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陽
論狄爾泰精神科學中事實與價值的關系
趙志陽
在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演變中,事實與價值、主體與客體、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關系是一個重要的主題。以狄爾泰為代表的新康德主義是西方哲學中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二元分立的標志。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分野是事實與價值之間的劃界。雖然學界一般認為狄爾泰精神科學追求的是價值的主觀方面。但在狄爾泰那里,事實和價值具有一定的相關性。狄爾泰并不否認自然科學在研究中的基礎性地位,他認為對事實的認識是追求生命意義的前提。在現(xiàn)代西方哲學二元論討論中,無論我們堅持一元論或二元論都會造成一定的理論局限。因此,探討狄爾泰精神科學方法論中事實與價值的關系,找尋二元論問題研究的理論出路。對于我們合理理解事實與價值的關系,正確處于西方哲學根本問題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二無論;精神科學;方法論;事實;價值
19世紀末20世紀初,科學在理論研究中似乎占居了首要位置,逐漸地被當作一種具有本體論意味的形而上學。然而,事實上我們無法構建出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研究方法,因為由于具體學科的細分以及人們認識水平的推進,單憑一種科學研究方法無法獲得各種知識。人們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自然科學研究方法不再普遍適用于各種社會學科,科學主義不再是審視各種思想理論真理性的唯一標準。于是,狄爾泰等新康德主義者試圖喚起人們對于這方面的問題的思考。以狄爾泰為代表的新康德主義學派的出現(xiàn),特別是狄爾泰精神科學方法論的出現(xiàn),顯示出人們對此問題做出了積極的嘗試。本文力求挖掘這一理論問題的本質(zhì),即事實與價值的關系問題,進而探討學界對事實與價值關系探討的未來走向。
在對于事實與價值概念的理解上,學界的觀點不盡相同,見仁見智。關于事實,有人理解為是客觀存在的一切事物;也有人理解為是作為認識與實踐對象的客觀存在物。關于價值,有人理解為是客體對于主體的作用及意義;有人理解為一種對主體性的訴求與關照。一般說來,人們把事實理解為對客觀事物“是什么”的揭示,把價值理解為一種規(guī)范性的“應當”。本文認為,事實并非簡單的“自在之物”,這樣的定義缺乏主體性的考慮。事實應該是主體可以通過認識與實踐把握的客觀事物的存在狀態(tài)。價值也并非單純指主體對客體的評價與判斷。價值產(chǎn)生于主體在實踐過程中以主體的需求與選擇為標準的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一種關系。我們知道,事實與價值的關系問題是西方哲學史上長期關注的一個主題,即便是在早期的哲學中,我們也能找到哲學家們關注事
實與價值關系的影子。古希臘哲學最初展現(xiàn)給世人的主題雖然是存在論,但是,我們不難從中發(fā)現(xiàn)其對于主體性的關懷與探討。畢竟哲學是屬人的學問,如果脫離了人的關照,哲學就是無意義的,也是不可能的。在古希臘時期,已經(jīng)有了主體意識的萌芽。哲學家們都更看重作為萬物始基的事物的存在,以此作為判斷的標準。然而,我們也可以看到一些人對于主體、價值的關注,如蘇格拉底的“認識你自己”;柏拉圖的“對認識的認識”的自識的方法;亞里士多德關于“思想的思想”的觀點等。后來,以人文主義為主題的文藝復興哲學,都更加注重對人本身的研究。
