
伯恩哈德是奧地利作家,同時也是德語文學世界里的著名作家。伯恩哈德有一本書就叫《我的文學獎》,書中細述了他從多年以前獲得過的各種文學獎,到后來拒絕接受和領取各種文學獎的心路歷程。對伯恩哈德而言,進入所謂主流作家的行列顯然便是同流合污。 他說文學獎“無疑是主流招安異類的工具”,“一個真正的作家不能忍受這種侮辱”。 伯恩哈德甚至在他的小說《維特根斯坦的侄子》 里如此寫道:“給一個人頒發(fā)文學獎, 無異于往他的臉上撒尿?!?/p>
伯恩哈德不是頭一個高調宣布拒絕接受文學獎的作家,顯然也不會是最后一個這樣的作家。他所拒絕的文學獎差不多都是來自所謂“主流”文學領域,這讓人不由得想起他的同胞——著名德語女作家艾爾弗雷德·耶利內克。 2004 年,耶利內克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同時也成為奧地利有史以來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然而,耶利內克卻說,在得知自己獲得如此崇高的獎項后,她感覺到的“不是高興,而是絕望”。 她還說,自己從來就沒有想過能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或許這一獎項應該頒發(fā)給另外一位奧地利作家——彼杰爾·漢德克。耶利內克并不認為自己獲得的諾貝爾獎是“奧地利的花環(huán)”,她與奧地利所謂主流文壇仍然保持著距離。她也表示,不會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做任何慶?;顒?。 同時,耶利內克還在維也納召開了記者會,正式宣布自己將不去斯德哥爾摩領取獎;她要說的話其實很簡短,主要就是那么一句:“我不會去斯德哥爾摩接受該項大獎。 ”于是,她成為諾貝爾文學獎歷史上第三位拒絕領獎的作家。
由此人們也便自然想到了另一位拒絕接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讓-保羅·薩特。 1964 年,這位具有奇思異想的法國作家、哲學家在得知自己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后,在沒有任何外界壓力的情況下,即刻向全世界發(fā)表了一個聲明,拒絕接受此項桂冠。 他的理由也很簡單——謝絕一切來自官方的榮譽。他認為自己取得的成績早已經(jīng)“隨風而去”,只有“未來還在吸引著他”。
薩特覺得,諾貝爾文學獎豐厚的獎金對他而言是一種束縛,同時他也表示不愿意被“機構化”。 在拒絕領獎的聲明中,他提到了1958 年拒絕領獎的蘇聯(lián)作家帕斯捷爾納克。 薩特沒有對帕斯捷爾納克的拒絕接受諾獎表示尊敬抑或同情,因為他認為,把文學獎頒給一部在國內禁止而在國外發(fā)行的作品,是一種非正常的行為,而這種行為無疑與文學無關。 他同時對《靜靜的頓河》的作者蘇聯(lián)作家肖洛霍夫未能獲諾貝爾文學獎感到遺憾。
薩特的做法雖然比較極端,但是有其可愛之處。他不僅是一位作家,還是一位特立獨行的思想家、哲學家,而上世紀 60 年代的那種獨特的文化環(huán)境,也讓他看上去與時代更加合拍。在那樣一個充滿激情與叛逆的時代,能夠堅持自己作為一個獨立知識分子的立場毫不妥協(xié),能夠批判榮譽與獎賞,表達自己內心所想,是包括薩特在內的多數(shù)文化人的自覺選擇。
但即使有時代助力,薩特依然算得上一位非常特立獨行的人。上世紀 60 年代,法國左派知識分子很多,他們多少都有點兒不與時俗同流合污的做派。文學獎是什么?無非是某一機構對作家文學成就的評價和獎勵。頒發(fā)文學獎的組織有兩種——政府的和民間的,但甭管是哪一種文學獎,都或多或少帶有某種政治因素以及藝術偏見。 就像伯恩哈德所說:“畢希納獎與畢希納本人沒有任何關系。無論政府某機構的,還是民間的,他們對作家的評價,都不能不深深地打上某個具體評獎單位的烙印?!?/p>
世界各地的文學獎,往往都以歷史上某位著名的文學家冠名,但實際上卻與這個文學家沒有任何關系。文學作品是一種精神產(chǎn)品,孰優(yōu)孰劣,固然相對容易被評委評定,但哪個最佳最優(yōu),卻很難說。真正公正的、讓人信得過的評價是時間。經(jīng)過時間長河的沖刷、篩選和淘汰,能夠流傳下來,并仍然讓人十分喜愛的,才是真正優(yōu)秀和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在法國人薩特與奧地利人伯恩哈德看來,如果一個作家對當下的各種文學獎過于感興趣,那他必定失去自己寫作的根基。
1926 年,瑞典考古學家斯文·赫定來到中國的西北進行考察。在北京他遇見了中國文人劉半農(nóng)。 他對劉半農(nóng)說:“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很多,可以去參加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來打破歐美國家對于諾貝爾文學獎的壟斷。 ”斯文·赫定讓劉半農(nóng)為他推薦可參評諾貝爾文學獎的人選,劉半農(nóng)就推薦了梁啟超。 斯文·赫定在看了梁啟超的部分作品后說,梁啟超的創(chuàng)作不合適,太偏向于理論。 于是劉半農(nóng)就又推薦了魯迅。當劉半農(nóng)問魯迅愿不愿意參與評獎時,魯迅卻謝絕了。這就有了魯迅給臺靜農(nóng)的那封著名的信。