人的主體地位在眾多哲學探討中不斷上升,直到笛卡爾的“我思”哲學,有意識地將主體與客體區(qū)別開來,注意到主體存在的真實有效性,并從“我思”出發(fā),證明了完滿的“上帝”的存在,進而推出“物質(zhì)”世界的存在,建立起全新的形而上學體系。當然,即便是在笛卡爾的第一哲學即形而上學中,也并非單單關照理性和具體科學的研究。他關于存在及上帝存在的證明雖然是其探討的重心,但是,如果離開“我思”,我的存在、上帝的存在和物質(zhì)世界的存在都無法推出。盡管笛卡爾眼中的“我”是一種思維的規(guī)定,但他的一切理論都是由“我”推出的,這表明了他對主體的價值性關注,同時也說明了哲學用人的主體性抑制神性的努力。畢竟,這也是事實與價值二元對立的萌芽時期。笛卡爾反對經(jīng)院哲學的方法,即通過固定的邏輯公式推出維護宗教的結論。他的理性主義認為,真理是人們通過正確地運用才智造成的。他所謂聰明才智,指的就是判別真假是非的理性,又名良知(le bon sens)或自然光明(la lumiere naturelle),與盲目信仰對立,并不與感覺對立[1]8。雖然笛卡爾主張精神和物質(zhì)是兩種不同的實體,但他并不否認主體能夠獲得符合客觀實際的認識[1]10。將笛卡爾理性主義譯作唯理論或許使人們產(chǎn)生了誤解,因為笛卡爾在強調(diào)理性的重要性的同時,并非完全不接受經(jīng)驗。他認為真理需要從經(jīng)驗中獲得,但經(jīng)驗本身并不能提供具有普遍性必然性的科學真理。普遍性、必然性的真理只能靠理性的邏輯推斷。因此,卡迪爾高度注重邏輯學、幾何學或數(shù)學方法在理性思維中的應用,雖然他知道邏輯學、幾何學或數(shù)學的方法只能向別人說明已知的東西,而不能尋求未知的東西,但可以將其應用到經(jīng)驗性的知識中,使之成為獲得科學真理的方法。與笛卡爾不同,休謨是從經(jīng)驗性的角度否認了有關經(jīng)驗事實的知識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否認經(jīng)驗事實中存在著客觀的因果關系,并通過對觀念的分析最終提出了“事實”與“價值”的悖論,他說:“在我遇到的每一個道德學體系中,我一向注意到,作者在一個時期中是照平常的推理方式進行的,確定了上帝的存在,或是對人事作了一番議論;可是突然之間,我卻大吃一驚地發(fā)現(xiàn),我所遇到的不再是命題中的‘是’與‘不是’等聯(lián)系動詞,而是沒有一個命題不是由一個‘應該’或一個‘不應該’聯(lián)系起來的。這個變化雖是不知不覺的,確是有及其重大關系的。因為這個應該或不應該既然表示一種新的關系或肯定,所以就必須加以論述或說明;同時對于這種似乎完全不可思議的事情,即這個新關系如何能由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些關系推出來的,也應當舉出理由加以說明?!盵2]330
對此休謨曾說道:“我們所確實知道的唯一的存在物就是知覺……除了知覺以外,……從來沒有其他存在物呈現(xiàn)于心中,所以結果就是,我們可以在一些差異的知覺之間觀察到一種結合或因果關系,但是永遠不能在知覺和對象之間觀察到這種關系。因此,我們永遠不能由知覺的存在或其任何性質(zhì),形成關于對象存在的任何結論?!盵2]293
受休謨哲學的影響,康德在他的《純粹理想批判》中認為人的理性是不能超越經(jīng)驗把握經(jīng)驗背后的“物自體”的,因而主張把人的理性限制在現(xiàn)象世界或經(jīng)驗世界內(nèi)。但他同時又認為,在人的道德行為和政治行為說構成的實踐領域中,普遍的必然的道德法則只能來自人的純粹理性。
在康德的哲學基礎上,產(chǎn)生了新康德主義學派。新康德主義弗賴堡學派的文德爾班繼承了康德關于事實世界與價值世界劃分的觀點。他認為,事實世界是可以被認識的,是合乎邏輯的和具有普遍規(guī)律的;而價值世界屬于主觀的知識,是主體情感的產(chǎn)物。這種主觀的知識是隨機的和偶然的,并不具有普遍的規(guī)律性、必然性,因而是特殊的。李凱爾特認為,黑格爾關于“合理的就是實在的,而實在的就是合理的”觀點是有誤的。既然實在這個詞本身已經(jīng)表明,理性和實在都肯定表示一種價值,那么只有那些具有意義或者價值的東西才配得上這個稱號,任何與價值無關的東西都不配享有這個稱號。因此,可以把這種觀點稱為“價值實在論”。他說:“合理之物不是局限于實在之物;僅僅是實在之物還不是合理之物?!盵3]另外,他還說道:“沒有價值也就沒有任何歷史哲學。關于什么是價值,他強調(diào)指出,價值決不是現(xiàn)實,既不是物理的現(xiàn)實,也不是心理的現(xiàn)實。價值的實質(zhì)在于它的有效性或意義性,而不是在于它的實際的事實性。”[3]8
新康德主義學派動搖了以自然科學為依靠的理性主義傳統(tǒng)。因為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學界雖然意識到了各項研究中的價值問題,同時也對此做了許多嘗試,但是,這些理論嘗試都沒能跳出科學主義的理論視域,都沒能真正探討事實與價值的關系問題,實證主義便是典型的代表。在當時,實證主義已經(jīng)成為哲學界的主流思想,而實證主義強調(diào)的以經(jīng)驗與事實為研究對象的理論被認為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科學主義的一些理論弊端。但是,我們應該注意到,無論是實證主義還是其他流派都是站在為科學主義庇護的立場上的,這樣的嘗試不能從根本上規(guī)避科學主義的弊端。新康德主義正是作為一種思想潮流的號角而出現(xiàn)的,它喚醒了人們對價值、對人的主體性的關注。在新康德主義中,文德爾班繼承了康德批判哲學傳統(tǒng),認為在非自然科學研究領域應該采用這種批判主義,進而從價值出發(fā)重新界定哲學的功能及任務。作為文德爾班的學生,李凱爾特對文德爾班的價值哲學進行了補充與發(fā)揚,他認為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不適用于自然科學之外的研究。普遍的研究方法適用于自然科學研究,而歷史科學研究應該采用個別的研究方法。歷史學是研究現(xiàn)象的價值問題,這一點與自然科學完全不同,在他的觀點中,他把歷史學稱之為歷史的文化科學。而狄爾泰將價值哲學理解為精神科學,他的精神科學基本上與新康德主義批判自然科學研究方法的價值哲學一致,但是狄爾泰特別強調(diào)“生命”在精神科學研究中的重要作用。因此,他的精神科學更帶有一種“生命哲學”意味。作為新康德主義者,狄爾泰不僅要為價值哲學正名,更要提高人們對于價值問題的關注。雖然,他不否認事實與價值二元對立的存在,但是我們從他的精神科學方法論中也可以體會到一絲試圖改革事實與價值二元對立的哲學傳統(tǒng),竭力跨越事實與價值之間的鴻溝的理論傾向。
在對事實與價值關系的理解上,主要可以分為兩種觀點,即客觀主義與主觀主義??陀^主義認為,應該堅持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利用工具理性去審視一切判斷??陀^主義中又存在許多流派,諸如以孔德為代表的實證主義學派、以杜威為代表的實用主義學派等等。在這些學派中,有人堅持價值與事實的統(tǒng)一,有人則強調(diào)價值與事實的對立。但是,無論如何,代表科學精神的客觀主義者都將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視為研究的最主要手段,并以工具理性為自然科學辯護。而主觀主義者首先堅持事實與價值的二分法原則。在他們當中,一些人認為應該在堅持事實與價值二分的基礎上追求人文科學的客觀性,講求價值中立、價值無涉。其中典型的代表便是馬克斯·韋伯。馬克斯·韋伯指出,自然科學中事實與事實之間的因果邏輯只能推出事實之間的應然狀態(tài),而不能推出任何價值判斷。人文科學作為科學也同樣追求客觀性,保持價值中立。
以狄爾泰為代表的新康德主義者,在堅持事實與價值二分的原則上,追求精神科學的主觀方面。狄爾泰所說的精神科學是指普遍意義上的人文社會科學,它首先是作為自然科學的參照物提出的。在方法論上,狄爾泰深受實證主義、經(jīng)驗主義、歷史主義以及施萊爾馬赫的解釋學的影響。狄爾泰在談論事實與價值關系問題時,首先對精神科學與自然科學進行了區(qū)分。他沿襲康德哲學,力求對知識與認識的范圍進行劃界。精神科學與自然科學的研究領域是不相同的,精神科學相對于自然科學的最大特點在于它所研究的是自然存在之外的人文精神。自然科學的研究在于描述性的解釋與說明,即闡明事物與事物之間的客觀關系,自然科學采取推理、實證、經(jīng)驗、歷史和歸納等方法。正如康德在《未來形而上學導論》中提到的:“我們追求一個東西,把這個東西當成既定的,由此上升到使這個東西得以成為可能的唯一條件?!盵4]而精神科學主要研究的則是人類生活的價值與意義問題,這種人類生活中的意義是無法從自然科學的方法中得到的。自然科學的任務在于描述事物與事物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而并不涉及價值判斷。精神科學的任務則在于研究人類生活中的意義與價值問題,這種價值應該在具體的人類生活中去尋求。這首先表明,狄爾泰是在堅持事實與價值二分的基礎上進行精神科學研究的,因此,他是一個二元論者。其次,他并不否認自然科學為人類認識的進步所做的努力,正如他所說的:“各種精神科學確實囊括了各種自然事實,并且是以有關自然界的知識為基礎的?!盵5]25“當代社會就是依賴著過去的經(jīng)過分層的剩余物而生存的?!盵5]38