1927 年 9 月,魯迅在給自己的學生臺靜農(nóng)的信件中說:“請你轉致半農(nóng)先生,我感謝他的好意,為我,為中國。 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 諾貝爾賞金,梁啟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 ”“或者我所便宜的,是我是中國人,靠著‘中國’兩個字罷了,那么,與陳煥章在美國做《孔門理財學》而得博士無異了,自己也覺得好笑。 ”魯迅的拒絕,的確有認為中國當時還沒有人配得上諾貝爾獎的,還要很努力才行;同時他大概也沒有太拿這種事情當回事兒。
事實上,斯文·赫定是否具有推薦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資格是存疑的,至少按規(guī)定,作為考古學家的斯文·赫定是沒有這種資格的。 當然,作為一名生活在斯德哥爾摩的瑞典人,也說不好他與評委會的某個人認識甚至是哥們兒,他可以通過“內部”渠道推薦,就像我們的許多評獎的操作模式一樣。但即使是那樣的話,魯迅也不過是二百人之一,離咱們媒體上所說的“魯迅差一點兒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說法顯然差了不止一點兒。
林語堂也先后獲得過四次提名,其作品包括用英文創(chuàng)作的,但都早早被淘汰了。胡適的確是拒絕過提名的:后來,斯文·赫定碰到胡適,向他本人建議提名,也被謝絕了。有人認為,胡適或許也是受到魯迅的影響。我以為很難這樣說。胡適拒絕被推薦,一是他了解自己彼時除了一點兒詩歌,沒有太像樣的文學作品,二是也顯然沒把文學獎這事兒當回事,哪怕是諾貝爾文學獎。
對于文學獎,作家可以興高采烈地接受,也可以無動于衷地不接受。 比較不好的一種情況是:作家一方面很高興地接受,一方面又要“做足姿態(tài)”,表示自己的被迫接受的矯情心理。
作為全世界比較重要的國際化文學獎之一——耶路撒冷文學獎,已經(jīng)成為這個世界上相當一部分作家矯揉造作的表現(xiàn)舞臺,至少我個人認為如此。一些獲獎作家從被通知獲獎的那一刻起,便開始了他們各種各樣的表演——從拒絕踏上以色列領土,到最終接受組委會的機票,到站在臺上直抒自己那些對人類、政治、藝術、民族、戰(zhàn)爭的看法,套路如出一轍。 欣喜,焦慮,苦情……戲路不逐一嘗試一通,仿佛就對不起這一文學獎所帶給他們的附加值。
2011 年, 英國的新銳小說家伊恩·麥克尤恩毫不猶豫地收下了機票,決定參加耶路撒冷文學獎的頒獎儀式。 在頒獎現(xiàn)場,他微笑著從耶路撒冷市長的手里接過了這個獎,并不出意外地發(fā)表了批評以色列政府的演講。他說:“空氣中彌漫著巨大明顯的不公正,在這里,對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小說家,‘現(xiàn)狀’就是在別處……需要創(chuàng)造性地去寫或者忽略它(政治)?!痹谝啡隼洌杂捎小澳敲匆稽c點”;在英國,“我們也許無家可歸但我們還有祖國。 我們既不會受到敵意鄰居的威脅也不會流散各處?!睋?jù)說麥克尤恩是面帶笑意控訴了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壓迫,而臺下的以色列人也普遍面帶微笑地聽完了他的這些控訴。問題在于,猶太人是真的不在意作家們對他們“明目張膽”的批評,還是早已把作家們不出意外的表態(tài)看作是一種行為藝術呢?
對文學獎說“不”,自然需要一種內心的強大和一份道德的勇氣,但更需要對文學獎有充分的了解與認識過程。伯恩哈德說:“在我欣喜雀躍地接受了尤利烏斯·卡姆佩文學獎之后, 每逢再得獎,總覺得索然無味,甚至感到惡心,心中總有一種抵觸的感覺。 但是許多年里每逢有文學獎向我頒發(fā),我都顯得太軟弱,不能堅強地說聲‘不’。 我總是在想,在這方面我這個人性格有缺失。 我蔑視文學獎,但我沒有拒絕。這一切都令我厭惡,但最令我厭惡的是我自己。我憎惡那些典禮,那些儀式,但我卻去參加;我憎惡那些頒發(fā)獎金者,但我卻接受他們遞給我的獎金。 ”伯恩哈德接下來說:“今天不可能再是這樣了。我人已過了四十歲……”
當年詹姆斯·喬伊斯的小說《尤利西斯》被雜志率先刊出后,輿論大嘩,并被紐約法院勒令停止繼續(xù)刊載,可見其所遭受的“圍剿”有多么強烈。愛爾蘭自由邦成立后,一位政府部長專程來找喬伊斯,希望由愛爾蘭自由邦政府向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推薦這部作品。喬伊斯拒絕了,因為“自己不僅不會因此而獲獎,很可能這位部長會因此而丟官”。同時,喬伊斯也不覺得文學獎(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而言是一種必要。
對于中國文學來說,一些文學獎獲得與否,有時候不僅意味著獎金,還意味著待遇、職位、升遷等等,其重要性怕是喬伊斯所不能理解的。但說到底,文學獎的得與不得,與評委有關系,與作家有關系,卻與文學本身關系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