在論述精神科學時,狄爾泰尤其提到了“內(nèi)在經(jīng)驗”這一概念。內(nèi)在經(jīng)驗內(nèi)在于生命之中,是一種先驗被給定的認識能力。他指出:“存在于物質(zhì)實體和心理實體之間的對立,曾經(jīng)被存在于外部世界和內(nèi)在世界之間的對立所取代——在這里,外部世界是通過各種感官在外部感知(感覺)之中給定的東西,而內(nèi)在世界則是通過人們當初對于各種心理事件和心理活動的內(nèi)在領悟呈現(xiàn)出來的?!盵5]18于是,我們便可以從“內(nèi)在經(jīng)驗”出發(fā),探討狄爾泰對于事實與價值關系的看法。狄爾泰的“內(nèi)在經(jīng)驗”概念是在經(jīng)驗論與實證主義的基礎上提出來的,它與經(jīng)驗論和實證主義不同之處在于,它將人本身視為經(jīng)驗的主體,并且這種經(jīng)驗內(nèi)在于人的心中。然而,狄爾泰的“內(nèi)在經(jīng)驗”不是主觀的,而是客觀的,是先驗地被給定的。對此,狄爾泰談道:“如果我們從內(nèi)在經(jīng)驗開始,那么我就會發(fā)現(xiàn)整個外部世界在我的意識之中應當是給定的,因而自然界的所有各種法則都應當受我的各種意識條件的支配,并且因此而取決于這些條件?!盵5]26狄爾泰將生命作為經(jīng)驗的內(nèi)在依據(jù),這使得他的精神科學更具有了獨立性與總體性。生命是人類思想與評價的源泉,只有將生命作為認識的對象,才能真正理解生活的意義。生命是人類認識的起點和終點,一切現(xiàn)實的社會現(xiàn)象都是生命的外化表現(xiàn)。生命之流的有機聯(lián)系構成了人類的歷史。生命處于永恒的流動之中,是一個不斷運動創(chuàng)造的過程。齊美爾曾這樣描述生命:“生命超越生命,生命比生命更多”,一切他物都由生命創(chuàng)造出來。狄爾泰強調(diào)精神科學要面向人本身,不僅要注重內(nèi)在經(jīng)驗的真實作用,更要使我們的關注點指向生命本身,這樣才更具包容性。同樣,生命并非純粹的精神實在之物,因此我們需要面向自身尋求實現(xiàn)自身的手段。但不可否認的是,任何自由意志都處在自然之中,當然要受到自然規(guī)律以及外部條件的影響。我們在尋求實現(xiàn)自身的手段時,更不可忽視真實的實在之物——自然。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存在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我們唯有化解自然科學的局限性,順從自然規(guī)律,最終才有可能找到實現(xiàn)自身的手段,取得獨立性。在這方面,我們可以看到作為新康德主義者的狄爾泰要比康德的先驗哲學更為進步。
進言之,狄爾泰的精神科學力求面向人的生命,從生命的角度去把握與理解人。同時,他認為單憑“內(nèi)在經(jīng)驗”是不夠的,“外在感覺”同樣重要。我們只有通過“內(nèi)在經(jīng)驗”與“外在感覺”,才能實現(xiàn)對生命的把握。因為人的生命絕非獨立的存在,而是一個活生生的關聯(lián)體。這樣,狄爾泰的精神科學研究的基本思路便清晰可見了。他的精神科學具有如下幾個特點:首先,在精神科學中,知識來源于經(jīng)驗,但是狄爾泰所說的經(jīng)驗不是歷史主義等流派所說的內(nèi)在經(jīng)驗,而是先于人的被給定的經(jīng)驗。因此,這種先驗被給定賦予了經(jīng)驗以獨立的客觀性。其次,狄爾泰的經(jīng)驗觀主要是以“人類學”為基礎的,它囊括了實在論與超驗感觀論。復次,狄爾泰要求精神科學的研究要面向人的生命。他認為,人的存在是一個個活生生的、與內(nèi)在經(jīng)驗相互關聯(lián)的生命之流。最后,基于我們的內(nèi)在經(jīng)驗與外在感覺,我們可以形成對現(xiàn)象界的具體事物的有效把握。
由上可見,狄爾泰雖然承認事實與價值二分的原則,對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進行了劃分,從而與馬克斯·韋伯、迪爾凱姆等人的價值中立與價值無涉觀點不同,講求精神科學中的價值判斷,但是,學界一般認為狄爾泰是主張精神科學追求價值的主觀方面的。本文認為這一觀點尚需進一步研究。因為在狄爾泰所理解的精神科學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于人的內(nèi)在經(jīng)驗的追求,他將對象從“物”的層面轉(zhuǎn)向了“人”的“內(nèi)在經(jīng)驗”。狄爾泰雖然看到了對于人的生活的價值判斷的特殊性與個別性,強調(diào)用歷史的觀點看待人的生活價值,但是,他在強調(diào)人的“內(nèi)在經(jīng)驗”具有獨立性與特殊性的同時,也強調(diào)了“內(nèi)在經(jīng)驗”的先天被給定性。他要求人的“內(nèi)在經(jīng)驗”要面向人的生命,同時他也強調(diào)生命的關聯(lián)性與流動性。一方面,人的具體生活與生命存在著差異性與個別性;另一方面,在對生命的把握過程中,生命是處于一種相互關聯(lián)的關系中的,而且人的“內(nèi)在經(jīng)驗”也是由先天給定的。不過,狄爾泰的這一主張在某種程度上并未脫離康德認識論的內(nèi)在邏輯。作為新康德主義者,狄爾泰的精神科學方法論雖然在某種程度上是對康德先驗論的深化與超越,但他的出發(fā)點仍是康德的先驗哲學。因此,我們不應該以自然科學的邏輯與理論視角去審視狄爾泰的精神科學,更不應該狹隘地將狄爾泰對精神科學的理解歸結為單純的主觀主義??梢哉f,狄爾泰的精神科學既有對事實的肯定,又有對人的生活價值的追求;他既追求主體價值判斷的主觀性,同時又不否定對于學科客觀性的追求。狄爾泰的精神科學方法論雖然存在著某種自相矛盾之處,但又不乏是一種對于事實與價值關系問題的一個新的理解方式。或許,我們可以從狄爾泰對精神科學的生命性理解中得到一些啟示,強調(diào)人的生命是活生生的,從人所處的動態(tài)的生命之流中理解自然科學和精神科學及其相互關系。
從某種程度而言,哲學就是方法論,方法論是哲學的根基。狄爾泰對精神科學的探究也要力求建立方法論的基礎。在狄爾泰看來,自然科學的方法論是科學方法,即數(shù)學、物理學、生物學等等,人文社會科學若想如自然科學那樣取得獨立性與客觀性,就必然要尋求自身的方法論支撐。我們探討狄爾泰關于精神科學中事實與價值關系的思考,在其方法論中或許能找到最好的解答。
首先,在狄爾泰精神科學方法論中透露出一種解釋學傾向。狄爾泰師從近代解釋學之父施萊爾馬赫,施萊爾馬赫的解釋學對后世解釋學的發(fā)展以及哲學的變革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解釋學要求我們深入到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與環(huán)境中去理解“文本”的要義,但是由于個體的差異性與時代背景的不同,我們?nèi)绾文苷嬲w驗到特定時期作者的真實生活與思想活動呢?施萊爾馬赫強調(diào)人類擁有共同的精神生活。他用這種先驗意識與相同的精神生活交差的方法去理解先前作者的生活與思想活動,這使得我們在理解與體驗的過程中能夠擁有客觀性。狄爾泰肯定施萊爾馬赫的部分解釋學觀念,用人們共處的生命之流來規(guī)避歷史主義學派的相對主義局限。他強調(diào):“與生命有關的經(jīng)驗是一條活生生的溪流?!盵6]既然每個人的生活都處在一個共同的生命之流當中,那么,我們就可以通過人類共有的生命總體去理解與體驗具體的生命活動。狄爾泰認為,這種理解活動應該具體分為三個部分,即體驗、理解與表達。顯然,這種方法與康德的先驗哲學有著密切的關系,但不同之處在于,狄爾泰更加關注現(xiàn)實社會中的人,而非康德先驗哲學那般倚重僵死的先驗之物,因而是對康德先驗哲學的一種超越。
生命是狄爾泰精神科學的開端,以生命把握生命是他所追求的方法。我們都處在活生生的生命之流當中,任何一種固定的方法都不能完全理解生命的意義。因此,在現(xiàn)實生活與活動中去“體驗”生命便成為了一種手段。狄爾泰所說的“體驗”歸根結底是“實踐”,即社會交往活動。狄爾泰強調(diào)在社會生活中去體驗生命的意義,盡管他并沒有明確指出具體在何種生活中去體驗,但是在他那里,體驗具有一種主體間性交往的理論傾向。他認為,我們只有置身人類的現(xiàn)實活動之中,只有通過實踐,才能真正把握人類生命的價值與意義。這種主體性我們認為是來源于康德的先驗哲學??档聦⒔?jīng)驗知識的可能性條件追溯到了一種“純粹的、本源的和不變的意識”即“先驗統(tǒng)覺”或者“先驗自我”[7]。狄爾泰將“體驗”融入到具體的人類生活當中,使之具有很強的社會性、時間性與先驗的限定性。一方面,將個體的生命置于社會中把握與理解。另一方面,將個體的生命置于生命之流中把握與理解。體驗是對某一時間節(jié)點的感受,這一具體的時間節(jié)點又是十分渺小的,我們怎樣得到整個生命的真正意義呢?狄爾泰認為,個體雖然存在于某一具體的時間節(jié)點之中,但是“現(xiàn)在”是包含著“過去”的“現(xiàn)在”。對生命的體驗應該從內(nèi)部與外部兩個方面共同去把握。雖然這里存在一個時間意義上的“二律背反”,即個體生命的短暫性與生命之流的永恒性之間的矛盾,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將個體的生命置于整體的生命之流中把握與理解;另外,狄爾泰并未放棄康德先驗哲學的傳統(tǒng),在他的精神科學中,存在一種先驗被給定的概念,這種概念使得我們可以更好地體驗過去的文化、藝術、哲學等等??梢哉f,“體驗”是狄爾泰精神科學方法論的核心內(nèi)容。最后,狄爾泰認為把握生命還應該通過“理解”與“表達”這兩種方式實現(xiàn)。如卡西爾一樣,狄爾泰認為通過理解可以實現(xiàn)對現(xiàn)象界的符號化認識。理解離不開語言與符號,離不開對語言與符號體現(xiàn)的意義的理解,我們最終應該關注這些理解的意義,以便對人的現(xiàn)實生活進行指導。同時,表達是體驗的重要手段,只有通過表達人類的精神生活才能成為可知的。狄爾泰將表達分為描述性表達與規(guī)范性表達,顯然,描述性表達如同自然科學那樣,是對事實“是什么”進行的表象描述,而規(guī)范性表達則是在描述事實的基礎上,根據(jù)個體的價值判斷與道德選擇,獲得自身需要的規(guī)范性知識,并運用這些知識去改造世界。
狄爾泰的解釋學方法最顯著的特點是他對實踐的關注。狄爾泰之所以在解釋學方法中融入了實踐概念,是因為現(xiàn)實的人類活動不可能從自然科學的理性精神中得到判斷的標準,至于歷史方法與經(jīng)驗方法也是行不通的。因此,以實踐的方法去把握人類的實踐活動可能是一種最好的理解手段。同時,作為事實與價值的二元論者,狄爾泰并不否認事實描述對精神科學的重要作用。在他的解釋學方法中,對事實的描述同樣是起基礎性作用的,他的解釋學方法是一種事實與價值結合的方法論。因為,狄爾泰描述和分析心理學是對體驗概念的承接。描述與分析心理學是對生命的描述和考察。如前文對事實與價值的定義,對意識事實的描述應當屬于事實范疇,對生命的考察也是基于主體價值選擇的一種方式。狄爾泰清醒地認識到,人文科學缺少自然科學中的系統(tǒng)關聯(lián)。于是,他將生命理解為一種體驗,而體驗的重要任務就是把握生命本源上的關聯(lián)。因此,雖然狄爾泰秉承事實與價值二元劃分的立場,但是他的方法論中也透露出事實與價值結合的理論傾向。與其說狄爾泰將精神科學理解為區(qū)別于自然科學的獨立學科,毋寧說他的精神科學是一種基于對事實描述的人類學科。
其次,心理學研究方法是狄爾泰精神科學方法論的另一支撐。社會與歷史離不開個體元素,若想把握社會歷史的實在,首先就要把握作為社會歷史基礎的個體,就要了解個體的精神生活與心理活動。因此,心理學研究方法是狄爾泰精神科學方法論的基礎方法。具體而言,狄爾泰的心理學方法主要分為描述心理學與分析心理學兩個方面。顯然,這兩種心理學方法是事實與價值的結合。描述心理學所揭示的是存在于人類主體內(nèi)心之中的那些純?nèi)坏牟糠?,這部分心理未經(jīng)篡改,是實現(xiàn)對個體完整認識的基礎。分析心理學是根據(jù)個體的價值判斷與道德選擇對個體心靈生命的認識過程。
我們可以看到,在精神科學方法論中,狄爾泰并非是極端的事實與價值二分的二元論者。他并未像我們熟知的那樣只是選擇了主觀價值方面。首先,事實與價值二分在他的方法論中確有體現(xiàn),這一點毋庸置疑;其次,狄爾泰的精神科學方法是事實與價值精神的結合,這在他的解釋學與心理學方法中也有很好的體現(xiàn);最后,在狄爾泰的精神科學方法中,事實與價值并非水火不融的兩個極端,它們都是為其理解和把握生命服務的。狄爾泰將個體生命置于整個生命之流中予以理解,通過采取生命把握生命的方法,既肯定了人類擁有共同的精神生活這一事實,又承認了個體價值的特殊性與歷史的流動性。狄爾泰的這種理論傾向?qū)τ谖覀兏玫匕盐帐聦嵟c價值的關系,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
在整個哲學歷史演變過程中,人們都在尋求最好的處理事實與價值關系的路徑。但是,揭示“物”與“物”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闡明事實和表達主體內(nèi)心情感的價值,即“是什么”與“應當是什么”之間的矛盾關系真的能得到一個完滿的解決嗎?本文認為,或許我們無法得到一個最終的、一勞永逸的答案。原因在于事實與價值關系問題體現(xiàn)的是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的關系問題。無論是主體或是客體都處在不斷的流動變化之中。人類的知識與認識能力同樣處在不斷的變化發(fā)展之中,人們通過認識與實踐活動對事物的存在狀態(tài)進行描述。這種描述會隨著人類認識能力與主體需求的變化而變化。因此,人類主體需要的滿足決定了事實與價值關系問題的走向。我們研究事實與價值關系問題的意義并非在于真正解決二者的矛盾關系,而是尋求符合人類需求的一致性的處理方式。
在西方哲學中,眾多學派對此做出過努力與嘗試。傳統(tǒng)意義上的西方科學主義與實證主義堅持一元論的立場,他們將事實與經(jīng)驗作為研究對象,認為一切價值都應當從事實推理中產(chǎn)生。而人文主義傳統(tǒng)認為事實與價值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應該分別對待。價值不能從事實中推演中得到,價值與意義才是人文科學的研究對象。另外,后現(xiàn)代主義學者在堅持事實與價值二元劃分的基礎上,試圖彌補二者之間的理論鴻溝。諸如阿多諾、馬爾庫塞、德里達和??碌热嗽诜此棘F(xiàn)代性的基礎上,都力圖消解事實與價值的二元論。
我們從以往哲學流派對于事實與價值關系的觀點中可以看出,對事實與價值關系的理解經(jīng)歷了由結合到分離再到結合的演化過程。這種曲折的歷程表明,無論是客觀主義還是主觀主義都是各執(zhí)一端的,都不能合理解決事實與價值的關系問題。作為哲學的難題,事實與價值的關系問題或許沒人能給出一個終極的解答,但是,我們卻能從先人解答這一問題的嘗試中得到一些啟發(fā)。狄爾泰的精神科學方法論對處理事實與價值的關系就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
狄爾泰哲學是西方哲學現(xiàn)代轉(zhuǎn)向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承擔著近代哲學與現(xiàn)代哲學承接的任務。狄爾泰通過反思與實踐構建的精神科學方法論,并沒有走向與自然科學相反的另一個極端,而是充分肯定了自然科學關于把握“事實”是人類認識的基礎觀點。同時,他將“人”乃至“生命”引入到精神科學中,并視為精神科學的研究對象。在他對精神科學及其方法論的探究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于事實與價值問題的思考。雖然狄爾泰通常被當作一個主觀主義者,認為他堅持的是人文科學中的主觀方面,但是,他在追求人類生活意義時,認為價值判斷要建立在事實判斷的基礎之上。這首先是因為,自然科學中的事實描述使人類脫離了原始愚昧的狀態(tài),增進了認識,這為人類追求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提供了基礎;其次,個體是社會的細胞,社會由無數(shù)個體的相互交往組成,社會中存在著價值選擇。因此,我們在作價值判斷與道德選擇時,無法做到價值中立與價值無涉。任何價值判斷都要以事實判斷作為基礎,任何價值判斷也都預設了一種價值選擇。在現(xiàn)實社會中,我們在價值選擇時無法做到如羅爾斯那樣的“無知之幕”。據(jù)此,本文認為,我們并非要跟隨后現(xiàn)代主義所做的事實與價值的融合的腳步。因為無論如何,我們最終得到何種對于事實與價值關系問題的解答,那么我們總會缺乏一個評判的標準去衡量此種辦法的價值。所以,未必事實與價值的關系問題真的需要一勞永逸的解決,而是需要我們在處理事實與價值關系時,將其置于人的生命實踐中去理解與體驗,這樣或許我們能得到研究事實與價值關系問題的真正意義。
狄爾泰哲學的理論意義在于他在堅持理性主義哲學傳統(tǒng)的基礎上,以開放的視角和心態(tài)接受其他理論的優(yōu)秀成果;同時,他能夠做到對吸收的理論精神進行反思與批判,進而形成自己獨立的哲學體系。雖然狄爾泰力圖建立一種與自然科學完全不同的哲學體系,但是他并沒有完全拋棄自然科學及其理論成果。他仍然堅信自然科學及其成果在人文科學研究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狄爾泰對傳統(tǒng)形而上學既有批判也有繼承。他把人和社會的經(jīng)驗作為研究的主要對象。在狄爾泰的精神科學中,“關聯(lián)”一詞極為重要。他要求人文科學的研究要面向人的生命,而人的生命處在一種流動的關聯(lián)之中。這種關聯(lián)同樣體現(xiàn)在人類文明與人文科學研究之中。研究人類社會活動的科學與人類社會活動之間存在著一種相互作用的關聯(lián),這種關系在外部世界的存在與發(fā)展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同時,這種關聯(lián)也是狄爾泰精神科學認識論的出發(fā)點。
在狄爾泰看來,人是知、情、意的統(tǒng)一體。人又是一個處在不斷變化與發(fā)展中的主體。人與社會的關系也是一種交互作用的變化關系。因此,研究人和人們社會關系的精神科學應當十分注重歷史學與心理學的作用。這樣,精神科學不僅需要從心理學角度考察個體心靈的真正狀態(tài),也要從歷史學視角審視人類歷史進化。另外,面對實證主義的理論統(tǒng)治局面,狄爾泰的精神科學方法論也在努力消解自然科學與抽象理論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使人文社會科學更具獨立性與客觀性。據(jù)此,狄爾泰建構的精神科學體系不同于缺乏主體關懷的傳統(tǒng)形而上學,也并非只講主體選擇和經(jīng)驗事實的唯心主義哲學。狄爾泰對生命關聯(lián)的倚重使其能夠滿足價值主體與客觀事實之間一致性的要求??梢哉f,狄爾泰精神科學方法論的價值在于,他拓寬了認識論與方法論范圍,對現(xiàn)當代哲學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的意義。作為哲學轉(zhuǎn)型的理論,狄爾泰哲學的價值并非僅限于傳統(tǒng)哲學向現(xiàn)當代哲學的過渡,更是對人文社會科學的一種沖擊與啟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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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Dualism in Modern Western Philosophy——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act and Value in Dilthey's Psychology
ZHAOZhiyang
In theevolution of modern western philosophy,therelationship between fact and value,natural scienceand humanities,and subject and object is an important theme.Dilthey's New Kantianism was seen as a sign of the emergence of the demarcation between natural science and humanities.Scholars generally believe that Dilthey's spiritual science is the pursuit of the subjective value.However,in Dilthey,fact and value have a certain correlation.Dilthey does not deny the basic position in natural science research,and he believes that the understanding of facts is the premise of pursuing the meaning of life.In modern western philosophical discussions about dualism,we insist that both monism and dualism have some theoretical limitations.Therefore,this article seeks to explor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act and value in Dilthey's humanistic scientific methodology.
dualism;spiritual science;methodology;facts;value
王之剛
B565.59
A
1003-1502(2017)05-0107-09
趙志陽(1989-),男,南開大學哲學院馬克思主義哲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郵編:300350